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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负面人生○革命初始

林希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负面人生
革命初始

© 林希/文


  工厂里贴出了大字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是死水一潭?》看着社会上的革命热潮,富有革命热情的激进人士们已经坐不住了。革命自然要有对象,随之就有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本来,从农场回来之后,我在工厂里最是小心谨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发表评论,让我做什么我就低头去做什么,要想拿我开刀,我自认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当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的年代里,想从我这样的人身上找点什么罪名,那不是太容易了吗?
  社会上闹起了革命,学生们斗争了老师,地富反坏右、反动资本家都受到了“冲击”,工厂里,“群众”的情绪一时时地高涨,工厂党委没有接到通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只好一旁看着,听天由命地等着革命形势的发展。
  1966年的8月26日,工厂里的革命终于暴发了,才一到工厂,就觉得情形不对,一些工人手持木棍站在工厂门口,就像是警卫一般,活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当我走过工厂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持棒站岗的工人向我投射过来凶恶的目光。不光是我有了某种预感,工厂里每一个人都预感到今天一定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平日我走进工厂,人们还很随便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今天走进工厂,迎面走过来的人就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着我走路,人们连头也不敢抬,似是不敢看将死的人一样,人们害怕留下可怕的记忆。
  难道今天真地要活活把我打死吗?
  我做好了精神准备。
  上班铃才响过,就像是刮起了狂风暴雨一般,安装在大院子里,安装在车间里的每一只大喇叭都放出了赞美领袖的革命歌曲,真地革命就要开始了。还没容我去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人们呼喇喇地全往大院里跑,最先高举革命大旗的英雄们正在工厂大院集合呢。
  领头的是一个工人,我认识,肤色极黑,没有文化,可能是因为出身好吧,就自觉地担任了领袖,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就是镐头的大木柄,一米多长,胳膊一般粗,一棒子就能打死一个人。可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战士们站成一列长队,胳膊上也佩着红臂章,每个人手里也都拿着大木棒,看着少说也有五六十人。这一些人站成一列长队;正听那个领袖喊话,远远的我听见领袖向他的战士们喊着说道:“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站起来的日子到了,现在我们立即出发去抄那些反革命的家,把他们的老窝砸碎,回来我们再收拾那些王八蛋们,牛鬼蛇神们听着,你们的末日到了。”
  然后,这些人跳上一辆大卡车,一阵风,就开走了。他们去砸谁的老窝呢?想都不去想他,即使他们去砸我的“老窝”,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抄家之风已经在社会上刮起来了,每天都看见红卫兵们耀武扬威地抄牛鬼蛇神的家,一大车一大车的家具,衣物被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也有的当众焚烧,一团一团熊熊的大火就在街头上燃烧着,满街砸碎的器皿,据说都是封建时代的遗物,而至今仍然保留着这些东西的人,其实是梦想着恢复他们已经失去的天堂,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
