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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泽勇:荒诞岁月的荒废青春

尤泽勇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荒诞岁月的荒废青春

© 尤泽勇/文

  “破四旧”是文革浪涛拍岸的第一波。“四旧”者,乃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之简称,所指范围很广,没有确定边界,及至“人民群众”一切看不惯的东西,都是“四旧”。
  那个燥热的夏季,高层一声“破四旧”,将“人民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街头四处布岗,剪小裤脚,剁火箭鞋,剃飞机头,爱臭美的青年男女如过街老鼠躲避不及。某款凉鞋鞋底的横竖斜形居然构成“工人”二字,岂不是将“工人阶级”踏在脚底?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过路行人挨个检查,如是此款凉鞋,一律用钳子夹去一竖,令“工人”成“二人”;大楼上的雕塑,无论是中式的福禄寿禧、鹿鹤同春,还是西方的天使圣母、战神爱神,格砸勿论,面目全非,缺胳膊掉腿;烧书画,砸菩萨,关教堂,驱僧尼;岂但无人拦阻,路人都积极参与,自觉配合,唯恐落后。到处是红旗,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口号声。懵懂无知却兴奋不已的中学生,丢掉课本,走出校门,“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找到了“五四”和“一二九”的感觉。市民在外积极参与,在家却是惶恐不安,我看到母亲悄悄将父亲的各式领带用剪刀绞了,做成拖把。
  改名字是“破四旧”的时髦,让这场狂欢达到高潮。我就读的中学,从1946年由美国教会学校被国民政府接收更名“复兴中学”,已沿用20年。这时有人质疑:复兴,岂不是国民党、蒋介石复辟?必须要改名。鉴于过去“旧复兴”按分录取了过多知识分子、资本家的子女,工农子女比例低,受压制,要彻底改变这一局面,于是一致同意改名“工农中学”,挂牌庆祝了一番。可没过几天,得知宝山县早有“工农中学”,只得再次改名为“上海工农一中”。学校所在的四川北路,不知被谁改为“革命路”,来不及做新路牌,权且用白纸红字覆盖在原路牌上。上海最具影响的南京路和淮海路改名反帝路和反修路。甚至连上海市也要改名,据说比较一致的方案是“七一市”,寓意上海是中共诞生地。
  班上有个女同学叫蒋开明,高个、白皙、谦和,细声慢气,与人无争。平时并不引人注意的她,一时成了热点人物。
  有同学认为蒋同学名字有政治问题——“蒋”当时几乎是某人的特指,这个人怎么能“开明”呢?经人说破,不仅大家恍然大悟,蒋同学也深以为然,愿意立即改名,并真诚地要我们为她取个新名字。这倒让我们为难起来。青春期的中学生思想偏激、认识偏颇,认定世事万物非白即黑,非红即黑,非革命即反动,取名字必有政治意义,而与“蒋”氏相连怎能取正面、革命含义的“名”,否则“蒋开明”就无须改名。而谁又愿意取个反面、贬义的词做名字呢?当时思维很狭窄,广阔的中间地带视而不见。僵持之中有个同学出了一个主意:不如将姓也改了,得到一些人赞成,蒋同学也同意,说回家跟妈妈说一下。
  第二天说及此事,蒋同学说家里同意改随母姓。于是询问蒋同学妈妈的姓氏,答曰姓mao。大家一时愣住,竟有如此巧事!蒋同学连连解释“是茅不是毛”。同学们说“茅”也比“蒋”好多了。于是以“茅”为姓,七嘴八舌地你一个,她一个,说了若干,不是雷同就是太俗,难以确定。有个同学说,名字要有针对性,蒋同学平时太娇气,希望今后通过锻炼要意志刚强一点,马上有人接话说叫“志钢”如何?话音刚落,就得到一些人附和,说意义好,叫起来也响亮,不拗口,好。蒋同学也接受,说再回去问一下妈妈。次日见面,迫不及待的同学询问结果,蒋同学吞吞吐吐地说:妈妈说新名字读起来会有误会。同学起初摸不着头脑,有人口中连念几遍“茅志钢、茅志钢”,突然醒悟,扑哧笑;众人一愣,转而也跟着笑起来,说是有点不雅。蒋同学的改名经一波三折之后也就一笑了之。
