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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萌:轻舟能载几多忧.下篇

柳萌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轻舟能载几多忧
下篇

© 柳萌/文

柳萌

  我记忆中的北京市,50年代的市区面积,好像没有这么大。那会儿的和平里,就类似现在的新区了,只是没有这么叫。离开交通部机关,被调去做编辑工作,我供职的报社,就在和平里办公。和平里这个地名不错,有种祥和平安的意思,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这个有着好名字的地方,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和平。相反在1957年发生的“反右派运动”,我遭遇到了更大的灭顶之灾,几天之内就沦为最底层的贱民。
  当时我所在的报社,就在现在民族出版社的楼里,前几年因事到民族出版社,刚进入大门心头就开始发紧,40年前的痛苦往事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刮着我的神经。看来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真正忘记的,所谓的原谅和宽恕,那也只是虚伪的承诺。记住,不见得报复;记住,只为了认识。人没有鲜明的爱憎那还叫什么人。
  如今的和平里已经是个繁华地区,高楼林立,车来人往,大都市的喧哗完全掩饰了历史。就是我有时走到那里,如果不被什么景物触动,常常地也是不会再记起。然而它又毕竟是我的罹难之地,每逢想到1957年就会想到和平里,想到和平里就会想到“反右运动”,以及在此之前的“反胡风运动”。

  “反胡风运动”结束以后,不,正确地说,是对我的审查停止后,我就开始因病休养了。这一晃就过去了三个多月,稍有好转就让半休半工,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上班。这时真不想走进那座大楼。上班如何跟整我的人相处,在养病时就一直地想,这会儿真地面对了,我打心眼里发憷。可是总不能不上班呵,只好无精打采地去应付。
  大概领导也考虑到了这点,或者考虑到了我的志趣,对我的工作早有了新安排。我病休之后刚一上班,劳资司的秘书就来通知,说领导上要找我谈话。起初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尤其见到谈话的人是,张清华副司长和温士一处长,这两位女领导一起跟我谈,这架势让我着实出了身冷汗,怕又要生出什么差池来。经历了这次运动,被莫名其妙地整了一顿,对于组织对于什么人,我都没有了信任感,更感觉不出有什么神圣。她们谈话以后才明白,在她们二位的建议下,经过部政治部批准,决定调我去报社工作。
  张司长很动感情地说:“按你的情况,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心里明白,不巧碰上了这场运动,把你给耽误了。我们共事一场,觉得很对不起你。”温处长也说:“考虑你做过编辑工作,又喜欢文学,经张司长提出,大家同意,想让你去报社工作。”我听了以后立刻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这倒不是为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而是为这两位老大姐的理解和体贴,使我这个刚刚挨过整的人感到温暖。在那种境况下,能有人理解、关怀,如同夏风冬阳,实在太不容易啦。今天想起来,依然感到欣慰。可惜这俩位大好人,她们自己的命运,后来也并不很好。再次见到温处长时,她已经被下放到中学当校长;后来听说张司长爱人、监察部副部长王瀚,也被划成“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当然,在政治比较清明以后,这位老革命干部,同样被平反恢复名誉,只是不知工作是怎么安排的。

  当时交通部有两张机关报,一张是《人民航运报》,一张是《人民公路报》,都是学习苏联办的产业报。前者是给海员读的报纸,后者的读者是公路系统职工,都是对开大张四版的周三报。出于对江河湖海的钟情与热爱,我到了《人民航运报》,在文化生活部编“浪花”副刊。从此我的“生活画册”,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只是那画页越来越暗淡,“出版”不久就被无情地践踏。
  我们这个副刊部,只有四个人,负责人叫房仲甫,很有点旧学根底儿,新派作家中他喜欢蒋光慈,我们一见面他就给我背诵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作家林斤澜、高晓声先生的同学。另一位叫谢德忠,一位文工团演员出身的小说家。还有一位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苏铭。这三位年纪都比我大,我也就成了小弟弟,他们各方面都很照顾我。在报社还有俩位写诗的朋友,一位是四川人胡荣谦(胡牧),他是诗人沙鸥的同学,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写诗;另一位是跟我年龄相仿的赵惠民(赵越,他在报社撤销后调到山西省歌舞团,现在是位著名的歌词作家,写过不少有影响的歌词。
