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荒山夕照
┃Personal History
荒山夕照
© 高尔泰/文
高尔泰
一
从敦煌出发,往北是伊吾、笈笈台子、阿克塞。往东是玉门、酒泉、嘉峪关。往南渡过疏勒河,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往西通往楼兰、轮台、白龙堆。再过去就是罗布泊了。如果骑骆驼走,其间皆是七八天的沙漠行程。一路上荒无人烟,流沙砾石无边。
世界著名文化宝库敦煌莫高窟,俗称千佛洞,就在这无边大漠中的一个小小绿洲里面。绿洲很小,不到一平方公里。除了一个敦煌文物研究所,没有别的单位。除了所内家属,没有别的居民。研究所一共四十九个人,文革中牛棚里进进出出,高峰期关到二十几个。剩下的分成两派,不共戴天。后来说是联合了,所内要办一个“五七农场”。1968年冬天,他们派我们进山开荒。
带着很高的定额,冲着北方的严寒,到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去,当然是苦差事。但我们被派的七个人暗暗地全都非常高兴。我们已经被斗争会、训话、请罪仪式、监督劳动和深夜里“学习会”上的互相撕扯,弄得精疲力竭。进山去,就有了改变这种状况的希望。起码可以暂时摆脱不安的感觉,松弛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是的,牛棚里的其他人,已经向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七个人中,有一个不识字、没心眼的园林工人,叫吴性善。解放前是千佛洞的道士,自然算牛鬼蛇神。还有一个炊事员周德雄,不识字,精明能干,厨艺一级棒。因为从前开过饭馆,和“资”字沾了边。另外五个都是研究部的业务人员。霍熙亮先生专门研究石窟寺考古,是考古组组长。史苇湘先生治瓜、沙地方史,也精通西域文化,是这方面的权威。他书法也好,经体,有魏晋风。段文杰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揪出来以前是研究部副主任、美术组组长,揪出来以后是“揪斗人员”组长。文革以后,取代常书鸿当了研究所所长。他们三个打解放前跟随常书鸿来到敦煌,就一直不曾离开,在敦煌学方面的知识,都够得上做我的老师。李贞伯先生原是中央美院教师,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那年我三十岁,六二年才来,是这一群中年龄最小、资格最浅的。
我们这些人,平时很少往来。除了每周的“政治学习”,几乎从不照面。揪出来后,虽然白天一同接受专政,夜里挤睡在同一个大铺上,心灵也并不相通。相反地,由于日夜密切接触,每个人都害怕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紧了。一个个战战兢兢规规矩矩,连睡觉也不得安心。我就是这样,总怕夜里说梦话自己出卖了自己。
一张炕铺上睡十几个人。我左边是常书鸿,右边是史苇湘。史苇湘一睡下就打鼾,使我十分羡慕。但后来我发现,他并没睡着。假装打鼾是为了表示心里没有隐忧没有抵触情绪。也确实能造成这么个印象。我想学,发现这很难。第一是很吃力;第二没听到过自己的鼾声,不知道学得像不像;第三是不能任意停止,除非装作又醒了;第四这样做时,是假定有人在暗中考察我,事实上未必有,全是白费,反成负担。我试了两三次,其难无比,其苦也无比,只得放弃努力。有一次我和他,还有孙儒涧三个人半夜里被叫出去卸煤。回来时听到段文杰说梦话,说“毛主席万岁!”颇纳闷。第二天劳动时,老段变着法儿试探我们的反应,才知道他是装的。这就更难了。不过我们也坏,不约而同,都说没听见。
现在要进山了,大家都很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派了一个“革命群众”押队同去,监督管理我们,我们去了也不会更好些。我们一定会互相窥测互相监督,互相戒备互相咬啃,自已把自己折磨得比在所里时更惨。