  如果蒋开明的未遂改名是一出轻喜剧,崔长治同学的名字,则险些酿成悲剧。这是后几个月的事,其时大环境已有变化,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班上已经有了红卫兵,有了抄家、斗同学。一日有人说崔长治家庭有问题,他从一本书里读到“大清朝长治久安”的说法,崔同学以“长治”为名,会不会暗藏期待封建王朝复辟之心?还说如果她家还有孩子以“久安”为名,则必有问题无疑。一席话让我们的弦绷了起来。赶紧了解,她家并无名叫“久安”的弟弟或妹妹。还了解到,崔同学出生地是长治路长治里,再往上追溯,长治是山西一个地名,上海马路大都以各地的地名为名。虚惊一场,与地名有关,与封建无关。其实即使是“长治久安”也与封建无关,当然这只是后来才弄懂的。有时也想,如果崔同学父亲是个老夫子,真的给她弟弟取名“久安”,在那个火热而荒诞的年月,会如何呢?

  1967年5月,一进中旬,报纸热闹起来,最高指示、重要文章接连不断。10日发表江青《谈京剧革命》和红旗杂志社论;16日公布中共中央上一年发出的“通知”——人们习惯称之为“五一六通知”,并以此作为文革的开始。次日为此发表红旗杂志编辑部、人民日报编辑部文章《伟大的历史文件》;23日全文发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次日又是“两报一刊”长篇社论,纪念“讲话”发表25周年;后来接连发表毛泽东看了《逼上梁山》后写给平剧院的信、两个文艺批示等“最高指示”和《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等京剧样板戏剧本,几乎天天套红。这些报纸成了中央文件的替代品,是重要的学习材料,一时洛阳纸贵。
  家里订了一份《文汇报》,收得整整齐齐,一份不缺。出于敬仰,也是闲着无聊,突生一念:何不将它们装订成合订本,作为资料长久收藏呢?合订本还有报纸索引,在学校图书馆见过,当时看着很神秘,觉得是很高档的东西,离普通人距离很远。一旦有了这一念头,就有一丝按抑不住的兴奋,巴不得马上动手。一边准备工具,如装订必需的锥子、腊线,作封面的牛皮纸等等,一边更为精心地积聚报纸,终于等到月底,立即行动。
  装订并不难,将报纸叠平摞齐,锥子锥几个眼,抽紧腊线,打上结,最后再糊上牛皮纸作封面,到此为止,马虎一点就算大功告成;如要讲究,则要切边,不切边是毛边,切边后才像书籍一样四边齐刷刷的。印刷厂有专门切边机,操作很容易,我只能靠手工,这是最难的一道工序。我一手用钢皮尺压住报纸,一手抓着菜刀,沿钢尺用力往下划,一次能切掉几层纸,一次、两次……反复地划,直到将毛边全部切净。由于不得要领,不是切歪了,就是留有一次次划过的痕迹,不太美观。
  曾经设法借来切照片的切纸刀,因尺寸太小,力道不够而作罢;也想自制一个可以切报纸的切纸刀,多次到旧货店淘相关材料,直到我下乡插队,这一企图始终未能得逞,一直沿用菜刀。不过后来越切越熟练,越切越齐整,接近机切的效果。窍门全在抓刀的手上,刀要抓得正,尽量垂直,用力要均匀。当然,刀是越锋利越好。
  第一本报纸合订本在自已手上产生,左看右看,翻了又翻,爱不释手。一个愿望实现了,是满足,也是失落;又没事可干,等下一次合订本,还要等一个月。十七八的岁月真是精力旺盛,什么都想干,就怕闲着难受。由此又想到编报纸索引。
  索引是查阅报纸的工具书。如果装订是体力活,而编索引则是标准的脑力劳动。我知道索引的大概意思.无非是将报纸上所有内容分门别类罗列出来,让检索者一目了然。这也不难,就是费事,无非是细心和耐心而已。主意既定,说编就编。
