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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湛:雪原囚徒.下篇

黄湛 私人史 2023-02-10
守护民间记忆

雪原囚徒
下篇

© 黄湛/文


  在1955、56年以前,为了调动积极性,在劳改队着实也采取过一些宽大措施。54年我在黑龙江省劳改局勘测队,曾参加过两次欢送大会。犯人刑满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吃得较好,白面馒头还有肉菜。饭后开大会,队长主持,被释放人谈自己改造的收获、感想以及出去后的打算,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指导员用托盘送来一套黑棉衣,一个释放证,一封介绍信和回家的路费。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新人,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并要他立即脱下劳改犯穿的大红袄裤,换上黑色的袄裤,将钱和释放证一一点交,大家从心里羡慕,又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散会后他向我们告别,去和干部们住一起。第二天早饭后大家又列队欢送,挥手惜别,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总觉得有奔头,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确实是无家可归,无业可就的,还要在刑满前两周提出申请。我也曾代人写过申请,由队长转上级调查属实批准留队,干力所能及的工作,也有相应的工资。出去的人有时也写信回来,指导员都要当众宣读一通,说他在社会上並未受到歧视,加强思想改造,加倍努力工作,前途是光明的……等等。虽然有卖狗皮膏药之嫌,但想到是开发北大荒,为国家建大型国营农场群的迫切需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改造者和被改造者好像近了许多。那时我们测绘的图纸精度很高,每次考核都很满意。我也干得特别起劲。事隔十多年后,65年国家土地测量总局的一个测量队来找我,了解这346平方公里土地的地理测量及图纸情况,我告诉了当时的详情,他们借去十张底图。四周后,副总局长亲自来到,对我们图纸的精度赞不绝口,送了不少慰问品。当场要求我们与他们合作,借去我们的全部底图复制。不再重新测量,并写来了感激信,当然是给农场党委的,信中说:“图纸的精度经他们三次核查,全部优良,为数十年之仅有,由于免去重测,为国家节约了近百万元。”
  可是承担全部技术重任的人,他们绝没有想到是一个刑满释放留场就业的试用工人。由于这次最高的考核,我才被以最低一级工程师的待遇(国家技术十级)留场工作,每月工资99元。此是后话。
  1956年初,冬训后规定评级,办法是按社会上的标准定级,工程师需经省公安厅批准,並按正规工资发十分之一,算“假定工资”,我被评为五级工程师。除了一位长者外我就是最高的了。我怕“出头的椽子先烂”,自愿下退一级,即六级工程师。58年以前刑满的,按所评级录用。58年降一级使用,到我64年刑满释放变为降三级还不正式录用。
  记得58年初有个姓李的刑满,他不填写留场申请表,写了一个报告,说明自己是有家可归(上海人)、有业可就(有修理机械技术),不敢麻烦政府,领导批准他走了。大家为他高兴。时间快到的人也为自己高兴。次日一早,他拿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就向火车站奔去。快到车站,过一个小桥,在他前面走的一个妇女,手提包掉了,她还不知道,李某走前一步,捡起包来一边叫:“包掉了。”正要还给她时,那个妇女突然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小李,大声叫嚷:“抢人啦!大天白日敢抢人啦!快来抓贼啊!”此时有三个武装的公安,从三面包围上来,其他赶火车的也围上来,那个妇女叫个不停,他极力分辩:“自己看到她掉了提包,一边喊包掉了一边捡起来正要交给她,根本没有抢……”三个公安不由分说:“咔”一声卡上手铐,又对大家说:“我们都看见他抢人,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话说。”“你是哪里的,嗯!搜……”从身上搜出释放证:“好!你劳改释放分子,昨天释放,今天就抢人。”