带队的叫范华,五十来岁,从小家里很穷苦,在我们所当勤杂工人三十多年了,一贯老实,勤勤恳恳服务,从不多说一句话。解放后政治运动不断,他作为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没有伤害过一个人,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五年前闹饥荒时,他看到一只被牧羊人遗弃的丑陋土狗饿得快死了,喂了它几次。没想到它从此跟定他不走了。那时人都没饭吃,哪养得起狗。大家劝他宰了吃掉,增加一点儿营养。他下不了手,一面叫苦一面养着它,被大家笑话了一阵子。
派他押队,纯属偶然。因为差事太苦,别人都不愿意去。这对于我们来说,可真是莫大的幸运。因为只有他不会虐待我们;只有他能够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也只有他敢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当他来通知我们准备出发时,我们都服从得起劲而高兴,很快就把开荒要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自己的东西无须准备,我们的房间都被查封了,身边只有一副碗筷和铺盖卷。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
二
千佛洞之所以成为大沙漠中的小绿洲,是因为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流经此地又没入地下。这股地下水的源头,在南面的丛山之中。山是祁连山的余脉,在戈壁沙碛中颠连起伏,直到消失在无边的瀚海。我们的任务,就是上溯到水的源头,在那里开荒,为所里的“五七农场”打下基础。
王杰三开一辆解放牌卡车,把我们八个送到山口。然后我们从车上卸下洋镐、铁锨、斧头、锯子、粮食、炊具、八个铺盖卷和一辆架子车。装载完毕,就进山了。我拉车,他们帮推。踩着一色灰黄的碎石,沿着一色灰黄的山沟,我们朝前走。天大地大,显得人很渺小。坡度和缓,不觉得是在上山。只是偶尔回头,才知地势已经升高。没有人说话。只有脚下的石头被踩得直响。还有车轱辘发出有节奏的、尖细悠长的声音,好像在说:好……了呀!好……了呀!……
晚上打开铺盖,在苦口泉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进入一个比较宽广的河谷。在错杂着灰黄色、铁棕色和淡咖啡色的,精赤的山岩下面,开始出现一些有泥土的、长满芦草的丘陵。愈走愈开阔,愈走,山岩愈少丘陵愈多。傍晚时分,我们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大泉。
大泉,是乱山深处一个荒凉的河滩,平旷空阔。河滩上长满了红柳,红柳墩一个接一个连成大片,迂回在许多簇拥着金黄色芦草的丘陵之间,茫无涯际。如果在夏天,远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笔下蓝色的林海。秋天花开,却是一片粉红。现在是冬天,花和叶子都凋落了,它那细长、柔韧而又繁密的枝干,被夕阳一照,银灰里掺杂着金红,轻柔模糊如同烟云,渐远渐淡,和丘陵、雾霭结为一体,变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而在微茫的上方,悬浮着连绵不断的雪山的峰峦,在晚霞中闪着琥珀色的光芒。
许多地下水从河滩上冒出来,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在红柳丛中闪着天光。因为地气暖,这些池水不结冰,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上,长满了天鹅绒一般绿油油的水苔。成群的野凫在水面嬉戏,不时一阵阵惊飞起来,发出嘎嘎的叫声。
池边的山岩上,有一所窳败的小土屋。没有门板,也没有窗棂。里面空荡荡的,左半边是一个大炕,右半边除角落里有一个倾圮的灶台外,什么也没有。这屋子,从前是骆驼客的驿站,因为别处修筑了汽车路,多年来已被抛弃和遗忘了。
