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若:走出藩笼
┃Personal History
走出藩笼
© 黎若/文
一
1966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正在中学读书。这是一所寄宿制学校,有6个年级,大约1000名学生。文革开始前的几年间,学校里的政治气氛已经十分浓重。年轻的中学生们虽然还不足以为社会选择目标,但是在追求他们认定是有价值的目标时,总是表现出比成人更高的热情。青年人对新事物的敏感,可以为我们放大那个时代的特征。
60年代前半期是高扬革命精神的年代。我所在的中学本来是一所以学习成绩为指标、追求高升学率的学校,但是到这时,学习气氛已渐渐淡化,学习成绩退居次要位置。在校期间,每年有两度劳动,去农村参加夏收、秋收,接受思想教育,锻炼品德意志。入团成为极高的荣誉。团标准中首要的是政治表现。什么是政治表现呢?参加学毛选一类的活动小组,做好人好事,帮助同学,关心集体,在各种会上积极发言,劳动中吃苦耐劳,生活艰苦朴素……这种革命化的政治气氛应当说始自学雷锋运动,在以后的思想革命化、全国大学解放军的运动中进一步强化,到1965年的时候几乎达到白热化程度。
我在班上是好学生。开始因为学习成绩突出,在形势变化后,又成为诸次活动的积极分子。虽然按当时的年龄,我们还不能领会那些政治词语的真正含义,但是诸多政治活动造成了一种心理效果,我们都相信未来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并且期望自己在创造这个美好境界时建立英雄业迹。可是在这一片光明之中也有小小的阴影,我的父母是知识分子,按阶级路线划分,属中间派,这是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常常为家中有保姆而惴惴不安,对父母的高收入羞于启齿,生怕被同学们看成是资产阶级小姐。为了磨炼自己,我坚持周末走一个多小时步行回家,而不坐公共汽车。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喜欢穿带补丁的旧衣服。穿上一件洗得发白、补着整齐补丁的衣服,内心畅快自豪,这与今天的青年人穿上一件时髦流行衫的心情是十分相似的。
就在1965年的时候,学校里从北京转来一位新同学。他父亲是军队高级干部。他的到来,给学校里注入一股新鲜气息。在那个年代,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就足以自豪,他竟然有一本印制考究的林彪著作,上有林彪像和林彪“四个第一”的手书题辞。常常可以看到他神气地抱着这本书在走廊上阅读,如果谁能借到这本书看,已经成为一种荣誉。这本书几乎成了代表政治运动的一个圣物。这个同学口才绝佳,能滔滔不绝谈几个小时的突出政治和接班人问题,并且常常向大家传递来自北京的各种消息。在他周围很快聚集起一批信奉者、追随者。他成为学生中最有威望的人物。
来自北京的种种消息中,影响最大的是一封关于接班人问题的信。信的大意是:老一辈革命家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现在到了年轻一代接班的时候,我们一定要保住红色江山千秋万代不改变颜色。这封信里充满着激情和鼓动性语言,如“八宝山的骨灰一天天增多,我们还能再坐等下去吗?”这一类很富感染力的话。这封信迅速在同学中传开,很多人都把它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干部子弟们尤为激动,因为他们正是信中说到的接班人。这之后,他们常常聚集在一起谈论自己的历史使命,充满着神圣而骄傲的神态。阶级路线问题被醒目地提上了日程。
在一次发展团员的会上,一个真实的故事被披露出来。有一位将军在病中把一块从身上取出来的弹片交给自己战友的儿子,并希望用来换取这个青年人的一枚团徽,可是老将军愿望没能实现;抱恨离开了人世,因为这年轻人学习成绩不佳,被拒之于共青团大门之外。自然有人会问,学校执行的是什么路线?究竟是谁家天下?此后不久,这位同学成为当然的团员。在学校里,革命家庭出身变得越来越显要了。
这些活动虽然发自部分学生,但显得很有来头,不久便得到了校方的认可、支持。每个班级由班主任出面召集革命出身的同学开会。所谓革命出身,是指革命干部(1949年以前参加革命)、革命军人、工人、贫农、下中农出身。这就是后来所谓的“红五类”。过去受宠的班干部,这次被排除在外,这些人不免生出一种失落感。从与会者会后兴奋不已的神情和脸上的泪痕,不难推想会议的激动场面。在这样的会议召开之后,班内的气氛立即发生了变化,参加会的和没有参加会的同学之间出现了一道清楚的界限。差异一旦形成,就为以后的矛盾埋下了种子。这种情况对于出身不好的人当然是痛苦的,但是谁都没有怀疑这些做法的正确性。它好像是从原来的政治理论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出身不好的就应当与家庭划清界限,应当反省、磨炼自己,来证实自己对革命的真诚。