  应该说,这个小环境还是不错的,工作时心情也比较舒畅,“反胡风运动”中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也就渐渐地不在意啦。而且这份工作又是我喜欢的,在工作上也就格外地卖力气。因为我比较喜欢诗歌,那时又学习写诗,副刊的诗歌作品,老房就让我来编,我就想办法约稿组稿,很快就打开了局面。许多著名作家、诗人、编辑,像蔡其矫、邵燕祥、公刘、沙鸥、巴波、海默、雷加、考诚、马丁等,我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有的还给我寄来诗文发表。这时是我真正进入文学圈儿的开始,既然没有能到北大中文系读书,就想在这个岗位上认真干点事。
  这张报纸的副刊跟其它报纸副刊一样,每天都有大量的自由来稿,其中最多的就是诗歌稿件。这些诗歌稿件大都出自海员之手,他们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又有远洋航行的浪漫生活,许多人愿意写诗抒发感情。有一天开会研究业务工作时,我提出是不是请一位著名诗人,给这些稿件写一篇指导性的文章,编辑部表示同意后,我就决定请诗人邵燕祥来写。我之所以想到邵燕祥,一是我比较喜欢他的诗,二是他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管工业报道,当然是位合适的人选。
  20年后我与燕祥成了朋友,有次曾跟他开玩笑说:“燕祥,我上过你的当。”他当时听后一愣,不解其意。后来我告诉他说,在抗美援朝时他写过一首诗,题目是《你们的战歌就是凯歌》,当时在天津的中学生中,很有鼓动作用,几乎大小会都有人朗诵,我们学校还编成了集体朗诵诗。我就是在他的这首诗,以及那支《走进军干校》的歌鼓动下,离开温暖的家投笔从戎的。这算是后话了。
  我找邵燕祥约稿时,记不得是通电话,还是写的信,反正当时很快,我就跟邵燕祥联系上了。我拿着这些作者诗稿,如约到中央台大楼,当面交给了邵燕祥。见面之后我才知道,这位我敬仰的诗人,原来只比我大两岁,属于同一时代的人,说起话来当然也就投机。他文静的举止,诚恳的待人,没有一点年轻得志的架子,是当时的诗人邵燕祥,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那时他好像正准备出国访问,希望我能宽容他几天,等他从国外回来就写这篇文章。
  可是没有过多久,“反右派运动”就开始了,我接到邵燕祥的来信,以及退回的全部诗稿。他在信上说,事情比较多,挤不出时间,实在写不成这篇文章,向我表示歉意。后来才知道他正在受审查,再后来知道他被划成了右派。他做为一个诗人的才华和聪慧,他做为一位同代人的正直和善良,我始终都在深深地记忆着。所以在后来政治环境允许之后,我们的友谊又重新接续。我从内蒙到北京时曾看望过他。他在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之前,以及回到北京以后的工作安排上,都曾给予过不少的关怀和帮助。这会儿同在全国作协工作,彼此有了进一步了解,来往也就比过去更多些。

  号召大鸣大放那会儿,我的肺结核病并未痊愈,医生常开假条让我半休。报社领导让我参加整风运动,说是帮助党改进工作作风,我想自己作为一个共青团员,还是应该积极参加的,何况我的确也有些意见想提。听了毛泽东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录音之后,我错误地以为政治环境有所宽松,提点意见总不至于怎么样。但是“反胡风运动”对我的伤害,使我对这类事有点心灰意懒,本不想再管这些弄不懂的事,后来看见许多人都在诚心提意见,我也就真的相信是要改进作风。认真地准备了几条意见。
  报社开第一次鸣放会时,我去医院看病没有参加。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经过中央戏剧学院,顺便看望一位同学,见这所大学的校园里,贴有批评田汉先生的大字报,说田汉先生是个官僚主义者,等等。我当时非常惊愕。田汉先生是位老革命,大戏剧家,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大人物,居然连他也敢批评,我感到既疑惑又兴奋,觉得党是真心要听意见了,不然谁敢在他的头上动土。因此在第二次鸣放会上,我毫不客气地提了意见。
  我的意见主要是这样几点:一、共产党应该勇于承认错误,像在“反胡风运动”“肃反运动”中都整错了一些人,就应该向当事人公开赔礼道歉,这样做不仅不会破坏党的威信,反而会增加受害人对党的信任;二、报社有的党员负责干部,例如,编辑部主任姜××,党的生活组组长周××,他们的作风实在不够正派,搞拉拉扯扯小圈子,特别是周××不学无术,只会溜溜拍拍,根本不像个正经文化人;三、报社的年轻人不少,应该大胆启用青年人,青年人有锐气、敢于提出不同的意见,不要等着他们把棱角都磨圆了,觉得顺手了再使用,那样无益于工作和个人成长,等等。
  当然,由于我在“反胡风运动”中挨过整,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情绪,在发言中有些言语也就激烈些,这就让人难以听得悦耳,但是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可是就是这样几句话,总共不过10分钟的发言,就成了我当右派的最初资格,后来宣布这是一场“阳谋”时,我就成了被“引出洞”的“蛇”。这之后的许多年,凡是以组织名义征求意见,我都格外地小心,揣摸是不是又在搞“阳谋”,“引蛇出洞”。