我们把车停在山下,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到山上屋里,将就过了一夜。第二天修好灶台,支起案板,清除了炕洞里的积灰,补好了墙上和屋顶上的洞孔,就分头去打柴和搜集干骆驼粪。窗洞上没格子,吴性善干脆用泥石把它封了。门洞上没门板,范华用麻包给它做了一个门帘。只留下屋顶上一个天窗,透亮透气,兼出烟。屋顶下吊油灯盏的麻绳子腐朽了,周德雄从麻包上拆下来麻线,搓了一根新的换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盏也擦得晶亮……到晚上,小屋里竟然有了一种整齐舒适之感。我们生起火塘,吹灭油灯,默默地围着火烤了一阵子,居然没有向毛主席请罪,径自就上炕睡觉了。
从第三天开始,在附近的处女地上拓荒。这片土地是从前历次山洪暴发时留下的冲积层,平坦松软,不难开垦。只要刨掉红柳墩,顺着地势打上埂子,略为平整一下,然后挑开一道渠,把池水引入灌溉,就算是开垦出了一片荒地,开春后就可以在这里下犁播种了。据范华传达,“他们”说这片土地,将成为所里贯彻毛主席“五七指示”的第一批成果。
有范华带队,段文杰就不管事了,在所里每天严格执行的那一整套仪式制度,也就没人提起了。白天我们努力干,晩上黑咕隆咚的,大家围着火塘默默地烤一会儿,便上炕睡觉了。炕是干骆驼粪煨热了的,温暖舒适。早了睡不着,就躺着想想心事,或者抽一抽自制的香烟。段文杰不再说梦话,史苇湘也不再装打鼾。“此时无声胜有声”,说明我们的确是解放了。这样躺着,想到没有自我检查互相揭发的学习会,想到不会有人半夜里叫醒我们去卸煤,想到不必天不亮起来排着队向毛主席像鞠躬请罪,就十分的开心,像过节一样了。尤其是,当屋上风声凄切,提醒我们外面是无边的寒冷和暗夜时,蜷缩在暖和干燥的被窝里,就不由得要感激命运。
唯一的问题是粮食不够吃。在外面定量低,还可以有个菜蔬补充。山里没菜,肉更甭想。带来几个萝卜,金贵得不得了,只敢切成细丝撒一点在汤面里当调味品。二十八斤定量硬碰硬,着实难挨。不过(不知道范华是怎么想的),像我们这种人,不挨这个就得挨那个,哪有白享的快乐?屈辱换饥饿,也算值了。
过去星期日照常出工,现在星期日我们休息。洗补衣、被、鞋、袜,或者闭着眼睛袖着手,靠在外面南墙上晒太阳。范华带来一套理发工具,用白布包着,那天打开来,挨个儿给我们理发。吴性善一早就出去,到山那边挖来一背箩锁阳,给大家“改善生活”。锁阳是一种块根植物,学名苁蓉,状若男根,晒干了可入药。活血、利尿、健肾、壮阳。在外面稀少贵重,这里却要多少有多少。周德雄把它洗净煮烂,揉进包谷面里,做成一种略带甜味的饼子,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
饭后围着火塘,我们席地而坐,各想各的心事,享受饱的感觉。天还不太晚,但屋里已经很黑。没人说话,只偶尔有谁咳嗽一下。火塘里的柴枝时不时“噼啵”一响,爆出把火花。周德雄“噗夫”、“噗夫”地吧唧他的烟斗。
“乌鲁木齐真是富得很哪!”
范华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
没人答话。闪动的火光,映照出八张忽明忽暗的、梦幻似的面孔。过了许久,李贞伯问:“你到过乌鲁木齐吗?”
“到过一次,”范华说,“六二年开专家会,李承仙派我去买吃的,到了那里,什么都有……”
“新疆是少数民族,当然要照顾些啦。”吴性善说。
“到了乌鲁木齐,就像到了外国,啥子都异样着,”范华继续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房子也异样着,有尖顶的、有圆顶的、有平顶的,有四边有栏杆的,有带穹隆的。人也异样,高鼻子凹眼睛。有一字胡子的,有大络腮胡子的,有山羊胡子的,有胡子两头尖角往上翘的,有胡子两头尖角往下撇的,也有三绺胡子、五绺胡子像关公的。街上人挤人,西瓜这么大!葡萄这么大!到处都有小火盆在烤羊肉串,一角钱两串,拿在手里吱啦吱啦直冒油。”说着他停下来,拨了拨火,火光明灭,八张忽明忽暗的脸上,徘徊着忧郁的阴影。
“满街的人,穿戴都不一样,各种光鲜的颜色,在一起好亮堂。”范华继续说,声调梦幻似的,仿佛也染上了忧郁。“有戴花帽子穿马靴的,有戴白帽子穿长袍的。袍子有的身全黑,有的一身全白,也怪。姑娘们有的穿着绣白花的绿坎肩,有的穿着绣银花的紫红坎肩,有的穿着绣着金花的黑坎肩。配各色裙子,有淡黄的,有杏黄的,有大红的,有天蓝色的,都很短,光腿穿马靴,精神得很。嘴里哼哼哼的,满街是歌声……”
“悄悄!”周德雄急促地说,食指放在嘴上。
大家竖起耳朵。百静中,好像有些叮当叮当的声音,隐隐约约。
“这是驼铃,”吴性善说,“骆驼队来了!”
