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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回乡.上篇

邓安庆 私人史 2023-02-10
守护民间记忆
人间烟火


上篇

© 邓安庆/文


  2014年1月28日 星期二 腊月二十八

  从汉口站地铁口出来,湿意盎然。北京从去年十月一日下过一场小雨后,至今没有再落过一滴雨。天空灰茫茫的,阴沉欲雨,一时间分不清这是纯粹的水雾还是雾霾。去汉口站对面的金家墩汽车站买了回武穴的汽车票。我终于又要回来了。
  上了去武穴的长途车,本来是按照车牌号来找位置,却找不到,便开口问人。那人见我一笑:“是你啊!”我看看他,反应过来:“好巧。”前年十一去西北旅游,坐的是长途大巴,导游让每个人起来介绍自己,他站起来说:“我叫李利平,湖北人。”我随声应道:“我也是湖北人。你是湖北哪儿的?”他说自己是武穴人,我说我也是的。等他自我介绍完毕后,我们继续攀谈,越发巧了,他跟我一个镇的。他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他想了想:“我在读初中的时候,我班的班长叫邓安顺。”我哈哈一笑:“这个人是我哥。”那次旅游回京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谁知在回老家的车上碰到了。
  说起结婚的事情,他问我多大,我说三十了。他说:“我都大你五岁,也没结婚。你还早呢。”我说:“家里催啊。每次电话都催,催到后来怕接到他们电话。一听他们催婚,就很烦躁。这次回家也一样,以前那种想家的感觉似乎快没有了。”他点头称是,说自己的情况也是一样的。窗外树丛、房屋、田地都笼罩在雾气中,暮色一点点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应对催婚的策略,一天的疲累涌上来,我就靠在座位上睡觉。防风衣盖在身上,寒气还是从车门缝隙透过来。昏沉沉的又一次醒来,路程才走了一半。车厢内没有开灯,坐在前排的人拿着掌上电脑看电影,亮闪闪的屏幕印在窗子上。而窗外黑茫茫的,车灯在黑夜中凿出一块扇形的亮区。还没有到家,我已经累得想吐。
  车子从高速下来,到了武穴梅川,依稀的光里是家乡的图景:一排建在宽阔马路边上的房子,平展的麦田,还有三三两两的车子。我跟李利平搭了一个“面的”,六十块钱直接开回家。见我不舒服,李利平把两侧贴着黑膜的车窗摇下来。车子开动,两侧的冷风打过来,人清醒不少了。到了邓垸路口,我跟李利平告别,下车。车子一开走,我就在马路边呕吐。中午在武汉吃的热干面都给吐了出来。
  背好包,沿着邓垸的水泥路往垸里走,熟悉的麦田、猪圈、柴垛,都一一对应着回忆中的场景。一切都是没有变化的。在原来勇爷的屋子后面,立着一座刚建好的三层楼房,我立马知道这是我家的新屋子。它的前后左右都没有紧挨着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对它的感觉很复杂,它是我的新家,可是我还是更想回到我的老屋子里去。
  快到老屋的时候,路过池塘,我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呈新月形的池塘,现在已经被填埋得只剩一条窄窄的水沟,沟里全都是丢弃的垃圾。填埋的地方被两家占去,盖了院子和灶房。在沟边,垃圾正在燃烧,火苗一点点舔着塑料纸,刺鼻难闻的烟雾往天上飘去。去年回来时,池塘已经被填埋三分之一了,塘面漂浮着垃圾。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池塘被弃用,它曾经是邓垸的核心地段,大家都在这里洗衣服淘米的。春夏之际,快要下雨之前,池塘里的鱼会浮出来透气,洗东西的婶娘一篮子下去,总能兜出一两条鲤鱼来。
