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陈江岚:我的几个狱友

陈江岚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坐牢的日子

我的几个狱友

© 陈江岚/文


  1972年3月,我与我的几个同学因“策划组织现行反革命小集团”被关押。最初5个月关押在一所闲置的洋房中;由市革会领导的专案组主持审案,若干高年级同学负责监督,对我们的说法是所谓“学习班”;几个“同案犯”之间严格隔离,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8月,将我们押回学校,进行了一次大会批斗;在历数我们“令人发指的罪行”之后,宣布将我和万晓光——“反革命小集团”的两个为首分子押送徐汇区“文攻武卫”指挥部所设的监狱,在那里关押了111天。这就开始有了“狱友”。
  所谓“文攻武卫”就是文革中期的民兵组织。文革初期曾号召“革命造反派”要“文攻武卫”,意思是在遭到攻击的情况下可以使用武力。文革中期恢复民兵组织时,就以这四个字作为组织的名称。根据毛泽东的名言:“专政是群众的专政”,“文攻武卫”也设立了监狱,通常关押一些还够不上判刑的轻微罪犯(是否犯罪当然是按当时的标准),还有一些先在那里初步审查,以后移交司法机关,最后被处以重刑的。
  我所在的徐汇区“文攻武卫”监所设立在高级居住区的一所洋楼里。文革中许多洋楼的主人被“扫地出门”,这些房子后来就被挪作他用。在那里,我被安置在三楼一间大约16、17平方米的朝南的监室,同监有20来人。后来知道,这些人都是当年6月22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的一次集中逮捕行动(当时被称为“刮红色台风”)中被捕,多半是第一次坐牢,多数比较老实,没有那种欺压难友的牢头。


  一.老师和同学

  在批斗会上,尽管我们还算没有受到太大的肉体折磨,但挨批斗还是非常累人的。除了必须长时间低头站立造成的疲乏以外,面对往日的老师、同学、朋友的揭发批判,细细品味会议主持人和发言人对罪行性质的评价,紧张地猜测着今天是怎么一个结局,几个小时下来确实是心力交瘁。到了监所,还是一种疲乏紧张的状态,脑子里还真有些混乱,似乎还在质疑当天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
  到了傍晚,这种虚幻的感觉甚至更强化了。按照监狱里的规矩,犯人们要一遍遍地进行“自我批判”,忏悔自己的罪行(这是“群众专政”的特点)。突然,隔壁监室传来尖利高亢的嗓音,内容大概是心悦诚服地认罪服罪,需要不断地改造、赎罪。令我吃惊的是,这声音竟然出自在我被捕前还在给我们上课的地理老师,一个50多岁的老头。
  这位老师原先是理发师,1958年大跃进时经选拔突击学习了师范课程,由此进入学校,当起了教师。我个人认为他的知识水平并不很高,能力也不强。在学生们的眼中,他是一个有些滑稽的人;在文革的环境下,很少有人对他表示尊重。因为他姓侯,还有一个“老猴子”的绰号。虽然如此,我仍然难以想象,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为什么这么大声地糟践自己,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无耻的流氓。
  由于看守禁止我与其他囚犯说话,这个疑问一直持续着,这个声音也每天准时地在隔壁监室响起。几天后,在三楼的厕所里,我终于见到了他。当时的环境不允许我们多说话。我只能悄声问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简单地回答我:“5月。”“为什么?”“说不清楚。”
  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守对我不得与他人交流的限制逐步松弛,我与同室狱友也慢慢熟悉起来。有一个年轻人我总看着眼熟,但想不起他究竟是谁。直到有一天他主动告诉我,他是我同校的学生,高我一级。
  他告诉我,那位地理老师是由于“流氓罪”进来的。当时他正带领比我高一级的学生在农村劳动。一位女同学大概是在劳动中受了伤;由于侯老师做过理发师懂推拿,就请他简单地治疗一下。后来那位女同学告发,大约是说侯老师在推拿时手到了不该到的地方;侯老师拒不承认,于是校领导决定,从上海郊区农村直接被送进了监房。
  可以看得出,这位侯老师是努力做一个模范犯人,以争取早日出监。这既表现在每天重复的忏悔,高声地糟践自己,也表现在经常地承担一些内部的劳动。承担的工作多了,难免出一些差错,于是又要更严厉地批判自己,说所以出现这些差错,是因为“世界观没改造好”、“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在以后的100多天里,他没有直接说起他的案由,只是有几次含含糊糊地说他感到冤枉,是当时学校的领导有意陷害。这些领导中有驻校工人造反派(当时叫“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有教师和干部。将我和我的同学送进监狱的也是这些人。
  3个多月后我离开“文攻武卫”监所时,他还在那里每天高声忏悔。1977年7月我平反出狱后又见到他。他告诉我,在“文攻武卫”他被关押了1年左右(我记不清了),出狱后回到学校,但直到文革结束后才恢复教师工作,补发了关押期间扣除的工资。说起当时的牢狱生活,说起当时闹的一些小笑话,他的态度是豁达开朗的。
  当时他的冤狱也快要澄清。他告诉我,在他为那位女同学推拿时,根本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而且当时有许多人在场,可以作为证人。那位女同学的告发当时就自相矛盾,而且几次反复;很可能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不久,侯老师的平反决定也下达了,好像还给予了一定的补偿。这时,他已年届60,心满意足地退休回家了。如果他还健在,现在该快到90高龄了。
  还要补充一下背景情况。我当时所在的那所中学成立于1964年。虽然学校不大、同事相处的时间不长,文革初期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老干部受到迫害,造反派之间的派系斗争也极为激烈。文革初期至少有两位教师被捕,其中一人被认为是现行反革命,关押了3~4年后,在我被捕前一两个月被释放;另一人经拷打被迫承认犯了“流氓罪”,在关押了一段时间后被判决“管制”,定性为“坏分子”;戴了这类“帽子”,就成为了“阶级敌人”。这两位老师在文革后都得到平反,恢复了名誉。除了他们两位以外,受过冲击、受过拷打的人就难以计数了。1994年,母校邀请我参加校庆20周年筹备。从老师们的言谈举止中我感觉到,学校建立最初3~4年同事间积累的怨恨,20年后似乎更加深重。