班干部重新做了调整,几乎全部由革命出身的同学担任,我作为唯一的例外被保留下来,这在当时成了对我最高的嘉奖,我着实为此激动了很久。新的班委会已不同于旧班委会了,班委成了班上的真正核心和有决定权的人物,老师的权威也降到次要地位。这就是文革开始前的状况。学校里纷纷攘攘,大家都在期待着新的发展,革命真如箭在弦上一般了。
无论是红五类出身,还是非红五类出身,在面对着迎面扑来的风暴时,都表现出跃跃欲试的姿态。红五类自不必说,他们要进一步完成接班的使命。其他人的态度与多种因素有关。一方面承袭着政治意识的惯性,对于来自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深信不疑,一方面希冀着在这场暴风雨中一显身手,挥去因出身而沾染在身上的污垢。对于社会多数成员来说,在这时对所谓“走资派”问题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自觉认识,但是社会已经处在一种躁动之中了,人的情绪也在一种躁动之中。变革,成了一种社会心理需求。
批判三家村是这种气氛下经历的第一个浪潮。在紧接着到来的6月份里,文革的序幕正式拉开。一部分革命出身的同学首先造了校长的反,大多数同学起而捍卫校长,双方对峙,工作组进校,校领导和造反的同学处在僵持之中。在工作组进校的日子里,学校里一度出现过平静。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同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是干部子弟)凑在一起。晚霞给整个校园罩上美丽的瑰色,清凉的微风擦过耳边,我们抱膝坐在草地上,戏谑地自称是“三家村”,一个“革命的三家村”。回顾着一个月来发生的人和事,发出“所见略同”的感慨,几乎是盟誓般地倾诉着:一定要永远跟随毛主席,在革命道路上互相帮助,互相支持,也要无私地互相批评,一起去完成一个伟大的事业。那朦胧之中的未来是充满着何等的魅力啊。
二
平静的日子是短暂的,更大的风雨接着就来临了。运动沿着已经形成的趋向迅速向前推进。在1966年的七八月之交,文革运动发展到了狂热的程度。
工作组撤走之后,学校里群龙无首。首先造反的同学自发成立校内的文革领导小组。小组成员是清一色的红五类。全校同学都倒向造反派。上级党组织系统处于瘫痪状态,校长孤立无援,成为众矢之的。文革小组成了学校的实际领导者。
北京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首先是革干子弟首创成立“红卫兵”,继之而来的有著名的血统论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学校里的阶级路线处于不断的升温之中。除这些消息之外,报刊广播的社论文章直接代表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其口吻也在不断升级,为“革命小将”撑腰助阵。造反的洪流冲向各级政权系统,各种社会力量相持着、抗衡着。
在抽象的大口号之下,学校里发生的实际变化就是再次强化阶级路线——根据每人的家庭出身做了“阶级队伍”的划分。同学分为三大等级,第一级是红五类,由他们成立红卫兵,第二级是红外围,第三级是黑五类。黑五类是指那些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以及资本家、“反动学术权威”家庭的人(其实不止五类,这是一种习惯性叫法)。黑五类更多的时候被称作狗崽仔。红外围顾名思义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是红五类的助手和团结对象。在黑五类内部,根据每个人家长的反动程度,又有进一步的细分,每个人都被划定在一个等级位置上。一个同学的母亲在“四清”中被定为地主分子,纯属敌我矛盾,被放在了最低层。依次上升的是属人民内部矛盾的历史反革命,一般国民党员,摘帽右派,反动学术权威。我的家庭属于最后一类,我也就属于这一等级了。这个排队顺序是十分重要的,每个人对比自己等级高的人应当恭顺,对比自己等级低的人应当严厉,这种态度是每个人革命性的表征,因为它表现着对同志的爱,对敌人的恨。红外围内部也按其家长地位做了排队。