  报社驻上海记者赵琪,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生,算是一位懂得新闻业务的人。这次他回到报社参加鸣放,为了改进报纸提了个办报方案,他拿给我看,说:“你年轻,能接受新事物,对这个方案,提点意见。要是同意,你就签个字。”我看了以后,觉得这个方案不错,体现了内行办报,就在上边签字表示赞成。这个方案后来被定性为同仁办报,目的是要取消党的领导,我签字表示赞成,也就理所当然地是反党。就这样一点区区小事,也不管其有无合理成分,就轻易地被定性处理,在中外古今怕是少见,而在当时的中国却是再平常不过了。
  赵琪当时被划为“极右份子”,先于我们遣送到农村监督劳动,其“罪过”我以为就是这个办报方案,最近读了朱正写的《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一书,其中引用了赵琪在全国记协会上的发言,赵琪在列举了机关报的六大特点之后说“单纯代表领导机关意见而不为读者说话的机关报,它的生命已经危险了。”可能是他被加重处理的主要原因。有了对他这样的处理,我又赞同他的方案,当然也就不会放过我。从戴煌写的《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一书里,我才知道赵琪也在北大荒农场劳改,并在饥饿和郁闷中在那里丧生。不知为什么在北大荒时我未见到他。前不久听一位老同志讲,赵琪还健在,并未死在北大荒。他劳改回来,被安排到上海一所学校教书,几年前离休。不知到底谁说得对。但愿他能健康地生活着。
  按照我当时的年龄、经历,说实在的,要是说点软话、顺耳话,求饶的话,当权者放我一把也有可能,但是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样做,更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误。想整我的人见我不给台阶,那就更有理由打我于地狱之中,此时被我提过意见的姜××等人,正在领导着“反右派”运动,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的态度不好。主要是在一个问题上,我跟这些人顶了牛:当权者说,“共产党不是抽象的,是由一个个党员组成的,你说党员溜溜拍拍、拉拉扯扯,这就是攻击共产党组织”。我说,“如果说给党员提意见,就是攻击共产党,那这个党员的不正之风算谁的,要是说算共产党的,我就承认是攻击共产党”。他们在逻辑上讲不通,完全是强词夺理,但是又怕丢面子,就以污蔑共产党为由,又给我加了一条“罪状”。
  《人民航运报》社属于交通部政治部,当时的交通部部长章伯钧,是章(章伯钧)罗(罗隆基)联盟的头号人物,交通部也就成了反右重点单位。凡是部里召开的反右大会,不管是批判章伯钧的,还是批判别的右派的,都要通知我去参加;因为我在报社工作,首都新闻界的反右批判会,也得让我去陪听陪批,说是从中受些教育,光在《北京日报》社召开的会,我就去了两三次,那时终日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活。有次在团中央大礼堂开会,批判青年作家刘绍棠,还特意指定俩个人陪我去听,理由是我也写东西,这样受些教育更直接,回来还要谈体会谈教训,一时价弄得我精神负担很重。我当时又没有成家,每次开完会回到宿舍,同室的人也不敢搭讪,自己确实感到是被孤立了,就干脆在外边到处走动,直到深夜再回宿舍睡觉。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不是去电影院看电影,就是独自到公园里坐着,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
  有一次我正往北管公园的方向走,不经意地发现有人跟着我,想甩也甩不掉,就干脆来个猛回头,然后迎着他走过去,他想躲又一时躲不开,只好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保卫处的干部,尽管说不出他的名字,却还熟悉他的模样。我很不客气地质问他:“是谁指派你的,我又不是特务,怎么还来盯梢呵?”被我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弄,这位年轻人感到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讷讷地解释说:“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又不是我自己愿意来。”看这个人比较老实,那副为难的模样,也着实可怜、可笑,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啦。
  次日保卫处的一位副处长,特意找到我解释说:“有人汇报说,你每天都是三更半夜回来,领导上怕你想不开,万一出点事不好交代。我们就派了个人‘保护’你。”是真是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反正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说话了。