  家里的灯还是亮着的,大门敞开,堂屋颇为拥挤,电动车、平时干活用的电动三轮车、迎送两个侄子上下学用的厢式电动三轮车,都在那里放着。母亲和父亲都在房间里,见我,迎了出来。而那时候我恨不得立马躺到床上休息去。父亲依旧是穿着他军绿色的上衣,依旧戴着那顶皮帽,他让母亲赶紧给我做饭吃。我说不用了,刚吐过,丝毫没有胃口。父亲说不能不吃东西,又让母亲去熬点蜜枣粥,或者下点米粉吃。我都说不用。母亲看着我,手习惯性地握在一起:“不吃怎么能行?不吃怎么能行?都坐了一天车了。”我就势躺在床上,身子都累透了。母亲拿来清凉油,在我的太阳穴和额头擦拭。她粗糙的手在我的皮肤上滑动。父亲又端来一盆子热腾腾的水,让我洗脸洗脚。
  我坐在堂屋的木椅上,看着老屋子。墙体上的泥块剥落,墙壁发灰,房间里的劣质木柜柜门歪到一边,头顶的电线纠结一团。这个屋子正在衰败,无可避免地。原来我住的后厢房现在放着杂七杂八的不用之物,而我的床现在已经搬到新屋里去了。墙壁上那些我用黑蜡笔涂鸦的作品还在,大门上去年我贴的对联已经撕下来,新的对联还没有贴上。每一年我回来一次,一次待这几天,我跟老屋子的联系日渐疏远。跟父母也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看着我,给我端水,给我擦脚用的毛巾,给我嫂子专为我做的棉鞋。可是,我感觉心里没有什么着落。
  洗脚的时候,父母说起嫂子的事情。哥哥不肯回来过年,这我去上海探望他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他做生意欠了债务,现在躲在上海朋友工厂里打工。曾经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他失踪了。现在嫂子知道他不回来过年,带着两个孩子去武汉自己家了。父母两人叹息着。没有孙子跑动的屋子现在这样安静。
  洗完脚后,我们往新屋走去。路上的人家各自亮着灯,但黑夜是有重量的,垸外田野就是一片纯粹的黑。过了昔日的池塘,路过一户人家,那家的房间里亮着白炽灯,还能看见墙壁上贴的早旧的墙画。这家的儿子曾经跟我哥哥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哥们儿,后来在无锡做生意的时候被撞死了。仔细算来,也快七八年了吧。他的媳妇改嫁了吗?他的一儿一女现在怎样?我都不知道。抬眼看去,新屋已经到了。
  新屋近看只盖了一个胚子,灶屋正面是敞开的,我们直接走进去,母亲在后头,我在中间,父亲在前头。借着我手机的光,沿着楼梯上到二楼,父亲说这是未来给我住的。二楼的房间里放着两个从老屋搬来的沙发,去年我带回来的液晶彩电,两张床,其中一个是我的。自家的棉被果然厚墩墩的。房间也装了铝合金窗子,样式是上圆下方。母亲打开电视,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母亲换台,父亲说:“就看这个好了,换来换去干么事。”母亲就作罢。电视里的声音在房间里很响亮。我没有说话,躺在自家的床上。他们碎碎地说着什么。我眼眶忽然一热,担心自己眼泪出来,又坐了起来。父母回头来看我。我怕自己失态,站起来,往房间外面走去。
  走到隔壁的房间,正面还没有砌砖,能看到对面的屋子和菜园。父亲跟过来。这电线花了多少钱,这水泥花了多少钱,这人工费花了多少钱。我又转身走到阳台上,父亲也跟过来。他的烟头一闪一闪亮着。我站在阳台边上,低头看楼下的田埂小路。父亲说:“别走太近了,危险。”
  又一次回到房间,他们继续看电视,我继续坐在床上。我迫切需要一个赶紧睡觉的地方,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跟父母说。我该说:“我想睡觉了,你们回去吧。”说不出口。我坐立不安,心情烦躁。我想这是我最亲的人,我还是感觉拘束。母亲说:“你要睡觉就睡吧。”我想父母是不是也睡这边?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尴尬。可是我不能撵他们走,他们想跟我多待一会儿。我很吃惊自己的心理变化——我现在仿佛习惯了一个人。我又背起我的背包。母亲站起问我:“你做么事?”我说:“我还是回去睡。”母亲说:“这也是你家,还是不习惯是吧?”我点点头,往房间外面走。下楼梯的时候,父亲拿手电筒过来让我拿着,母亲跟了下来。“你真是个蹊跷人。”母亲感慨道。我自己听了也感觉羞愧。
