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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瑜:风凄雨迷

唐瑜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风凄雨迷

© 唐瑜/文

唐瑜

文革前夜

  文革还没有开始,看到那种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势头,孙师毅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对历次运动的经验,警告我:“你要注意,二流堂的问题可能又会搬出来的。”
  我的确有点麻痹大意,没有心理准备。
  六十年代,为了轰轰烈烈的“四清”经验,肖望东中将以军人身份接掌新文化部。
  新官上任挥出第一把斧,组织了一个庞大的农村文化工作队,集中了各方面的艺术人才,要好好地为农村服务。
  然而文革的风头把工作队卷回来了,全体关进一座社会主义学院,门岗派了解放军把守。
  这里叫做“集训班”,学员陆续报到的有夏衍、阳翰笙、黄苗子、赵沨、刘白羽、林默涵、马思聪等等,听说周扬等也要来报到。
  开始时,吃好、住好、气氛好,白天学习谈心,晚饭后散步,然后看电影,也有人跑步运动,有人打篮球,学逸结合,悠游自在。真像神仙过的日子。
  我笑着悄悄和孙师毅说:“搞一个这样子的大二流堂有多好!”孙师毅盯我一眼。
  这社会主义学院位于北京西郊,在动物园至最高学府的清华、北大之间,再往西便是颐和园和香山了。
  这是为培训高级民主人士使其成为社会主义新人用的,现在进来的也属高级知识分子类,上自部长、院长,下至处长、厂长、大导演,特别是大明星,学院内的管理、服务人员对他们是熟悉的,并且表示能为他们的学习服务,感到光荣和高兴。
  伙食是相当精彩的,但大厨又推出一种更高级的饭菜,吃完饭,还有蛋糕、咖啡,然后大家都到后园散步聊天。黄苗子、冯亦代似乎最乐观,不时可以听到他们高声谈笑,人多音杂,闹声达于大道之上。学员不断在增加,电影厂、音乐院、剧团等等院校的上层人物都来了。连原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因为领导无方,被贬到四川重庆去了,也被“调”回。他匆忙就道,连一双鞋也来不及带,只穿一双凉鞋,他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借一双给他,学习班的政委拉我到过道上说:“不要惹是非,别借。”
  这时,我才开始感到形势有些严峻了。深夜外面大道上的锣鼓之声也更紧密了。
  形势比人还强。外面的热火朝天终于烧到这学院的铁门之内,大字报开始贴出来了,瞬息之间,过道上已是琳琅满目。食堂内的大字报更令人触目惊心:“我们不给黑帮做饭了。”

风球高挂

  学员与学员之间开始揭发、检举。有人揭发周扬与刘白羽结党营私,说周曾公开宣称刘有一颗水晶的心,洁白无瑕,以及林默涵以抱周扬大腿而飞跃升官。都是一些鸡毛蒜皮。
  昨天高声谈笑之声远去,花园里出现可怕的静悄悄。
  夏衍在楼梯口见四下无人,说:“以后不要和我说话。”
  新领导班子终于以主人姿态登上主席台领导运动,公开点名。食堂里也由他们做好做歹继续烧饭,黑帮们自己端菜、洗碗、扫地、帮厨;特灶取消了,大家一起吃大锅饭。
  革命烈火,一日千里,倏忽之间,人去楼空。黄苗子在临走时给我做了一个表情,意思大概是听天由命,由上苍代为安排吧。但日后却又因“谊属同堂”(二流堂),他和我的两专案组结成了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这是后话)。
  最忧心如焚的是马思聪了,这位卓越的音乐家几时演奏过如此动人心弦的乐章!他以颤抖的轻声问:“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关进监狱?”这大概是他后来投奔怒海的原因吧?
  临走之前,还在体育馆精心排了一出戏,主持者讲话后,有人高喊:“把夏衍揪出来,把唐瑜揪出来!”于是夏衍领头,黑队绕场走一周,我看到上面有人拍纪录片。
  我认出那机器是我在一九五一年化装到香港购买的,颇感亲切,可惜后来没有播出。
  我虽然在体育馆被揪出来“打倒”,但我并未受伤,却被赶回家中与妻子儿女相聚。我是被打倒得心情舒畅极了。
  次日,我按指令向机关报到。走廊两边墙上已贴满标语、大字报:“打倒二流堂主唐瑜!”“唐瑜是反革命分子潘汉年的密友!”“唐瑜是文艺祖师爷夏衍的走卒!”“唐瑜是大右派陈沂的难兄难弟!”还有“打倒母夜叉×××!”等等。
  一进入办公室,一块黑牌就往我脖子上一挂,上书:“反革命二流堂主唐瑜”。
  我伸直头等着戴纸高帽,但没有,大概是服装道具来不及一一置备,我在隔壁那个什么情报所门前已经看到有戴高帽游街的了。
  于是排队出发,前面有人鸣锣开道,我在中间,后面还有人在吆喝。就像舞台上新科状元游街似的。一层层楼都走过了,每过一个部时,人家一看黑牌,便加上打倒二字,其他都照黑牌上喊出。
  回来后,革命群众宣布纪律,不许乱说乱动,要服从监督,打扫走廊,准时上班,不得早退。
  在过道转角处,有人向我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也给他一个回应,表示我的谅解。
  上班、下班,逐渐我也做起革命工作来了,我替他们抄写大字报,无事则靠边看,站在窗前看两派在互斗。