  前面说过的那个同校同学,当时17岁。从他那里,我听说了在我们被捕以后,在整个徐汇区的学生中都流传着关于我们的神话。我们被描述成一批神通广大的人,能飞檐走壁、精通几国外语,为筹集反革命经费甚至还抢过银行。
  监狱中不允许交流案情,年轻人毕竟顾虑少,很快他就把案情悄悄告诉了我。
  那时,每年的劳动节、国庆节,上海的外滩、南京路、淮海路都要张灯结彩,与现在相比当然要逊色得多,但在当时却是难得一见的景观。这几天的夜晚,那些地方都是人山人海。男男女女摩肩擦踵。在厉行禁欲主义的年代,有些人就会过度兴奋;也有一些流氓混迹其间,制造了极为恶劣的事件。20世纪70年代初,连续几年都发生了这类恶劣案件。
  由于不能交流案情,我能了解的肯定不如办案人员,下面的情况不一定准确。那一年的5月1日,他与同学朋友一起去淮海路,在那个热闹的地方,不知怎么就追上了一个或几个女学生。看到流氓(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加上引号)挑逗,女生或女生们很快落荒而逃,进入女厕所避难,我同学那一伙又追了进去。后来的情况对我来说又是空白,但似乎并没有发生特别恶劣的事情。有些印象的是,事件的首要分子当时就被捕了。我的这位狱友加同学好像不是主要角色,怀里揣着个兔子回到了家里,但最终还是没有挨过去,在6月22日的“红色台风”中被抓捕归案。
  我原先并不认识那位同学,据我在监室中的观察,他应该还是一个老实人,胆子并不很大。在说起他的案情时,始终吞吞吐吐,很难判断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他本人在其中又是怎么一个角色。大约在10月,上海进行了一次集中宣判,至少有20人被判处死刑,还有几十人被判无期徒刑或十多年有期徒刑等重刑。被判死刑的人中间,有一起案件就是国庆观灯时聚众闹事,扒光了一位女士的衣服横加侮辱。至少有一人犯(可能还更多)被判死刑,其他的刑罚也很重。
  这一系列判决在监室内多次宣读,目的应该是让我们这些犯人对号入座,充分认识自己罪行的严重性。有些看守为了显示自己“政策攻心”的能力及个人的人格魅力,判决宣读后到监室作了长时间语重心长的报告,大意是要相信“党的政策”,不要丧失希望,积极配合政府,争取宽大处理;其间列举了许多判决中的例子。
  在以后的几天内,监室中就这些判决进行了详尽的讨论。每个人都结合公开判决的案件,高声忏悔自己的罪行;乘看守们不在,又低声进行犯人之间的讨论。有人告诉我,某看守说,现行反革命也不一定都会枪毙,是专门针对我说的,告诉不应放弃希望。当时我确实是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被枪毙,还天天在盼望着重回革命队伍。但我的那位同学显然忧心忡忡,对自己的前景失去了信心。不久以后,检察院来人审讯了他。又过了几天,突然通知他收拾行李走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命运如何。两年以后,在青东农场即上海市第六劳动改造支队,我遇见当年同在徐汇区“文攻武卫”监狱的狱友,他们告诉我这位同学最后被判了5年徒刑。
  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我的同室狱友中还有一位中学教师,看起来其貌不扬,看起来很低调,当时大约在二十六、七岁。
  我的同室狱友坐监的资格都不老,基本上没有欺压狱友的情况。但这位老师却明显地被其他犯人看不起,有一点一人向隅的样子。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他不齿于和其他犯人为伍,主动与他人拉开距离。我是“穿着红马甲”进去的,在进监室的第一分钟,看守就宣布任何人不能与我说话。但这一禁令真正实行的时间大约只有3~5天。不到两个星期,大多数犯人就与我混熟了,最寡言少语的狱友,大约一个月后也把自己的案情告诉了我。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既不知道他的案情,也不知道他的职业,以及其他任何情况。
  大约2个多月后的一天,同室狱友中另一个被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人,似乎是隧道工程的技术员,不知是不是出于“文人相轻”的心态,轻蔑地表示他很清楚那位老师的案情,并暗示其供职单位是一个与当时徐汇区仅有的4个电影院之一重名的中学。这时我才知道他的教师身份和他供职的单位。
  从进监狱的第一天起,我始终为自己中断的学业而担心。这时我看到了学习的机会。于是我开始与他商量能否跟他学习中学课程,他欣然允诺。在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陆续给我讲了一些代数知识,以及其他科学常识,也断断续续地说了他的一些情况和进监狱的大致原因。
  他的家乡在安徽,是一个大家庭中最小的儿子,从小得到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宠爱,因而多少有些不听招呼,自作主张。这种个性或许也表现在与同学、同事和领导的关系之中。他毕业于安徽一所大学的体育专业,分配到上海徐汇区的日晖中学任教。在那里,他爱上了一位学生。从他语焉不详的谈吐中判断,应该是67、68或69届的毕业生。他没有说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但多次明确地告诉我:第一,他们没有发生过性行为;第二,那位女学生最后是下乡务农了。
  大约在11月下旬,他两次被带出监室。
  一次是提审。回来后他似乎有些惶惶然,但又认为他的案子不久就要结案。那个隧道工程的技术员似乎有他的消息来源,说提审他的是检察院的预审员;看来他的问题要“升级”,就是说可能要判刑。我问他时,他确认是检察院的提审,但他说向办案人员说清楚了自己真实的情况,似乎也得到了那些人的确认。因此,他认为自己不久以后可能就会释放,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判刑。应当说明的是,在每天例行的忏悔中,他并没有过分地糟践自己。
  另一次是他的姐姐等从老家来探望他。回来后他告诉我,他的姐姐语重心长地说:从小大家都照顾他,宠他,看来多少是害了他。他从小就不愿意服兄长的管束,说是自己能把握自己,想不到最终还是出事了。我现在不能恰当地表达当时的语境。他转述的姐姐的话,充满了亲人的关怀;他说话时也充满了对亲情的眷恋。
  11月30日是我的17岁生日。早几天他就告诉我要给我一个惊喜。那天早晨,他拿出一支北京产的牙膏,向一位室友借了一支天津产的,加上我自己的上海牙膏,各挤一点亲手涂抹在我的牙刷上,让我用中国三个直辖市的牙膏刷牙,说是象征着我未来可能的远大前景。在牢狱生活中,我想这是一个最好的礼物,至今令我感动。当天,他和其他狱友掩护我,一整天没有悬挂那块10×20厘米的号码牌。比起一般监狱贴在衣服上的号码来,这块巨大而沉重的木牌更具侮辱性。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个监狱,回到了原先的那座洋房,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单独囚禁生活。1977年我出狱后,分配到一家工厂工作。一个工友恰好是当年那个学校的学生。我向她打听那位老师的下落。她说好像那个老师最终的罪名是“破坏上山下乡的现行反革命”,判了10年左右徒刑。以后我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破坏上山下乡的现行反革命”是文革中后期发明的一种罪名,最高可以判处死刑。这一罪名通常指两种行为:一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威胁利诱下乡女知青与之发生性行为的,一般是国营/军垦农场的干部,或地方上的基层领导;二是教师与女学生有性行为(不论是否恋爱关系),以后利用权力帮助学生逃避下乡劳动的。
  我的那位狱友当属于后一种情况。按他的说法,他与女学生是在谈恋爱,但可以定罪的两个情节都没有发生,应该是一个冤案。文革结束后平反冤假错案,没有听说类似案件获得平反。如果他能抓住机会澄清案情的话,最好的机会看来只能是减轻刑罚,提前释放。摘掉头上的“帽子”看来不易。