大家都认真地恪守着这一划分,以前的同学关系变成了同志、朋友、敌人。黑五类同学成了斗争的对象之一。这一变化对我来说是突然的,也是剧烈的,虽然在十几个黑五类中我的地位还算高,但都同样属于革命对象。红外围同学如避瘟疫一般,远远地躲避着我们,实在无法回避时,则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红五类的态度更加严厉,开始时是板起面孔的训斥,后来逐渐发展到拳脚相加。我的两个好朋友虽然没有挥手打过我(我确信她们也没有打过别人),但是相遇时那冷漠的目光像全然不曾相识,我的心更被这冷淡深深地刺痛。
红卫兵们忙于到校外串联,煽风点火。学校里变得冷冷清清。我们这些入了另册的人,没有资格外出造反,留在学校里进行自我批判。大家都自动地遵守着红卫兵立下的章法,每天早早起床,除一日三餐外,全都坐在教室里学习、反省。等级的划分使大家都不愿同其他同学讲话,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孤独。这是我所经历的最难熬的日子,白天和黑夜同样是那么漫长。坐在教室里,我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我从不怀疑这种待遇是否公正,毛主席不能怀疑,共产党不能怀疑,革命不能怀疑,红卫兵受到毛主席支持,当然也不能怀疑。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满,正好说明了自己在背叛革命。这是触及灵魂的革命,自己的家庭出身必然会产生思想烙印,难道不该受到批判吗?红卫兵的父母们为革命立下功劳,现在由他们的子女继承父业,才能保证江山不变颜色。可是我怎么站到了革命的对立面上呢?这不是我们的本意啊。然而革命既对我这样裁决了,只能说明自己确实给革命带来危害。可是我真的在危害自己珍爱的革命吗?我能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真愿意把我的心剖开,让大家看一看,我对革命是何等的忠诚!如果死能洗刷我的罪责,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死,可是这又是自绝于人民、背叛革命。我在一个无法解开的套子中胡乱思想着,看不到一线光明。被别人裁定为罪人无疑是十分痛苦的,但如果被自己裁定为罪人,那就如自己在吞噬自己的心了。我们用自己的灵魂在这个思想做成的藩笼中到处冲撞,而从未想到要拆开它,从中走出。
我相信坐在教室里反省的黑五类们大都有着与我相似的思想历程。其实无论红五类黑五类,当时的思想都来自同一个思想母本,这个母本就是十多年来用以教育我们的那套政治原则。它是一些简单而生硬的教条,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除此之外别无所知。到了这时,这套理论已无力再指导我们思考,它已经走到了尽头。然而,新芽还没有从原来的母本中突破而出,这需要一个过程,或者是一个逐渐积蓄的长期过程,或者是一个激烈撞击的瞬间过程。
1966年8月是文化革命最激荡的岁月。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不平常的事情。在这中间有两个日子更加不寻常,一是8月8日“十六条”公布,一是8月18日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播放“十六条”的那天晚上,全校同学集中在一个大厅里收听,喇叭里传来播音员那沉缓、稳健和略带激昂的声音,座位上一片寂静,麦克风的声音犹如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回荡,激起一阵阵嗡嗡的回声。每个人都屏住呼息倾听着,整个会场的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十六条”内容一条一条相继而过,突然“要文斗,不要武斗”几个字跃入耳中,我的心为之一跳,是啊,是啊“要文斗,不要武斗”,这突如其来的最高指示,是解除我们肉体痛苦的尚方宝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泪水从眼睑涌出。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会后被轰出会场、被批斗,但身心几乎都沉浸在对新生的期待之中,只是机械地听从别人的摆布。
然而现实很快给我大喜过望的心头泼上冷水。“十六条”公布之后,武斗不但没有被制止,反倒比以前程度更甚。在红卫兵身上积蓄起来的革命热情无处释放,已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打人似乎成了一种宣泄的渠道。用他们的话来说,要把对无产阶级的爱,对敌人的恨都集中到皮带上。他们有强烈的革命冲动,而又找不到真正的目标,便随意臆造自己的敌人。
