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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亨:忆说老丁

谢亨 私人史 2022-03-22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忆说老丁

© 谢亨/文

  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绽放,每一段旅程都是走过的风景。
      ——序语


  我认识的老丁使用过两个名字,一曰丁洪明,一曰丁涣。追忆起来,他于人生过半的时候,大动干戈地改名,既有对生命的祈求,也有对生命的无奈。
  说起老丁的丁姓,算是《百家姓》里笔划最简单的字,亦是与生命义涵关联最紧密的一个姓。我曾听闻过一说,称丁字象形,头大有尾,蝌蚪状;反映到后来创造的文字里,便是一个简约的“丁”。在我的朋友圈里,老丁确实为普通一丁。他间间单单,如一尾不起眼的蝌蚪,不知停息地在生活里浮游,努力体悟生命的愉悦,寻找蜕变的时机。
  我熟悉他的名字,要早于认识他本人。还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在省内报纸上看到过署名为丁洪明的图片,有新闻的,也有艺术的。后来,我入职浔阳晚报,又经常收到他投寄的摄影作品。其中有张照片给我印象深刻:溪流飞溅,奔腾逶迤,高耸的五老峰云遮雾罩,冲击力迎面而来。那时胶片相机远没有现在的数码相机好用,看得出,他完全凭着娴熟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将相机贴近流水而获得一个刁难的角度,盲拍出这种效果的。当时,我暗自思忖,初创期的报纸就像一湾平静的清水,需要各路花色的鱼儿激荡出圈圈涟漪,像老丁这种摄影人当是花色中的一色。
  未想到,报社领导已经在运筹帷幄。没等待多久,经过从笔试到面试,再到繁琐的政审后,一茬茬活力四射的身影便活跃在编辑部里里外外。大概1990年代最后那个春季,有一天,正在低头审读大样的我,猛然察觉侧面光线似乎被谁遮拦了,一打量,发现身旁悄悄站着一个大男人。见我注意到他了,他竟有些腼腆起来。好在只是一刹那的尴尬,他很快自我介绍道:“我叫丁洪明,是新闻部新来的摄影记者。”听见丁洪明这个名字,我不由地仔细看了看,他人高马大的,估摸有一米七三的身量;新理的板刷头说不上帅气,但厚实的嘴唇透出一种倔强的憨厚。他告诉我,自己当过兵,退伍后成为化纤厂的职工,本来工作蛮不错的,因企业经营方向调整,最近两年效益不如以往了。半个月前,他从老乡那里获悉晚报摄影记者短缺,对具有此项特长者可放宽应聘条件,于是就试着报了名,未料到一试便聘上了。这让他既意外又惊喜。我说,你们厂我比较熟悉,已经走出好几位搞摄影的朋友投身到新闻圈了,去省城去北京的都有。言外之意,他也将在新闻领域有所作为。老丁听了,信心满满地频频点头。
  那个时候,我刚调到新组成的特稿部不久,担负深度报道的策划和组稿。因所采用的稿件都是一些大稿,每期图文策划和版面创意就显得尤其重要。为了打破长篇文字给读者带来的沉闷感,我们对图片要求较高,常常为找不到合意的配图而苦恼。眼前出现的老丁,不禁让我心生一念。他虽然是新人一枚,但合作得好的话,不也可为特稿部所用吗!我建议他将特稿部的每周选题揣一份身上,利用新闻采访之便,抓拍一些图片素材给我们备用。不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我又有些后悔,以为新来乍到的他会感到为难而回绝。但出乎意料,他爽快地答应道:“好咧,我腿脚勤快点就是了。”