我们到门外观望,什么也看不见。落日苍茫,云山万重,天地间一派金红。无数雪山的峰顶,像一连串镶嵌在天空的宝石,璀璨辉煌。从乌黑浑浊的小屋里出来,突然面对这份庄严肃穆雄浑莽苍,我们都愕然悚然,一时没了言语。
铃声越来越清晰,随之暝色里影子似的出现了七只骆驼,在岩石下池边跪成一纵列。有两个人从驼背上下来,把一件件很大的东西从驼背上卸下。然后一个人吆喝着骆驼起来饮水,一个人抱着皮大衣朝山上走来。周德雄迎上去,接过大衣,把他让进屋里。
这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独眼,缺了一颗门牙,笑起来很滑稽。可是声音洪亮,精力充沛,说话有股子丹田之气。那饱经风霜、皱纹深刻的小脸,拥在说不上什么颜色的大胡子和皮帽子之间,发出健康的红光,那只独眼炯炯有神,溜来溜去的什么都注意到了。
“妈的!真冷得够戗!”他一面在火塘前坐下,一面说。同时卷起帽檐,抹掉胡子和眉毛上的冰花。周德雄燃起灶火,开始烧水。一个高大雄健、剽悍阴沉的小伙子,提着一口袋面粉进来,不看人,砰的一声掷在案板上,向老汉问道:“咋吃?”“急什么。”老汉说,“人家烧水哩。”“给你们烧的。”周德雄巴结地说,“洗脸洗脚做饭都有了。”此人开过饭店,很会应酬。在我们所里当炊事员,干净利落,饭菜好吃,很受欢迎。不过我们被揪斗以后,他常克扣欺侮我们,还要问我们是不是对党的粮食政策不满。后来他自已被揪斗,又变好了。此刻他一面烧水,一面向那小伙子说:“你去烤火,我来替你做饭。你们有菜吗?”
“没有。”小伙子说。“我们还有两个萝卜,给你们炒个菜吧。”范华说,一面拿了两个玉米饼子递给他们,“你们先吃这个,掺了锁阳在里面。”“不要客气。”老汉说,显然感动了,“我们有羊肉呢!”“在下面。”小伙子说。“取去。”小伙子出去了。周德雄一面揉面,一面问道:“哪来的羊?”“打的野羊——黄羊。”“怎么打到的?”周德雄停止了揉面,认真地问。“夹铙夹的。”
“什么夹铙?”
“没见过吗?”老汉说着,站起来揭开门帘,向山下大声叫道,“喂,捎一个夹铙来!”
他们是安西的农民,到这里来给生产队打柴。正要送柴回去,去了还要再来。范华说你们那边搞得不错吧,老汉说不一样,有的好有的不好。我们队还可以。说着小伙子进来,扛着一只剥了皮、冻得铁硬的黄羊,提着一个黑糊糊三角形的钢夹。
老汉接过钢夹,打开,成菱形放在地上,用脚把当中的弹簧踩住,对旁边的吴性善说:“扳那个——鼓劲!”吴性善用力扳开弓形板,弓形板张开成了圆形。老汉用钩机把它钩住,然后小心地放开脚,拾起一根拇指般粗细的柴枝,轻轻地点了它一下。钢夹突然吧嗒一声凶猛地跳起来,把柴夹断了。大家齐齐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都后退了一步。
饭后上了炕,他把油灯拿下来放在炕沿上,和周德雄两个就着灯火烧烟锅,讲他打黄羊的故事、打黄羊的方法、黄羊的习性和这一带的地形……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走了。留下一个夹铙和一只羊脚。是周德雄出面向他们借的。约定他们回来时还,同时给他们一只黄羊。
四
捉黄羊这事得两个人干。其一非我莫属,因为我最年轻。学者专家们跑不动,范要管事周要做饭,大家商量决定,吴性善同我去。
我们住地附近,因为有人迹,羊群不来问津。据老汉说这一带另外还有四股泉。我们找到其中最近的一股,把夹铙下在水边羊脚印最多的地方。用细枝长草轻轻盖好,撒上沙土,扫平。再用那只羊脚像盖章一样,盖上许多羊脚印,使和周围的羊脚印混成一片。然后退着扫除自己的脚印,并在扫过的地方也盖上羊脚印,兴致勃勃地干完这阴险恶毒的勾当,我们就回来了。以后每天去远望一次,一连几天毫无动静。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操作程序不合格。
不觉又是星期日了。大家休息,我和老吴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那边去看情况。发现夹铙没有了,下夹处留下一个空坑。估摸是被夹住的羊把它带走了。为了在满滩满谷的羊脚印中寻找“那只羊”的脚印(它该会特殊些吧),我们弯腰低头找了又找,腰都酸了。几乎绝望时,终于在百米以外的斜坡上,发现了一处像铲子铲了一下的痕迹。