  以前在路上,我会不停地跟母亲说话,现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沉默地走到老屋。开门,铺床,母亲在房间里左看看右看看,我说:“我想一个人睡。”母亲抬头看我:“你睡你的好了,没有人说要在这儿睡。”我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床是父母原来在老屋睡的床,棉被厚厚,跟我在北京睡的感觉完全不同。没有暖气,房间很冷,母亲又在棉被上加盖一床薄一点的棉被。终于能躺下来,灯光刺目,眼睛和头一阵阵疼。母亲又左看看右看看,过了一会儿,跟我说:“你睡吧。”关上灯和房门。房间只有闹钟“哒一哒一哒”的声音。母亲走了,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2014年1月29日 星期三 腊月二十九

  凌晨四点半,醒了过来。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北京那样干旱的城市,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雨声了。我又睡了过去。再次醒过来,满耳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母亲已经从新屋那边过来,准备做早饭。见我醒来,她坐在床边,说起前几天被打的事情。事情的缘故还是起于我哥哥。当初他做生意,拉我们同垸的福全入伙。由于资金链断了,欠银行的钱、高利贷的钱,都不能还上。生意到此算是破产了,两人散伙。哥哥去上海躲债,福全回到垸里。两人之间的债务问题一直未清,福全联系不上哥哥,就跑到我家里来闹,而那时候就连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福全威胁父母说要是找到我哥哥,就找人把他腿打断。母亲听到这话气得说:“邓垸这么大,由得你这么乱来?!”就在我回来的前两天,爸爸去隔壁的胖爷家里买东西,福全正在那里打牌,见到我爸爸又问:“你大儿子么会啊回来?”我爸爸说不晓得。福全从麻将桌上起来,推打我父亲。边上本家的叔叔伯伯并未劝阻。母亲听闻父亲被推打,刚过去,福全冲过来,对着母亲胸口就是一拳。福全的媳妇也冲了出来乱骂一顿。
  母亲说的时候,我看看她。这些年来她依旧未变,眼神永远是悲苦的。她凌乱的短发,下垂的眼袋,微微弓起的背部。她说起哥哥,提起他这些年,明说是做生意,买车买房,表面看起风风光光,却从未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反而让他们贴了不少钱。现在出事情了,要债的都逼上门来,也不出面面对,让自己的爹娘受到了多少气。要不是家里把他媳妇和孩子拢在一起,这个小家恐怕都要散掉了。我把到上海时去哥哥住的地方拍的照片给母亲看,那是一家小工厂的门卫室,一个小床,一个破椅子,一个破桌子,当时他身上只剩下二十块钱。母亲看了看那照片,叹气说:“真是又可怜又可嫌。当初要不是他奔来奔去,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样。”
  母亲说话的时候,隔壁的胖爷拿着钱过来了。胖爷是我的堂叔,跟其他几位叔叔凑了三千块过来给母亲,说是支援盖房用的。胖叔走后,父亲进来,母亲拿出我昨晚给她的一千块钱,又拿出另外几千,其中三千是给盖新房时为我家拉砖拉水泥的必喻,八百是给为我家装门装窗户的见丰。快过年了,凡是欠债的都好歹给一些。走之前,父亲坐在我床边,说起这家借给我们家五千,那家借给我们两千,零零碎碎也有好几万。他给我算了几笔账,水泥钱、工夫钱、运输费、装修钱,七七八八整个弄起来要二三十万。我心里一惊,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知道我今年的收入能给家里多少,去年哥哥的事情和家里盖房的事情,我把自己的积蓄给了他们,还向朋友借了两万五。如果再继续弄下去的话,今年我还得继续攒钱支援家里。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想问:我们为什么要盖这个新房?我一年就回来一次,一次也就住个七八天。但是我没问。既然已经盖了,说什么也晚了。父亲仿佛知道我的意思,他说这是为了一口气,你二叔二婶家盖了房子,天天在我们面前炫耀,我们也一定要盖起一栋新房,把他们给比下去。再说你未来要结婚,这个破屋女孩一看,肯定看不中的。父亲仰起头向房间点了点。