  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我的生命刚刚开始,我才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哩。既然我已经被拖进苦难中,再大的苦难我也准备去接受,再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如果连我这样的意见都难容,所谓的鸣放、提意见、整风,统统都是假的胡弄人的,今后再有这样的事谁还相信呢?正是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我才没有完全失去信心,相信党会实事求是的对待,最多不过像“反胡风运动”那样,把我批判一番了事。这么一想,心路也就宽了,别人说什么,怎样对待我,我根本不去过多地理会。随着运动渐渐接近尾声,我就更不去多想它了。
  恰好这时我祖母病重,我就请假回天津探望,借此机会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在我就要请假回天津时,报社接到中宣部的通知,中央各部委的报纸要撤销,人员由中宣部统一分配。整风、鸣放、反右,这些不断翻新的花样,本来已经把人搞得心乱如麻了,突然又传来报纸停办的消息,人们自然越发不安起来。比之关心政治运动,人们更关心自己的去向,人人都在想办法探听消息。不久就听说,交通部政治部与中宣部初步决定,我们报社的王文祥(原《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和我,《人民公路报》的王舜华(原《体育报》总编辑)和许岱(原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委)等去《中国青年报》,李牧生去《光明日报》,这两家报社的其他人,除少数人留在交通部机关,大都分配到各省市新闻单位。听了这样一个小道消息,我自然比谁都高兴,自以为这场灾难躲过去了,不然是不会这么优待我的。
  鸣放的事没有人过问了,分配方案已经确定了,我想总不至于再有变化,一天下午,我踏踏实实地离开北京,回天津探望病中的祖母。在我们家我是长孙,自幼祖母就很疼爱我,这会儿祖母病了,我想应该多陪伴她几天,再说报社正处于动荡时期,大家都无心思干别的事,索性在家里多呆了多两天。
  谁知等我从天津探亲回来,情况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一顶可怕的右派帽子,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我。
  交通部政治部运动领导小组的人,见我回来立刻找我谈话,传达这样两点决定:一、根据我在运动当中的表现,决定补划我为“右派分子”,给予行政上降级团内开除团籍的处理;二、原定去《中国青年报》的方案撤销,考虑我正患肺病可以不下放劳动,分配到《青海日报》社工作。我当时一听就愣住了,僵持好久说不出话来,直到谈话的人让我签字时,我才清醒过来。幸亏经历过“反胡风运动”,对于这套早有领教,不然说不定会晕过去。这时我就问了问,去《青海日报》的还有谁。对方说,还有编辑部主任姜××和编辑邓宾雄,我想,在运动中我给姜××提了意见,他肯定记恨着我,到了青海还在他手下,他能放过我吗?他能给我说好话吗?说不定处境会更糟。跟他一起去《青海日报》工作,这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可是,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说别的什么也不会有用,我当即表示了两层意思:一、我不认为自己是右派,你们怎么定是你们的事,我不想签字;二、非常感谢关照,让我去青海,但是我不需要照顾,我愿意去农村劳动。
  谈话的人看了看我,不知是同情,抑或是无奈,同意研究后答复我。我的后半生的命运,在这次轻率的谈话中,就不由分说的决定了,简直连回旋余地都没有。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本来考虑我年轻,言论又不系统,而且话出有因,是想放过我去的,因为划右派的比例数未完成,又有人提到我,我也就成了后补的右派。
  22年后给右派改正时,我拿到那个打印的改正决定,真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哭,这简直是拿人的生命当儿戏。22年前的一张纸,让我成了“罪人”;22年后的一张纸,让我成了“好人”,好像每个人的好与坏,并不是由他的天性决定,而是要由某些人的口封,这种事恐怕只会发生在当时的中国。
  然而不管怎么说,荒唐年代总算结束了,我们付出的惨痛代价,但愿今后能够警示后人,对待宝贵的人的生命,不要再这么轻率、无理。更不要为了权力、名誉,随便地践踏、污辱人,即使别人不疼爱我们,我们的父母还爱着我们。我们是父亲身上的肉呵,假如整人者的子女也遭遇此恶运,难道你们就真的不疼爱吗?我不相信。

  北京前门火车站的建筑,几年前就已经改成俱乐部,供今天的人们消闲玩耍。由于这座建筑并不美观且名气不大,早被一批又一批的新建筑淹没,真正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对于我们这些当年的右派,它永远是个标志型的建筑,许多人被发配到外地劳改,都是从这里乘火车远行的。现在有时去前门一带办事,看见这座建筑物的时候,哪怕只是不经意地瞟上一眼,我的心海立刻就会怒浪翻腾。当年离开北京去北大荒的情景,依然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出来,仿佛40年的岁月没有前行,还停留在当时的时光指针上。