  二.老人和孩子

  我所在的监室中有3位古稀老人,最老的一位可能已年近80。其中一位是个老山东,年龄可能已经有七十二、三,据说早年曾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文革中明确规定国民党军队连长以上属于“专政对象”,他肯定够不上这个级别。平时他很少与别人说话;有一阵他常常与我唠叨,说中国有句俗话,叫“70不过夜、80不过饭”,意思是70岁和80岁的老人一夜之间、乃至一顿饭的功夫就可能发生不测,因此不应该让一个老人长时间地远离家庭。
  他从来不忏悔自己的罪行,看守好像也不找他的麻烦。与其他狱友一样,他也是6月进来的,直到10月份,似乎很少被审讯。但到了10月底或11月上中旬,连续被带出去几次,每次回来情绪都十分激动。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途径,我们都了解了他的情况:他是因为与居委会(那时或许是称为“里革会”,即里弄居民革命委员会)干部发生争执,由居委会上报,在那次集中逮捕行动中抓进来的。经初步审讯发现,这完全是极为普通的个人之间的矛盾,完全够不上任何意义上的“罪行”,把这样的老人抓进来是个完全的错误。在关了一些日子以后,监狱当局就打算放人。
  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及其子女犯了山东人的倔脾气,坚决要求专政机关及居委会/里革会正式道歉并给予补偿(不清楚提出了什么具体的条件)。“群众专政”机关是不能轻易认错的,但也不愿意将错误继续下去,于是就派人说服居委会和老人的家属,大家各自作一些退让,息事宁人。老人的子女也深知“70不过夜、80不过饭”的道理,终于同意让步,于10月底或11月初来监狱接老人回家,其它问题以后再说。为了免除日后的麻烦,居委会和“文攻武卫”坚持要求老人及其子女必须首先在一份具结书上签名,承认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不再上告,遭到老人的断然拒绝,于是陷入僵局。一个月中老人几次被提出监房本来是要释放的,每次又回到监房,就是这个原因。
  时间很快到了11月下旬。大家发现老人神情有些异常,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在一些装药片的小纸片上写些什么,又经常一个人抹眼泪。大约在11月27日,老人宣布开始绝食。这一下,监狱当局立即慌了神;半天之内由低到高各个级别的看守乃至指挥部的负责人进来又出去,软话硬话都说了个遍,没有产生什么效果。第二天,监室内外还是一样的忙活,老人被带出去了几次,从回来后的神态看,僵局还没有打破。到了中午,给老人端来了较好的饭菜,老人仍然毫不动摇。同室狱友虽然看着眼馋,但没有人敢动那“美味佳肴”的脑筋。
  第三天,老人又被带了出去,直到中午才回监室,回来后端起饭碗就吃饭。看他吃饭时的模样,这几天真是饿得惨了,但似乎还没有饿坏身子。说老实话,在老人开始绝食时,几乎所有的狱友都暗暗希望老人能将斗争进行到底,给监狱当局一个难堪。从当时的样子看,老人似乎是妥协了,大家不免都有些失望。我向老人问个究竟,老人只反复说:如果他们不照着做,就还要绝食。
  一两天后,我就离开了那里。这场斗争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我想,在当时的环境下,讨回公道恐怕不易。
  另外两个老人的案情也有很多疑问。那个年近80的老人好像是个孤老,思维和行动能力都已明显衰退,不能偷、不能抢,我想更没有性能力,同时也肯定不是反革命。另一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麦芽糖的小贩,控告他的罪名是玩弄男童。这样两个老人都被拉出去批斗过。前者回来后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那位小贩平时也不多说什么,那天挨批斗回来后气得浑身发抖。有一两个狱友过去在街上看到过老人沿街叫卖,分析说可能老人平时喜欢几个孩子,经常给些吃食,以致引起猜疑。我相信监狱当局并没有掌握他们犯罪的证据,但抓进来了就要关。
  当时有一句话,叫“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以后释放的时候,是一种标准化的解释。这8个字与秦桧的“莫须有”3个字比起来,危害之广、之深毫不逊色。在我们坐监的人看来,实在有些暗无天日。