可以想象,夹铙只夹住了黄羊的一只脚,黄羊提起那只脚,以三只脚逃跑,所以地面上没有留下特殊痕迹。后来那只脚愈来愈承受不了夹铙的重量,拖了下来,夹铙便砸在地下留下这么个痕迹。顺着痕迹所显示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痕迹,越往前越密,越宽。表示夹铙拧过来横着了。最后竟连成了一片,在沙地上刮出条小路!路上还有血迹。我们不看前面,只看地下,顺着这条小路在乱山中转来转去,爬上爬下。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在一处山腰上看见了那个带鲜血的钢夹和被夹着的一只断下来的羊脚。这个野东西用三只脚逃跑了。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如果猎人从上风接近中计的狐狸,狐狸就会立刻咬断被夹住的脚,用三只脚逃之天天。据说这种“三脚狐狸”比别的狐狸更残忍,更狡猾。据说一切食肉兽都有这种本事。我想,黄羊因为没有尖牙利爪,直到等腿被拖断才能摆脱夹铙,多吃了多少苦头!也曾在另一本书上看到,黄羊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比马(八十公里)还快,仅次于猎豹(一百二十公里),而耐久力超过猎豹,现在既然跑了,哪怕只有三只脚,我想我们也无法追到。于是提议回去。吴性善满头大汗,坐在石头上喘气,连连说:“哎呀可惜呀!哎呀可惜呀!”大红脸比平时更红了。
这一带地势很高,可以望见千山万壑,像波浪一样奔涌;可以望见山那边淡紫色的大戈壁上,蓝色的云影追逐奔驰,一望无垠的朔风吹拂着银色的凤尾草。我望了一会儿,背起夹铙催促吴性善往回走。夹铙很重,拿起它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个野东西拖着它翻越了这么多的山岭,是一场何等惨烈的挣扎!
由于地势高,这一带的山谷里不长芦草,全是褐色的岩石。每条山谷都一样,分不清这条那条。在这样的山谷里行走是令人沮丧的。走着,吴性善说:“等等,去把那只羊脚拾来。”回头又往山上爬。我坐着等他。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羊脚,说,“叫他们看看,多大的一只羊呀!”我没吭气,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哎呀,可惜呀!”
下午回到大泉宿舍。大家听了吴性善的讲述,无不叹息。那只羊脚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人人都看了又看,都说太可惜了。精干的周德雄一面揉面替我们做饭,一面盘问吴性善各种细节。案板在他的压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只羊能捉到!”他忽然说,口气斩钉截铁。大家一下子都坐直了,齐齐朝他望去。他头也不抬,边干边说:“老头儿说过,有些特别大的羊能把夹铙甩掉。可甩掉以后就没有力气了,就会在附近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卧下。如果发现有人追它,还会起来再跑一阵,第二次卧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你们吃,吃饱了再去,一定能追到!”
说着面已经下在锅里了。
大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一阵热闹,都说是一定能追到。都叫我们吃饱、休息好,“鼓足干劲”,把羊捉来。霍熙亮以洪亮的山东腔嚷道:“我们要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史苇湘以浓重的四川口音接上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李贞伯说北京话,联句似的也来了句毛诗:“万水千山只等闲!”段文杰摆了摆手,教他们放心,说这事没问题,“若要识英雄,先到艰难处(这是胡乔木的诗)嘛。”说着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说对吧?这下子就全看你的了。”
范华给进门就往炕上一躺的吴性善盖上一件老羊皮大衣,说:“出了汗,不能着凉。”又给坐在火边的我披上一件棉袄,然后坐下来,听大家七嘴八舌,一言不发。等我们快吃完饭时,他说:“你们要吃大苦了,还跑得动吗?”
吴性善应声说:“我真的是一丁点儿也跑不动了!”