  大约到中午时间,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了,同时还拉回来几汽车的旧家具,据说还有贵重的衣服,都是工厂里那些富裕人家出身的人的东西,这些人虽然不反对社会主义,但他们的家庭比一般工人家庭要富裕,所以就成了这次革命的对象,再有的人过去是私方人员,还有的人家有历史“污点”,革命一来,就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了。
  听看热闹的人回来说,好像没去抄我的家,因为我是思想反动,立场反动,这些反动的货色是带在身上的,是藏在脑袋瓜子里面的,去家里,很可能倒抄出著作来了,我不会把反动思想写在纸上、再贴在墙上的。
  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之后,倒也没有别的任何行动,但工厂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人人都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降临了。这场暴风骤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也不过就是社会上的那些做法吧,游街,当众罚跪,任由人们辱骂,逆来顺受吧,人人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做好了精神准备,我不想反抗,也不敢反抗这场暴风骤雨。
  我正在车间扫地,到这时候,我已经成为车间辅助工了,因为早从社会上一开始革命,就有人提出不能把生产指挥权交给一个右派,那时候有一部电影,说农村一个地主破坏生产,公社让他赶大车,他就狠命地打牲口,于是贫下中农说,要把赶车的鞭子从地主的手里夺过来。按照这个逻辑,我也就不能再做什么生产管理员了,工厂的人事部门通知我当辅助工,我立即拿起大扫帚,打扫卫生了。
  在车间里扫地,就看见许多人在外面贴大字报,把车间外面的墙壁都贴满了,偷偷抬头向墙上看过去,许多大字报上都歪七竖八地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名字下面写着“一定砸烂狗林希的狗头”之类的字,除了我之外,大字报还说要砸烂其它几个人的狗头,都是五类分子之类的人物,也点了工厂党委书记的名,问他为什么压制工人的革命热情。
  我自然知道,这些大字报意味着革命风暴就要向我扑过来了,还是那句话,等着吧,如今已经是插翅难逃了。
  午饭过后,工厂大院里就闹起来了,只听见人们在喊革命口号,也看见人们往大院里跑,我不敢出去看热闹,就蹲在车间角落里等着有人来抓我,果然,就在大院里的一片口号声中,几个工人闯到车间来,在角落里找到我,恶凶凶地向我吼道:“狗林希,出来!”
  不敢违抗,连让我出去做什么都不敢问,我就跟着这几个人从车间里出来了,那几个人带我走到工厂大院,我心里突然烧起一种火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我几乎要发疯了。
  黑压压,工厂大院里跪满了人,我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是总工程师,后面有几个有历史问题的人,还有几个技术人员,跪在院里也无所谓,外面革命的情况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工人们想出最下流的作法,让每个跪在院里的人,嘴里叼着一只臭鞋。
  车间里,总是堆着一大堆臭鞋,也不知道是谁的鞋,干脏活的时候,找来一双就穿上,穿过之后,就丢在车间里,日久天长,车间里总有一股臭味。如今揪牛鬼蛇神,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样一个下流的作法,把最脏最臭的鞋,给牛鬼蛇神们叨在嘴里,真也是恶毒到极点了。
  还没容我想好在这种局面下应该如何办,早有人把一顶纸糊的帽子扣在了我的头上,我还没有挣扎,立即又有一个人过来,把一只臭鞋向我举了过来:“叼上!”
  啊上!叼上!疯狂的人们一起喊叫着,不知道是多少只拳头向我挥着。
  立即,那只臭鞋已经塞到了我的嘴边,一股恶臭呛得人不敢呼吸,紧紧地咬着牙关,我就是不肯张开嘴巴,似是我的举动激怒了革命群众,那个拿臭鞋的人,突然一使劲,把那只臭鞋压在了我的嘴巴上。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在众人的揪扯下,我用力地挣扎出来,向着围着我的人群,我大声地说道:“无论我有什么罪,国家有法律,我接受国家法律的制裁。”
  人们没有想到会有人不服从他们的侮辱,我的反抗使人们变得疯狂了,立即就出来一个人向我问道:“你是不是右派分子?”