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这是红五类的盛大节日,他们激动兴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黑五类们集中在教室里收听广播。广播结束,欢腾的气氛还没有完全退去,红卫兵们推开了教室的门,我们都站起来。随后按红卫兵的指示,把桌椅靠到墙边,在教室中央腾出一个空场。“叭!”一个墨水瓶砸到地上,摔得粉碎,满地是墨水和玻璃片混成的污渍。“跪下去!”几声命令之后,动作慢的人头上已挨了闷棍。我的头被打得嗡嗡作响,几乎跌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皮带棍棒横飞、拳脚交加,有人满脸是血,有人跌倒在地,地面上已是血迹斑斑。最后的一道惩罚是从三楼的教室爬到一楼,鲜血在爬过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条印迹。这时已过了午夜。在几个小时的挨打中,没有人起而反抗。但反抗的呼声已经积存于心底了。“你们违反十六条!你们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这是我心中始终没有停止过的呼喊。
多年之后,每次回想这场景,我都确信人的本性中有恶的元基。尽管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仇视是一种政治教育的结果,但如若没有这种元基,仅靠培养的力量是不能生出枝株和果实的。马克·吐温曾经有感于人性之中的恶,他认为人是比任何一种野兽都更残忍的动物,猛兽杀伤同类或杀伤异类,是为了生存,只有人,是把这作为一种娱乐或目的,以满足精神的需求。我也曾扪心自问,如果对调一下位置,我的行为会像红五类那样吗?我的回答是:基本不会。起码不会像有些红五类那样残忍,但我不能说绝对不会。在当时我对红五类所作所为的理解,表明了我对他们的行为的某种认同。我相信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施暴时并不搀杂个人报复的因素,他们是在宣泄某种情绪,但在这种情绪背后却深藏着私利要做这个社会的当然占有者。应当公平地说,在红五类中,每个人激烈的程度也相去甚远,也有人从未动手打人。
红卫兵就是带着这种亢奋心态走向社会,去“破四旧”的。当面对的不是敌人的后代而是敌人本身的时候,仇恨的程度有增无减。手段、方式的残忍成了一个人革命性强弱的度量,人性全然泯灭了。我躺在宿舍床上,听着半夜里从外面归来的红五类兴奋地谈论她们的战果,谈论怎样用残酷的手段整治资本家的时候,所感受的恐怖气氛已到了极点。在那个把恐怖当成了荣耀的年代,有人以“红色恐怖队”作为自己光荣的名称。
“8·18”集体挨打之后,每个黑五类心中都开始萌发出反抗的情绪。我虽然也开始反抗,但远不是最坚决的。在一个星期天晚上,清点黑五类人数时,发现有两人未按时返校。这是第一次出现的违纪现象。然而问题还不仅仅是迟到,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仍未见她们到校。盛怒之下的红卫兵到家中去要人,人不在家中,家长反向学校要人。红卫兵回到学校时的沮丧神态,使我忽然感到他们并非所向无敌。在失去特殊氛围的时候,他们又成了普通的中学生。我羡慕这两位逃跑的同学,也开始在心中酝酿种种逃跑计划。计划最终并未付诸实现,可是已经有了某种自信的念头,不再一味地自我谴责、无限上纲地自我批判,也不再视红卫兵为绝对神圣了。
三
坐在教室里,有充足的时间回忆文革来的一幕幕场景。我开始用社论精神来对照红五类的行为,疑问在心里不断地聚集起来,我的问题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呢?如果是人民内部矛盾,即使有严重错误,也不能用武斗方式来对待我;如果是敌我矛盾,那班上几乎一半同学都成了敌人,这与团结大多数原则又是相违背的。文化革命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社论不是明确指出要斗党内走资派吗?你们的父母成了走资派,说明他们背叛了革命,这样说来,你们不也成了黑五类了吗?按照种种可能的逻辑,我在为自己寻找反抗的理由。