“跑不动就别去了。”范华说,“忽忽天就要黑了。这么大的山,谁晓得里头有些啥子东西!别遭遇上个什么,就不好了。”
“你息一息,我去!”周德雄一面向吴性善说,一面快速利索地用带子把裤脚管缚紧,腰上缠上几股粗麻绳,拿了根杠子,一把电工刀,坐在我旁边,等我吃完。
我们爬山越岭,又来到发现夹铙和羊脚的山腰上,在石头丛中辨识踪迹,一直跟踪到低处,在泥沙和芦草的峡谷里,发现它混合到无数的羊脚印之中去了。
这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羊!于是又开始了一场磨人意志的寻找。在转了无数灰心失望的圈子以后,我们终于发现一条像细棍子刮过似的新鲜痕迹,可以断定就是那只黄羊的断腿骨刮的。顺着方向找过去,不远处又有一条。越跑,这细线拖得越长,也划得越重,在下到有红柳的河谷里以后,竟连成一条不间断的长线了。
这不是一条直线。它抖动着,弯弯曲曲,弯曲的幅度很大。有时甚至绕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在有一个地方,甚至连续出现了两个大小不等的圆圈。这根抖动、弯曲有时绕成圆圈的线条,生动地刻画出那个受伤的野兽是何等的痛苦和焦虑。特别是那些圆圈,分明是它简单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的绝望留下的痕迹。
有几个地方有血迹,说明精疲力竭的黄羊,曾经在那里停留,窥望和倾听我们的动静,然后又打起精神,挣扎着向前逃跑。
我顺着线奔跑,阅读着这生命力运行的轨迹,灵府为之震动。不知不觉已经把周德雄丢在后面老远了。突然,在前方一座巨石的后面,跳出一只毛色像狼的驴子,向我冲来,我猛吃一惊,站住了。那东西也站住了。两物对视,相距不到百尺,各自惊恐。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后面远处,周德雄一声大叫:“黄羊!”
叫声惊醒了那只失措的动物,它掉头就跑。我立刻跟上去追。又开始了一场殊死的角逐。它跳过石头,我也跳过石头。它穿过红柳,我也穿过红柳。等我上了山,它已经下到山谷。等我到山谷里,它已经到了涧那边。但是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我也越来越接近它了。后来它几乎没有速度了,我走近了它。
它被夹断的那只后腿,已经在地上拖得稀烂了。另一只后腿,经过这番奔跑,也被伤口牵拉得拖到了地上。我看着它的后半身渐渐瘫了,终于全部拖在了地上。但它还用两只前脚,一步一步拖着后半身走。不,不是走,是一种艰难缓慢的移动,但它绝不停止。毛血模糊的后腿、臀部和下腹部在沙石上拖着摩擦,血泥里露出的肌肉和白骨,就像肉铺里的商品一模一样。——但是它,还在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我慢慢跟着它走。这个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对任何其他动物都毫无恶意、毫无危害的动物,唯一的自卫能力就是逃跑。但现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个石级跟前,上不去,停了下来。突然前肢弯曲,跪地跌倒,怎么也起不来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断渗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洁明亮,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
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够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
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合。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
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急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
一道斜阳穿过山峡,把河谷照成金黄色。一时间不但黄羊,近处的岩石、红柳、芦草,我脚下的每一颗石子全都像镀了金。一道蓝色的阴影,摇晃着伸展到了我的脚下:周德雄到了。他也猛烈地喘着气,脸色发白,满头是汗,嘴唇一抖一抖的。
“黄羊呢?”他问。
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他顿时满脸放光,叫道:“哈呀,这么大!”扑上去把黄羊按住。羊挣扎着,发出一种奇怪而悲惨的叫声。周德雄用膝头抵住它,从腰上解下麻绳,把黄羊的四条腿,不管好的伤的,全部绑在一起,把杠子穿了进去,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说道:“要是那条腿不坏,有三条腿,就可以牵着赶回去了,现在只好抬了。”
我没说话。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抽支烟吧。”
我摇了摇头。他一面点烟,一面又说:“真他妈的把人跑炸了!——总算没有白跑,这下子省了不少粮了!冬天的羊肥得很,膘这么厚!——这张皮也不错,可惜后面磨烂了。”