  先做栏目设计。伟大领袖的活动和最高指示列在最前面;接着分国内,国际两大块。国内内容多,再分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经济再细分工业、农业、财贸……大科目下有小科目,按当月内容而定。国际内容少一些,按几大洲划分,社会主义国家和友好国家放在前面,“帝修反”放后面;同类以时间为序。编写原则确定后,找来几张白纸,分别标上大小栏目名称,然后从当月1日报纸的第一版第一条内容开始,将标题按归属分别记入不同栏目的白纸上,一条一条,一版一版,一日一日,逐条逐版逐日地往下记,纸上全是密密麻麻、只有我自己认得的小字。一个月报纸的装订只需个把小时,而一个月的信息(这是现在才知道的名词)整理,却足足花了两三天。幸亏那时报纸只有4个版面,如果像现在几十版,真不知会如何收场。整理完仅仅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再抄到本子上。找来一本练习簿,按大小栏目次序,将纸上的内容一条一条誊写到本子上,栏目名称用仿宋,内容用楷书,做到有所区分,字迹尽量工整。这一誊写又是几天。
  虽然费了很多时间,花了很多心思,然而对这本手抄书,我远没有像报纸合订本那般喜爱,看着感觉别扭,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报纸合订本装订了一年多,延续到下乡插队;而报纸索引只编了一本。
  到福州路淘旧书,几次经过汉口路上的解放日报社,打探过装订报纸和买一本索引的价格。好像装订费是一角钱,一本索引是两角钱。当时我每月零花钱一元,要用来理发、洗澡,淘旧书,买邮票,用它装订报纸、买索引?想也没想过。
  一份《文汇报》4分钱,月订阅费1元钱:每月旧报纸收齐约一斤半,每斤0.22元,可以卖0.33元,三个月旧报可订一个月新报。我下乡后,家里卖旧报纸时连带厚厚一摞合订本一起卖了,废品店说切过边的不能按报纸价,只能当废纸每斤0.03元,气得我祖父将我骂了一通。当然,远在农村的我是听不见了。今天上网百度一下,1968年《文汇报》1-12月合订本九品品相标价7000元。
  下乡后还装订了完整的《学习与批判》《朝霞》。这两种上海出版的刊物在当时“文化沙漠”里很走俏,后来被定性为“四人帮”的帮刊,在我的精神成长期,也无意地从中吸吮了不少“狼奶”。可惜随着历次搬家腾挪,陆续散失殆尽,否则也该是很有意思的历史资料。

  文革前几年那一场批判修正主义的中苏两党论战,现在看来几乎是文革的热身。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编辑部发表长篇檄文,义正辞严,口诛笔伐,不难联想到几年后“两报一刊”的模式;专政理论的体系初露头角,帮腔帮调的文风已显端倪;特别是形成了一种全国上下异乎寻常关心政治的气场,仅需将“苏修”换成“走资派”,将赫鲁晓夫换成“中国赫鲁晓夫”,就轻而易举地完成从反修到“文革”的转换。
  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当然不懂这些。但报纸整版整版的大文章,收音机和大喇叭不时传出的夏青、葛兰抑扬顿挫令人亢奋的播音,至今还是难忘。那些文字,那些声音的内容是“九评”,是党中央以《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编辑部的名义,陆续发表针对苏共修正主义的九篇系列论战文章。我们仰头问老师“什么是修正主义?”老师想了想,说:“修正主义就是对马列主义的修正。”说了像没说,聊胜于无——这可能是对小学生能够给出的最通俗易懂的标准答案。虽懵懂无知,而九评地位之经典、权威、神圣,无可争辩地在幼小心灵埋下种子。
  几年后当逍遥派,没事到旧书店淘书消遣,发现有九评的单行本,还有《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以下简称《建议》),这是跟九评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文章,发表于九评之先,可以说是中苏论战的肇始。这些旧书一本也就几分钱,慢慢收集陆续聚了不少。1968年中小学校全面复课,新来的班主任是教政治的林老师,家里有不少藏书,也引导我们看书。在他家看到一本《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论战》(以下简称《论战》),厚厚的一本,包含《建议》和从一评到九评全部中苏论战的重要文章,勾起我对前几年论战的回忆。翻阅之余,突生一念,其中大部分文章我都有单行本,何不装订成册?