  新屋盖成,按照旧俗“出水”,这时要请亲戚们来做客吃宴席。帖子上究竟要写谁的名字,是个难题。父母的意思,是要写我的名字。这个房子未来的债务归我来还,屋子也算是我的。当时跟嫂子商量的时候,嫂子落泪了。她问母亲:“庆儿晓得不?”母亲说不晓得。她说现在我们是没有钱出的,但是我会挣钱来还盖房子的债务。我们住三楼,庆儿住二楼。房子我们对半。最终父亲还是以自己的名字发了帖子。父亲坐在床头说:“这要看你们兄弟的意思。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债务你们来承担。”我点点头。父亲问我:“你老了之后肯定要回来住的,好歹有个屋子在这里的。”我摇摇头说:“我恐怕不会回来的。”父亲愣了愣:“你自家决定。”
  吃完早饭,不想出门,见到那些相处了几十年的老邻居,我也赶紧躲开,生怕他们见到我会问:“庆儿,还有带个妈啵(方言,媳妇的意思)回啊?”每年回来他们都是这些问话。门外的水泥路湿漉漉的,路对面的真元太家,站着聊天的男人们。麻雀在电线上蹦来蹦去。那些邻居们,依旧跟过往的年份一样,看起来毫无变化。我此时怕碰到他们,又要开口打招呼,又要回应那些麻烦的问题。细妹娘此时走进门,我点头微笑,她果然还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带女孩回来,我指指嗓子,意思是说这儿疼无法回答她。再去灶屋时,她正在跟我母亲聊天。她们都是从同一个垸里嫁到邓垸来的,细妹娘的儿子跟我小学同学,个子矮小,从小就有绰号“老鼠儿”。细妹娘只要听到谁叫他儿子这个绰号,就会冲上去跟对方打一顿,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小个子,但是不服输。母亲正跟她说起福全打人的时候,细妹娘摇头说:“这怎么能行!要是我儿子,听到我被打,立马就会杀过去,把他骨子都捏碎的。”母亲看看我,摇摇头说:“我们家的男人都太善了,明说各个都这么壮的个子,打架没有一个会事的。这样的流氓是说不清楚道理的。”
  细妹娘又说起自家的事情来,她的老公中风后,传闻她一直都不怎么照顾,儿子都埋怨照顾得不好,她老公在屋里想吃饭,她在打麻将都不去理会。她摊开手掌说:“都是瞎扯!我怎么不照顾?夜里我都要起来好多次,他背上汗湿了,都是我给他换的衣裳!要吃饭我就去灶台热饭他吃。还要怎么照顾的!儿女都是嘴上快活,让他们照顾一个月试试?说起来轻巧!有一次我问他,是我照顾你好一些还是你儿女?他已经说不出来话,头一点,说我照顾得好。我又问,你是爱我还是爱你儿女?他头又一点,说爱我。”细妹娘老公去世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了半个多月,不出门,不跟人打交道。睡了醒,醒了睡。说着说着又说起垸里其他几家瘫痪的人。这些人都是跟我父亲差不多大的年纪,他们的情况都不如人意。
  给家里贴好前门、后门、灶屋的对联,有点过年的气氛了。从门口往前看,长江大堤的草坡给烧得黄一块黑一块,防护林都给砍了,光秃秃的。下午骑电动车去找嫁到几公里外施垸的表姐玩。一路上路过我曾经读过书的小学,现在那里已经是养鸽场了,再路过我读过的中学,现在是木材加工厂。那些老师们都去哪儿了?那些食堂的师傅们现在在做什么?曾经小学、中学生源十分充足,每个年级有很多班级,现在都关门了。到了表姐家,我跟表姐、她老公,一起往长江大堤去。站在堤坝上,放眼望去,田野之中的村落看起来十分衰落,而转头去长江,更是大吃一惊,长江露出了大片河洲,洲与洲之间一线水流,我们都怀疑能沿着河洲走到对面的江西去。表姐老公说就是在夏天的洪水期,江水也再不像九八年那样涨得齐堤高了,现在顶多涨到坝脚。我们说起小时候在江边林子采蘑菇的事情,每每下雨,还能在堤坝上捡到牛屎菇。说话的时候,麻雀们从芦苇丛中飞起,停在杨树树苗的枝头。