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五
峡谷已完全淹没在阴影中。只有古铜色的晚霞,还在精赤的山岩高头燃烧。我们抬起羊,要回去了。可是羊猛烈地扭动着,发出奇怪而悲惨的叫声。我放下我这头的杠子,要周德雄把羊宰了再抬。他一定不肯,说是宰了就冻硬了;硬了再化开,就不好吃了,而且皮也剥不下来了。
“它痛得很呢!”我说
“痛什么?它是个菜嘛。”他说,“你要是害怕,你抬前面来。”
我们换了个头儿。抬起来走了不远,羊在绳子上跳和叫了一阵,自己死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已没有罪了,仿佛生活乂变得轻快了。加快了脚步,往回赶路。
霞光犹在徘徊,月亮却已经上来了。很大很红,凄厉狰狞,把犷悍的大荒映照得格外神秘。往东望暗影浮动,往西望日月交辉,刹那间有如太极两仪。
“老高,你别东张西望的好不好?”周德雄在后面叫道,“这东西血腥味儿大得很,要是招来了个狼呀、熊呀什么的,就麻达了。”
在黑沉沉的山影里,我们没命地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到“家”了。那些人早已睡熟。我们一到,全都风快地起来了。个个欢天喜地,燃起火塘,点亮三盏油灯。灯光映着火光,更加热烈辉煌。火星欢快地飞舞,浓烟起劲地翻滚,就像头上有个颠倒的黄河。大家剥羊的剥羊,提水的提水,烧灶的烧灶,和面的和面……我和周德雄什么事也不做,只坐着烤火,像客人一样。一忽儿有人端来洗脚水,一忽儿有人送来刚泡好的茶。茶刚喝了几口就有人来添满。周德雄兴奋地讲述着追捕的经过,完全忘记了疲劳。大家一面忙一面起劲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什么细节都不放过。
后半夜,羊肉烧好了,切成很大的块,用面盆盛着,放在炕的中央。八个人盘膝围坐,用手拿着吃。灯火通明,锅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预告着肉还很多。个个吃得半个脸都是油,眉飞色舞地话也多了。
霍熙亮感慨地说,可惜没酒。
李贞伯说他抗战期间在山西喝过一种酒,叫“女儿酒”。当地风俗,谁家生了女儿,亲戚邻居就送一些米作为贺礼,主人用送来的米做成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儿长大出嫁时,才挖出来请客。“这样的酒你哪里也买不到。”他说,“我喝过一次,通红透明,像胶一样稠,用筷子挑起来,丝拉得很长,有这么长。”
由各地风俗,说到本地风俗。史苇湘说,从前这一带,过年都要“打铁花”。大年夜人们把烧红的铁放在铁砧上打,比赛看谁打的火花最多最亮最高最远。老人小孩姑娘们都围着看,气氛热烈得很。他说他怀疑李白的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就是写这个。“李白是西域人,该熟悉这一带。”他说他曾在唐代壁画里找印证,没找到。
段文杰说,这种打铁花的风俗,直到解放前还保存着,他都看到过。他说这一带过年都吃饺子油饼花卷,西北人重主食不重副食,一种小麦面粉可以做出十几种食品,但副食没几样。南方相反,越到南方,副食花样越多,你看广东人,蛇、蛤蟆、生猴脑、活驴肉,都吃,连虫子都吃,蛆都炸了吃,北方人就不。霍熙亮反驳说:“咋不?我们山东人,还有河北人,都吃蚂蚱,炸了吃。谁丢了饭碗,人家就说,油条蚂蚱,家里吃去,这是歇后语。”
互不交谈的传统习惯突然打破了!人人都说东道西,高谈阔论起来。直到塘火渐渐小下去,罩上一层白色的寒灰,冷起来了,才一一钻进被窝睡觉。天窗里,已透进银蓝银蓝的曙光。
我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从此我们常去捉羊。都是我同吴性善去。我的狩猎经验愈来愈丰富,心也逐渐地变冷变硬,成了事实上的食肉野兽。然而生活却好起来了。变成野兽以后,生活就好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恶意也减少了,相处也容易得多了。
兽性的东西居然生产出人性的东西,也大奇。
六
两个月的时间快满了,到时候王杰三要到山口来接我们,一天也不能拖。范华说,回去了他要提出建议,把另外几片河滩也开垦出来。“这样我们还可以再来。”大家一致支持。估计他的建议会被采纳。第一我们开荒愈多,他们功劳愈大;第二他们认为山里很苦,而我们应当吃苦;第三所里没有那么多重活可干,我们的存在是个麻烦。这些理由没人说破,但谁都心里有数。周德雄已经在计算着,下次来要带些什么:酱油、醋、生姜、大蒜、茴香、桂皮、花椒、八角、干红辣椒、料酒……最好还有烧酒,这些东西伙房里才有,还得靠范华的人缘。
那天吃过晚饭,在屋里烤火的时候,范华对大家说:“捉黄羊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就麻达了!我回去了不提这事,你们回去了也别提起来。”吴性善眼睛越瞪越大,应声说:“咋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呀!——反正我不会说。”
没人吭气。
这几句一个老实人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体己话,在我们中间突然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就像无意中丢下了一颗精神炸弹。
硝烟过后,一切改观。真的,谁能够保证他们不会知道呢?
