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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百年:逃亡军天湖

张百年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逃亡军天湖

© 张百年/文


  安徽省宣城西北二十里,距上海380公里,有个小湖,当地人称军天湖。据传,太平天国的军队,曾在那里饮马、用水而得名,这时是安徽省公安厅的一个劳改农场,以湖得名,叫军天湖新生农场。地处金坝、寒亭、杨柳铺一乡两镇之间,总面积四十平方公里,其中农田15000亩,茶园5000亩,林地10000亩。因为该场是1961年刚开张,又适逢饥荒,所以,土地资源未及充分利用。
  史载:经上海方面主动、积极联系,沪皖双方友好协商和有关上级的安排,最终,安徽方面将犯人调白湖、南湖、普济圩农场。上海市公安局付200万元,买下了这块地方的永久性产权和使用权。
  上海市闽北劳动教养农场适时撤销,人员大迁徙,逃亡军天湖。
  三年多以来,上海劳教农场在闽伐竹16600多根,运沪10600多根。核算一下,三年多,每个劳教才生产了一根多一点的毛竹。
  不应当否认干警的辛勤劳动,但他们的工作,主要在于管理,在于指挥;而在运动着的10000多根毛竹,其功劳主要在于8000劳教分子,他们不但付出了汗水,而且还付出了泪水,甚至付出了生命。他们在劳动中死亡不算工伤,在饥饿中死亡更轻如鸿毛。但他们是因“劳动”而死的。这是一件大事,非常大的大事。其实社会上都饿死人了,饿死劳教也难说是丑事,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在劫难逃,无须避讳。
  迁场时为四个分场。十六开,四百多页的《军天湖农场志》第397页写道:“下沙分场1300余人到后为汤村分场。东风分场1400余人,到后为马村分场。大坑分场1300余人到后为烽火(后改枫河)分场。坑塘分场和医院1000余人到后为下湾分场及医院。”
  以上四个单位共5000余人。这四个“余字,姑作500计,则合为5500人,因为含干警401人及少量家属,即到军天湖的场劳人员为5000上下。何以要说含“干警401人及少量家属”呢?因为该《志》要表述的“传主”是干警,但前后文未另列,而且,按习惯,统说一下,也就可以了,再者,中队、分场干警,是和劳教同行的。这就是说,入闽的8114名劳教分子,现在少了3000,或者说是3000左右;生还者5000左右。
  绝口不说饥荒,更不说劳教人员的非正常死亡,是不对的。生命是不分等级的,无阶级性的。对所有非正常死亡的劳教人员,在精神上,我们都应予关注、哀悼,这就是人道主义之一种,尤其是对那些因工死亡者,不当一回事,那就更差劲了,或者说,这是对“劳动”的一种轻慢,还少了几分仁爱。你本身就是对他“‘劳动’教养”你不尊重劳动,又何以教养人?
  迁场行动开始的时间是1962年6月,分水陆两路,陆路当然以铁路为主,但那时到宣城是没有铁路的,所以两头要步行,而后上船,上汽车,当中是火车。而水路,起步不久,就是小船,而后是大船。最终,水陆两路都上汽车。车到军天湖最东南方的焦村,是人下人,是物卸物。1958年入闽时,劳教分子所带行装甚少,在那里过了近四年,衣物当然就多了,所以说,入闽时人多,出闽时衣多。
  劳教分子和少数场员的衣物,行前几千件,都打了包,写上名字。这些行李包不跟人走,而是另行运输,几经辗转,历时多日,最终到达焦村,堆积如山,蔚为奇观,人到以后,再来领取。
  从习惯,新农场还是保留了“军天湖”这个地名的特色,名为上海市地方国营皖南军天湖农场。1971年12月更名为上海市军天湖农场。1958年6月至1974年3月前后共收容劳教人员12000人,1974年4月起开始收押罪犯,同时,几千场员又留场继续改造,对外仍叫上海市军天湖农场;对内是上海市第三劳动改造管教总队,1995年6月改称上海市军天湖监狱,隶属于上海市监狱管理局至今。