  从长江大堤下来,路过五里小学,这是几个村子里仅存的小学了。表姐跟他老公都是在这里读的小学,还做过同桌。校门是开的,我们进去转了转,一切显得小小的,小小的门,小小的楼,一株香樟树伸展枝叶。小学的黑板上记录着考勤,一年级、二年级都是两个班,每个班级四十多人,三、四、五年级都只有一个班级,六年级人数最少,二十八人。表姐感慨说当年读书时,一年级都有七个班的。现在孩子都去市区里读书了。操场上还有几个小伙子在打篮球。真是好意外,这是回家第一次看到密集的少年。他们穿着短袖,打得热火朝天,不由得人心雀跃了些。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母亲,如果哥哥不回来怎么办。母亲笃定地说他一定回来的。我想起在上海看他的时候,他说自己过年肯定是不回的。在泡脚的时候,一个矮胖的女人进来,看样子三十多岁,穿着嫩绿色羽绒服,手上拿着手电筒,父亲和母亲站起来对她微笑,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女孩,但看样子是生过孩子的。母亲笑着说:“这小女孩长大了嚯,当初抱来的时候死哭,现在都生伢儿。时间过得真快。”那女人也笑着说:“是啊。”忽然,她脸色一转:“你水泥的钱么会儿给?”父亲露出尴尬的笑容:“现在手头没得钱。”那女人靠在门上,板着脸:“你说今天给的就今天给,老变卦么行的!”父亲对母亲说:“有钱啵?有的话就给她。”母亲靠在房门口说:“哪里来的钱?上午三千块钱给出去的。”几个人一时间僵持在那儿,我一看是讨债的,就起身说:“几多钱?我明天去银行取的给你。”父亲说:“这是我细伢儿,他说明天给就明天给。你放心。”那女人说:“两吨水泥,一共九百六十块。”我回应道:“好,明天给。”女人点点头,走了。
  女人走后,母亲埋怨父亲不该乱答应,以至于讨债的上门都不能打发,父亲说:“我哪里晓得今天把钱给了别人。”正说着大侄子和小侄子闯进来,随即哥哥和嫂子都走了进来。
  侄子们一回来,屋子里立马有了生气。哥哥依旧是我在上海时看到的模样,人比之前瘦了很多。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他笑了笑,我低下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父母说起来福全打人的时候,哥哥站在门口说就过去找福全谈谈,嫂子也要跟过去。哥哥让脾气火爆的嫂子在家里等着,他自己一个人去就好。大侄子突然说:“我求你别去。”说着他拿着铁铲,要跟着哥哥。我把铲子接过来,摸摸大侄子的头。我想起之前哥哥失踪那段日子里,在电话中大侄子问我:“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很担心福全会打哥哥,立马换上鞋子跟过去。刚走到灶屋门口,我看到哥哥给福全递烟。我听到福全说:“我那时候是冲动……”看到他们是好好谈着,我转身回来了。不到半个小时,哥哥回来。父亲说:“你跟他说清楚,么子债务当年说开。免得老是过来闹。”哥哥坐在椅子上说:“本来就没得么子事的。”嫂子气愤地说:“他打上人怎么不是事儿?”母亲也跟过来说:“他敢这么猖狂对待上人。”哥哥的脸色变了:“你不了解他,我晓得他的性格。他就是冲动。”母亲说:“这不是么子冲动就能说得过去的。”我看到母亲摊开手掌,说起事情的细节,嫂子也跟着说。哥哥坐在椅子上沉着脸不说话,过了半晌他说:“福全明天会过来道歉的。”嫂子说:“那好,明天我看他过不过来!”
  因为侄子们要跟父母睡,我背着包来新屋睡。过一会儿,父亲跟了过来,告诉我开关在哪儿,水在哪儿。天天都是他在这里睡的。他的收音机、瓜子盒,都在这边。我让他回老屋早点休息。他拿起收音机,让我早些睡觉,就下楼了。收音机里放着黄梅戏,韩再芬演唱的,在这空旷的屋子里声音分外大,渐渐的小了小了……父亲回去了。


  2014年1月30日 星期四 除夕

  醒来时,父亲已经过来了。窗外大雾弥漫,是潮湿干净的真正雾气,而不是霾。父亲催我起床去老屋吃早饭,在我赖床之时,父亲给我念了一遍账单,各家亲戚的借款,这一家三千,那一家五千,总共借了三万四千元;另盖房子涉及的水泥、钢筋、门板、铁柜、电线、水管等等,欠债三万一千九百元。每一笔,父亲都跟我说是欠的谁的。我静静地听他念完。这每一笔都是日后要还上的,不只是金钱,还有人情。我在老家待上几天就走人了,跟这些账本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没有什么实际的交集,而对于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沉甸甸的生活本身,纵横交错的你来我往,稍有不到位,便会引发人际关系的交恶。