  同监室还有一个孩子。说他是孩子,是因为他比我还小,大约还刚到15岁。与那些成年人不同,他很爽快地就向我说明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基本案情,尽管我并没有刨根问底。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大约10来岁时母亲又去世了;家里至少没有较近的亲属,他和小他两、三岁的弟弟相依为命。母亲去世时留下一间(套?)还算不错的住房——至少听起来是这样,所处的地段也算是中高级公寓区。因此,兄弟俩没有被送到福利院,可以住在自己家里,生活费由居委会提供,每月12元或15元,在需要时还能得到棉衣等生活用品;生活虽然苦些,但还过得平静、过得下去。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最大的风险就来自朋友。一旦“轧了坏道”(上海话,意思是进了不良少年的圈子)就难以控制自己。在缺少家长引导、学校又疏于教育的情况下,他也不由自主地“轧了坏道”。对于那些喜欢摆脱学校家长的少年来说,他家的独立住房无疑是最好的活动场所。于是,他家就成了人声鼎沸、乌烟瘴气(本来意义上的,即满是香烟气味)的场所,想必给邻居带来了干扰。更糟糕的是,那些朋友还是偷儿,虽然情节不一定很严重。他们常常将偷来的东西寄放在他的住所之中,有些就直接赠送给他们兄弟俩,资助他们的生活。
  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华访问,有四、五十个小时在上海活动。为了确保这段时间(如果考虑到美国记者,时间还更长一些)绝对不发生任何麻烦,上海集全市之力,采取了一系列极为严密的控制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将那些有前科、有问题的人集中起来,名单由各基层单位提供。我们的这位小朋友就进了那种“学习班”,集中“学习”了两个星期,由此就进入了“专政机关”的视线。
  他没有说在后来的几个月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是否多少有所收敛;我想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在缺乏管束的情况下,连续收敛3~4个月恐怕很难。到了6月,“群众专政”机关要“刮台风”,又向居委会征集名单;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他就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我对他很同情,在可能的情况下也给予他极其有限的帮助,例如,天冷了就与他合盖一条被子,或给一支牙刷半支牙膏之类。监室里不允许合盖被子,看守有时夜晚要突击检查。但看到我和他,从没有说过什么。
  听了他的案情,我认为并不严重,要不了多久就能释放。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说,他是盗窃团伙的“首要分子”,理由也就是上面说的两条,即赃物存放在他的家里,别人偷盗但赃物却给他们兄弟用。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也有些忧郁,但不是太深。他更担心的是他的弟弟,看来只有进福利院一条路了。
  他曾将他家的详细地址告诉过我,因为担心搜查,只能记在心里。等我出狱已经是4年半以后,只记住了他家的弄堂号,不记得门牌和房号了。刚回来时,经过那条弄堂总想进去看看,但又不愿意向别人打听,这就永远失去了联系。我想,所谓犯罪集团“首要分子”,应该是办案人员吓唬他的,最后定案不会是这样的;即使是在那种年代,我还是相信他的命运不会那么严酷。


  三.一个普通的重刑犯

  有些人不能说没有过失,但最终得到的惩罚也超出了应有的限度。
  有一个大约45~46岁的狱友,是某纺织厂的机修工,妻子恐怕也是普通工人,家里有两、三个儿子,至少大儿子年纪应该在20岁上下,家境贫寒。看得出,他很疼爱儿子。在监室里,他是一个不受尊重的人。
  20世纪70年代初期,天气比现在冷得多,到10月下旬就要穿上厚厚的毛衣。监狱里营养不良,如果家里衣物一时没有送到,冷空气一来就会瑟瑟发抖。这位狱友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寒衣,如果有也都给儿子穿了。在寒冷的季节,监室中他穿得最少。
  他曾介绍他的穷人御寒法,说是在寒风中先将上衣脱光,作一定的运动后再一件一件慢慢地穿起来,一定会感觉温暖。过了几天,看守让我们擦身(当然只有冷水);擦完后我试了试他的方法,故意慢慢地穿衣;穿完后果然感到很暖和。听我一说,他显得特别高兴。
  没想到,我当时体质较差,当晚就病了。我只是感到难受,迷糊中只觉得睡在一个穹顶下面,脑袋好像被无数根木头撑着。后来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躺在墓穴中大的感觉。可能当时我有些折腾;这位狱友发现了过来一摸我的额头,发现烧得厉害,立即要叫看守带我看病。我反复阻止,还是阻拦不住。由于他的反复叫唤,看守们咋咋唬唬地过来了;看我还不像马上会发生不测的样子,就答应会向第二天早班看守交待,白天带我去看病。这一晚,他不时地过来查看我的病情,又向看守要水给我喝,非常焦急的样子。我必须说,只有他一人在张罗,其他人都安静地睡着。我也能够肯定,他对我的照顾,绝不是害怕我把生病的原因归罪于他的御寒法。
  这次生病持续了两三天,他也照顾了两三天。说老实话,我对他有些讨厌;在此前和此后,对他说话一直很不客气。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愧疚。
  随着时间的推移,监室中的气氛慢慢活跃了起来;他也一句半句地介绍了自己的案情。事情是由他的儿子而起。
  他的儿子也“轧了坏道”,与一批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也喜欢到他家去玩。我认为,我们的这位仁兄虽然总的说是一个朴实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但做人糊涂,对儿子的溺爱达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对儿子朋友的品质也缺乏判断。休息天他就会与儿子及其狐朋狗友一起聊天。他年轻时练过几天拳脚,可能也有些狐朋狗友,知道一些旧社会流氓帮派的轶闻。与儿子及其朋友们在一起,得意起来就会露上一手,做做业余武术教练;喝了几口酒又会吹吹那些流氓故事。后来,儿子出事了,在一次“红色台风”中被抓了起来。
  溺爱孩子的他慌了神。为救自己的孩子,他就向“专政机关”举报儿子的那些狐朋狗友。我想,他举报的可能都是事实;他的儿子可能确实是被那些人带坏的;许多坏事很可能也是其他人做的。那些狐朋狗友立即被抓了进去。但他们马上想出了报复的办法。他们承认自己确实做了坏事,又众口一词地说所有的坏事都是在那位仁兄唆使下做的。于是,儿子还没有放出去,他自己却进来了。
  他的家庭观念很强,在监狱里还时时惦记着家里的事,除绝对需要,从不要求家里送钱送物。他一直努力做一个模范犯人。不管是办案人员、看守还是同室犯人,别人说他犯什么罪他都认,每天做着“深刻”的忏悔。不论有没有罪责,我相信他肯定如“竹筒倒豆子”般,一进来就交待了全部问题;在别人的暗示或明示下,又承认了许多他没有的罪行。他本人有病,我认为可能病还不轻,但不管别人需要不需要,总是想着照顾别人。正因为如此(请读者来评价究竟是优点还是缺陷),他总是被人看不起。在家里被儿子及儿子的狐朋狗友看不起,在监室里又被狱友看不起,甚至受到欺负。但我认为,他的老婆虽然可能会有抱怨,还不至于看不起他。在偶尔谈到纺织业的一些技术问题时,他也会眉飞色舞。我想,在工作上他还有一定的成就感。
  2年后在劳改农场从其他狱友处听说,最终给他的定的是“教唆罪”,被判了10多年徒刑。在那个时候,顶着这个罪名被枪决的,在上海也不是一个两个。虽然他很难继续为家庭尽责,但在办案人员和看守们的循循善诱之下,或许他会感到最终还是得到了宽大、因而很快找到应该心存感激的理由。
  他是谦恭、卑微的;即使在犯人们眼里,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我看来,这样对待他还是很残酷的。