9月份到来时,红卫兵几乎都去外地串联了。外出之前,他们决定由红外围把我们押送到农村去劳动改造。背起行李,步行几十里来到大山脚下。离开沉闷的学校,心里感到一丝轻松,艰苦的劳动暂时冲淡了精神上的压抑。我们作为家庭有问题的劳动改造者,由红外围向农民公布,可是农民不像城里人那样对政治敏感,非但没有表现出歧视的态度,相反倒是看不惯红外围的指手画脚、游手好闲。他们对“学生”一视同仁。第三评判者更增加了我们心中的自信。
我们住在农民家里,我与另一黑五类分到一起。开始时我们仍像在学校里一样沉默着,互相保持距离。一天晚上,那个同学试探着问我对运动的看法,我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我的话引起了她强烈的共鸣,两颗孤独的心开始互相靠近,那些在心底里压抑了很久的话全都倾吐出来。一次次的深夜长谈中,我们完全摆脱了有罪的感觉,开始评判红卫兵种种作为是否正当。这种人格的自我恢复使我的精神状态完全改观,有时遇到其他黑五类,看见他们仍然阴沉的脸色,我真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们。我始终没有这样做,因为也许会有人报告红外围而招致麻烦。
红外围们常常回城里去,带回红卫兵的指示,也带回运动发展的消息。红外围的态度开始缓和起来,一种日渐宽松的气氛使我们感到头上的磐石正在挪开。最后,红外围也去串联了,山庄里只留下我们这些人,处在无人管束的状态。到了10月底,黑五类们也开始陆续返城了。
回到学校,情况大变,真所谓“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我们心里自发产生的怀疑和反抗,远远落在形势后面。据说血统论对联已被中央文革点名批判,前一段整出身不好的同学是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那本来看去是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会这样轻易地烟消云散,真使人感到一种被捉弄的委屈。这突如其来的形势转变不仅让我兴奋,也让我受到巨大震动。我大病了一场。到11月中旬病愈,便登上了去北京串联的火车。
12月底从北京归来,学校里已有了两大组织,基本上以家庭出身为分垒。我很自然地选择了那个翻身黑五类占多数的组织,从此就站到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旗帜之下。1967年元旦社论发表,社论指出“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生儿打地洞”是封建思想残余,这是中央第一次公开批判血统论。这种来自最高权威的裁决,使我们这一派组织更加信心十足。但这时的红卫兵也不再是从前的红卫兵,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不再听凭上面的摆布。接着有“联动”成立的消息传来,红卫兵们并没有忏悔,他们坚持着自己血统的高贵,只是这时由过去的众星捧月,变成孤芳自赏罢了。
在两人派别组织形成之后,虽然还有派别的对峙和争斗,但是由阶级出身形成的压力已基本消失,思想气氛变得相当自由了。每一派的领导人物“头头”,通常由群众推举,群众不满时也可以撤换他们。中央的精神直接与群众组织见面,越过了文革前的各级中间组织。中央精神只是一些大原则,对其实质的解释,灵活性很大,在联系实际问题上,各派大都各取所需。
在那时,我最崇赏的一句话是“怀疑一切”,这是马克思回答他女儿游戏提问时,对座右铭所做的回答。不管实际上是不是“怀疑一切”,这个信条表现出对过去“服从一切”的反抗。人是教育的产物,教育既来自当权者有意的宣传,也来自社会生活的熏染。没有一种完全独立于社会群体之外的思维方式。而教育加之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是对于共产党毛泽东的无限信任,对于共产主义理想的追求——只有信任,没有怀疑。文化革命到来,除了对毛泽东这个最高权威的信任还保留着而外,其他各级领导,以及各种思想上的权威都突然消失了,甚至成了反面形象。信仰之中的大部分突然坍塌。内心所经历的这种变动会留下永久的印迹。
我常常在心里向自己发问:如果没有中央的批“资反路线”,会不会反抗,甚至没有“十六条”,会不会反抗?回答依然是“会的”,这种反抗会因外部条件的差异而来得迟早不同,但是那种明显矛盾的理论是无法长久被人的理性所接受的,否则就不成其为人了。矛盾的显现有一个过程,尤其心理被那层教育做成的硬壳包围起来时,突破就更加不易。
四