  军天湖,从大范围说,区域属安徽宣城,是一个小丘陵地带,基本是鱼米之乡,以生产水稻为主。地貌主要是平原,有少量山丘。
  1956年3月,上海市公安等部门,在安徽广德,创建白茅岭农场,开始是收容游民、流浪者、残老者,名为上海市白茅岭农场,后来收容劳教,再收监罪犯,最终改为上海市白茅岭监狱。这就是上海在安徽省的两个监狱农场。
  1958年去闽北路经沪浙贛闽四省市,如今是闽贛浙苏皖五省,路线更长,是一个小长征。5000场劳分子下山,千里大“逃亡”,因为有水陆两路,出发时间不一,所以是铺天盖地,水陆兼程,绵延百里。1962年6月17日启程,7月底完全到达,费时月余。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事,又是那样地从容、淡定、宁静、安全,甚至也没听说有一人逃跑,遑论闹事、暴动。不见刺刀,没有机枪,无一兵一卒戒备,居然一路平安,是为奇迹,世所罕见。
  这显示了,灾害的来临,缓和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不过,一定要说有矛盾,其主要方面不在场劳分子,而在警方。也可以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甚至还可以说,这5000人已经全部改造好了,而且四年了,无理由,不能延长。所以说,依情、依理、依法,对这5000人,应全部当场释放,对其中的场员,更不能强制留场。然而,他们还是被紧紧抓住,甚至还要再抓近20年。这同样是奇迹,同样世所罕见。
  这一回的回目,叫《逃亡军天湖》。不论上级有何指示,而从长远观点来看,迁军天湖,客观上可以发展生产,可以建设一个更好的农场。所以,这个题目可能文不对题,题不对文。但人命关天,就当时而言,根本在于保命,是摆脱死神,功德无量,以《逃亡军天湖》为篇名,也就更符合事实,更贴近历史了。其实,军天湖于历史是反光镜,于未来是红绿灯。
  然而,关于迁场的原因,记者顾一琼女士的报道却称,1962年:“因战备需要,迁址皖南更名军天湖农场”。
  什么是“战备需要”呢?当然不是应对苏联,因彼时中苏关系虽已紧张,但尚未出现要动手的样子,珍宝岛的局部干仗,那是1969年的事,而非1962年之前。而且中苏对峙是在北方,而不在东南腹地。再而且,闽北迁皖南,距苏联倒更近了。那就是与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有关吧。有一句话,叫“福建前线”,那是特指福建的“东南沿海”,其次还有福建中部地区,这是一个宽阔的地带,而将乐县,深埋于福建西北部,密林里,群山中,接近江西省,从政治和地理上说将乐又是老苏区,那里的群众革命得很,所以说,那里是“福建后线”。又何惧散落在群众汪洋大海之中的几千病歪歪、气恹恹、死期全覆盖的劳教分子。所以与对蒋“战备”无涉。实事求是地说,死亡的降临,才是当时紧急的主要的根由。再者,一个几千人的大农场,仅靠伐竹的生产方式生存,也少了科学的头脑、现实的根据、长远的打算。而且,上海不“跃进”了,不要毛竹了。当然,那可能是统稿,是怨不得顾大记者的。
  还是那位顾记者,还是在那篇新闻报道中,她写道:“1958年6月,为了上海的社会稳定,和市政建设,根据市委批示,市公安局抽调400余名年轻干警奔赴闽北山区,创办上海市地方国营闽北农场,短短3个月内收容八千余名劳教人员。”
  一是关于“为了上海的社会稳定”。这就是罔顾事实、不符历史了。因为1958年前后,上海的社会稳定得很,不但肯定比文革时好,也不亚于当下。彼时人与人的关系,可以用“友爱”二字概括。全不似当下。其二是说400余名“年轻干部”,这也错了,当时坑塘九队而言,六个干部,只有一个陆庆余小于40,其中的王建伦到闽时,早已年过半百,劳教分子一开始,背地里就称他为“老黄忠”了。至于“短短3个月内收容八千余名劳教人员”一节,是怎样地胡乱,这里就不展开细说了。我只是说,这个新闻不真实。
  上海市地方国营皖南军天湖农场,对内是上海市皖南劳教农场,对外又叫三三三信箱,下湾分场为一分箱,一中队就是一支箱。