两个老报贩

  日子过得清闲,也过得快,也越过越好。
  得到革命群众的信任,我终于出外逍遥了——我被派到王府井卖“革命小报”。
  如果你从电影上的卖报童那里学到一点伎俩,你手上的报便很快可以卖光。
  我一路走,一路把重要题目叫喊一遍,未到东安市场,报纸已卖掉一半了。
  王府井几乎整一段街都是报摊,卖报的几乎一律都是中年以上至老头子。我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乔冠华也摆了一个报摊。他面前摆着一大堆报,似乎买卖不佳。我说:“咱们一起卖。”我在他旁边挤进去,把两种报的重要题目都吆喝一下,果然很快就卖掉了不少。
  他卖的是外交部造反派的报,上面有没有批他的我记不清了。看到别人都在收拾,我们当然也跟着收兵。
  我的家只要走几步便到了,我邀他进去休息,喝水。
  他说,他还得回到外交部交账,等下次吧。这个下次,一等十年之久,就是我在史家胡同遇见他那一回。
  再见他时,他已经闭目去世了。他在闭目之前,是否想过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北角英皇道他的住处说过的话“将来在北京,二流堂可以再搞起来的,继续做团结文艺界人士的工作。”

暴风雨来了

  暴风雨,终于来临。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四人帮”终于发起了对“二流堂”的总攻。
  在发行量达千万份的党报上,以满版位置用特大字体通栏大标题:《粉碎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似一颗重磅炸弹投掷在中国的大地上。
  这份有着至高无上权威的党报是指挥全党、全民从工作、生活、思想以至行动的指针。
  北京当然是满城风雨,略有牵连的人都感到草木皆兵。
  凡是经过“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人都感到,这一来势比当年胡风案还要凶猛,而且又处在这一大运动中除最高领袖外,哪个领袖级人物不人人自危!
  有的人烧毁一些无用的书信、字条,有时这种东西会成为无妄之灾;有人打发儿女到外地亲戚家暂避。
  震波到达数万里之外的新疆、黑龙江、广东……乌鲁木齐也派来了外调人员。
  哈尔滨陈沂专案组派来了一个队伍。
  广州来人为一个“二流分堂”要澄清一下;上海一群青年出发外调秦怡问题。

爸爸上报了

  革命小报以“二流堂”为主题的,我便看到四种,其中有一种是人民美术出版社专对黄苗子而出版的,但它缺乏堂主为它提供更丰富的资料便很难维持,所以他们便派出常驻记者,随时采访最新情况。
  这些小报可以说越办越精彩了,有的文章已摆脱党八股的写作方法,也费了一些心思,使其活泼、流畅。
  他们从戴浩家抄到一只石刻:“十万八千包袱”的闲章。
  另有一只“二流堂”篆字的图章和一张叫做“玩不厌”的民间年画,据说那是“二流堂”的堂徽,大概是在吴祖光家抄来的。
  此外又遍访夏衍、叶浅予、黄苗子、丁聪和我,用漫画化的手法,为每人画一头像。
  只是技巧太差,被画的几个人随便请浅予、丁聪,甚至请苗子代画一下,即使要求用丑化的笔调,又有何不可。
  他们在为我画像时,我还正襟危坐,让他画得好些,不料登出来的竟是一塌糊涂。
  但这一来,那小报便显得图文并茂。
  我买了两份,看完不敢带回家,想扔掉又舍不得,那毕竟是我人生路上一点小点滴。
  我把它放在抽屉里,却忘了锁上。有一天,九岁的女儿手里摇着一张报:“爸爸上报了,为什么画得这样难看!”