  我的右派资格被确定,离开北京也就必然成定局。《中国青年报》是去不成了,《青海日报》我又不愿意去,至于最后确定去哪里,还得等待上级领导的通知。我就边等待边收拾东西,顺便向在北京的亲友告别,好在我是个光棍汉,两条腿一抬说走就走,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拖累。惟让我感到有点为难的是,如何跟我的父母说,他们一听说我离开北京,一定会朝坏处胡思乱想。那年我参加军干校,就是背着母亲走的,全家人为此担心多时。这会儿她知道了离开北京,尽管不懂得什么政治运动,更不会相信自己儿子是坏人,但是她也一定会犯嘀咕。
  万幸的是“反右运动”以后,全国都有干部下放,左派与右派,正常下放与下放劳改,局外人谁也分不清楚。何况那会儿的人,有头脑不敢思考,上边说什么都相信,根本没有人去分,我就说是正常下放,家里人绝不会在意,更不会找我来追问。但是必须得“提防组织”,由不正派的人掌权的组织,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例如,有的人被划成右派后,他们就通知了所在派出所,家属也就成了被监督的对象。还有的动员右派妻子离婚。干这种丧天害理的坏事,还不都是以组织名义干的。所以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不让他们下暗绊儿,最后经过研究得到同意,我的右派问题,暂不通知我家里人。一年以后家人才知道我是右派。
  等待了一些时候,正式通知下来了,同意我随大拨儿右派,去北大荒农场劳改。我生活、工作了将近十年的北京,我得意、落难没多久的北京,就要渐渐地离我远去,从此,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留在记忆中。今生今世还会不会回来,我没有一点儿把握,也不想过多地想这些,倒是未来的前途,让我有点惴惴不安。
  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只是因为说了几句真话,就要付出高昂的人生代价,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光明磊落,如果为了一时的利益,就要出卖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价值。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就应该坚守自己的信念,如果连点自信心都没有,那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呢?在后来漫长的逆境中,以至到迈入老年的现在,我之所以会不改性情,恪守自己做人的准则,就是希望仍然活得像个人。

  1958年的4月,一个凄风苦雨的春日,我们这批右派,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前门火车站。准备乘坐当日的火车,到流放地北大荒去。这也是我头次听说北大荒,假如没有这次发配,谁会知道这个地方呢?就是此时知道了,对于它的真实情况,谁又能说了解多少呢?单从它的名字上看,就令人感到很畏惧。一些喝过洋墨水的人,会想起当年俄罗斯人流放地西伯利亚,一些听过中国评书的人,会想起古时那些罪官贬至的边塞,总之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那会儿的前门火车站,来往的车辆不多,出行的旅客也很少,我们走的那天,又是个淅淅沥沥的雨天,我们这批特殊的远行者,立刻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少数猜测出我们身份的人,都投来同情的眼光,无可奈何的摇头唏嘘几声,然后就匆匆地走开。沉闷的空气,痛苦的惜别,使这四月的雨天,显得格外忧伤。
  在当时那种政治情况下,“右派分子”的帽子一戴,就等于脸上烙了钤印,有的连家人都划清界线了,朋友和同事就更退避三舍,因此来送行的人都是至亲。从他们互相的称谓上看,最远的关系也都是姨姑血缘,更多则是夫妻、父子、兄弟,别的人很少冒风险来送行。
  我当时是光棍一人,家在外地,无牵无挂,自然没有送行人。不过这样也好,感情上没有折磨,心灵上没有负担,再大的罪也是自己承受。这正是光棍儿的优势。
  这天从早晨起就下起了雨,飘飘洒洒,湿湿漉漉,整个都城笼罩在阴郁之中。好像是心里明白的老天爷,有意怜惜这些无辜者,却又无力帮助他们,只好用泪水表示同情。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到车站乘火车,上机场坐飞机,不是家里人用自行车载,就是搭公共电车汽车,或者是找辆三轮车,绝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这一天也不例外。在我的印象中,用公家小汽车送的,是极个别的一些人,大都是划右之前,就享受高干待遇的,这次机关仍是出车送站。那天的前门火车站,显得非常热闹,却没有喧啸声,气氛异常沉闷压抑。连我这个无牵无挂的光棍儿,心里都像塞了麻团乱糟糟的。