  下湾分场是八个中队,每队120到150人。所谓的场员,那是和劳教分子混合在一起的,是一个极少数,劳教分子是汪洋大海,场员是几叶扁舟。惟一不同的,就是场员有20元左右的“工资”,每年有两周所谓的探亲假,刚摘帽那会儿,场员可以和干部一起吃小伙房,而到军天湖,又被取销,通统赶出,和劳教一锅煮了。
  我到军天湖之后,曾经写信给吴桐,他有回信给我,有一次,他洋洋洒洒,竟写了几千字,其中最使我感慨的话是:“想我兄弟,今生怕是难得相聚了!如果可能,今后就写写信吧。”是呀,他是我的知音,这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他还告诉我,我走后,蒋某人因表现突出,成效超然,科员跃升正科,到胎盘室当书记了。是呀,他在官场高一尺,我到人前矮三分。
  1962年的秋末冬初,农场投入一定量的劳力搞林业。这有两种,一是种茶,第一步和主要的工程是挖沟;再有是种果树,第一步和主要工程是挖坑。相继种下茶树、桃树。各中队均参加劳动,我就挖过五个桃树坑,深1米,宽80公分。
  刚到军天湖,我在下湾五队,我的岗位是种地户、庄稼汉,五个月后,我被调入下湾一队继续当统计员。当此大任,好像是因为我在原闽北坑塘九队有个好名声,这回我是被分场管教组组长於明才提名。统计员的任务,是按生产队长要求,每天将具体任务分解到各组,每天验收各组劳动质量和完成数量,月底结算工分。因彼时某些日用品凭证供应,每月一次,由统计员统一去分场代销店采办每天去分场部领取全队的报纸、信件。这样,统计员就有了管理的内容,而大不同于在闽北了。
  一队原来有个叫朱士超的统计员,原是会计师,但快50了,又是历史反革命,这就让我顶替了,真是不好意思的。后来,他“妄图复辟”,多次想拱掉我,未能成功。又有一个叫蒋恒远的,也很觊觎。
  下湾一队是分场龙头队,中队长是纪学海,中队副是孙立修,事务长是曹征爱,此三位家属在分场,是以场为家的。管教员是刘忠康,就是当年结婚两天就赴闽北的那位。此人不仅思维敏捷,而且写字速度相当快,还喜欢唱歌,所以,中队开会时,他都要求先唱支歌。此时,我就很得意了,因为唱歌时,总是我指挥。所唱,无非也就是《社会主义好》《一条大河》《我们走在大路上》之类。该队有劳教分子、场员130余人,有水旱田527亩3分,山地81亩8分、茶林11亩2分。
  老习惯了,和在闽北一样,我仍然向中队部求得读旧报纸的机会。刘忠康对此也很支持。这样,我比在闽北进步了,不想自杀了,这主要是因为麻木了。当然,精神的痛苦,挥之不去。
  农民经大饥荒的沉重打击之后,一种求生的力量,一下子就喷发了,就舍死忘生、不要命了,偷偷摸摸,不顾一切地搞生产了。安徽小岗村农民的搞生产,是准备坐牢杀头的。其实比如养鸡,三四个月,就有了一只一只童子鸡,十几个月就有了一只一只老母鸡,几个月,就有了瓜瓜菜菜和豆豆果果,八九个月就是一头大肥猪,几个月就有了这样那样的粮食,一年就能丰收。这几项是相辅相成、同时进行的。安徽宣城虽是重灾区,但恢复得很快很好,几乎是转眼之间的事。
  当地的生产发展,场劳分子沾了光。对于所谓的场员和劳教,虽一律规定不得接近群众,但因为终究没有大墙,没有铁丝网,所以,对下山的5000饿鬼,你关不住的。饿了嘛,保命第一。所以,一到军天湖,劳分子就四出活动,深入群众,买一点、换一点、摸一点、偷一点。这当然是违规的,各级干部,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可是,生命与规矩,孰轻孰重?因为大有利于活命和农场生产,有问题也不严重,所以,干部是一眼开一眼闭,并不阻拦。中队干部熄灯前,假装无事人,到集体宿舍兜一圈,见不差人,也就大放宽心地去睡觉了。
  而最受欢迎、最大众化的,就是地瓜,也就是山芋,村民、农场都种。生熟咸宜,价廉物美,营养丰富,健体强身,场劳分子的脸上有肉了,互称“山芋面孔”。当然,我从迁场的第一天起,就不吃“剩菜剩饭”了。但那也只能救一人,而迁场军天湖,救了5000。干部的生活,也得到很大改善,有鱼有肉,有鸡有鸭。
  所以说,迁场之举,正确,英明,光荣!千岁,千岁,千千岁!