堂员知多少

  “二流堂”的名字一登上革命报刊,便不同凡响。洛阳纸贵,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但不是由我叫卖的,我只买到一份,一看之下,连本堂主也为之瞠目结舌。
  看来我这堂主真是领导无方了,这么庞大的一支优秀队伍,我竟莫知莫觉。难怪这位作者毫不客气地就将我的大权剥夺,封给夏衍了。除了一批熟知的堂友之外,这里新发现的有:
  一九三五年当了“叛徒”的阳翰笙;“中美合作所的文化特务”叶浅予;“美国特务机关陆军战略情报局”的丁聪;中央印钞厂长冯亦代;“大汉奸大叛徒”潘汉年;“夏衍得力干将”于伶;国民党少将刘德铭;“女流氓”郁风;军统二处处长王新衡;“混世魔王”赵丹;“反动漫画家”张光宇、张正宇;“二流堂的密友”周扬、丁玲;“工艺美术界霸头”张仃;“大右派”、《人民画报》总编胡考;“大政治骗子”、“反党老手”华君武;“大右派”聂绀弩;还有陈白尘、田汉等等……够了,这已经是一份很精彩的“二流堂”堂员花名册了。
  连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以诗明志”,那首想上梁山当林冲的“反诗”:“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不轻白虎堂,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也搜出来了。
  也许是堂长被夺了权,这些革命小报对我的冲击不大。

哈尔滨来客

  党报的一声召唤,外调人员从祖国的边疆纷纷奔向北京。
  这一天到来的是中苏边境黑龙江的外调团,一行五人,雄赳赳、气昂昂,笔挺地站在我面前。我的脑袋忽然觉得摆错位,这五个人似乎是来听首长训话。但,为首的一个方脸的人带着轻轻的笑容开口了:“我们是来调查大右派陈沂在‘二流堂’的活动的,希望你老老实实,诚意和我们合作,详细彻底地揭发。”
  我告诉他们:陈沂曾经是我的上司。他和“二流堂”相隔八千里,时间距离近十年。
  这个回答好像就完备了,但那人纠缠不已,一个拿着笔记本的也干瞪眼,其他三人,我的观察大概是火车上一支烟交来的新朋友,来看热闹的。
  那人终于发怒了,吹胡子、瞪眼睛,把一只脚蹬在椅子上,像京戏舞台上小花脸的形状,把胡须一捋,喝道:“哗喇喇喇喇,我说你这个老狐狸唐瑜呀……”我以为他要继续唱下去,不料他只从戏台上学到这个动作。
  这时期,江青尚未提出“文攻武卫”的战略战术,林彪的“好人打坏人,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坏人……应该,误会,活该”的指示也未发出,那些人也无法动手叫打,只好悻悻然要了一份复写的“二流堂”简历,并声明还要再来。
  不过,若按照江青对待“二流堂”人的标准,陈沂也是脱不了身的。

新疆来客

  距离党报擂起战鼓向“二流堂”反击才半个月的时间,远在数万里之外的新疆,“革命群众”便服从召唤,远途迢迢、满面风尘来到北京。
  他们一行两男一女,看来已经到此好几天了,踏破颐和园、长城、天坛,到处找寻“二流堂”,好不易今天才找到,我是从他们摸笔记本掉出来的小门票知道他们的行程的。几乎每一个外调的都是首先叫你介绍“二流堂”的情况,像专程来听故事似的,然后正题来了,“我们机关有一个干事,抗战时期在重庆小梁子某百货店做事,他有没有去过‘二流堂’,是不是堂友,有过什么罪恶活动?”
  我一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这本来就完了,但是来人以非常认真负责的态度,坚持叫我再好好想一想,要对每个人关心,他们还要到上海、杭州等地外调,回来拿材料。
  吴祖光那个专案组对祖光说:“为了盘查你的这个‘二流堂’,国家派出的外调人员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你看你为国家造成多大的浪费,你惭愧不惭愧?”据说一个中央机构去年的最新报告,文革花费一亿数千万亿元,不知有否包括新疆来客的旅费?
  我多么想被调到新疆、西藏去审查呀,全国各省几乎都去过了,就差未去这两个地方。