  于是抄下目录,到旧书店拾遗补缺,几番“淘宝”,大体补全,只缺二评和七评。询问店员,答曰二评七评有理论错误,原先上柜的接上级通知已经收回,以后肯定不会出柜了。这一答复让我死心,不再无谓瞎跑,要另想他法。“他法”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动手抄。二评《关于斯大林问题》11145字,七评《苏共领导是当代最大的分裂主义者》27564字。近4万字,抄一遍谈何容易?以平均每小时1200字的速度,要30多个小时!现在想来装订以至抄写这本书的理由,首先是青春的活力膨胀,大把时间无处打发,闲得无聊;也是该书不在市面流通,无处可买,特别是其中两篇已成禁文,更具吸引力;由此也足见当年论战的气场对我潜在的影响之大。
  为跟原书尽量一致,找来白纸,裁成与书的尺寸相仿,再用钢尺压着,小心翼翼地逐行抄写,谨防歪斜;字体努力写小,写端正,天、地、边按规矩留白,企图在直觉上与印刷本不相上下——这是多么艰难的目标啊!抄啊,抄啊,一刻不停地抄,眼睛痛,揉一揉,手酸了,弯一弯;抄了几天时间?已经忘了,反正连续几天不停,终于抄完。
  接着是装订。原先的单行本因单薄,是用订书针装订,现在要改用蜡线装订,先将原书拆开,后用蜡线从中间穿过,一叠一叠打上结,蜡线要抽紧,不能让书页之间有空隙,再抹上“黄鱼胶”粘贴书脊,最后做上封面——大功告成。由于单行本的规格一致,装订成册后还算平整,无需切边,少了麻烦。捧着自己抄写、装订的书,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别人看了,都觉新奇,但还是以为太傻。
  那时做这种傻事的人很多。班上一个同学起兴学拉小提琴,西洋音乐早被破了“四旧”,乐谱很稀罕,书店也没有卖,无奈之下只有自己动手抄。先在大大的纸上画出排排五条平行线,再用黑墨水笔一笔笔涂上蝌蚪状的谱号,一个曲子就是一大本。他初学,谱子不熟悉,比照葫芦画瓢,难度很大,进度很慢。正值暑季,气温很高,手腕用毛巾垫着,怕汗浸湿曲谱,辛苦得很,他乐此不疲。后来得到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乐谱,是用一套新军装换来的;那时军装是人人追逐的稀奇物,用军装换乐谱,在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而他却很得意,似乎讨了个大便宜。2006年同学聚会见面,提起这件事,他竟全忘了;小提琴也早就不拉了。
  上网查旧书交易,网上有《论战》旧书,是1965年3月人民出版社版本,32开硬精装,641页,品相八品,标价15元,太便宜了。可惜我那本手抄装订本保管不慎,不知所终,如要留到今天,应会有书籍之外的价值。再顺便说一句,后来有文章透露,令二评、七评遭禁售厄运的“理论错误”,竟是文内引用了“刘少奇同志”的话。其时刘少奇已从“反修战士”沦落为“中国赫鲁晓夫”,岂能让其通行无阻?如此,就让我抄了三万八千多字。鸣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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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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