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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莲:书橱里的父亲

彭小莲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书橱里的父亲

© 彭小莲/文

彭柏山和抱在怀里的彭小莲


  为什么活着?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自己脑海里为什么常常会冒出这个问题。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就是看书,只有游走在字里行间,才会有一种安全感,找到一份安定,还有那份自由。思想是沉默的,但是它可以跟着这些书籍,去随意地飞翔。我就是在家里上千上百本的书里进进出出,但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中有太多是父亲留下的旧书,我从来没有明白,那些书的选择、保存,还有他的购买,最后构成了我全部的价值观。我一点都意识不到这些事情的发生,我更加意识不到的是,我的人生成长,是在这几个破破烂烂的旧书橱里完成的。我有太多的东西是无意识的,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家的社会关系,父母的朋友和亲戚,前前后后都经历了从“革命者”到“反革命”的过程,没有例外,只有先后。完全是看了这些越来越多的书以后,我的意识开始苏醒。
  不过这倒也好,它让我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多少机会去感慨,更不会去发问,我为什么会出生在一个“反革命”家庭。命运是与生俱来的,认命!我不会随便在人面前提起父亲的名字,可是你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是要提醒你。在“文革”的日子里,走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街上站着的“男同学们”,有节奏地叫喊着“彭瘪三、彭瘪三”,我知道他们在羞辱我,羞辱我和我的父亲,羞辱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因为父亲的名字叫彭柏山。一声又一声,我走到马路对面,可是那喊声变得更加响亮,追在你的背后,贴在你的身上。

  我过去一直认为,我的父亲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更多的时候,他在我的生活里就是缺席的。父亲,仅仅是一个符号,而且是这样负面的。私底下,我们都知道,父亲是因为卷入了“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案子。所以,一生就此锁定,丧失全部的人身自由。但是,对于父亲的怀念,却并没有因为社会的批判而受影响,因为母亲(朱微明)一直努力在我们面前维护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她会告诉我们:你父亲是鲁迅的学生,他在三野二十四军,是参加抢渡长江,一直打到南京总统府的;他对革命是有贡献的,他有功有过。
  过在哪里?母亲不会说得更加具体,母亲说着那个时代的套话,不管她是真是假,我们都愿意接受,因为关系到我们的父亲,也关系到我们的命运,我们当然愿意看见一个正面的父亲。特别是,看见书橱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厚厚两卷本上,密密麻麻批写着父亲的理解、认识,以及重点划出的横杠杠,母亲会说:你看看,你父亲,读得多认真啊!于是你就完全可以坚信,父亲不是反革命,不然,他不会如此认真地阅读这些书籍。问题是世界不是这么解释的。今天,当我开始想把家里的旧书捐献给上海图书馆时,他们拒绝接受这些整套整套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我打电话给复旦大学,依然是拒绝;我不死心,又给区级图书馆打电话,人家竟然懒得回答我的问题。只有那些搞收藏的,他们需要看看我的版本,高价收购。当然,不要这些书,而是要有“价值”的。
  书,除了被人阅读的价值以外,还有什么算是“价值”?我完全不能理解。我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马恩列斯毛的书,要印刷那么多?从小到大,至今,我们被教育,被要求接受的就是这个信仰,为什么他们的书,现在却没有单位需要?

  困惑啊,我重新逃回到父亲的书橱里。打开那些纸页发黄发脆的书页,有的都散了架,连贴在上面的胶纸都失效,脱落下来。可是父亲仔仔细细的蝇头小字,一行一行还留在上面。后来,在一些书里,我发现了父亲做的读书卡片,慢慢地整理、收集,竟然有一百张左右。那卡片是用纸头裁剪出来的,显然,他没有太好的经济条件买卡片,所有的卡片,正反两面都写满了。每一张纸头都剪裁得井然有序,规规整整,如果不仔细看,真以为是比较软的卡片。原来,在父亲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是游走在图书里,在他沉默的思想里,寻找着人生最后的安慰,一份自说自话。
  P.12上,他摘自汪敬熙的语录:“要真好小说出现,一般作者须有一种觉悟,抛去一切的主义,一切技术上的信条,而去描写自己对于生活之真挚的感触!”看到这里,我查看了一下,确实是一九六三年做的卡片。我脑子一下就炸了,一九六三年,那是毛泽东提出了“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岁月,父亲却在私底下做卡片,记录下“抛去一切的主义……”这些构成好小说的基本要素。他怎么敢写这些?这大概就是父亲做卡片,而不是写心得笔记的缘故,他随时可以销毁这些东西,又随时可以拿起来看看,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年代?想起来真是让人感觉悲哀。那时候,父亲刚从流放地青海调去厦大教书,三野的老战友皮定均、叶飞、贺敏学、刘培善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接受他去了福建。原以为南方的阳光可以照耀进生活,可是那“天天讲”的阶级斗争,怎么会放过父亲?
  最早的变化,是开始有人跟踪、监督他的行动,他的历史问题在校党委会上被提出,虽然他是死老虎,也是随时可以划到阶级敌人一边的。有人按时打小报告,这些报告,会从他对学生的聊天里,断章取义地找出一句话,直接递送到中央。可是,看看他的卡片,你就会发现,这依然是一个在做学问的人,一方面他对政治,有独特的敏锐感觉;可是一旦进人文学的领域,他仍然是一脸的书生气。