上海来客

  天将降大祸于斯人者,必先使其乐极忘形,脑满肠肥。
  自从那几个专案组彪形大汉被我支支吾吾哄走以后,各地的外调也逐渐地减少了。我又逍遥自在起来,只要有机会,好吃的照吃,好玩的照玩,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不上班,可以不必动脑子,也不许你动脑子。
  这天忽然来了四位男女青年,是上海电影厂来外调秦怡在“二流堂”的活动,以及“二流堂”的人又如何把她送到戴笠的特务组织中。帽子庞大无比,一下子把我给吓懵了。
  “秦怡是国民党的女特务,这已经是明确的了,她开始她的特务生涯,大家也都知道是‘二流堂’拉的线,希望你老老实实,把这段情况,好好给我们说说。”
  我向他们解释:“当时她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底下统辖的中国电影制片厂的演员。电影厂是郭老任厅长的三厅直接领导之下,周总理那时也是政治部主任……”
  “不许你提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你只能老实交代,不得耍花枪。”另一个青年怒气冲冲吼叫。
  我说秦怡在重庆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二流堂”。
  “那么就是你,你不是‘二流堂’主吗?你不是追求过秦怡吗?”
  “你不老实交代,把你关进‘牛棚’。”
  “为一个女人的事,把我关进‘牛棚?”我此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冷笑一声。

人变牛

  四个青年第二天得意洋洋地又来了,本来嘛,少年气盛正是他们的特点,想不到一个知天命的人而不知天命,年老气旺,这自然是反常,关进牛棚,岂不活该。
  青年此刻以胜利者的姿态仰首挺胸调侃我道:“后悔了吧,叫你好好地交待,你偏要逞强……”
  我说:“没有什么,这里我呢迟早总要进来的,也挺舒服,省得每天走路回家。”
  那姑娘哼一声:“嘴也挺硬呢!今天不跟你耍嘴皮,还是要你好好谈谈秦怡的问题,我们当然是掌握了情况才来找你的,我们为什么不找别人。找别人也可以,但没有你直接……”
  我说:“我已经把情况向你们介绍了,一个女人,谁肯把自己的秘密随便告诉人。”
  姑娘脸似有点红,但她强装男人的英气,没有发作。另一个青年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三人都是你的老朋友吧,你看,我们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做了过细的工作,深入调查,你总不能乱推了吧。”
  照片中是吴永刚、金焰、王晋笙的合影。我说:“吴永刚、金焰我们是三十年代的老友,那时常在一起。抗战后我去重庆时,他们还没有去。他们到重庆时,我又到缅甸去了。另外一个面熟,但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们为什么那样得意呢,照片中三个人都穿着美军战后处理的军衣,于是这些天真的青年以为抓到三个美国特务了。
  金焰等所穿的美军军装,当时是最时髦、最实用,又是最便宜的服装,就和文革中那些红卫兵一样,千方百计地去搞一套解放军军服。这些青年未见过世面,常识贫乏,拿到这一张照片,就以为抓到真凭实据。
  从他们的谈话中,他们是抱着很大的热望的,他们决心要把这些老家伙占领的电影阵地夺回来,以便自己进驻社会主义银幕。
  一群青年哄起老人来了:“你交待好了,他们会给你回报的,我们既然能把你关进牛棚,也就有办法放你出去。”……真是多么天真无知、活泼讨厌的孩子。
  进了牛棚,我的心情平静,脑子里此刻可以什么也不想,有时对一些事物,都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去应付。其中只有一段,那是张春桥跑到柬埔寨之后,波尔布特把货币也取消了。张春桥回来以后又大吹取消资产阶级法权。
  我一听这消息,脑子开始动起来,以为中国也很可能很快取消货币,那时向天大哭又有何益?我立刻想到应该“牙痛”。那时干校没有牙科,必须到武汉,时间需要较长,花钱要较多,还得老婆孩子陪着。主意打定,狮子开大口,“借”了一笔钱,虽打折扣,也够把武汉的武昌鱼、武汉汤包、桃园排骨等等都尝一尝。钱用光了,等待下次再来取牙,总是好过一声“取消法权”之下化为乌有要好得多。