  果然,老丁很快进入了角色,时不时给特稿部送来颇有意思的图片,数量之多,质量之好,超出预期。我这里遇有重要的选题,也会直接找他过来,一起探讨配图想要的效果。记得他来晚报的第二年,甘棠湖和南门湖开始清淤截污项目施工,因这是一次本地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民生工程,特稿部决定做一期“两湖治理”专题报道,回应市民的关切。为了能给读者一种直击现场的震撼,我打算要老丁拍一张清淤泵开机吸污的主打图片。当我将设想与他沟通后,没多久他就交来三四张不同角度的工地现场照片,但没有一张中意的,主要是拍摄距离太远,主题不突出;如果剪裁放大的话,画面又显得虚薄了。见我为难,老丁嘴唇几次欲张又合,最后撂下三个字“我重拍”,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瞧见地上散落着两张照片,一张横式构图,一张竖式构图,均为两湖治理施工特写:近前是一位满身污泥的工人手执水枪,射出高压水柱稀释湖泥;稍远有两个如同泥塑的工人,弓身操作一台移动式吸污泵清淤;更远处可见夕辉映照的李公堤风景如画。因采用了侧逆光拍摄,湖堤、人物、管道、泥水等呈现出浮雕般的光影效果。显然,老丁昨天马不停蹄地去作了补拍,并连夜将照片洗印好塞进了门缝。我清楚,当时晚报还处在草创之中,摄影记者的装备很简陋,没有什么长枪短炮之类的家当。老丁更寒酸了,用的是自己带来的私人机子,还是最廉价的那款。我不由惊奇,如此吸引眼球的片子,这家伙怎么拍成的呢?
  由于陆续补充了人员,新闻部不再因各版面催逼照片而晕头转向,他们开始从被动应付走向主动策划,由单一的新闻配图模式逐渐转为图片新闻、摄影专题等多种模式。《浔阳晚报》因此有了条件,添设了“视觉”版面。老丁也渐入佳境,他的摄影潜质得到了极大发挥。
  岂料,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老丁如鱼得水,才智洋溢的时候,病魔缠上了他的躯体。时间在2004年初夏的日子,接连两三天未见老丁的身影,因为少了他那沙哑的都昌腔,编辑部的楼道里也清静了许多。后来听人讲,老丁生病了,得了乙型肝炎,并且蛮严重的。那天,我和铁牛兄等人去医院探视,他已处在昏睡状态,脸色黑黄黑黄的,躺在病床上如同倒下一截黑乌乌的木头。他的家人告诉我们,九江方面已无计可施了,正在等医院派车送往南昌。面对生命的危难,任何安慰言辞都显得无力。我们只有默愿:君此去,当须归,归时莫徘徊。
  奇迹人设般地发生了。两个月后,老丁真的重返了编辑部。再见到他时,身体块头依旧,但脸色晦暗,原先饱满的精气神散淡了许多。此时,晚报因逐年扩版,图片用量越来越大,总编决定专门成立摄影部,并设专人从事图片后期修整。为了照顾大病初愈的老丁,让他从跑外勤的摄影记者改为坐班的图片编辑。
  新的工作必须熟练使用电脑,对老丁来说这是一种挑战。那些年电脑网络化办公刚刚推广,编辑部进行电脑打字输入全员培训时,老丁刚好住院错过了机会。为了尽快适应新的岗位,他想了好些办法。听说电脑已经可以采用手写录入法,他便找人帮忙装了一款软件,接插个手写板就开始了工作。早先的手写录入法并不好使,既要争取字符快输速度,又要电脑能准确识别笔划,操作起来实非易事。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有事去摄影部,遇见老丁在电脑前伏案而书。看着他略显笨拙的食指在手写板上游动,竟有那么一股潇洒劲儿。我平时很少称呼老丁全名,这回一激灵,不由脱口而出:“丁洪明,你可以啊,这么快就能输字了!”未料,他根本不理睬。我以为他没听见,又连喊了两声他名字。终于见他转过身说:“对不起!我改名‘丁涣’了,三点水的涣。”猛然想起,最近在视觉版的编辑栏见过这名字,当时还挺纳闷的。本想问问缘由,老丁却将话题错开,回应起我的赞誉来,“不行哦,每分钟才二三十个字呢,还得加把劲!”并歉意地表示,好在图片后期制作需要打字的时候不多,不然就拖大家后腿了。
  不用老丁多说,平实的言辞已然让我明白,他以改名的形式,表达了对生命的珍爱,对生存的祈望,对生活的追求。这种朴素的愿景表达,体现在工作上,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此后,老丁买来电脑相关书籍,逐页逐章揣摸学习,又熟练撑握了P图等技术,为报纸用图质量的稳定和版面美化的提升尽了一己心力。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10年是报媒的黄金时期,随着《浔阳晚报》成熟壮大,后来我被调到报社下辖的另一个子媒工作。自此往后,我和老丁在业务上就没有什么互动了,虽然还在一个院子里上班,但身处不同的办公楼,照面的机会也就不很多。因此他在业务方面的长进,我慢慢就不太了解了。
