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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锦银:我的初恋

夏锦银 私人史 2022-03-22

Personal History

我的初恋

© 夏锦银/口述
© 方 子/整理


  说起来,虽然到了28岁还是个“剩女”,其实我的恋爱从18岁就开始了。
  在运河中学读书的时候,总觉得不能跟班上的女生完全融入,无论苏南下放的城里孩子还是当地农村的淳朴女孩,我都不愿意同她们多讲话。我确实有着自己的小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从初中到高中,我在偷偷地断断续续地谈一段恋爱。
  因此,我的内心很复杂,既有乡下姑娘的自卑,又有被追求的骄傲;既有初恋的甜蜜羞涩,也有“大逆不道”的紧张慌乱。这段初恋,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1968年,我虚岁18。好不容易考上了初中,学校却停课闹革命了。那年大热天,姐姐生孩子,就让我去她七套镇上的缝纫店帮忙。
  七套镇在我们运河公社的东北边,离我家有40里地,中间隔个六套公社。前文说过,所谓几套几套,实际上就是故黄河的河套。黄河夺淮改道,但河套的地名一直保留了下来。单单我们运河公社从东南向东北就有大套、二套、三套、四套、五套几个大队,再向东北走就是六套公社、七套公社。
  当时的集镇就是公社所在地,除了有公社干部办公的几排平房外,一般还有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一条小街。小街两旁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农机站、粮站、文化站、广播站等。当时经济落后,物资紧缺,全部都是计划经济,没有任何私营经济,一条几百米长的小街上唯一的商店就是供销社。七套镇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有这样一条小街。
  姐姐在镇上的缝纫组工作。那时候的缝纫组是集体性质的,一个裁剪师、几个缝纫工,集体工作,一个月的所得大家平分。我姐姐生孩子坐月子,就叫我去顶工。
  我以前只会简单地踩踩缝纫机,刚去的头几天,月子里的姐姐到现场去坐在旁边教我。缝纫组在七套街上,每逢赶集的日子就最忙。每十天一个集,人家在供销社里扯了布就直接到我们店里来做衣服。乡下人赶一趟集不容易,都是拿了布来在店里坐等。师傅一裁好就朝我们机上一扔,我们就赶快埋头缝。一开始我还有点赶不上,很快我就不比别人慢了。我姐姐很高兴,不用再来店里看着我了。
  这个缝纫店租的是七套街上王家的房子。前面是店,后面就是王家。王家有个儿子正在读高中,他有个要好的同学姓张。这个小张常来王家玩,我在踩着缝纫机时无意中看到了他。他白白净净的,个子高高的,穿一件湖蓝的“的确良”(当时很时髦挺括的一种化纤面料)衬衫,一条水灰长裤,一双黑塑料凉鞋。我心里想,这个男孩好干净啊!
  有一次,姐姐跟我聊天,说你以后就嫁到我们七套街上来吧,我们街上有个男孩很漂亮的。我心里一“咯噔”:啊呀,会不会就是我看见的那个男孩呀?过了几天,这个男孩又到我们店里,我就问姐姐:“你说的是不是他呀?”姐说:“是啊。”
  我是和姐姐的妯娌住在一屋的。她姓计,在街上开个理发店。她也跟着姐姐喊我“小姨”(我们当地都跟着孩子叫,是客气)。晚上睡觉前没事闲聊,我就说起姐姐跟我说过的那个男孩。她说你要喜欢我就去找他。她果然就去找了那个男孩,向他说起我。男孩说,就是裁缝店里的那个女孩啊,很漂亮。计姐姐就回来跟我说:你们晚上见面,在理发店。这天晚上我就去了,看见他在理发店门口吹笛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脏马上就跳得很厉害。直到现在,一听到笛子,我还会想起那天晚上他的样子。
  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了几句,在哪儿读书什么的,他的声音也好听,低低的,很温柔的。他在六套中学读高中,20岁。
  第二天,我就要走了——运河中学开学了,我要回去读书了。他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一手字也漂亮。我第一次接到情书,又激动又害怕,就跟姐姐说了,姐姐骂我:“要死啦,小女孩怎么好跟人家见面!”
  后来他就一直给我写信。这样通信一年左右。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运河的家里来了。我很害怕,觉得很不好,怎么不通知就跑来了?
  我妈妈知道了这事,看了这孩子。说他人长得倒是很好,但就是不同意我俩处朋友,原因是他家里条件不好。姐姐回来说:“他爸爸是做大饼的,父母还老吵架。”所以,我们全家人都反对我俩相处。我俩只好私下里通信。我告诉他,家里不同意,就停了一段时日,后来不知怎么又通起信来。
  1969年夏秋,时间在甜蜜的写信、读信、等信中过得飞快,这是我初中的最后一学期。这年冬天,我为他做了一双棉袜,后跟处分别绣了一对菊花。一个星期天,我和同学刘玉梅从运河中学出发,步行20里路到了六套。见到他,我就把袜子递给他,也没说几句话、没吃饭,就又走20里路回来。那时也不觉得累,也不知道饿。
  放寒假的前一天,他骑自行车来看我。那天下着大雪,运河中学前面的公路上白茫茫一片全是雪,我们就在雪地上走,就这样并肩向前走。因为刚下大雪,晚上也显得很亮。也没讲什么话,也不敢拉手,只听到脚踩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的声音。半路上还碰到学校的后勤主任,我吓得要命,像是犯了什么错。