难道可以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吗?何况都是些什么人!周德雄说只要别人不说他就不说,这就是说他估计别人会说。单凭这一点,他就可能抢先说,争取主动。这话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事先声明。声明的人可怕,但是不作任何声明的人更可怕!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出工以前,同我们一样进山以后从未摸过“毛选”的段文杰,拿着本“毛选”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大家的神经一下子绷得更紧了。那种用肢体语言发布的“独立宣言”,其内容的丰富性远远地超出了捉黄羊的是非。但黄羊问题仍是大家首先必须面对的。每个人都千方百计用各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此没有任何责任。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把话题扯过来,暗示自己与捉黄羊的事无关。毫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一言半语,听起来随随便便,一琢磨意味深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每个人智慧的深度都呈现出来了。
吴性善没有自卫能力,但他每次都不愿意去,是大家鼓动他去的,所以他的危险不大。只有两个人无法推卸责任,个是范华,一个是我。他是押队的,责任大。但他是革命群众,而且有工人阶级的身份,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相反的我是右派、黑帮,没事都会来事。我这样做,不但可以说是抗拒改造,抗拒劳动,而且可以说是“破坏生产”,破坏“五七指示”。不是可以,而是一定会这样说!首先我周围这些人就会这样说。形势突然恶化了。我环顾四周,都是冷冷的眼睛,段文杰那淡眉毛下的三角眼睛,周德雄那浓眉毛下深眼窝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霍熙亮那拥在肉里的小眼睛,史苇湘那白净面孔上眼圈微微发紫的大眼睛,甚至李贞伯那被打掉了眼镜的近视眼睛,也都似乎在幽幽地发光。
我一直在想:怎么办?
一天,我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说起打猎也是一种生产,并且建议,回去时给所里捎一只黄羊去,“让大家都改善一下生活。”
吴性善听了一愣,说:“那怎么行?!”
范华感到自己被我出卖了,但还是说:“知道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回答说:“我们越是在外,越是要自觉改造自己,一举一动都应当向毛主席汇报。捉黄羊是小事,不是个政治问题,可如果相约保密,倒反而会把事情弄大,成了政治问题了。”
没有人说话。
范华抬起眼睛来望了我一下。我也望了他一下。四目对视,刹那间我觉得,在他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光,就像那只黄羊。
我吃了一惊。心里一阵难过。很想说点儿什么,来缩短一下我们之间这个痛苦的距离。但我立刻清醒过来,明白了这样做就是发疯。告诉他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吗?告诉他我心里很难过吗?告诉他我同他一样想法一样心情吗?告诉他我喜欢他敬重他感激他吗?这样奇怪的表白不但是危险的,也是对方根本无法理解的。
不知何故,那老汉和小伙子没再来打柴,而我们已经不得不走了。
山岩上那座阅尽沧桑的小屋,又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无边的荒山大漠之中。当我回头望它的时候,它那被封住的窗子就像两只塞满困惑和迷惘的眼睛,先是愕然地,后又漠然地望着我们,冉冉沉入了茫茫梦境。
回程是下坡路,比较好走,而且粮食吃完,车子也轻了许多。但大家的脚步,好像更沉重了。
同来的时候一样,踩着灰黄色的碎石,沿着灰黄色的山沟,我们默默地走。碎石在脚下作响,车轱辘发出有节奏的、尖细悠长的声音,好像是说:“哪里去呀?…哪里去呀?……”
本文选自《寻找家园》,高尔泰/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5月。
寻找家园 高尔泰 著 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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