  从父亲生下来到现在,他一直跟这些人一同生活在这个地方,他熟悉每一个人的过往,每一个家庭的兴衰,空间亘古不变,时间在这里一层一层折叠。昨天父亲说这屋子在邓垸一盖起来,全邓垸人一哄,羡慕得不得了。我在心里还在笑他:这不是为了面子活受罪吗?债务压身,也要争一口气,在我看来真是没有必要的。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他,我自然是理解他的逻辑的,但是在感情上,这一次我也能体会到了他的感受。
  去离家十公里外的龙坪镇取钱。雾气太大,可见范围不足五米,眼镜上模糊一片,头发也在滴水。父亲说房子日后要装修的话,还得十来万。这么说,今年我必须得攒些钱寄给家里,而去年盖房和支援哥哥,已经欠了万把块钱。我突然想,我会不会在北京买房?想想都有些不切实际,几万一平米的房价,我连首付都是难以承受的,那当然只能租房住。那会不会回来呢?回到这个我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田地、小城镇、熟人世界、方言,我所习惯的和所需求的,在这里都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那我也很难再回来。父亲说这里有个新房子,你未来会有落脚点,等老了回来可以住。老了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后?那时候我会什么样子?会有怎么样的生命轨迹?那时候这里还是这样年复一年没有什么变化吗?我的同龄人都会纷纷落叶归根吗?我无法想象。
  同垸的同龄人,几乎都是孩子的爸妈了,他们都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岁之间结婚,几乎都生了几个孩子,几乎都要生儿子的,他们的面孔看起来比我衰老了很多。我跟他们的生活也如此不同,彼此的生活没有什么共同点。
  取钱回来,父亲早早地在路口等着我。我跟父亲沿着田间小路往隔壁的付垸还钱。付垸的池塘也抽干了,塘边扔了不少小孩用过的尿不湿,路边有一块地里棉花秆还没有拔,枝上的棉花还在,白绒毛上滴着水珠,棉花脚下的小麦丛中长满了杂草。我问父亲:“为么子这家人不把棉花捡了?”父亲瞧了瞧:“人家抛荒了。现在棉花又不值钱!”我又问:“那抛荒的人多啵?”父亲边走边回应:“一大堆人抛荒,种地太不值钱咯。”“那我们家种了十几亩地一年有几多收入?”父亲算了一下:“十六七亩地,九千斤棉花,一斤四块钱,毛收入三万六,刨去农药、化肥等成本,一亩地投资五百块,最后落了两万块的纯收入。”又说起农药化肥现在是可以赊的,年底结算还清。
  按照规矩,大年三十是不能上门要债的。因而年饭可以吃得安稳。跟北方不同,我们不吃年夜饭,也没有包饺子的习俗。年饭都是在临近除夕的几天白天吃,请上亲朋好友来家,坐满一桌,有时小孩多,会单独准备一个小桌。小时,吃年饭是非常热闹的。姨娘家四个孩子,大舅三舅家,母亲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年,随着孩子长大,变成自己家吃自己家的,一个大桌子就几个人,颇为冷清。即便如此,母亲还是照着往年的准备,共计十样菜:墨鱼焖肉、鸡炖香菇、板鸭炒酸菜、鱼炖豆腐、全家福(由火腿肠、鹌鹑蛋、山药、香菇炖成)、蒜苗炒肉、笋子炒肉、基围虾、红烧鳊鱼、蜜枣汤。敬过祖宗,放过鞭炮,正式开吃。父亲独自坐在上位,以前这个位置坐的是舅爷、姑爷,现在他们都很少来了。因为有糖尿病,父亲也不能喝酒。我拿着可乐敬了父亲一杯:“爷,辛苦一年咯。”父亲笑了笑。新屋子我们兄弟两个都从来没有实际帮过忙的,父亲料理着所有的一切。年饭吃到收尾,哥哥说:“今年就不照全家福咯,年年是一个样儿的,等庆儿带个媳妇儿回来再照。”父亲说好。