  最是焦村之东,有一山岭,岭上有一片树林,人称快活林。那里的地界,不属军天湖农场,是一个边界,但无“边防”。
  快活林,真快活!我也去过几次。每天入夜,摊位成排,灯火萤萤,热气腾腾,鸡鱼肉蛋、野兔山鸡、馒头馅饼、米饭面条、瓜子花生、香烟火柴……凭君选用。摊主非但有就近金坝村民,有的还来自稍远的寒亭、杨柳铺,甚至来自宣城。场员、劳教纷至沓来。生意做得“牙豁豁”。买卖双方,友好、亲热。比如,你买一碗肉,钱已付了,肉已拿了,摊主还会亲热地再夹一块肉送你。当然,比如那碗肉是9元,你递上一张10元券,也会痛快地说:“不用找了。”买卖双方融洽、友好而且通名报姓,老王、小李、赵大姐、张大娘,叫得亲热。
  快活林,真快活!多时可以集聚百人。那里,摊主称自由市场,场劳分子却只称“快活林”,该品牌全场皆知,含宣城市市长、农场党委书记。这名字叫出来,就是一个爽!
  快活林,真快活!如此胆大,如此无法无天,那还了得!又牵涉到军天湖农场这样一个很大很严肃的政治单位,事关“外交”,所以,当地大队、公社,不敢贸然行动,这就报告了宣城人民政府,政府很重视,派员来场接洽,说:“资本主义复辟了,你们专政机关怎么办?”
  事实是,在风起于青苹之末,在只有三个五个摊位时,当地就曾冲过几次,清静了两三天。孰料,后来,摊位竟变成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二十个了……越冲越多了,野火烧不尽了。政府来人了,场部由管教科科长李华甫同志接待,他装聋作哑,说“啊?有这等事,我们还不知道呢,官僚主义,官僚主义呀!这样,毛主席教导我们,办事要调查研究,是不是让我们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来员说:“最好最好!你们上海同志办事,就是这样地仔细、认真。”李科长留客人食堂午餐。餐时,客人说:“你们上海人烧的小菜,刮刮叫,得说了,好吃好吃!”李科长说话很幽默,他说:“要是跟快活林的小菜比比呢?”对方也爱开玩笑,说:“那不过是我们宣城的土特产,土特产。”
  对于快活林,还有场劳分子偷鸡摸狗、灰色交易、地下市场之事,农场早有掌握,而且有一个基本的估计:物极必反,5000饿鬼下山,产生这样的情形,势所必然,放一放,问题不大,而且有好处,对恢复场劳人员的健康,甚至保住和延续他们的生命,还有投入生产,至关紧要。稍后,物极必反,只要农场生产搞上去,这种现象也就会自生自灭了。
  再说这次客人走后,李华甫找出了几个月之前的一份文件,那是他们管教科关于快活林问题,向场领导的一个报告,上面有场党委书记魏林生同志的批语,也只五个字:“民以食为天。”李华甫又将内容重阅一遍,而后微笑着将文件放回。一两个月后,宣城方面来电话,问怎么样?李华甫说:“我们场领导高度重视。但是如何处理,我们要研究研究。”再一两个月后,对方又来电话,李华甫说:“我们已经对全体场员、劳教人员进行了正面宣传,做了纪律教育。”对方说:“不行的,我们到现场看过了,情况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李华甫说:“那我们再抓紧教育,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狠狠打击,一抓到底,决不宽容。”又一两个月,对方又来电话,说:“感谢你们所做的工作呀,现在情况是大有好转,你们辛苦了!”李华甫就奇怪了,他并没做什么工作呀,何以平白里受了表扬?也就二三里路嘛,晚餐后,他戴上大口罩,现场视察。其实,这是他第三次去快活林了,他问了问摊主和场员、劳教,还买了两只馅饼,回来的路上,腹中饥了边走边咬馅饼。
  李华甫今天所了解到的情况和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