牛棚新牛

  经上海秦怡专案组的建议,我现在已经进住牛棚。
  从此,我的“自由”被压缩到最小最小的限度,有时为了适应革命的需要,外调人员日间忙于跑长城、颐和园研究斗争策略,然后夜间来外调,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我的接待工作逐渐繁忙了。来人有的以聊天的姿态,有的摆出公鸡的姿态,有的软缠硬磨。然后,每一起人都要带一叠材料回去报销。
  每一起外调人员都要求给他写一份详细的材料,尽管在“盘问”的时候已经谈得很清楚。有的根本就和他们无关。
  我从哪里去挤时间写材料,但造反领袖是不管的,他只管造反,甚至为什么造反,他们似乎也不管。
  事情仍得自己解决。
  我终于想出一个略为解救的办法,我用最薄的航空纸,削尖铅笔,以复写纸每次复写四五份(可惜那时没有复印机)后面留一段空白,根据具体情况不同对象,补上几句,写上年月日。
  我对“二流堂”的起名,都说是徐冰,外调者对此表示满意。从他们的口气中,我却想起一定有人写成是郭沫若起的名,遭到他们的批斗,因为这件为“二流堂”起名的事,一直存在两个版本,因为郭比徐名气大,所以流传便较广,但文革中,郭被认为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是碰不得的!
  造反派为了取得“二流堂”更确切的反革命罪证,可以称得上“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经过缜密的部署,闯进我在北梅竹的住所,彻底抄家。
  来人由一个女人压住门上小洞哄开了铁栅之后,七八个男女青年便直接入内,翻箱倒箧,真有点似江洋大盗。有人拆被套,有人翻书,有人取梯钻入天花板内,有人拆开所有大、小镜框的背面。
  这是一次有精细计划、熟练的抄家大行动,他们的最高目标是“二流堂”堂员的花名册,以便一网打尽。甚至希望抄出电台,与国民党沟通的秘密电台、密码等,以便为党建立下一奇功。
  他们翻到一份放大的北京黑白地图,一份地下建筑图纸,大喜。
  一位女大学生问我:“你是叛徒,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怅然回答。
  “听说你在抗日时期有一个运输车队,我们党都不允许私人有汽车,国民党就能允许你有个车队,你和他们究竟有何勾结?有革命同志搭乘过你的车,说你是假运输为名搞反革命活动。”
  真是天真好笑、活泼讨厌的孩子。
  我当时不敢笑,但也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说,青年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的图画,也可以画最丑恶的形状。
  是谁,在这些白纸上乱涂鸦,涂得四不像。
  然而,在抄家的手法和动作上,肯定有老手的培训,也可能是当年抄胡风集团的老行尊。
  但当他们抄到一张放大数倍的北京地图和一卷宋之的墓地的图纸时,便欣喜若狂,则暴露了他们的极端无知。
  八一电影制片厂原来选了颐和园西一块地,因北京市另有需要,要求调换,便给了我一份大地图,以便量地;宋之的墓地图纸,解放初期,对死人都较优待,给你好地,如陈波儿,不仅给两穴地,且全用大理石建筑。但到文革时,不少墓穴都被翻得七零八落,宋墓铜像大概也被撬去做纪念章了。
  虽说抄家的主要目标没有达到,但“收获”也还是不少。
  七八个人,每个人带来的大包小包都装满了。
  妻子一直盯住一位拿走她一对金戒指和银行存折的姑娘。
  一位小青年拿着一副裸体女人的新扑克牌,左右晃动着:“这东西你也玩。”然后,放进口袋。
  他们走后,据邻居说,外面放风的有十余人之多,一直排到胡同口。
  我想起在社会主义学院集训班的时候,孙师毅曾提示我注意“二流堂”会被翻出算旧账,我却因为几次大运动都没有动到我,心想大概这问题总是过去了吧。有人认为“反右”时冥冥中一定有人暗中在保我,但决不是夏衍,因为那时他也岌岌自危,自顾且不暇。
  此刻,我回想孙师毅的话是叫我把有一些东西该销毁的销毁,该串连的串连。然而,我当时却失去了警惕性。
  一九六三年,潘汉年的所谓“反革命大案”查明以后(一九五五年潘案在党报上也是通栏大标题,但所占的篇幅只得一半),被假释住在南郊某农场的小别墅。他每周日进城,便来我家,公安部负责人告诉他再等候批示。
  到一九六六年文革起,潘又被关押入狱,潘妻董慧匆匆来告诉我和孙师毅,我便纷纷奔告在我家曾与潘会见的诸友,我一个个问:“你们在我家没有见过潘吧?你们看见潘在座就走了吧?你们不认识潘吧?”
  然而,这回我却麻痹大意,失去警惕,事先没有和几个有关的人交谈一下,也就是革命造反派所谓的订立攻守同盟,外调人员当然不止找我一个人写材料,如今在一些问题的提法上自相矛盾,岂不是自找苦吃。
  虽说攻守同盟被发觉罪加一等,你如果自己不说,谁知道你跟谁同盟?