  在细雨霏霏的车站前,有的打着雨伞在交谈;在人声鼎沸的候车室,有的在一旁轻声呜咽,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为啥哭泣,尽管没有谁真的能知道,但是谁都会猜测得出来。本来是朝夕恩爱相处的夫妻,却因为一方罹罪发配而分离,从此天各一方两牵挂;本来是父慈子孝和美的一家人,却因儿子一句话招祸去远方,从此老父不得不孤苦盼子归,这种从天而降的人为灾祸,谁能想得通谁敢说得出呢?只能用泪水冲淡心头重负,只能用虚语安慰破碎的心。人说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倘若是天灾尚有情可原,我们的分离却是人为造成的,因此,这次的离别就越发痛苦。至于何时再相见,这一去可否归来,就更是难卜的未来事情。
  在这些一起被发配的罪人中,有我认识的一个俄文翻译,因为一句瞧不起苏联专家的话,被说成是恶毒的反苏言论,就轻易地成了“右派分子”。所幸的是她的未婚妻,并未因他的遭遇离开他,决定让他去北大荒劳改后,她毅然决然地跟他成婚,今天也特意来为他送行。这对新婚的年轻夫妇,手拉着手相对而视,既想亲热又不便亲热,既想劝慰又不好劝慰,那种皱皱巴巴的神态,连旁观者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大家谁都清楚,假如没有这场灾难临头,这新婚不久的小俩口儿,应该正在一起度着蜜月,享受人间的美好情爱。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被分开,一个留下,一个远行,生死茫茫的岁月掀着两颗心。这是何等可怕的人间悲剧。
  时间在沉闷的气氛里,一秒一秒地过去;离情在依恋的人群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最后,开车的铃声终于响起来了,车站上立刻引出一阵骚动,远行的人在说:“照顾好孩子,别惦记我”,送行的人说:“别惦记着家,照顾好自己”;年长者说:“说话做事稳当点,别再出事”,年轻人说:“您注意身体,我到了来信”,如此等等。这些听起来极其平常的话,在此刻此地说出来,每一句都如同闷雷,击在乌云密布的心头,顿时催落积蓄多时的泪雨,顺着许多人的眼角流出。有的赶紧扭过头去,有的止不住地抽泣,是为不幸的命运悲伤,还是为未卜的前途担忧,谁也无法分得十分清楚。
  开车的时间到了。在《社会主义好》的乐曲声中,一列长长的墨绿色火车,喘着粗气徐徐地启动。就要离开北京向北大荒驶去。一些跟右字沾边的旅客,以及送他们远行的人,都没有丝毫的轻松神情,每一张脸都像板结的土地。这时车上车下都可以看见,有的在哭泣着不停地招手,有的在长嘘短叹地注目,仿佛是哪个不怀好心的人,故意把这么多的痛苦告别,都集中在今天一起展示,让善良的人经受沉重折磨。此时的雨下得更密了,此时的风刮得更欢了。就在这凄风苦雨的春天,我们走上了漫长的驿路……

  为运送这些中央机关的右派,开往牡丹江的特快列车,加挂了好几节硬卧车厢,这也算是对我们的照顾了。当列车渐渐离开前门火车站,把亲人送别的身影甩在后边,把思念和惦记留在不安的心中,一个个美满团圆的家庭,就这样从此远隔两地,过着梦牵魂绕的日子,谁知会是怎样的滋味儿呢?我这个当时的光棍汉,实在想像不出更不理解,后来我成家与妻儿两地分居,这时才对其思念和惦记,有着刻骨铭心的真实体会。即使在当时,就是我们这些单身汉,虽然没有更多的家累,比有家室的人要简单,但是心中仍然有说不出的苦涩。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这种感情表现在恋群上,就是依靠群体快乐生存,一旦被孤立群体之外,也就完全没有了活跃的生机。那个年代的政治运动制造者,很懂得人的这一心理状态,所以在运动中最惯用的手法,就是以“划清界线”为由,把挨整的人孤立起来,让你有嘴不敢说话,有腿不敢串门儿,活活地闷死在忧郁的氛围中。
  我们这些被定为右派的人,经过一段很少有人理睬的时间,许多人的精神都险些崩溃,这会儿以同样的身份相聚在列车上,大家反而轻松起来活跃起来,又多少恢复了人的应有的常态。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光棍汉,还不像在北京有家室的人,在运动中一天挨批挨整下来,回到家里总还有个亲人安慰,我则是在单位在公寓都一样,没有人敢搭理,没有人肯安慰,只能在艰难中独吞这份孤苦。因此上了这北去的列车,同伴都是一水儿的右派,再没有人冷落和歧视,反而显得比别人更兴奋更快乐,来来回回地在车厢里走动,以便感受失去多时的欢乐。
  列车行驶了两个小时,车到天津东站时,正好是在下午,我急匆匆地走下车厢,站在车站的出站口,两眼直直地往市区张望。
  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中学时代的最后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我走进军干校的绿色军营,就是从这里起步的,现在我竟然成了“罪人”,在发配途中驻足在这里,真是百感交集却又难以言表。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我的家人,想起了我读书的学校,也想起了那年离开天津的情景,可是此时,我不仅回不了家,甚至于连让家人来看上一眼,都不可能,不由得泪水湿润了眼睛。痴痴地望了许久许久,直到开车的铃声响起,车上的人呼喊时,我才依依惜别地走进车厢。
