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耀瑾:难忘狱中生活
┃Personal History
难忘狱中生活
© 贺耀瑾/文
公元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多灾多难及深刻裂变的一年。由“四五事件”引发的一场恐怖潜流推向全国范围,就连我当时正在上山下乡的黑龙江边陲农村也难以幸免……
5月的一天,我正在劳动。一位知青说公社有事找我,让我去一次。我立刻来到公社,找我的是公社派出所所长,所长紧绷着脸对我说:“从现在起,宣布你被拘留审查。”
咔嚓,冰凉的手铐铐在我手腕上。仅仅几秒钟,我就从公民沦为了囚犯。
瞬间,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周身的热血直往胸口涌。我想大声斥问:“凭什么抓我?”“我有何罪?”然而我拚命控制住自己,什么也没问。问有何用?瞧眼前派出所所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裹在身上的警服,缀在警帽上的国徽,知道他不过也是在执行命令。
那一天,我就不能回到知青点去住了。关押在公社的一间屋子里。自由已经离我而去。门口始终响着窸窣的脚步声,我斜靠在板铺上,面壁沉思。内心的担心终于变成眼前残酷的现实。正是应验了老百姓的俗话“祸从口出”。我眺望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一夜未眠。窗外,5月的黑龙江已经是春风吹拂的季节。
第二天,宣布将我解送去县里。没用警车,是坐船去的。派出所所长和一名警察押着我来到公社轮船码头。码头极其简陋,就在黑龙江边竖一块牌子,上面写几个字。宽阔的鹅卵石江滩就是旅客休憩的候船处。一会儿,江面传来汽笛的鸣叫声,一艘客轮缓缓地靠岸停泊。当跳板搭好,我带着手铐大步流星往上走,上了甲板转过身,只见江滩上站着许多贫下中农,高高的江堤上伫立着知青点的知青们,他们一齐向我挥动起手臂,似乎还有声音从嘴里发出。我内心一阵激动,凝神片刻,慢慢向船舱走去。
跨入舱室,这里已经羁押着两个人,同样带着手铐。其中一位一看就知是上海知青,穿的卡中山装,头发长长,眼眶内射出成熟的光。我和他四目相对,彼此就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后来从交谈中得知,他是邻近公社的一名知青。挺喜欢读书,也爱思考问题。最近刚从上海、北京回来,携带了许多“四五”事件诗抄。也许没有做到守口如瓶吧,警方灵敏的嗅觉从大城市追到了小山沟,难逃“罗网”。另一位犯人则是地地道道的东北老乡了,一身黑不溜秋的衣裤,约摸五十多岁光景,盘腿坐地,一言不发。我问:“大爷,您为什么被抓起来?”稍顷,老人拍头愤愤然说:“那天,老少爷们在马号里唠喀,我说江青娘们原先是个破鞋。不知哪个鸡巴小子就去报了案,唉……”老人垂下了头,一副委顿的模样。真正的祸从口出哇,就连偏僻的旯旮里也充满人生的凶险。
夜深,江水在船舷下发出清晰的流淌声。我回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前些日子,公社一把手在生产队检查工作,同知青们接触较多。这位一把手在文革中造反出身,也是全县屈指可数的几位雄辩家之一。记得那天晚上在食堂,我好像吃了熊心豹胆,竟为四五事件同书记发生争辩。我说,历史将证明四五事件的性质。书记瞪起眼质问:“怎么,你怀疑党中央的决定?”“当年的五四运动不也把它贬为反动学潮吗?”我回答。书记不服气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还说邓小平人才难得哩。”我反唇相讥地说,“邓小平务实,‘白猫、黑猫论’对发展生产有利,何罪之有?”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胸中的块垒,一吐为快。管它面前站着的人物是个什么官。一把手开始还有点自得,继而惊愕,同我争得面红耳赤,终于恼羞成怒,恨恨地对我说:“说话太放肆了,怪不得是有‘前科’的。”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这场对上不恭的争鸣就传遍全村,自然为我今天埋下了伏笔。
船到县里,立刻被送入戒备森严的公安局看守所,同社会上捉来的三教九流刑事犯关押一室。高高的围墙,阴冷的铁丝网。我不知下一步是否会被判刑?是否会被送往某个监狱服刑?关在看守所从法律上讲仅仅是短时间的。
刚到看守所就遇上一件趣事:晚上,相邻不远的囚室突然传来一位囚犯的高声嚷叫声:“江青是野心家,江青是一条美女蛇。”猛一听,我还吓一跳,哪个囚犯在狱中敢如此大胆,莫非神经有毛病?看守急匆匆跑来,拍拍门说:“老×,睡觉,睡觉,轻点声。”咦?警察对犯人居然态度和蔼。后来才知这是位特殊犯人。原是县里某个重要部门的科长,一次喝酒“信口开河”,事后被请进公安局。毕竟他在县里还是有点脸面的人物,待遇不同一般。可以在囚室抽烟、喝酒、看书。只要不在外面胡言乱语,以后我还听到过他的高声喧嚷,大概又喝上了,半醉半醒的。