美哉牛棚

  牛棚一入深似海,从此失却逍遥身。这牛棚真好气势,绿油油的琉璃瓦,光滑滑的水磨大灰砖。纵然是夹在两座高楼之间,也不失其雄伟。
  若把它与皇宫相比,也不过是黄瓦红墙与绿瓦灰墙之异而已。进入庙堂,好不庄严肃穆,一派祥瑞之气。如今用来禁闭黑帮,正是替天行道。
  我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便不知天高地厚。竞和“革命小将”顶撞起来,关进牛棚,岂不活该!
  管理这牛棚的负责人,是歪脖司令,他对我表示恰如其分的关切,颇为照顾。
  司令每天要督促黑帮们写各种材料:自我坦白与对人检举,以便了解大势。每天晚上交卷。对我则要求写从三十年代至现在的电影界人物的情况,我说:“尽我的记忆,写一本人物辞典吧。”
  他显出非常高兴。
  于是我买了一本很漂亮的硬皮练习簿,按姓氏笔画编起来,我编得很慢,因为要慢慢地想。
  我也不像别人要每天上交。居然活得逍遥自在。

七次抄家

  抄家一共是七次,其中有一次是我老婆单位来抄家。抄家的人声明与我无关,我也总得奉陪。也是这个单位,又来抄我儿子的家,我又得奉陪。
  事因他们在抄家中发现一本《修改党章的报告》,我儿子在上面将原来的名字删去了,十一岁的孩子,就已经红得吓人,他认为修改党章,除了毛主席,谁有资格修改,他就学主席的签名式写上:毛泽东。
  而那个单位既属于空军的建制,又是政治嗅觉特别敏锐的政治部,他们嗅出有小反革命的气味,因此只好再辛苦一遭。
  其他还有几起,收获就不大了。
  这几起抄家比第一次有所不同的是,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本来嘛,这是革命行动,怕什么?那些青年究竟是初出茅庐,实在天真得可爱。他们把裸女扑克牌抄去之后,也只有夜里关了门才敢拿出来打。
  那几天,大概抄家的革命行动很普遍,我在厕所内听到夏衍的家也被抄了,边谈边得意地哈哈大笑,为的是,他们在抄家中发现夏太太坐在睡床边沿,抄家的人士看到她似忐忑不安,叫她离开,她嚷道:“那是我的东西呀!”原来是两根金条。其他被他们抄去的如古书画、邮票等等均甚为丰富。
  对我的第七次抄家领头的是“歪脖司令”。
  在文革那个伟大的时代:朱总司令早已有名无实,彭总则已打倒,在等待最后收拾他的老命。其他的司令不是被打倒了,便是夺了权,只存虚名。现在当权的是蒯大富司令一声号令,千军万马便立即出发。各地新人辈出,文化部造反派又有陈女司令,牛棚这时候,正是它的全盛时期,统治这牛棚的最高领导则是一位歪脖司令(对不起,我至今仍不知他姓甚名啥)。
  歪脖辖下有六七名正副部长,其他司、局、处长数十位。齐燕铭,因为他原是国务院秘书长,被押回去了。夏衍、肖望东、颜金生、陈荒煤、赵辛初、钱俊瑞等,后来都被押回或由北京卫戍司令部送进秦城保管起来。只有赵辛初,他是湖北省委书记,大概此君在位时与人无怨,所以也没有人来揪他。从他后来在干校工作的认真、吃苦耐劳及与人相处以至文革后返湖北省委原任,对文化部及校熟人,有来访或有所求者,都以助人为乐,看来,他的“太平日子”大概不是无因的。
  牛棚的热潮已过,忽然有一个姓杨的新调副部长来到,他一到来,便直接进入牛棚(他的组织关系大概也交给歪脖司令了)。杨太太因为生了九个孩子,被委任为节育办公室主任。受任之日,她颇有为难之色。