  第二天就放寒假了,下个学年我就要去响水县城读高中了,他又赶来帮我整理好行李,捆好被子,然后就骑车走了。公路上的雪都冻成了冰,地上硬邦邦的,骑上车就摔跟头,我陪着他推着车走了好远一段,仍然没说什么话。
  后来,好长时间都不再有他的消息,因为我家里不同意,我俩也就再没什么来往。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封福建来的信,信里有一张他穿军装的照片,又英俊又帅气,真的好神气。我才知道他去当兵了,在福州军区某部队。这样,我们鸿雁往来直到我高中毕业。但我们的通信一直都是秘密的,因为家里始终反对。
  后来,我上了大学,家里就更反对我和他相处了。父亲是个老干部,我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党员,这样的条件,在村里肯定数第一,在全乡也没几个,大概就算得上这时的“白富美”了。所以,家里人觉得一般的人都配不上我。
  我心里就盼着他能在部队提干,至少能有个城市户口。可惜,他3年义务兵后又当了4年志愿兵,就是没能提干。提不了干,就必须退伍回到原籍。
  我读大学的第3年,已是他当兵的第7年,他也急了。从福建回来休假时他先去我们家求婚,我妈连门都没让他进,他只好又赶来我们学校。我家里知道了,就拍电报说母亲病了把我骗回去。他在学校扑了空就住在镇上的小旅馆等。三天后,学校要传达中央文件,我是党员,必须回学校。我回到学校是第四天,他终于在宿舍门口等到了我。这事弄得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我也恼火。晚上我到他住的浒关镇上的小旅馆里跟他讲:就此分手吧,肯定不会成功的。他说:是你家里不同意还是你自己不同意?这时候,我心里也动摇了,就明确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只能接受,于是只好同意分手。
  第二天,我陪他去苏州城里逛了一天。我也不熟悉苏州,也没去公园,就陪他去火车站。在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晚饭,两个人在火车站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就坐火车去福州了。
  他是我的初恋,我从18岁到28岁跟他相识、相处,断断续续谈了10年恋爱,他为我当了7年兵,最终我俩还是没成。10年里,我们写了上百封信,却只见过几次面。所有的话似乎都在信里说完了,面对面时,话都很少,真的有点云里雾里,不那么真实。(方子说:其实,在信里,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和现实美化了,都在用笔创作着一个不十分真实的自我。但正是这份真情的寄托,这种浪漫的描绘,让他们在美好的期盼和向往中度过了青春,让他们在青年时期的动荡和追求中有了激情和勇气。
  回去之后,他又写来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信,把我们10年的情感历程回忆了一遍。写的都是一桩桩的往事,没有骂我一句。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他,我到这个年纪已经变得比较现实,在心底里也是认同门当户对的。高中毕业后这些年来我从没谈过其他朋友,也从没人介绍。家人、亲戚、朋友都在看着我究竟要嫁个什么样的人。所以,除了家里坚决反对我跟他相处外,我的虚荣心也不允许自己跟他了。我无言以对,只能把这些信都仔细地保存起来。
  这份情之所以刻骨铭心,就是因为历经10年还如此纯洁。那份纯真,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也不会相信。
  每年养蚕只有春、夏两季,我们这些蚕桑技术员到了秋冬就是闲人了。这年秋天,我在小尖公社做些打杂的事情。有一天,我姐姐来看我,住在我宿舍里,无意间说到这个人已经复员回乡,要结婚了,到她的裁缝店里去做被子、帐子。我一听就哭了。心里明白,10年的恋爱,虽然反复多次,但那份真情始终无法彻底割断。从此,我跟这个人是真正的没有一丝瓜葛了。
  在多管局,我成了有名的老姑娘,不少人来牵线说媒,我也想把自己早点嫁出去,但一见面总是跟那人比,一比心里就没了感觉。好几次都是我拒绝别人,总算还保留了最后的一点面子。有一次,又有人介绍了一个公社的团委书记,我去见面了,感觉一般,没想到人家居然先说“不”,原因是我没有城市户口,没有正式工作编制。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一直自信的我才明白: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正式编制和合同工之间是一条鸿沟,任凭你怎样努力,也根本不可能跨越。
  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我的奋斗和理想都失去了目标,我像得了忧郁症,成天闷闷不乐,晚上还常常以泪相伴。前途无望,婚姻没有,恋爱不成,努力也没有用,我不知道往后的路怎么走。

  本文选自《生如夏花》,夏锦银/口述,方子/整理,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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