  劈头劈脸,拳脚交加,揪到县公安局。后来法院受理,又判五年刑,仍押回农场劳改,于是县里有专门材料宣传,要老百姓提高警惕,“没有改造好的劳释分子,绝不能放到社会上危害治安。”农场也专门开大会批斗他,拳打足踢,只准“规规距距,认罪伏法”。根本不容他讲话。我们明知有假但不敢说。从此以后识时务者,谁还敢不写请求留场的申请,凡到刑期者就发表填写,领导还要叫去训示:“我们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不过是看到你们无家可归,无业可就,只好勉强留下吧!”刑满后又照例歌功颂德一番,这就是自愿留场了。
  过些日子,果然新花招又下来了。凡刑满释放者,案情属反革命和坏分子的,一律为“预备工人”。其他案由的为“试用工人”,从预备到试用,多则三年,少则二年。试用期为2~3年,经过考核无误者,才升到“正式工人”。“预备工人”只准在场内行动,未经批准离场者,以逃跑论处。“试用工人”请假稍宽一点,一句话又得经过五、六年的时间,所得的工资,仅能吃饭。熬到“正式工人”也不过每月有一、二十元零花钱,可以请假回家而已。到我64年刑满时(还是表现好减刑两年),由技术六级降三级录用为预备工人,不予技术职称,每月有90元左右的工资,还是特殊人物了。
  有个叫许元德的绥化本地人,刑满三年多了还是个预备工人,他是坏分子,属于屡教不改的“杀牛犯”。那时规定非经镇政府级批准不得杀牛(自己养的也不准杀)。第一次他没钱用,杀了自己的牛,吃一半,卖一半,被告发了,罚了款。后来又杀了一只牛,杀了卖,赚了一点钱,被告到县里,以坏分子为名被判刑二年,刑满已经三年了,还是预备工人,要想回家都不行。有一天他告诉我:“准回家了。”我惊讶了:“你不是预备工人吗?”
  “其实也很简单,我叫家里人给队长家(也是本地人)送去一角(1/4个猪)就解决了。”别看规定得那么严,说简单也真简单得可笑。
  知道这些内幕后,我才得以在十年下放中,熬过且避免过许多非人的折磨,其中的奥秘“带云南的名烟、酒送队长”。
  海伦农场是最大的劳改农场之一,有十三个分场,开垦着三百四十六平方公里的肥沃黑土地。1955年前后开始建场。后来派了省劳改局的杨彦处长担任场长。我和杨彦在建省公安厅大楼时就认识。他是审查设计的领导之一。从他所提的问题中,我觉得他提的问题能抓住重点,多少是个懂行的干部。后来听说他是哈尔滨地下共产党出身,有相当文化,性格开朗爽直,他带了几个干部来农场,其中有他的老部下,曾犯过小贪污案的曲立萍担任基建科长。后来我就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这些从省里来的干部被人称做“省派”。另外有原海伦县副县长主管公安工作的钱德福担任书记。他带了一帮地方上的干部,像张史奋是原海伦县监狱长后任基础大队长、农业局副局长、原土匪出身的王海富副场长,还有大、小干部几十人形成所谓的“地派”。“省派”和“地派”你争过来,我斗过去。我这个犯人就成了斗争的焦点,作了替罪羊。
  杨彦上任后为了作好全面规划,就向省劳改局新建勘测队,指名借调我到农场工作。设计规划任务刚告一段落,省劳改局派来二人,要我交待工作,回哈尔滨另有任务。据说是搞哈尔滨至佳木斯铁路以东,一直到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汇合处,纵深五、六百公里的大荒原地形地貌测量和建场规划。
  就在这前几天,我意外地在这荒原上碰到一个老乡,一个昆明人。他在昆明读中学。51年就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最近才从部队转业下来。说起来他还是我的一位工程界老同事的儿子。万里之外见到故乡人自觉分外亲切。要另调其他地方就特意去生产科找他告别。他听说我要调走,当天就赶到六分场,找到了杨彦场长,又和杨场长连夜坐吉普车回来。第二天一早杨场长亲自来告诉我:“不要走。”他和来调我的干部去省公安厅找领导面谈。三天后杨场长回来对我说:“这回你就再也不走了,我把你的档案材料调来了。”
  “今后你就大胆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真正的工程师。在这里好好干吧!”