  他逗留了三四十分钟,一旁有张小桌子,旁有两只小竹椅,坐上去吱格吱格响,他和那位女摊主聊了几句。摊主最后说:“不像老早了,现在生意难做了,你请他们来,他们也不来了。”近来的客流,真的是每况愈下了,摊位也越来越少了。最多时,一个摊位的营业额可达二三百元,后来是日见其少,今晚这位才做了50元。那么,客流都到哪儿去了呢?一是农场周边村民可就近“供应”,因为是与村民家庭交换,少了商业性,成本低,物品便宜,也方便,又何必舍近求远,赶到快活林去快活?第二是陆续有场劳人员家属从上海来探望,有食品带来;第三,最根本的一条,农场生产大发展,一年大变样,粮食根本不是个事,蔬菜、副食品充裕,杀猪宰鸡渐入常态,场劳人员生活改善了。5000饿鬼,半年时间,身体里不缺什么了,有点油水了,健康全恢复了。所以,你那个快活林,场劳先生,你请他们去玩玩,他们也懒洋洋了。最终,一度繁荣昌盛的快活林,也就自生自灭,无人问津了,剩下的,也只是那片小树林了。个中道理,相当有趣,耐人寻味,还可以认为是当时社会的一缩影。
  上列趣事,有的是农场开改造积极分子大会,李华甫在大会上对我们讲的,有的是中队干部传达的,当然,多数是我的实践。
  却说上海市军天湖农场,第一年,15000亩农田,就喜获丰收,粮食真的没处放了,总场不得不赶紧造粮库。其他副业也大有可期。于是就开窑厂烧砖,各分场都有一个建筑队,为分场部和分场干部家属、为各中队场劳人员,建造砖瓦结构的永久性住房,计划五年内全部完成。场员的工资有了提高,平均22元,再以工分计算这就是统计员的工作了。而我则是30.80元固定工资,也是全队最高的。这里的经济和政治是二元的,就是说,农场生产蒸蒸日上,场员情绪每况愈下。
  然而,政治是不能忘记的,自1958年到1962年,即到军天湖的第一年,5000劳教分子,就已经改造四年了,还是劳教分子,而且,农场明知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冤枉的,有问题也是不大的。比如我原来所在坑塘九队,151人,四年才解除了4个人的劳教。可其余人,自闽至皖,老老实实,没犯错误,更没犯法,更没“乱说乱动”,而是老老实实,积极劳动。叫他向东他不向西,叫他打狗他不撵鸡。那你到底要他劳教多少年呢?
  而可怜的劳教分子吃饱了,有的就又想事情了,也就难怪有的劳教说劳教不如劳改了。因为劳改是有期的,有判决书的。不管如何,有判决书好,遑论正确与否,但可以说明凭什么处理你,又有个时限。不过,这年年底,就下湾分场而言,也解除了二十几个人的劳教。可这是不够的,很不够的,因为还有百分之八九十呢,只能是王老五卖糖——零打碎敲,每年解除一次,1963年,也不过摘了五十多。1964年,六年多了,也许真的是不好意思了,说不过去了,“哗啦”一下,分场开大会,“一风吹”,剩下的八九百劳教分子,就基本全给解除了,也就全场员了。会上,干部宣读名单,读得口干舌苦,接连换人,才将名单读完。这和第一次一样,和有史以来一样,只在大会宣布名单,而不给任何形式的书面凭证,也不说理由,当然一律留场。
  不过,事到如今,各队多少还有那么一两个、三五个还是劳教分子呢。那也不着急,此后的一或二年,只是管教队长个别说一下:“张三,你午餐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或者说:“李四,你收工后找我一下。”“或者说:“王二麻子,你明天找我一下。”而后,分别对他们说四个字:“你解除了。”就这样,七年了,闽北来的5000人,就真的全“场员”了。
  场员是场员了,解除是解除了,但大家全没了激动的神情,少了感激的表达,这也太没良心了,太冷血了吧!不过,我们真的麻木了,而尤其在于不解除在农场,解除了也在农场。不解除改造,解除了继续改造,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改造,而是变为劳改了,升级版了。而且,就锅炒菜,就地改造,该干啥还干啥,原来是啥还是啥。一句话,我们是永久的不变的人家的阶级敌人。
  对于“场员”这一雅称,当时在场员中,有那么十六个字:

  场员场员,
  又长又圆;
  一家老小,
  永不团圆。

  是呀,一个是长的,一个是圆的,怎能捏到一起去?这十六个字,在军天湖流行很广,农场组织说,这是反动言论,要追查,可是,到哪里查?查不到的。同时,禁止流传,有场员又在背地里牢骚了:“政府不让我们‘团圆’了。”这就更反动了,要坚决打击,可是,举起铁拳,无从下手。