  跟我邻座的一位年长者,是个心细的人,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待我坐定以后,若无其事地问我:“你是哪里的人呵?”我说:“老家是河北,父母这会儿,都在天津住。”他听后“呵”了一声,似有所悟,就再未说什么。过了片刻他又问我:“北京的家,还有什么人?”我说:“我还未结婚,我出来,就人走家搬了。”他笑笑说:“那倒也好,利索,不像我们,两边互相惦记着。”接着我们就聊起天儿。
  说到刚才在北京前门火车站,右派一家一家送行的情景,他告诉我说,他全家的人都来送了,这使他还多少感到点温暖。他问我有没有人来车站送行,我告诉他没有,他说:“除了家里人,别人想来也不敢来呵,你不必在意。”我立刻告诉他说:“单位有俩位同事,请我去家里吃过饭,就算是对我的送别了。”他说:“非亲非故的人,这会儿能做到这样,那就很不容易啦。”
  其实他哪里知道后来,比这更不容易的是,这俩位同事王文祥、孙惠青(原《中国煤炭报》社副总编辑),在《人民航运报》一起工作时,跟我并无太多过密的来往,可是在我被划为右派之后,从北京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到内蒙古,从内蒙古回到北京,在这长长的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始终在关怀着我。即使在文革那样的年代,有的家里人都无情无义了,他们二位都不曾慢怠我。我每次到北京,他们都热接热待,没有半点歧视。这也是我一直引为自豪的真诚友谊。
  跟我同一节车厢的人,有的来自中央各部委,有的来自各群众团体,经过两天一夜的行程,大家很快就渐渐熟悉了。为解除这漫长旅途中的寂寞,人们就用聊天儿来消磨时光。开始的时候彼此有些戒备,谁也不敢往深里聊什么,只能说些诸如,“谁送你上的火车呵”,“你知道北大荒这地方吗”,如此而已。人们的思想本来就是封闭的,经过这场反右运动之后,个个惊魂未定,就更要把自己的心扉紧闭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那个可怕的年代里,正直正派人能够选择的,正确的也是惟一的处世方法。能做到这样独善其身的人,在我看来就相当可敬了,要是跟那些卑鄙小人比较,在当时可以说是圣人啦。
  经过短暂的火车上的接触,后来彼此稍微有些了解了,说话时也就不再那么谨慎,连自己的“罪过”也敢讲了。这时人们仿佛一下子意识到,我们这些人有着共同命运,从此再也无法彼此分开,只有互相地帮助和照应,才好一起度过未来的艰难岁月。
  右派改正后我们回到北京,这些当年北大荒的难友,跟外人介绍时,总是愿意说:“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北大(荒)农垦系,57届的学生。”言语间有着说不尽的苦涩,同时又满含无限的患难情谊。这是后话了。
  原来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时,我们许多人出差来过东北,这条北京至哈尔滨铁路线,对于我们应该说并不陌生。但是,在列车隆隆北上的此时,人人都好像是头次踏上这条路,列车一过山海关,就有不少人倚在窗前,凝望这茫茫的松辽平原。神情是那么严肃。谁在想些什么,无法准确判断。
  坐在我对铺的一位难友,约有40左右岁的年纪,白净的脸上架着宽边眼镜,显得非常文静和沉稳,给人的初步印
  象是,属于那种很难接近的人。他在窗前凝望的时间最久,谁也不好破坏他的情致,大家就从侧面看着他的神情。不料他忽然扭过头来,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们说:“听我爷爷说,他当年闯关东,就是走的这条路。”啊,原来他想的是这样久远的往事。那时的穷苦人闯关东,是为了活命讨生活;我们这会儿闯关东,是为了什么呢?谁的心中都有答案,只是谁也不便说出,任凭滚滚车轮无情地把它碾碎,扬弃在这漫漫的铁路上。

  从离开父母热情投身革命,到因“胡风事件”遭难,再到“反右派”戴帽子,这前后不过六、七年光景。我一个20几岁的年轻人,却饱尝了人间最大的不幸——用无限信任换取无端怀疑,用无限热情换取无情伤害。这就是革命给与我的最高“犒赏”。
  人世间也许有各式各样的痛苦,但是还有什么比思想矛盾,给人的撞击更难以承受呢?什么是革命,什么是进步,此时在我的心目中,都成了难以判断的是非,过去许多视为崇高的东西,再也不看得那么神圣了。我甚至于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不随潮流参军,如果不轻信那鸣放,我的命运也许不会如此,起码不会刚进入社会就落难。
  以上种种真实想法,如同车轮的滚动声,不停地响在我的耳畔。
  当列车运行到冀东平原,经过生我养我的宁河县,立刻勾起对童年的回忆。那时是多么天真呵,凭着一个孩子的渴望,总想快一点儿长大成人,走出落后封闭的县城,看看这世界到底怎样。后来终于离开家乡,跟随父母到了天津;再后来终于长大成人,眼界渐渐开阔起来,正踌躇满志想干点事情,青春的翅膀被活活折断,老天爷对我竟会如此不公。我不由想起小时候,去庙里还愿的情形:那年我四岁,得了场大病。由于我是长孙,祖母格外地疼爱,她特意找人给我算命。算命的先生说,这孩子命不好,得给老天当会儿牛马,不然一生都有灾病。于是,花钱买了一个纸马鞍,背在我的身上,象征做牛做马,在我生日那天,祖母带着我,来到村里的娘娘庙,跟娘娘奶奶烧香求饶。长辈们自以为从此我就平安了。