我的专案组

  陈伯达曾说他是小小老百姓,被毛主席嘲笑一通。我绝非东施效颦,我在文化部,确是个小小小人物,只因文化大革命是一个伟大的运动,上面号召每个人都要触及灵魂。但每个人似乎都怕触及灵魂,于是大家都想找死魂灵来代替,大家都紧张地挖脑袋。
  首先被人想到的是个女副局长,嘴尖唇薄,时常听到她与电影厂吵吵闹闹。给她个衔头也想破脑子,既然是女的,就给她冠上个母夜叉吧。
  但唐某,搞死电影的,一年到头下农村(据说全文化部我下农村的时间最多),忽然有人发现此人与夏衍是三十年代以来的老友,于是大字报一张贴出,它引发了思路。第二张,此人好吃,到南方在吃鱼生,以致住院数月打肝吸虫。接着:唐某是陈沂、潘汉年的走卒,“二流堂”主……
  这天,有个政治部的光头干部走到电影局来看大字报,这类干部,政治细胞活跃:“此人可以成立专案组?”他问身旁一个人。真巧,那人曾在八一厂呆过几天,他露出金牙,谄笑一声,细说根由。在此狂风大浪中,各人都想捞一根稻草,使自己不致沉溺,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向造反司令献计设“唐瑜专案组”。但他们对“二流堂”尚未加以重视,只是觉得此人和反革命分子、大右派、文艺祖师爷等的复杂关系,必然大有油水。最少自己也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多少人在这时候都想找一个避风塘。
  我与江青无冤无隙。抗日战争前夕,我主编的《联华画报》还替她发表过关于桃色纠纷的公开信。我的专案组纳入她的领导,对我的问题,应该可以获得较为公正的对待了吧。
  专案组的办公室似乎比过去热闹得多,时常有一些穿军服的人来来去去,每逢有军人到来,他们便停止了审讯,大概是听指示去了。
  现在我是属于中央的人了,我的专案组叫中央专案组。人们以惊奇的眼光看着这小人物怎的一跤跌上了天,全国十亿人有几个能获此殊荣!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跃升中央专案组,正是江青旗手的提拔。再后来我逐渐明白,她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轻撒网,捉大鱼,那大鱼正在毛主席和她身旁。
  专案组的头头光头和金牙,改用了笑脸、柔声。但我已看出,后面藏着一把刀子。
  审查的重点略为变动,由浅入深。
  看情形,似乎我的这个专案组已与苗子的专案组结成姐妹组了。美院和文化部都有专为“二流堂”而办的小报,那个组的人不时带着问题前来寻求解决,我组的金牙也不时缺席,大概是前往取经。
  我开始提高警惕,三思而后说。一些老运动员(又称老油条)的术语,我开始大量使用:“不记得”;“时间太长了,一时想不起”;“没有这个印象”……。
  光头终于亲自上阵,为我带“路”了。
  “你住在‘二流堂’,那地方叫四德村,你为何老往观音岩那边跑,去找谁,干什么事?”
  “那边有许多朋友,应云卫、史东山、宋之的、葛一虹……。”
  光头截断我的话:“他们都住在张家花园是不是?我问你的是旁边另一条下坡的路!叫做什么垭?”
  我说:“叫枣子岚垭。”
  “对,叫枣子岚垭。去干什么,找谁?”
  “找副厂长冯亦代。我的出版社在中央印钞厂印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张骏祥的《万世师表》,还有一本宋之的的《雾重庆》三本书。”
  “我问你到冯的斜对过,不是去印钞厂!”说完,他用手狠狠地在桌上捶了几下,额上青筋暴出,狂叫:“死路,死路!”
  这好像人家在形容日本皇军对老百姓的说话:“你的不说,大大的死路!”一样的语气,使我摸不着头脑。我很想说:“太君,死路的没有。”忽然想起这是中国的太君,他看到我嘴唇在动,鼓励我:“说呀,说呀!”我怎么好说。
  还是金牙有办法,他拿起他的木板:啪啪啪!“装什么洋蒜,死路,死路,找王新衡!”
  几下板子,把头脑打清醒了,原来说的是“漱庐”,军统局属下的一个特务机关,是王新衡办公的地方。
  专案组挂上中央的招牌之后,似乎颇有新的气象,人员方面也由原来的四个人增为五个人。
  光头的开场白中透露,其主攻方向大概是直向“二流堂”,因为这是一个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成堆的地方。
  他说:“你把‘二流堂’堂员是哪些人,详细说一说。”
  “‘二流堂’没有堂员,只是一些朋友住在我那里。”我把住过那里的人名念了一遍。
  “黄苗子呢?”那个新来的人插嘴了。
  “他没有住在我那里。他跟‘二流堂’没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到他的办公室去,你看到什么人?”
  “我去找他谈生意。他要结婚,需要盖一座房子,我有一个工程队,有建筑材料。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我看到桌上一份孔祥熙的批件,写一个‘可’字。”
  我曾看过牛棚有人买的一份苗子的单位出版的“二流堂”专刊,当时想,人民美术社和“二流堂”有什么相干?现在明白了,这人
  是苗子专案组前来交流情况与经验的。私忖:一切按照当时情况,尽量简单化,追问时说忘了,再略加补充,不要让他们抓到前后自相矛盾。与苗子撇清,我相信他也不会在此时向这种人编造故事,向他们讨好。
  我最后毛算一下,不算金牙的多种花样的刑罚,光头对我打了十来次耳光(说被他打聋了未免太冤枉他,但是促进早聋,恐有关系)。而苗子专案组的来宾拳打脚踢的次数,却大大超过光头。
  “我的儿,中状元,如何是好,一家人,喜得来,大放悲号……”
  “屈打成招,招为东床佳婿……”戴浩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四川怪戏曲,他每次来到“二流堂”,人未到门前,这些怪腔已在院里回荡。他是“二流堂”最喜欢惹是生非的堂友。今天,我是在专案组的公堂上,受了二十大板,在被押回牛棚的路上,我心中哼着“屈打成招,招为东床佳婿”。招是招了,却未被招为东床佳婿,不过,一时我却把痛楚忘了,我微微一笑,押送的人愣了。
  我被带进了“漱庐”。我和军统的第二级头子王新衡称兄道弟,但我却从未踏进他的衙门半步。如今专案组把我推进去了,以后,我便必须把里面的景物向他们描述。但是糟糕,很不巧,进去了,却找不到熟人,我又退出来了。
  “别演戏了,你又不是好的演员。”光头把桌子一拍,“你何必找人,你就到自己的办公室好了,给你两天的时间,把你在你的办公室内,也就是你在那岗位上的所作所为,一件不漏地写下来。坦白从宽对你还是适用的,当然抗拒从严对你更非常适用。”
  现在苦难迫在眉睫,我恼恨当年在电影圈中混了偌长时期,没有学会当一名奇案的编剧,既能使老板口袋里麦克、麦克,又能使观众鼓掌欢呼,此刻还能满足专案组。