  廿多年我就在绥齐线上的这片荒原上,尝够了酸、辣、苦、甜,不!没有甜,有的是屈辱、压抑、几次差点儿就命丧黄泉。

  杨彦是有事业心的好干部。面对占地346平方公里的大农场,要建成国家商品粮基地,他雄心勃勃,只要解决了水利设施,排干了涝、荒地,不用肥料,一脚踩出油的黑土地,就会给人们带来滚滚的黄金。
  水利靠人修,广袤的土地靠的是机耕,是人来操作。上万人的大农场,90%的人是犯人或留场就业人员,5~6%的管教干部,4~5%的武装警卫。不调动积极因素从犯人中找能人是不行的。在占总人数5%的管教干部中,又分成了所谓的“省派”,即以杨彦为首的由省公安劳改系统调来的。另占大多数的是所谓的“地派”,由海伦县及县属公安劳改系统来的。以场党委书记钱德福为首,钱书记兼主管犯人的管教场长,还有主管农业的张副场长等人,以及各大队或分场长,也都大部分是地方干部。夹在这两大势力中的是我这个犯人工程师,我也是从省劳改局调来的,受到杨场长的“重用”,就成为两派斗争的焦点。
  1958年开春前后,在全国大干快上的大跃进中,农场准备在通肯河上修造拦河坝,大面积蓄水,开挖数百公里的引水渠。总场召开了数千人的动员大会,各分场的精干劳力水利基建大队由分场长带领,整齐地坐在草坪上,新建土台上插满了红旗、布标。武装警卫站在台前,路口上架着机枪,台前的木条凳上坐着各分场负责干部。整个规划和勘测都是我们设计室冒着严寒在冬天里搞的,在多次的审查研究会上我已详细地报告过,讲完后我就退出由领导作决定。这次开动员大会,我们总场基建科设计室的人,照例坐在紧接台前木条凳的草地上。大会开始钱书记主持,杨场长作报告,他讲了农场的前景,讲了这项水库及配套干渠对提高产量、新增垦区面积的巨大作用。说到施工的土方、坝高、质量要求时,他突然大声叫:“黄湛!”
  “有!”我站起来。
  “上来!来台上详细讲。”
  我在台上桌前坐下。他调整好扩音器,亲自给我倒了杯水,大声讲道:“你大胆地把自己看成是真正的工程师,简明扼要地把所有要求讲清楚。”
  我指手划脚地讲了40分钟,讲完他就带头鼓掌,坐在前排的干部们都楞住了,犯人们却鼓掌热烈。
  不知道中国监牢和劳改队情况的人,也许会觉得这很平常嘛!“讲得好就鼓掌,有什么不可!”但我是个犯人,不能有掌声。
  我讲一个简单的事实,读者就会知道杨场长的这一做法是多么“大逆不道”。我到哈尔滨之后,搞公安厅大楼的设计,下班收进监狱里,上班到大墙外面的办公室里工作,早上起来放风、洗漱上厕所都按监狱的规距。铁门一开,上述动作要尽快完成。上厕所时我意外地发现原滇军六十军的几个师长顾视高、李长雄、景阳,他们跟着卢富泉在海域被俘,也关在这监狱里。我们都是年轻时踢足球的朋友,万里之外相见,我正欲打招呼,他们别过脸去不理。顾视高乘对面走过来的机会,擦身而过时嘴里喃喃道:“此地规矩很严不能相认。”我的动作还是逃不了监管人员的眼睛,立即就被认真审讯“我与他们是什么关系!”可见管得是相当紧的,设计时除工作以外的话不许交谈。
  来到农场后,除了晚上必须住到铁丝网以内的小宿舍外,白天,在基建科设计室,可以在职工食堂吃饭,可以参加场长通知参加的会……难怪许多干部,背后议论纷纷。
  有一次,上头通知我去参加一个会,研究引水干渠的问题。一进门正听见杨场长说:“你们哪个会干,我就不要他……”我正欲退出,他叫我坐下。古语曰“士为知己者死”,虽然我和他没有谈过什么知心话,但我把他视为知己。
  就在水库快要通水的一天,突击抢干到夜晚九时,还没有吃上饭,疲累不堪的犯人们口出怨言,被他听见了警觉起来,立即离开工地。
  他把我叫到水库大堤上的临时工棚里,说:“老黄,我累极了,想睡一下,你帮我在外面放哨,有手电吗?”