  可是不曾想这不吉的命运,并没有从我的身上走开,先是患结核病,后是“反胡风运动”挨整,这最后又是右派流放边疆。生活刚刚开始,就这么不幸,难道一生都要这样吗?我不禁感叹起生存的艰难。
  想到这里,我真心佩服起那位先生,他给我算的命还真准,只是他给我支的招,看来并不真的灵验,或者说是老天不肯饶恕。我暗暗地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起来,害怕起来,不,确切地说,是怀有一种莫测的恐惧。谁知前边还有什么等待着我呢。
  列车继续向东北方向行驶,人们时而平静时而兴奋,但是不管情绪怎样变化,永远摆脱不掉的是忧伤。我想许多人可能跟我一样,说不定也想起了久远的往事,或者想起了进入社会的历程,乘在这无事可做的旅途上,捋一捋自己的生活丝绺,不仅可以消除难耐的寂寞,而且也会给未来定个坐标,岂不是更为实际更为有用。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人们实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成了“罪人”的我们,今后更要格外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不然再出现什么差错,那就要遭受更大的苦难。无论是对自己对家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从哈尔滨下车后,停留几个小时,等候换乘去牡丹江的火车。那时坐火车的人不太多,为了多装载些旅客,换乘车相隔的时间,常常是拉得很长,旅客便可抽空走走。跟我一起到北大荒的人,有的是第一次来哈尔滨,立刻被它的异样的情调吸引住了。暂时忘记了从北京带来的那些烦恼。
  哈尔滨素有东方小巴黎的美称,在此之前,我曾来过一次这座北方名城。只是那时是中央机关的工作人员,接待单位自然也就非常热情;这回以右派的身份来到这座城市,我觉得处处都是冷冰冰的气氛。这期间仅仅相隔不过两三年,心灵的反差竟如此之大,我不禁想起孟浩然的诗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不过我还是抓紧等候换车的时间,急匆匆地去了一趟松花江,想再一次领略这条大江的风姿。站在美丽的松花江畔,望着那滔滔不息的江水,我的思绪随水流渐渐远去。我在想,这条大江是这么从容、平静,不管世事怎样变化无常,它都会不舍昼夜地前行,大概是因为前方对它有诱惑。可是我们的前方,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形成诱惑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想,我只能学做一名水手,不仅要有在风浪中游泳的本领,而且还得有掌握天气变化的知识,不然在这莫测的政治河流里,很难驾驭这叶生命之舟。今后万一不小心政治上再出事,那恐怕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在当时那种极左的政治环境里,讲真话说实话是吃不到甜果子的,隐瞒、虚伪有时反而会得大便宜。这是我工作以后的几年里,特别是经过两次磨难以后,自己从中悟出的一点道理。经过文革运动,又经过改革开放时期,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试想在过去极左路线横行时,有多少隐瞒出身、历史的人,尤其是隐瞒海外关系的人,不是都生活得很自在吗,有的人还心安理得地当大官;相反那些老实交代的人,反倒被无休止地审查批斗,一来政治运动就得提心吊胆。到了改革开放年代这类事不成问题了,有海外关系的人反倒吃香了,这些人这时道出真实情况,又成了时代的心肝宝贝,这简直是天大的历史嘲弄。当然这有其政治原因,说说还是有必要的,起码能引起人们反思。
  载着我们这些右派的列车,离开繁华美丽的哈尔滨,向牡丹江、密山一带进发,渐渐进入荒凉的亘古莽原。这种天高野阔的气氛,立刻引人陷入无限沉思。跟这悠远的大自然相比,人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想整人的人如果真有本事,来这里一展身手才是英雄,只会跟人斗即使“其乐无穷”,那也不过是在罐里逞能,没多大出息。
  想到这个带点哲学意味的问题,我的思想仿佛顿时成熟了许多。尽管这时我只20岁出头,属于右派中的少壮派,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生活的青年人,这会儿却过早地负载着沉重一个人为造成的苦难的政治包袱。
  这个沉重的苦难的政治包袱,原以为经过北大荒的劳改,会从我们的肩上卸下来,却不料一压竟然是长长的22年。直到成为中年人老年人,我们可以认真做点事了,却早没有了当年的激情和能力。唉!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22年呵,何况正是青春焕发着的22年,这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被一只无情的手揉搓完了,又毫无顾忌地丢弃在一旁。罪孽呵,真是罪孽。

  本文选自《中国作家人生档案》下册,金蔷薇/编,中国工商出版社,200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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