祸从口出

  我的脑袋装满了自由主义,玩世不恭、落拓不羁、资产阶级等等离奇货色,幸好没有装上山头主义、宗派主义、地方主义、霸道主义,否则就是满汉全席了。
  看病归来,专案组特别恩谁休息,可以卧床。
  睡在床上无以自遣,说了几句怪话,发了一通牢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次日,照常押解“上班”。一进门,只见金牙手执木板,满脸横肉,怒气冲冲,双目圆睁,大声叫嚷:“跪下!”
  这是我经常做祈祷的地方,在红色宝像前没事也要乞求保佑,何况现在戴罪在身。接着,啪啪啪,接连三板。
  我瞪着眼,心里想着:“大事不好了,有人告密。”
  告密者随时都在身旁。我即使赖成发高烧梦中说呓语,但那时代,你说呓语也不行,更说明你在梦中也不忘反攻倒算。
  金牙用力打了十一大板,正要打第十二板时,光头叫:“今天饶了你,小小动武,让你清醒清醒。”这恩惠并不说明他有慈悲之心,他大概怕把这医院要留医的钦犯打死了,如何向文革小组交待。金牙的表态似乎也无可非议:一、表示决心;二、不徇私,因为我们是电影局的同事;三、报点私怨,他原是八一厂的小干部,八一为清队伍,把他塞到电影局,他和我攀关系,我唔唔呀呀。我心里想:这官僚主义和口没遮拦必将害死我。

  本文选自《二流堂纪事》,唐瑜/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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