在1967到1968年的时间里,文化革命处在群众组织的互相争斗之中,整个社会分成两大派别。我们学校中的两派与社会上两派联系甚小,基本是以对血统论的态度作为派别划分的界限。1967年的夏天,学校里进驻解放军,开始军训。军训的主要内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中央精神,搞大联合。以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搞忆苦思甜、“三忠于”活动来化解派别情绪。无论是派别之争,还是搞军训,在这一时期里,文革并无太大的实质性进展。原来的各级领导,早已成为大大小小的“走资派”被打倒了。批判会、游街都不再新鲜。尽管中央和群众都在追寻种种新的胜利,但是文革这只大船似乎失去了新的具体目标,在原地徘徊着,自我消耗着。学校里的逍遥派一天天多起来,政治术语的魅力正在渐渐消失。
即使在这时,红卫兵也依然是一个令人向往的身份。在社会中充满否定因素之时,人的本性之中,追求正面肯定性的倾向,成为一种强烈的需求。红卫兵不仅是革命造反派的标记,而且还显示出一种特殊的纯正革命派的身份。不过这时的红卫兵已经相当驳杂了,任何人都可自立山头,自封红卫兵。在一些较大的群众组织里,红卫兵还部分保留着它原来的含义,作为一种正规组织,加入时要履行正式手续,不像群众组织那样进出随便。我们这个组织也建立了自己的红卫兵,首批红卫兵的人数不多,只有头头和出身革命家庭的同学,以后则按班级进行组织发展。按家庭出身排队,我算是比较靠前的,但这条发展中的重要原则对于我却有了某种例外。大概因我不会背诵“老三篇”,也常常不参加军训早操等活动,一项“阶级感情不深”的帽子被扣在头上,还有它的同义语“对毛主席不忠”。这些评语在当时的份量都不轻。不过在这时,我已开始步入新的思想历程,在向着认识的真实境界走去的时候,心中充满的愉悦,会使人不忍离它而去。我再不愿回到那空洞政治口号所构筑的自我约束之中了。我一直拒绝对自己的行为向新红卫兵做出检讨,因之,我永远失去了做一个红卫兵的机会。
我拒绝忏悔的态度,有点激怒了新红卫兵们。这种行为似乎是向红卫兵权威性的一种挑战。但是他们又无可奈何,这使我的内心里有一种“恶作剧”成功之后的快意。何必要当红卫兵!何必要当红卫兵!这时在思想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自由和轻松,甚至是在文革结束后再也没有遇到过的。成人之后,为着生活要追求各种功利性的目标,常常有求于别人,也常常投别人所好,纵然在内心深处还可能保持着自己微弱的独立性格,但是在行为的表面上,它已微弱到难以辨认了。
其后的文革路还有很长,我沿着已经开始的独立思索之路走下去。在林彪事件之前,我和同伴们已经从对毛泽东的无限崇拜中走出。在后来,这种思想发展成对“四人帮”的怀疑。因而,我确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路,这是许许多多中国人的路,它在“四五”时汇成了广场上的民众力量。
尽管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但我还是禁不住地想,如果没有文革,我将是什么样子呢?文革改变了中国社会运行的方向,使得每个中国人的命运都至少有部分地改变。它割断了中国文化传统的血脉,它还隔绝了中国与大部分世界的文化交流,阻绝了同承袭着古希腊文明传统的西方世界的交流。我们生活在如此简单的国度之中,从少年时代起就被挤压成畸型。在这单调、刻板、狭小的藩笼之中,我们全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藩笼打破之时,我们雏形已成,残缺的肢体虽有部分恢复,完全自由的生长已不可能。但是,在这个丰富的世界面前,我们至少获得重新认识自己的能力。历史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打上它深深的烙印,或许可以从另一方面给我们以补偿。我们个体的生命是那样短暂,由于历史的存在,我们才可以徜徉于人类千年的文明历程之中,我们才感受到与祖辈、与后代那种生生不息的接续关系,于是我们个体的生命才融入到人类这一丰富的概念之中,使我们的生存得以升华,使我们的视野得以拓展。可是历史是什么呢?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化石之中的骨殖,是龟甲、竹帛之上的文字,是历史教科书中的事件,然而,在文革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似乎感受到历史脉搏的跳动。当历史从我们的身边走过,聆听着历史的足音,使个体的生命获得了一种超越。
本文选自《1966:我们那一代的回忆》,徐友渔/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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