  在这家农场,解除劳教,并不等于摘除四类分子帽子,因为所有八千多人全都是四类分子。即令是这两道关过了,也不能成为正式职工,而是进入场员这样的劳改状态,而非正式职工。以我个人而言,要成为正式职工,农场有规定,必须“摘掉劳教帽子,又不戴四类分子帽子。改造表现突出好,或者有较大贡献。但要从严掌握。”这不就是过了一山又一山嘛。这五句话,每一句就是一座山。最后一关又是“从严掌握”,那你也就完了!我的表现,应当说是“突出好”的,但“从严掌握”,也就将我排除了。所以,我在那里改造了二十年,其间解教以后就是十六年多,还是没能当上正式职工,就是当上了,比之干警,仍是低人一等,天上地下。而且,就整体场员而言,又重新来过,又和当年解除劳教一样,转职工,每年每队一或二人而已。那就是明摆着,天饿不死你,人另有办法,这就叫死路一条。
  天地良心,对于这8114名劳教分子,改造了二十多年,死了几千人,生者除了被无端惩罚;在思想上,全变得麻木、愚蠢、落后,而乏善可陈。这似乎是一种遗憾。
  所以,事实是,农场生产大发展,这于国于场于所谓的场员,当然是大好事。不过,政治、生产,在这里是二元。
  1963年春,上海就陆续送来新的劳教分子了,这也是农场的一发展。萧规曹随。迁场后,农场加强了对场劳人员的改造。一到军天湖,全场布置场劳人员写一年一度的1962年改造小结。1963年、1964年的小结,跑居民点,去快活林,都得检查,这就叫秋后算账。这里用得着这八个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还有八个字:场劳改造,本质一样。不过,写了也不怕的,死猪不怕滚水烫,而且,法不责众,您就看着办吧。
  邻近的小白树村生产队要写生产总结,产队长到下湾一队请人帮忙,点名要我。场群关系很重要,队领导就派我去了。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队长热情地留我洗澡,虽然我很需要,但我怕惹是非,婉拒了。
  春节将临,下湾分场浴室建成使用,入浴的顺序是——干部先洗,而后是他们家属,再而后,才是“小三子”场员。彼时也,那一池水,浓度已高,肥田为上品,洗人已不宜。何况,还得嗦嗦而抖拖着一尺长的鼻涕,在寒风中排队等候若干小时。
  这时,生产队长又直接找我,再次热情邀我去洗澡。
  农场加强了对场员的管理,不准场员和当地群众来往,怕的是我们腐蚀贫下中农,但实际上抓得并不很严。再者,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我是去洗澡,不是乱说乱动,何怕之有!还有,也不能辜负队长一片好意嘛。所以,某日傍晚,我就怀里揣着毛巾、香皂,顺路在山上捡了一捆柴火,赶到了队长家。
  队长一边接柴火,一边微笑着说:“背柴火来干么事?”“干么事?”即“干什么?”。这是当地老乡的常用语,而且,话从他们口里说出,很好听,宣城味特浓。
  队长给了一碗茶,还有自制的炒米糖,让我在堂屋享用,自己则到一旁去烧水。后来,我跟了去。那是一栋“黄土为墙茅盖顶”的小屋,屋里堆着不多的柴火,盘着一腔土灶,灶上有两口锅,小锅是烧猪食的,大锅是烧洗澡水的。一旁有铡刀,锄头,铁锹等农具。而煮饭、烧菜的灶头盘在堂屋。这两栋屋子,很是空旷,因为这家只有队长一人,父母不幸饿死于前不久的“三年自然灾害”,与我们闽北三千劳教,同归于尽。
  我猛然想到:我洗澡,他人为我烧水,这不就是不劳而洗吗?不就是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吗?不就是很反动吗?于是,我就抢着自己烧,队长就到那边大屋去干别的了。
  就像当年上海办闽北农场那样,逞能并不等于能解决问题,我将火烧得熄了,弄得满屋浓烟滚滚,呛得自己干咳连连,幸得队长及时赶到,重新将火烧旺。半小时后,水热了,我向队长要澡盆,队长笑了。原来,并不是在澡盆里洗,而是直接爬到锅里去洗。我吓一跳,这不就是“煮”人吗?我忽地想到《国策•齐策一》以鼎镬煮人之烹刑。但我旋即又忍不住笑了,而且又立即产生了好奇心、新鲜感,何不一试!