  “有!”
  他拉开他的十响枪,压上子弹。
  “你会用枪吧!”
  “会!”
  “你拿好,务必提高警惕。”
  “是!”
  我深为他信任自己而感动。当时我也疲累以极,仍精神百倍地到外面放哨。到了半夜,有两个人匆匆走来,我大叫:“站住!”他们不理。
  “站住!是谁,否则我要开枪了。”
  “我们是刘丙星、王永乾。要找杨场长。”王、刘二队长看出是我。说:“你说要开枪!哪来的枪?你的枪呢?”
  “我哪有枪,不过说说而已。杨场长在里面睡觉,他叫我看看,不许人来打搅。”
  就这样,杨彦重用坏人,叫个犯人站岗。“地派”的干部恨死了我。
  在主干渠9公里加300米处,有一个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干渠都在上坡。我们也很奇怪,重测了多次,证明是下坡,下八千分之一,每百米1.25公分,反复计算确实没错。一天主管农业的王副场长从那里过,看见了大为震怒,把我叫去,训了一顿,又到工地指给我看。在场的有几个队长都说:
  “不行!这段高,水过不去的。”
  我说:“这是错觉,我们反复测量过多次,完工了又测了几次,您看看这测量数据。”
  “哼,你还要强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也急了:“我敢立下军令状,水过不来我拿命担保。”
  “用不着立什么军令状,看我能不能枪毙你。犯人还居然敢顶撞我,那还了得!”队长们议论纷纷。
  “我看把他押进小号,关他十天半月,看他还敢逞能。”
  “这种人不搞破坏才怪呢!还要重用他……”
  “好啦!”王场长把腰间的枪一拍:“等到放水时,水过不去我亲自毙了他。”
  后来水顺利地通过了。仇恨却在他们心里畸形地澎湃,导致了一场场欲置我于死地的“阴谋。”

  从1958年水利会战之后,我们设计室又接着按杨场长的意图,设计和参加施工安装了面粉厂、榨油厂、汽车库、利用玉米芯生产糠醛的厂,还在三井子西边建成砖瓦厂和发电厂。建小水力发电厂之前,杨场长找我去设计。
  “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你就是工学士不假,我们场就没有一个工学士。行了,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要什么书籍资料,开单子来给你买。”
  “这……”
  “别再犹豫了。总场部要搬到三井子,有这个小水电站,解决多少问题。”
  回想起我刚到农场时,电话线找我设计,架广播网是叫我搞的,水泵不出水也来找我,扩音器坏了也要我修,这都与我的土建专业无关。搞不来也要挨骂,搞好了也要挨骂,真是整天忙得团团转。更可笑的是拖拉机坏了也要我去修。我说:“不会修。”他们还骂我反动思想顽固,抗拒改造。那时正好碰上杨彦,把事情汇报清楚,杨彦说了句公道话:“工程师也分专业,不是万能的。”
  我感动得自告奋勇地去修:“我会修汽车,机械的事大同小异,试试看吧。”原来是离合器坏了,螺丝掉了,上好就好用。这下坏了,反动保守的名又传开了。
  1960年糠醛厂、锅炉房、烟囱、锅炉等都安装了,但生产技术等问题尚未解决,不具备开工条件。除砖瓦厂外其他建筑都要安装暖气,又什么都没有。单是采暖用的锅炉,就要12万元,时间也来不及,就要求用糠醛的锅炉送气。最远的是总场部,距糠醛厂锅炉房715公尺。通过一系列计算,我认为可以。基建科曲科长听我详细介绍后,也认为可以。施工的和机务的负责人却说“气送不到!”其中有新调来的管机务的王工程师。杨场长就召集各方面开个研讨会。他们首先提出路程远保温困难,送不到总场部。况水暖器材购买困难,以建立小型低压蒸汽为好。又说,设计主持人是犯人,无权做设计,特别是事关重大的有争议的项目。他们要求场长命我退席离开,他们才愿继续研究。
  杨场长说:“先叫他把糠醛厂送气方案报告完了,就叫他走。”