  好在老丁喜爱钓鱼,临江而居的我,隔三差五来江浒散步时,偶尔能撞见他于洄流处下饵垂钩。有一年岁除之日,吃过年饭时光尚早,我便信步到大堤上走走,放眼望去,滩阔水瘦的岸边,有人盘坐如钟,独钓寒江。我好奇地至近一看,竟然是老丁。寒暄中知道他也团了年,然后随着兴致来钓鱼的。我说,冷飕飕的数九天,鱼儿都冻得不咬钩了。他却顾而言他:“万家团聚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这寥廓江天,你不觉得温馨和惬意吗!”好个老丁,原来他钓翁之意不在鱼。
  那天,我们兴之所至,聊了很久,还时尚地加了微信朋友圈。经历一回生死,老丁对生命的脆弱有了较深认识。在他看来,人生无论长短都是独一无二的体验,活好当下,活好每一分钟,即是对“做人”的敬重。现在工作之外,老丁不但爱好垂钓,也喜欢上了手工制作。浏览他的朋友圈,所晒图文多是介绍出自他双手的工艺作品,有松树枝打磨的落地挂衣架、红木边料加工的镶银镇纸、碎瓷片拼贴的挂画、菱角与田螺壳组装的水牛摆件等等,不下十数种。这一件件富有创意的小制作,无不寄托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我想,以前我了解的是工作中的老丁,现在我又看到了一个生活中的老丁。
  大江浩浩东去,岁月悠悠流淌,转眼到了2020年的秋天。
  此时,我已离开媒体一年多了。记得一个午后,我去三里街办事,为了抄近路,特意从庐峰小区穿行。走到上坡处,一辆绛红电摩疾驶而过,接着一个紧急制动,于稍远处横停在我的前面。随即,头盔里传来瓮声瓮气的招呼:“谢老师去哪?我送你!”因看不见人脸,我正要问是谁,骑车人将面罩往上一推,对我张唇露齿地笑着。这才看清是老丁,原来我走到他居住的地盘了。我抱拳致谢:
  “不耗你时间,我出小区南大门就到了。”
  “那好,我赶去上班了啊!”话音未落,摩托车就载着他一溜烟地不见了。
  从此再也未路遇过老丁。到了年底,老丁的朋友圈变得沉寂起来,一直没有更新。我还一厢情愿地猜想,是不是天降大任于他了!
  直至翌年2月上旬,获悉老丁因病危住进了医院,他儿子上水滴筹申请开通了募捐账号。才知道老丁肝病复发,肝功能基本丧失,已处于肝昏迷状态。我立马跟帖留言:老丁,知道你目前的状况,已从手机转去我的一滴之力;一定要挺住,相信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会帮助你,跨过这道坎,前面仍是一片蓝天!并将信息转发到我所有的聊天群,寄望八方朋友汇点滴成川流,托起生命之舟,助老丁渡过天命之劫。但一切努力未能阻止病魔对生命的吞噬,老丁的人生在第五十五个冬季戛然而止。按时下年龄段划分标准,他才人生中年啊!怎么就匆匆辞世了呢?2月19日是农历正月初八,春节长假刚过,老丁朋友圈出现他儿子发出的讣告,宣布家父丁洪明因病仙逝。我没有参加老丁的告别仪式,送他最后一程。我不忍心看到萧瑟寒风中,孤子寡妻的哀伤和悲痛。
  汉代有一位老者曾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实,泰山之重、鸿毛之轻并非生命本然,生命的要义在于绽放过程。作为芸芸众生的一丁,老丁虽然命运不济,但他未曾停止过努力、停止过追求,终将生命绽放成自己想要的人生风景。前不久,我给铁牛兄打电话,因提起想写写老丁,他讲了一件往事:“那是个秋冬的傍晚,日落天寒。我随着下班人流回家,行至环城路的湖边,远远看见老丁裤脚高挽,双腿污泥,脸上、衣服上也是污痕斑斑。只见他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提着相机,急匆匆逆行而来。不管我听没听清,他一边赶路一边快语说明原委:刚下湖抓拍两湖治理工地回来,现赶去报社冲洗晒印,明天等着出片上版面呢……”铁牛感叹道,他那停不下脚步的劲头至今难忘,敢拼敢搏的老丁值得写啊!
  铁牛兄的叙事,使我联想到老丁那次补拍的两张照片,久远的悬念终于有了注解。谁能想到啊,为了图片质量,老丁竟然如此担当!我鼻子一酸,涌出的泪花瞬间模糊了双眼。我决意落笔,将老丁的风景用文字留存下来,为曾经的岁月,为不了的梦想,为离去的生命……

辛丑年腊月 写于俯首居

  本文由谢亨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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