  在P.20上,他竟然抄下了周作人的句子:周作人/人的文学
  “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而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
  “用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学,便谓之人的文学。”
  且不要说周作人三个字,就是他说的那些内容,即使在今天,又有多少文学课,会这么去倡导?一九六三年,居然有人在那里继续尊崇着周作人。这些话,父亲会在课堂上讲吗?那么记录在案,岂不是把砍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九六三年,父亲在厦门大学开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他为什么不开中国古典文学?以往只有一个不是学生的人,拿着小本子坐在最后一排,他是给父亲的讲课做记录,向上汇报。可是当父亲讲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左联”的时候,突然,教室四周坐满了厦大院校和系里的领导,这哪里还像在听课,已经是如临大敌,集体出动,战争开始了。他们详细地做笔记,所有的眼睛都爬在父亲的身上。课后,系主任让父亲去他的办公室,交出讲稿,它需要被再一次确认审查。
  这让我想到十九世纪,简·奥斯汀的写作,“她躲在屋里写小说时,只要有人一推门,她就迅速把稿子藏起来。”“为了不让人发现,她使用很小的纸片,因为小纸片容易收藏,或者可以临时用一张吸墨纸盖起来。”不同的是,简奥斯汀还只是防范一些外人,父亲是在防范着专政机构,他随时会因为这些文字,重新入狱!

  父亲的文字保留下来的不多,但是母亲一直知道他在那里偷偷地写着短篇小说,只有我的大姐读过。那时候,她已经在读高中了,记得父亲从监狱释放回家的第一年,送往上海郊区的七宝农村劳改。父亲是内向的,很少说话,但是每次回家,他都会带上他写的东西,大姐就在那里不停地看着,她什么都不懂,就是好奇,觉得好看,跟外面看见的文章不一样,那都是写着村里的故事,都是很小的事情,大姐已经不记得内容了,就觉得奇怪,爸爸怎么什么东西都能写成小说的啊。夏天回家的时候,父亲脱下他的汗衫,整个人像在身上画了一件衣服,因为他皮肤白,在衣服以外,身体被晒得漆黑一团。可是,父亲从来不说自己劳动的情况,他每天五点就起来出早工,收工后,村里的电,在八、九点就停了。父亲点着油灯还在写作。虽然在上海的郊区,可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上海啊。说来,人家都不会相信。就是这深夜的写作,哪怕写的是村里的邻里家常的故事,都一直维系着父亲的精神世界。
  他经受着艰苦的劳动,同时经受着歧视和侮辱。
  后来,到了厦大,爸爸依然在写,那是厦大的应锦襄教授跟我说的,她记得看了父亲写一个革命者的故事,她在亲人和革命之间的犹豫和彷徨,写得特别细腻,看得让人心痛!“文革”结束,最后在归还父亲的遗物时,根本就没有他的短篇小说,连张纸片都没看见。母亲问清还小组,父亲的短篇小说都到哪里去了。清还小组的人,大惑不解地看着母亲说:你知道吗,很多资本家的金银财宝都没有了,你还来问我要彭柏山的短篇小说?
  这一次,母亲真的是拍案而起:彭柏山的小说,是金银财宝能买到的吗?
  多余,多余。跟这些人说这些,他们听得懂吗?总算今天,我们还看见了这些小卡片,半个世纪前留下的卡片,不论正面还是负面的父亲,不论他是否在我的生活里出席还是缺席,只要这些卡片存在,它证实了一个灵魂的颤动.它唤起我对父亲的思念,充满了渴望,充满了感情,充满了感激,这几乎成为一个人的战争,我无法跟他对话,我在这场战争中被打得溃不成军。

  如果今天,我可以给父亲提供卡片的时候,我想摘录下卡夫卡的句子:

  有多少次非正义在正义的名义下得以实行?有多少次毁灭扯起了启蒙的旗帜?有多少次衰落把自已打扮成兴起?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大战不仅焚毁和撕裂了世界,同时也照亮了它。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由人自己制造出来的迷宫,一个冰凉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本身的快慰和明确意图正在日益削弱和侮辱我们。

  父亲,你能够理解卡夫卡吗?他描述出你的境遇,当你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当你觉得为正义而战的那一刻,这个卡夫卡去世了,可是他已经看明白了一切。他还说:“今天的刽子手就是受人尊敬的官僚,在行政人员的工资名单上排在相当前面。……他们能改变生活,把人变成死的号码,再不能有任何变化。”
  你却记录下,托尔斯泰在《花坛集》的序言中写道:“一切好的,为人民需要的作品并不仅是追求过去,而是要指出未来。”
  我抬起头,我没有朝未来走去,因为你没有为我指出未来,因为前面全是雾霾,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回过头,开始抄录你的卡片,寻找着你的足迹,我不是要沿着你的脚印走去,我是在路上观察,在判断,在思考、我告诉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
  文革开始的时候,母亲找来了我们四个在上海的孩子,(大姐大学毕业,在南京工作),商量怎么处理家里这些书。我还是小学生,也是家里最不要看书的孩子,可是在那一刻我都会心痛,不舍得把这些书卖到废品回收站。真的不舍得,即使我不看它们,可是这是我每天目睹的一个实物,它们把破破烂烂的家,装饰得有点氛围。关键是在那一刻,谁敢拿出七个书橱的书去卖,这是会卖出事情的!妈妈说,那么,就把它们全烧了。可是又怎么烧?我们没有院子,住在大楼里,那冒出去的烟,会把红卫兵引来吗?七个书橱的书,那得烧多少时候啊!更恐怖的是,我们这样烧东西,会怀疑我们在烧毁什么反革命证据吗?大家变得越来越不安宁,心里也不愿意把这些书处理掉,最后,妈妈说:再说吧。
  再怎么说,我们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母亲单位的造反派来抄家,抄了几天几夜,就是没有动这七个书橱.竟然只是贴上了封条,一本书都没有销毁就离开了。就是这样,整个文革,这七个书橱抚育我成长。我看的第一本书,是从书橱的背后掉下来的《别林斯基文选》,满涛先生翻译,评论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这书评,几乎和作品一样长。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是这样在写书评,怎么比小说更像小说的评论?生动、明确,直指本质。所有的人物,在别林斯基笔下再一次栩栩如生,我这个一看外国名字就打瞌睡的人,突然抱着这本书再也放不下了。然后,再偷偷撕开了封条,找到了《当代英雄》。但是,我没有看明白,觉得皮却林就是没有“道德”的坏人,怎么就成了“英雄”?再重读别林斯基的书评,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读书训练,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书本。

  在书橱里,父亲留给我的,是他全部的价值观,他的审美趣味,他敏感的气质,以及他的独立思考,还有他那种简单,不会为人处世的性格。这里有基因的关系,但是更多的是因为,在他身后,他给我们留下了七个书橱的书。他似乎一直站立在里面,指点着我们看书,你随便抽一本小书,常常会在那里看见他工整的小字,他的笔迹,他的思考。偶然发现在家里的书橱边上,挤着一本小册子,那是高尔基写的《回忆科洛连珂》,可是翻译的名字,被墨汁涂抹掉了,我对着太阳照,怎么也看不出是谁翻译的,我一直翻到书页的最后,才发现了秘密,那里写着印数,写着编者:巴金/发行者:平明出版社,同时写着翻译者的名字——胡风。这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汁,家里居然还珍藏着胡风的翻译。
  这就是我们家的困惑,父母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的价值观解释给我们听,高尔基的作品,巴金先生作为编者,可是引进这个作品的翻译,却是被社会制裁的胡风。怎么好人和坏人会“同流合污”?
  今年是“肃清胡风反革命事件”六十周年,胡风先生去世三十周年。
  岁月就是如此荒谬和无理可言。

  “在对一个人的评价上,后世往往比他的同代人更正确,因为人已经作古。只有在死后,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一个人才显露其本色。”——卡夫卡
  成长就是在一遍遍的怀疑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东西,然后推翻一个又一个阶段的自己,长出新的智慧和性情,带着无数的迷茫与不确定,坚定地走向下一个阶段的自己。

  本文选自《史料与阐释》总第三期,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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