  四.我的“反革命”朋友

  1972年12月1日回到隔离监室,差不多整整两年后,1974年的11月22日,判决终于下来了。最后的定性是“犯有现行反革命罪行,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定刑是劳动教养三年。在一个转运监狱待了6天以后,就被押往上海青东农场,那个单位的正式建制是上海市劳动改造第六支队。说是劳动教养,在那个时候完全按照劳动改造方式进行监管。
  在那里,绝大多数人犯的都是刑事罪,但也有少量政治犯。在刑事犯的眼中,政治犯是“有信仰的人”,有一种敬畏的感觉;除非自己犯贱,一般不会受到欺负。正因为如此,在以后近3年的劳改生涯中,可以说我受到了特别的照顾,得到了应有的尊重,没有吃过什么特别的苦。就劳动的艰苦程度和基本生活条件说,比起那些上山下乡的人可能要好得多。吃了官司但没有吃苦,我因此感到惭愧。
  知道我是“反革命”,人们很快将其他“反革命”引荐给我。
  在那里第一个认识的反革命是殷志春,又名(曾用名?)云龙,父母住在上海市南市区。
  农场的犯人住大监室,40多个人一间,分2层共4排;每人的铺位之间用一年四季是挂着的蚊帐间隔。每天晚上,人们就按帮派或个人关系,聚集在一顶顶蚊帐里。每天晚上,很自然地我就会坐在殷志春的蚊帐中参加闲聊。
  我告诉他,在我判决之前,很担心会被定为“敌我矛盾”;在判决大会以前甚至在口袋里藏了一把小刀;如果被定为“敌我矛盾”的话,就准备割腕。大会上听说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松了一口气,那把小刀也被搜去了。但到那个转运监狱,听说我们一批人中有一个属“戴暗帽”,即内部控制为“敌我矛盾”的;连打听带分析,人们普遍认为那个“戴暗帽”的就是我,于是心又悬了起来。
  当时我让他帮助分析一下,希望能排除我“戴暗帽”的嫌疑。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告诉我,他不是“暗帽”,而是正式被定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对此,他没有任何的自卑感。将来被释放以后,如果可能与什么人有较深入的交往,他一定会首先告诉他(她),自己是一个“戴帽”的反革命分子。他认为,我的忧虑纯属幼稚,是对自己缺乏信心的一种表现。再说,“暗帽”和“明帽”之间,“暗帽”和“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我们都是头上有紧箍圈的人。虽然他没有说得很具体,但还是隐约表示了未来可能的变化,确信我们的前途现在还没有被决定。听了这些,我感到释然,感到即使现在来给我正式戴上反革命“帽子”,我已不会有丝毫的精神压力。这对我以后2年多的劳改生活具有重要的支撑作用。
  他对自己的前途仍信心十足。他说,在他10岁左右的时候,受一个叔叔(伯伯、舅舅?)的影响,产生了一个理想,要遍游祖国大小城市、名山大川;文革初期的大串联让他实现了这个理想。后来又产生了周游世界各国的理想。当时我对他可以说是产生了一种类似崇拜的感觉,毫不怀疑他必定能够实现这一人生理想,虽然在当时的管制状态,不仅是对一个反革命分子,对于任何普通群众乃至各级领导干部,这都很难想象。
  他知识渊博。我没有向他系统地学习中学课程,但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科学常识、中外历史,听到了许多趣闻轶事。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我请他给我写一个字帖。很快他写了一个给我;字是楷体的,内容是中国古典诗词。一些脍炙人口的古典名句,我是首先从这本字帖中看到的。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人们就三三两两,集中到一个个蚊帐之中。殷志春很健谈,还擅长讲故事,但如我一样每天出席他的蚊帐沙龙的人并不很多。他的话题极为广泛。由于有了我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小兄弟,显然大大提高了他的兴致。他告诉我,他是第五次进监狱,这一次进来被判了5年劳动教养,到现在已经3年左右,是最长的一次。他说自己在文革初期是相当一个级别的红卫兵骨干,参与组织了一些重大行动,有时暗示似乎是组织了一些大规模的武斗。从1968年起,他就不断地进监狱,到过很多秘密场所。他告诉我,人们都知道上海有第一、第二两个看守所,但他到过第三看守所。那是一个秘密监狱,位于上海某某路75号院内,是专门关押高级领导干部和其它特别重要犯人的地方。他有幸在那里被关押了若干个月。他还说,他的父母是国民党军统巴黎站的站长,解放前夕宣布起义,弃暗投明。
  时间长了,我就感到他所说的越来越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扑朔迷离,真伪莫辨。除我以外还有一位每天到殷志春蚊帐沙龙报到的忠实追随者,被大家叫“小兔”;应该是属兔的,出生于1951年,是他的邻居,以前也曾与殷一起坐过监。我问他殷的父母是不是军统起义人员,他说他认识他父母,是卖肉的,至于以前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他也不很清楚殷几次三番进监狱的原因。他说这些话,态度很自然,没有什么出卖朋友、要避人耳目的意思。我想,军统起义人员到文革时沦落为卖肉的并非不可能,但至今我还是不知道殷志春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我所在的中队南市、虹口两区的人最多,形成了虹口、南市两大帮派。我到那里的前一、两个月间,两大帮派之间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械斗,据说就在狱警严密监视之下,帮派领袖一声号令,顿时血肉横飞,两三分钟里轻、重伤30~40人。此后当然是一场惩治运动,两派各有10多人被再逮捕,加刑,押往重刑犯监狱。两大帮派当然也很快产生了新的领袖人物。不知道殷志春在惩治运动以前的角色,但现在是南市帮的一个准领袖人物,确切些说可能应该是军师式的人物。最初我并不知道南市帮、虹口帮等等,但南市派有反革命而虹口派没有,自然而然地我就成了一个准南市派。