  年饭吃毕,该去上坟了,这也是老规矩。准备好鞭炮、祭品、黄表纸(纸上印着由文字围成的红色圆形图案,代表冥间的钱币),带着两个小侄子跟父亲一起去坟地。历经百年,邓垸坟地埋葬了一代又一代家族的祖先。有些我见过,有些我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去世了,有些则是我祖父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的,他们构成我们年复一年上坟的理由。年年都会有新坟,年年都会有新人出生,年年上坟都会有刚出生的下一代过来给祖宗磕头。坟地边是药厂,胖爷问我:“你不是在北京工作?那你认识不认识一些记者。这药厂害死人,庄稼地都种不了,地下水都污染了,你看看今年邓垸死了几多人,不是脑溢血就是中风,比往年多了好多,都是这药厂害的。”我站在坟地抬头看药厂,水泥围墙,白色厂房,喷涌的白烟。我想它应该是政府的税收创收大户吧。胖爷继续跟他们的叔爷说:“邓垸人就是不齐心,要是一起把药厂告了,它没有这么狠的。”会云爷回应道:“俺有么子办法?告不了的。”
  上完坟回来,沿着小港边走。两个侄子跟其他的堂侄子、侄女在前面奔跑打闹,叔爷们后面慢慢地走。港里长满了酢浆草,水发黑发臭。曾经港里有龙虾可捉,有茭白可挖。港边的麦田麦子黄黄,显见得是药厂的污染导致的。听说药厂给这些地的主人赔了几百块钱。我再看看这些跟我父亲一辈的叔爷们,他们都是六十岁上下,邓垸跟他们同龄的人已经去世了好几位。他们日渐衰老,走路慢慢,背部弓起,抽着劣质香烟,戴着假皮革帽子。他们喝着被污染的水,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会不会也要步入那些去世的同龄人后尘?这个问题我不敢想。坟地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堂弟媳妇手上的孩子吓得哭起来。这是胖爷的孙子,前头小我两岁的堂弟已经生了两个女儿。
  大雾散去,阳光十分暖和。我家离长江大堤很近,抬脚走几步就能上堤坝。这是每次回来我都爱做的事情,在长江大堤上散步。堤坝靠村庄这一面种着草,靠长江那边铺着石块,块与块之间用水泥缝合,而堤坝上面是水泥路,常有汽车跑来跑去。防护林已经伐去,栽上了新的意杨,过不了两年将又会是笔直高大的杨树林。视野十分开阔,邓垸在田地之间,右边不远是付垸,左边是药厂,前面是井边垸,而长江对面是江西瑞昌市和九江县。它们之间的空间关系,构成了我的童年背景。当初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沿着长江大堤骑到武穴码头坐轮渡去瑞昌山里种地。姑姑也会从她的村庄上堤坝走过来到我们邓垸来。而长江大洪水涨起来时,这里会设着防汛棚,挨家挨户都会派人来值班。1998年后,长江再也没有涨过那么大的洪水。它变得清浅,而今更是大片沙洲露出。
  站在长江边上望着对岸,都能听到对岸放的鞭炮声。邓垸的祖宗来自瑞昌的邓垸,据家谱记载,乾隆年间,有一部分邓氏家族的人来长江中间的沙洲种地,后来长江河道南移,沙洲跟湖北接壤,我们就此成了湖北人。每次上坟,我们都要去繁衍我们后代的祖宗那里磕头放炮。1993年,我九岁时,湖北的土地税重得让人承担不起,父亲跟其他的乡民一样去了土地税便宜的瑞昌种地。父亲选择的就是瑞昌邓垸。那里的人说着跟我们不一样的方言,但却跟我们同宗同祖。而家乡的土地大量抛荒,越来越多的人去了瑞昌。他们带着锄头、蛇皮袋、棉籽过去。而我们小孩子要留在家里上学。
  正在想着,两个侄子往长江大堤这边跑来,他们喊着我:“细爷!细爷!”等他们跑上来,我带着他们在堤上走。一头小母猪沿着河坡走,走走看看我们。小侄子害怕,紧紧拉着我的手。坡上扔了不少死猫死狗,也有死猪。那头小母猪一看是生了病的,被养猪场的人给遗弃了。它对着包裹着死猪的袋子嗅了嗅,停停,又嗅了嗅,再停停,好久都不走。我想它是在默哀吗?被遗弃的它吃什么?它能活多久?曾经有一批生病的猪都被主人给遗弃,它们在河坡上走动,死的死,跑的跑。而这只抬起头,小眼睛看着我们。我也看着它。两个侄子很害怕,催我:“走吧走吧!”我最后一次看了看小母猪。“好,我们回去吧。”

  本文选自《读库》1601,张立宪主编,新星出版社,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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