  这口大锅的直径不下80公分。队长说,这是洗澡专用锅。因为缺货,又因为经济条件限制,还因为卫生观念滞后,所以这种锅并非每户农家都有。据队长的意思,有了这口锅,论那档次,也就等于或高于今日上海居民的拥有淋浴房了。
  队长拎来一桶冷水放在灶台上,另有一瓢再取过一块木板横在锅上,而后请君入锅,便随手带上门去了。那门比较破旧。我搬过刀、取来锄头,将门抵得牢了,怕的是一旦有女人进来,那我的罪就大了。我卸衣下锅,赴汤蹈火,引颈就煮。
  我坐在木板上,双足却不敢用力,深怕踩破锅底。队长在屋外忙着什么,还不断和我通话,问冷问热,进行“遥控”。我也几次“调温”:加冷水或跳下灶头添柴火,最后去了木板,蜷起身,变个大虾米,小心却又是痛快地盘着身子,在锅里狠“烹”了一回,舒服极了。
  不是说改造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嘛,此次浴后虽未换骨,却有脱胎之感。是的,今天我在这里脱胎,而后回农场换骨,再而后,总可重新做人了吧。
  此后,我一接触到沐浴事,每每忆起那间小屋,那口大锅,还有那位生产队长。不过,实事求是,有件事,我得交待清楚——那位队长是女的,是位姑娘,她有个好听又有学问的名字,叫周鸣凤,热情、泼辣、俏丽、大胆,20岁的年华,饥饿的年头已过,地瓜、大米、蔬菜,将她养得很标致,这天,她又特意穿得单薄,所以,一对乳高高地耸立在你的眼前,口水从她嘴角流出。不约而同,饥饿也已离我而去,我也完全健康、正常,就像一般的男人那样。她大胆地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我俩饥渴、充满欲望的目光,对视着,她猛然将我紧紧搂住,用她的胸脯,磨蹭我的胸脯。我慌神了,松松地搂了她一下,以示回报,不料,她竟唧唧有声地亲我,再腾出手来,上下乱摸我,这就很惊心动魄了,热血直冲我的脑门。不得了,使不得!我用力将她推开,她差点跌倒,这就比如是一盆冷水泼过去,一团火,也就灭了。我慌忙离开她,慢慢往回走,尴尬地回头,致歉地一笑。而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长久地看着我,是一个木头女人。我匆匆往回走的时候想到,怪不得她两次请我洗澡呢,只怕早就有了心思。当然,这是她看得起我,我不怪她的,而是,而是……
  此后,周鸣凤也常在一队的山前山后打猪草,所以也偶尔会和布置生产、检查劳动质量的我相遇。但她不理我了,因为她想,这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为么事要理他!就是说,她有气。我倒也想保持一种友谊。再者,说不定将来有什么发展,所以也偶尔和她搭话,在我的心中,对她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歉疚心理,这种心理,长久地存在着。
  不是吗,下湾五队,有个叫李宝华的场员,附近三棵树村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两情相悦,在野地里做了事,而且成效卓然,女方怀上了,后来正式结婚,李家从上海来了三桌人,在宣城最大饭馆敬亭山酒家办了五桌。而后,李宝华就转到三棵树村当农民了,再后来,他还当上了生产队长。此为场农通婚之一例。我的未来又当如何?她有房有地,招进去也是一条路。

  本文选自《静静的军天湖:亲历七千三百天》,张百年/著,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8月。


静静的军天湖
张百年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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