  “曾经是过!”我冷静地回答说。
  “你是不是反革命?”那个人又向我问着。
  “我不是。”我还是冷静地回答着。
  “让他叼上!”人们自然不会和我多费唇舌,又有人向我喊了起来。
  我当然还是不肯叼那只臭鞋,就在我躲闪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打死他!”突然,就像是天黑下来一样,我只感觉到有人在我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呼喇喇不知道多少人就向我涌了过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下就被人打倒的,也不记得头上挨了多少拳,身上又挨了多少脚。我只听见人们喊叫着,只觉得似是有一股狂风滚动在我的身下,我被人们踢过来,又被人们踢过去,世界变成一团黑暗,我听不清人们在喊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人们在怎样打我,又是怎样踢我。
  不知道是多少只脚踩在我的头上,也不知道是多少只脚在踢我,又是多少只拳头在狠狠地打我,我似是也感觉到有人抢起木棍向我的后背打了下来。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也没有时间想我会不会就这样被他们打死,更没有去想这场野蛮的拳打脚踢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据说,工人们兴奋了,多少年之后,一位好朋友告诉我说,在我被打的时候,从工厂各处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往大院里跑,人们一面跑还一面喊叫:“打便宜人去呀!”那位朋友看到这一切,他说至少有上千人围着打我,外面的人打不着我,就使劲往里面挤,从里面打够了我的人被挤出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些人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打人,可以让人的血液沸腾,而把一个人活活地打死,更会让人变得疯狂。工厂里的人们,也就是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平时看着如我这样的人斯斯文文,心里就老大的不舒服,今天我被人们踩在脚下,可以活活地打死,他们心中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这场革命所以能够在几天的时间里把群众“发动”起来,就是先激起人们的疯狂,那些在老师们的面前规规矩矩的孩子,那些不堪承受功课之苦的学生,那些对老师每天的训斥早就怀恨在心的少年,一旦有了可以任意辱骂和折磨老师的权利,立即他们就会卷起一股狂潮,一场空前野蛮的革命,就一日之间开始了。
  被踩在众人的脚下,更被愤怒的人们踢得滚过来、滚过去,我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这时,我真地有一种死的预感,如果不出现奇迹,人们不会停手,而此时此际,在中国打死一个人,或者说是打死一个知识分子,那就和随便打死一只苍蝇一样,不会有人追究任何责任的。不光是没有责任,还要受到赞赏,因为他打死了一个敌人,用当时流行的句话说,那就是:“要铲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就在我躺在地上等着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突然人们停住了手,我身上也觉得再没有人踢我了,停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一个人向我大声地喊着:“狗林希,你怎么敢和革命群众对抗,把他揪起来!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要上狗林希的当,他想打乱我们革命前进的步伐,我们坚决不答应。革命的同志们,你们把狗林希交给我们,我们一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就在这位工人向大家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了。遭到人们的毒打之后,当时我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就是觉得全身的皮肤发胀,头也重得抬不起来,努力睁开眼睛,又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想象一定是被打得全身是伤了。凭直觉,我听出向人们说话的人是一位车间的老工人,他因为出身好,在车间里一直是政治骨干,在刚刚结束的四清运动中,他是车间的领导成员,也是车间党支部的负委员。这位老工人一直是车间的政治核心骨干,但他对我一直很好,虽然也不说什么同情的话,但他从来不和我为难。可能是他看见我已经被人们毒打得几乎就要失去知觉了,不能出面搭救我,就以车间领导的身份出来解救我,但他不能为我开脱,就说是带我回车间去“狠狠地收拾”我,而且还定要把我治得服服帖帖。
  众人只顾着打我,把满院的牛鬼蛇神丢在一边了,不把我交代一个地方,革命已经无法进行了,这位老工人来的正是时候,大院里的革命群众就让老工人把我带走了,他们还有革命使命要完成呢。
  跟在老工人的后面,拖着重重的脚步,我走回了车间,这时,老工人把我带到车间后面的一间小黑房里,让我坐在一条板凳上,然后自然是恶凶凶地对我说:“林希,你听着,你和革命群众对抗,绝对没有好下场,只有低头认罪,才是你惟一的出路。”
  说过,老工人就把我扔在小黑房里,又把房门从外面锁上,还留了一个青年人在房外看守,然后他就离开了小黑房。
  是这位老工人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不是他出来解救,就是人们不把我打死,也会把我打成残废。被关在小黑房里,我依着墙,这时才有了疼痛的感觉,腰部被他们狠狠地踢过,从后背到尾骨,疼得难以忍受,肩膀也疼,腿也疼,头发被他们揪得更疼。看看胳膊、看看腿,胳膊、腿上好几处地方已经踢得又红又紫,至于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这时,我的脑袋空荡荡的,什么想法也没有,我只想喝水。

  本文选自《中国作家人生档案》,金蔷薇/编,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4年4月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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