  当时,虽然“群众性的、急风暴雨式的”帮派械斗已经基本结束,但争斗还继续存在。群体性赌博是一个重要形式。
  青东农场离上海市区大约40公里,每月都有一次家属探望日。原先隔离审查时我的父母不能探望,也不知道我身在何处。到了农场以后,我深切地体会到父母对子女的爱和深切的思念。无论烈日当空还是寒风呼啸、无论急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我的父母一定会准时来探望我;其他人的父母也大都如此。我的父母还是严格地遵守监狱的纪律,从不违反规定私送现金和烟、酒等违禁品;但其他许多父母为让儿子过得好一点,不惜冒财产损失和让自己出丑的风险,每次都想方设法递进一些违禁物品和禁止直接交给犯人的现金。每一个探望日(监狱里叫接见日)以后,监区里就有了一大笔现金,群体性的赌博就此展开。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现金就集中到了某一派的手里。如果意犹未尽,就会拿出其它筹码,如手中尚存的烟、酒等等;烟酒赌完了,还会赌肉。农场里每5天吃一次肉,每人每次约2两。有时所有虹口区及依附虹口派的人一次能吃4两肉,有时这样的好事就轮到了南市帮。
  我到那里以后的第一次大赌博,南市帮一败涂地。小兔来找我商量,能否将我的那份肉让出来,给他们去还赌债。我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下一个月,南市帮大获全胜,小兔拿了一份肉来给我,我谢绝了。此后,我作为政治犯受人尊敬的地位得到了巩固。
  但殷志春对这类事有些热衷。看到了这一点,我对他的崇敬感就大打折扣。到农场的第4个月,中队照顾我,把我调到饲养场。那里工作相对轻松,可以避免日晒雨淋,比起大监房来还更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当时监狱里严禁烟酒,但监房内烟酒始终不断,饲养场就是一个秘密通道。此外,饲养场内用作饲料的玉米粉、大麦粉、盐巴等等,也是人们所期待的补充食物。我到饲养场以后,殷志春自然希望我成为南市帮的一个交通员。我很勉强地为他们搞了一两次盐和玉米粉等,以后就明确告诉他们,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我确实感到害怕,但我也确实认为,政治犯不应该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烟酒就不说了,农场的犯人每月可以有40斤的粮食,家里送粮票的话还可以更多。比起周围农村的人,供应要好得多了;即使短斤少两,也不至于饿着。
  殷志春说话不注意避人,是我疏远他的另一个原因。他在蚊帐中说的某些话,甚至比导致我入狱的“反革命言论”还要过分。我多次提醒,但他总是说,“他们(即其它犯人)听不懂”。大约在我到农场的半年以后,我与他就不再来往了。
  到1976年夏天,国内政治形势趋于紧张,监狱当局显然也接到了严格监控政治犯的指令。当时虹口帮的人又告发了殷。中队的宋教导员以一种看似非正式的方式向我了解殷志春的言论。他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与殷交往密切,一定谈过政治。我编了一套胡话,说是殷总是在提醒我,这里的人非常复杂,不要轻易相信人,诸如此类。我当然知道宋的询问意味着什么;现在我还认为,如果我将他当时的言论和盘托出,足以让他判15年徒刑。
  宋教导员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他出身于公安世家,原先在市公安局工作;1957年犯了“错误”,被发配到劳改农场。他同情我,对我和我的父母提供了很多照顾。这一次他的询问也只是过过形式,否则没有那么简单。
  事情还没有完。
  1976年9月9日下午,与农场一河之隔的青浦县农科所广播喇叭中传来了急促的声音:“下午5点有重要广播,请同志们立即收工!”大约3点50分开始播出中央广播电台的声音:“下午4时有重要广播。”当时我在饲养场,殷志春正在距饲养场二、三百米的地方干活。远远望去,只见他很激动地与周围的人说着什么,我想这是在发表他的预见。过了几分钟,正式的广播开始了。只需播音员吐出第一个字,足以让人判断后面将说些什么。这时,只见他手舞足蹈,极为兴奋。我想他一定在说:“你们看,我说对了吗?!!”在我看来,如此表现纯粹是引火烧身,无异于自杀;不只是政治意义上的自杀,而且是在直接意义上消灭自己的肉体生命。
  当天晚上,事情又有了戏剧性的发展。
  晚上,中队组织大家集中收听广播。当四周各个地方广播声相继响起时,我们中队的喇叭竟然哑了。一阵手忙脚乱以后,发现某个角落里电线断了。这自然成为一个重大专案,集中力量予以彻查。很快,虹口帮就有人揭发,说是看见殷志春曾在那里出现过。
  从第二天起,他就失去了踪迹,直到1977年3、4月间,殷志春被扣上一个“传播封、资、修故事”的帽子,加长了两年刑期,又出现在中队的监房里。据说那半年里他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无从判断究竟在什么地方。1977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看到他独自一人在大田干活;这一次,他有一点蔫。