  于是我就把方案的可行性论证,优缺点及所需设备管道概算数,预计进度并所有计算书、资料等陈列桌上,详细讲完后,留出10分钟回答问题。我举例说明了714米不算远,就如列车送气,一列车箱连走道共43米,普通火车平路拉15节车箱已达645米,只用一根一又四分之一的管。大家都说不对。
  那位机务工程师也说:“不对!是两侧底上车厢内各有一根2吋管。”
  我说:“那是散热管,不是送气管。”说完我就告退了。
  后来会开到半夜,杨场长建议选择糠醛厂送气的方案,终于通过了。组成专门班子抢赶工程,由我负责施工。我知道很多人在看笑话,北方冬天的采暖问题甚至比吃饭问题还重要。
  终于,一个月的苦战后,11月2日试送气到末端的总场部,但气很微弱。反对派议论纷纷,矛头指向我。当天各处检查后,发现两处疑点。晚上我严厉地单独质问接管负责犯人工头(小组长)关于两个可疑的转弯处:“我事先三番五次交待要亲自检查,为什么不畅通,定有鬼。”他否认。我连夜去检查,折除管道接头。发现管内有石头砖块,被气冲到转角处聚集堵塞。天亮时三处清通了。在铁证面前,犯人工头承认是李队长叫他干的。李队长是基建大队长张史奋(外号专使坏)的亲信。我答应他“我可以为你保密,不向上级报告处分你……”我又与烧锅炉的二毛子说好,叫他先放一点点气迷惑基建总队长“专使坏”。
  送气了,室内仍很冷。大家愁眉苦脸,基建总队长“专使坏”却声大气粗,先扣了我一大堆帽子,要我在事先准备好的认罪书上签名“关小号”,我知道这种天气关小号,能活下来的很少。这时杨场长来了,他问我:“这是那里错了?”
  我说:“一点也没错。”
  “专使坏”正待发作,我当众打电话给锅炉房。一分钟后所有房间全部都热了,大家转忧为喜。我向杨场长报告昨夜抢修的情况,未说谁叫堵的。有的水暖工气极了,故意把阀门蕊子拔走,一连三天可把他们热坏了。
  由于我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专使坏”气极了,找点事和曲科长吵了一架,就把施工人员撤走了。这时回水尚未按计划送回锅炉房,实在无法,只好排进渗井里。渗井满后水溢出,浸泡了房屋的墙脚。春天融化了,墙出现几处裂痕。“专使坏”又说我搞破坏。我也把李队长叫犯人组长在管道内塞砖头的经过报告了杨场长,请他不予追究。我把此事的详细过程记录下,以备后用。
  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当时“地派”的势力要整跨杨彦,必先倒曲。因为基建科长曲立萍是杨的同事,是杨把他要来的。曲虽然知道盖房子和修水利的事,但不能做设计,不能实地测量,这些都要靠我。所以要倒曲,必须先把我除掉。就由“地派”的干将、基建总队长四处收集材料,在恰当的时机上报,要求定我死罪,立即就地枪决。

  搞掉我的时机成熟了。1962年,先是反对派一再向上级反映杨彦右倾,敌我不分,阶级斗争观念模糊……上级决定调走杨彦。杨场长面对他一手建立的农场,要突然调离,真是感慨万千。杨场长走后,据说在省劳改局挨了批判。曲科长呢?就被罢了官,下放烧锅炉。而我呢?上报八大罪状,要求批准就地枪决,以儆效尤等等。我若干年后才完全了解了当时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海伦农场上报的文件,送到省劳改局及公安厅。由于我是1956年在省劳改局实行“假定工资制”时,经过省公安厅考核批准的“六级工程师”,而且案情重大,涉及面广,所以黑龙江省公安厅厅长兼党组书记批准,成立了由省公安厅、省劳改局、绥化地委、海伦县委、海伦农场党委、省农垦局、行政干部和技术干部各一人的调查审判组,所谓的“六堂会审”,先查现状。
  他们先查八井子分场的排涝工程。