当时有一条法则,似乎遏制了一个人的自由,这个人的思维也就随之停止。公社一把手说我有“前科”,一点不假。我这次被抓已不是第一次失去自由。所不同的第一次是在生产队里隔离反省,原因是祸从笔出。我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少年时,我家隔壁住着一位当教师的叔叔。知识渊博,常讲故事给我听。妈妈说他是共产党员,又红又专,很有出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叔叔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脸色忧郁,目光黯淡,以后连人也不知去向。爸爸说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什么叫“右派”?共产党员怎么会成“右派”?这些矛盾的问题从小在我头脑里萦绕。中学毕业来到农村,劳动之余我一边读着身边仅有的一些马列著作和社科书籍,一边思索着文革前后的种种现象。我把自己的想法统统记在日记本上。然而有一天我发现日记本忽然失踪了,问遍同房间的知青都说没看见。几天后,公社、生产队的领导将我找去谈话,指出我有严重的思想问题:为十七年教育黑线翻案;反对文化大革命;攻击伟大领袖等等。最后宣布,本着教育、挽救的精神,对我实行隔离审查。当晚我就从知青宿舍搬到马号隔离室住。还特派一名知青看管我。这名知青与我彼此熟识,但对我一夜之间成为“反革命”迷惑不解,一时间还保持着几分警惕。后来朝夕相处,我与他无话不谈。三个月的隔离结束,他竟成了我的知音、好朋友。
在看守所,我被提审过两次。每次都是淡而无味的重复。在审讯员手中我看到那本失踪了的日记本。也许这就叫罪证。我对自己所有的“罪行”均供认不讳。面对严肃的审讯员,我只希望他们快点判决。审讯员们只能用目光扫视我,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
狱中,最富有的是时间,最难捱的也是时间。无书报可看,无广播可听,不知外面形势的发展。与我同关一室的那个老头终日沉默不语。另外两位是刑事犯。颠来倒去讲的就是偷钱、找女人的无聊琐事,让人听腻了。无所事事中,我常常想起远在上海的父母,想起在生产队里的女朋友。
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结论,传来消息让我们这些犯人出去干活。我一听倒也好,最起码不用整日锁在铁窗内,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呼吸新鲜空气。而老头沉重地叹息一声说:操,罚俺们做苦役。那时县公安局正在盖一幢楼房,我们这些犯人正是不用花钱的听话劳力。我同几名犯人被派去运砖,同车人中有那名船上一起来的知青。在奔驰的卡车上,环视碧绿的原野,端详银白色的桦树林,吸着清凉的空气,心中不由充满快活。尽管四周有虎视眈眈的警察,不许犯人互相说话;尽管活儿挺重挺累,但我觉得时间过得快了起来。
一天收工回到监房,看守交给我一只包裹,拆开一看是女朋友送来的。里面有食品和一封信,我急忙阅读起来,信中写道:……白天我躲在你们汽车经过的公路旁看见你坐在高高的运砖车上,风吹起你长长的乱发,人也瘦了。你父母已经知道你出事的消息,给我拍电报要来边疆。我连发三封电报告诉他们千万不能来的。……你走之后,不少人找我谈话,要我划清界线。我父母也写信来让我回上海去。可是我思来想去,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这块地方呢?……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读罢信我潸然泪下。身陷囹圄,牵动的是亲人们的心。
岁月匆匆,初秋的一天,大家正在干活。从远处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阵的哀乐声和播音员的沉痛广播声。“毛主席逝世了……”。这消息如同惊雷滚过原野,震惊着亿万人的心。我们这些犯人同样是悲痛至极。无论个人的命运如何坎坷,我们共和国的命运是同毛泽东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星期后,县里举行群众性的追悼大会。我们同样被剥夺了这份追悼的权利。只能立于囚室,面向北京,默默地致哀。同时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浮上我心头,中国这艘航船正处在惊涛骇浪中的非常关键的十字路口。个人命运同样系于一旦。
晚秋中的一天,黑漆漆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我被告知无罪释放。走出公安局看守所;结束了我第二次失去自由的生活。回首望铁窗,内心百感交集,一时莫辨滋味。我飞快地朝邮局走去,首先想到给父母亲拍电报。我在电报纸上写下“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八个字。
当天我就乘车回生产队去了。
本文选自《东方十日谈:老三届人的故事》,金永华/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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