  在中队的大田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悠然骑在牛背上;如果吹一支短笛,完全是传说中的牧童模样。人们都叫他“小反”。我也这么叫他,但不知道究竟是“小贩”、“小凡”或其它的什么。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所谓“小反”就是“小反革命”。他来自横沙岛,是文革期间岛上最大(可能也是唯一)的反革命犯。他的罪行,是纠集了一群孩子,不知怎么过度兴奋起来,叫嚣:“你们有魄力吗?谁有魄力就跟着我叫:‘打倒某某某!’”在当时这样的事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当时他只有十五、六岁,我相信他没有什么“反革命”思想,未必真想打倒“某某某”。他为他的“魄力”付出的代价是劳动教养5年。但在青东农场,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自在。中队充分发挥他的特长,几条牛被养得膘肥体壮。我很羡慕他的自在。在我到农场1年以后,他刑满释放了。

  这里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那个“反革命集团案”的大致情况。
  1971年9月林彪事件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引发了人们对文革以来视为神圣的东西的质疑。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框架下,出现了一种说法以消除人们的疑问,说是资产阶级总是要在共产党内寻找代理人,因此“路线斗争七、八年来一次”。我们这些“反革命集团”的骨干都是十五、六岁的初中二年级学生,从小是同学好友。1972年初,由于某种机缘聚集在一起,从自己的角度对国家、政治进行评价。依据上述“理论”,我们认为目前的高层领导中肯定存在潜在的“资产阶级代理人”,我们必须组织起来,准备斗争。由于对文革及文革新贵的不满,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矛头渐渐集中,针对的恰好就是日后成为“四人帮”的那四个人,以及当时上海的当权的文革新贵们。我们为自己的组织起了一个响亮的名称,组织了马列主义学习小组,开展了相当认真的学习,写了一些体会、杂文和日记。年轻人总喜欢出风头,因而很快受到学校领导的注意,并很快掌握的证据。
  有一件事多少令我有些诧异。在我们被捕前几天,我们写的一篇杂文先后被两个同学的父亲看到。当时和现在我都认为,这篇杂文并没有任何直接申明的观点,最多是隐约地表达了一种对某种投机分子的讥讽。但两位父亲看到文章后的反应惊人地一致,都一口认定这是“反革命”文章;以后这篇文章也是“反革命集团案”的核心证据之一。
  被捕以后,我始终有一种犯罪的自责,认为尽管自己没有反革命的故意,但至少是犯了严重的错误。刚到劳改队时殷志春的开导大大减弱了我的自责,提高了我的自尊。1975年,我对革命、反革命等问题的有了进一步的思考,对中国的现状和未来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认识;1976年,这种认识似乎更向“反革命”、确切些说,是向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方向发展。这时我遇到了另一个“反革命”。
  他姓马,据说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我在徐汇区“文攻武卫”监狱时他也在那里,那时他被单独关押在一个黑屋子里(我在那里时好像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铁面人”)。他也是“戴帽”的反革命分子,在中队的电工组工作。与我所在的饲养场一样,这个地方工作相对轻松,行动相对自由。
  我忘了怎么认识的他。从某一个时候开始,每逢到大监区看电影,我都要与他“密谈”几十分钟。据说当年他的被捕就与“收听敌台广播”(可能还有传播相关消息)有关。令我诧异的是,在劳改农场中他还有得到外部消息的能力。
  1976年的四五事件给我以极大的震撼。每个人都感到形势越来越紧张。我清楚地记得,一位犯刑事罪、名叫乔红根的狱友对我们说,我们这些罪犯都是邓小平的社会基础,因此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媒体报道四五事件及当时中央决议的同一天,恰好有一名劳教人员因屡犯监规被加刑两年。当晚朋友与他喝酒表达友情、表示安慰。这位仁兄酒喝多了口出狂言,说是一定要为邓小平翻案。不料与他有隙、人称“辣椒皮”的某人立即向上报告。几天后即召开大会,宣布逮捕那个反革命分子。该分子神情镇定,安静地听完所有会议发言,被带离会场时,说了一声:“辣椒皮,我在提篮桥等你!”当时会场上无一杂音,连看守们也没有一句斥责的话。后来有传闻说至少要判他15年徒刑(“四人帮”粉碎后,他又回到了农场,说明他已经不必为那句不知轻重的话付出更多的代价)。
  就在四五事件后不久,老马就告诉我,四五事件的真相,是群众悼念周恩来总理,但遭到了残酷的镇压。他没有说更多的细节,我本人也能够想象。那一刻,过去我长期理不清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我确信当年我除了幼稚以外并没有本质的错误;对于文革、对于当时执掌大权的那些人应该质疑、应该斗争。5月,他又告诉我,中央发出通告,毛泽东同志不再接见外国宾客。我感到,一个时代应该结束、也快要结束了。可能我说话时情绪有些激动,他反复告诫我一定要沉住气;说变化时期是最危险的,对我们这些反革命来说尤其如此。
  转眼到了1976年9月9日。在下午的那一刻,人人心里一定都不平静。前面已经说过殷志春的反应。我在听到集中收听“重要广播”的通知后,与殷志春一样,也立即作出了判断。我找到一个好朋友,听听他的判断。他迟迟疑疑地说:“我想……大概……”;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要说了,你想的和我一样。”
  那个天大的消息播出后,老马显然忘记了几个月中对我的谆谆告诫,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从3里多路以外的中队部直奔饲养场。看到我,一把将我拉到一个角落,反复地重复着:千万要注意保护自己,这一个月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等等,等等。我当时想,在目前这种重大关头,两个“反革命分子”凑在一起,是最大的危险。如果真的要保护自己,在未来这不确定的一个多月中,除非绝对必须,绝不能再碰面,尤其不能躲在“阴暗角落”窃窃私议。我多次打断他,仍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激动。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他,我只能撇下他,走到人多的地方。老马此时显然还无暇体会我的意思,带着一肚子没说出来(我想也没有整理好)的话,悻悻然地走了。
  这时,“小反”已经期满释放,殷志春在9月9日当晚就关进了禁闭室,第二天又到了不见天日的地方;中队里只有我和老马两个“反革命分子”。在以后的1个多月里,我尽量不去中队部,避免与老马的接触;我想老马也想到了我们见面的危险,没有主动来找我。倒是有一、两个因刑事问题进来的狱友,我和他们可以无话不谈。当时与他们讨论中国前途时,有些预见后来一一实现了。
  这一时期,我内心十分紧张。如果中国发生动荡、内战的话,我们这些已经在监狱里的政治犯可能首先成为牺牲品。我密切关注着形势的变化,但报纸上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大约在10月3、4日,报纸报道了一次外事活动,张春桥、姚文元和王洪文等都没有出席。那天我遇到老马,说我认为极左派有可能已经失势。老马断然否定了我的看法,说江青是极左派的领袖人物,江青在就说明极左派势力还在。他对中国政局的了解程度显然远远在我之上。我与老马约定,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我们就分头逃出去找游击队。
  困境中的人特别相信预兆之类,我也不例外。10月8日和9日或9日和10日,连续两夜我梦见打仗的场景。我认为这预示着内战已经一触即发。我做好了准备,如果第三天还做这样的梦,我必须立即出逃。幸运的是,第三天这样的梦境没有重复。后来从报道中知道,那几天“四人帮”已经被逮捕,但其在上海的那些余党正策划武装叛乱,当然叛乱计划很快就遭破产;与我的战争梦境出现和消失的时间大致是吻合的。
  几天后,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来,我们无疑是极为高兴的。我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新的期望。但老马给我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说建国以来从来没有为政治犯平反的先例。当时我想,如果国家走上了正轨,而我仍然是被排斥在外的准“阶级敌人”,生活就失去了价值。在这种困惑当中,与老马的来往就疏远了起来。
  尽管如此,我们这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及家人都在积极争取平反。在中央关于平反冤假错案的文件下达后,我们这个案件被列入徐汇区第一批7个复查案件之一;6月29日,市委常委会通过了平反决定;7月13日下午,区政府派车来劳改队接我回家,8月18日学校为我们开了平反会。那一天,恰好是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的日子。当年“反革命集团”的为首分子之一万晓光说,这是说文化大革命“胜利失败了”;听者都会心地大笑。这就是中国式的高级幽默;如果其中的荒诞还要延续下去,对我们的民族国家是可悲的。