  1959年后,农场调来了一位关场长,他认为要发展旱田,八井子地区有4000公顷土地太涝不能耕种。而八井子分场当时只有400多公顷耕地分散为483块,其余都被水淹。当时曾命我主持搞全场的排涝规划。由于要赶出成效,只好边设计,边测量,边施工。到60年国家极端困难时,农场紧缩,基造下马,工程只完成约40%。“专使坏”等人大作文章,说我搞“反革命破坏”。把施工队长撤职反省,取消排涝试验站,理由是“反革命分子”黄湛搞破坏,干了两年毫无成效。我心里有底,排涝不可能立即见效,一般必须水排到一定程度,拖拉机能下田翻地,土壤疏松,湿度适当才能播种。到62年来查时,已经收效显著,完成排涝原订计划的3/4。八井子大柏树地区增加了两个分场,耕地面积达3600公顷。调查组一对照上报原文,大家心里开始怀疑海伦农场所报事实了。
  罪名最能成立的是:以兴修水利为名,搞反革命破坏,把农场拖向绝境,工资发不出来。指的是:1958年大兴水利时我提出一个计划,“由通肯河引水到旁边各存水库的干渠相连,发展水田1000公顷。”原定以5年为期逐步完成,后来领导说我右倾保守,要求一步见成效。欲速则不达。由于眼大肚小,削足适履,因此干了两年以失败而告终。这是领导的事,我只能干着急,没日没夜地干,把通肯河水引到大干渠。大规模水稻失败,有多种原因。其一是工程不配套。要求快把靠山边的渠道改为单堤……,单堤过坡由设计的1:1.5改为1:1等等,由于坡比改动后安全系数降低发生冲毁。其二是农业部门忙到种子都不进行消毒。第一年丰收在望,忽然一场稻瘟病,全部死光。第二年播种达1050公顷。一部分水不及时,种晚了“冻死”。水时有中断“枯死”。还有一部分是头一年留下来的稻瘟病毁了,两年不收,上级决定放弃。反对派用此指责上告,造谣无所不用其极。我的罪名是搞反革命破坏,把农场推向绝境。幸好每项计设都有计算书,每一次改动都有记录,曲科长也都认帐。农业方面的问题不是不能种。此地朝鲜族村片沿河边都种水稻,而不会大规模种。这些问题也能怪我吗?所以调查来审问去,我非但无罪,连工程上也都无个人的差错。
  所谓“以反革命为目的,包庇星火水库冲毁责任者,编改技术计算书为责任者开脱罪责……”也是靠完整的计算书才说明问题的。事实是60年一次大洪水把星火水库大堤冲毁了100米长的两个大缺口,土方量约3~4万立方米,属重大事故。杨场长叫曲科长通知我,要我从测量洪水流速,大堤耐受力等实际情况精确计算,看看是不是人力所不能抗拒的因素。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收集第一手资料,认真计算,每一项数据都有来龙去脉,精制成80页的计算书。底子自己保管。按重要文件上报,结论是写:“人力不能抗拒的情况”,因而主管施工的吕队长无事,杨场长等领导也放了心。“专使坏”又企图烧毁上报场党委的计算书原件,幸好任稻祥技术员有准备,把复制件报党委,场部留有原件,我也呈上自己留的底稿。
  其余罪名如:威胁队长、水渗墙开裂、用外语搞秘密串连等也不能成立。两天后,又提审。任调查组长的公安厅周处长明确告诉我说:“我们多方面调查结果,所有问题责任都不在你,罪状不能成立。你今后应该继续一丝不苟地工作……”
  农垦局水利处秦副处长感慨地说了一句真话:“在这个环境里,以你目前的身份,能做到这样是不容易的。望你相信党、相信上级各领导,处好同事关系,前途是光明的……”
  好险啊!如果不是那些完整的计算书,不知会有什么下场。一个月后又来了一纸公文曰:“黄湛,工作负责,据查实应给予减刑两年的宽大处理……”
  如此说来由51年3月到64年3月,我13年徒刑即可满了。可以回南方,可以回家了!万万没有想到农场的实力派“地派”恨得咬牙切齿。要拍死一个劳改犯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毙不了你,整死你的办法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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