  五.坐牢体会

  回家以后,我的母亲多次说起,在我坐牢的那些日子,她最担心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怕我自杀,而是怕我将来落下一身病。有一次我问: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和一些犯刑事罪的人在一起,你就没有担心我学坏或曰“轧坏道”?我母亲愣了片刻,说确实没有想过,因为我们家的孩子底子好,没有这种可能性。事实上,我的同案朋友也无一“轧”上“坏道”。尽管因坐牢很早就中断了学业,依靠在牢狱中和释放后的自学,都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这是我们引以自豪的地方。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体会:一个人只要自尊、自重,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在其他犯人眼里,我始终是“有信仰的人”——并不是每一个政治犯都保持了这种尊严。刚到第六劳改支队时,同狱犯人中差不多我年龄最小,但不仅我没有向多数人靠拢,在很多情况下,因各种原因进监狱的人还愿意听取我的批评,规劝,有时我也能帮助别人改掉一些不良习惯。诚实劳动、肯负责任也是赢得尊重的重要条件。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一个干部家属区度过的,虽然生活并不优裕,但接近基本群众的机会确实较少,使视野和思维方式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可以说缺少很多普通常识,考虑问题常常一厢情愿,不遵循基本的逻辑。这方面的启蒙是在劳改农场完成的,在那里我知道了什么叫生活,理解了诚实劳动的价值,初步学会了如何评价人的各种需求,怎样评价自己、评价他人;知道了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自认比他人更重要。
  我在劳改农场的经历让我认识到,在任何环境下,“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是至理名言。这不仅是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或专门的技能。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广阔的世界,每个人都应得到尊重;在道德、见识、思维方式和生活体验等等方面,每个人都有其闪光点,劳改农场的芸芸众生也是如此。
  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坏人。我总结出一句话:所谓好人,就是还没有做过坏事的坏人(也包括做了坏事还没有被发现);而所谓坏人,就是做了坏事而且被发现、被惩罚了的好人。我在“文攻武卫”和劳改农场认识的许多人,就是后一种人。
  我并不想搞乱人的思想。马克思喜欢伊壁鸠鲁的名言:“我是人,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我想表达的确切意思是:任何人都有向善的愿望,也有作恶的冲动;在不同的环境因素作用下,人的本性就会有不同的表现,某些倾向会得到加强,另一些则会削弱;这造成了人们之间道德和人格的差别。但是,对任何人都不要轻易下定论。不要轻易地追捧什么人,更不要随便否定他人。对他人是否尊重是衡量一个人道德水准的基本尺度。
  我在劳改农场的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尊重人。

  本文由陈江岚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近期推文 点击打开

〇 刘乃元:我又没有死

〇 刘乃元:我没有死

〇 陈安邦:蒙冤记

〇 张瑛:那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〇 张强华:我的自新.下篇

〇 张强华:我的自新.上篇

〇 张百年:逃亡军天湖

〇 方文国:我的三段教育史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或微信
SRHistory

识码关注本号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最新阅读排行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