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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松:追寻科学难报国

曾松 私人史 2023-02-10
守护民间记忆
亲人故人

追寻科学难报国
回忆我的父亲母亲

© 曾松/文


  清末名臣曾国藩认为:“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此三者缺一不可。”“凡人做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由此可见,读书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和命运。梁启超先生为清晚臣李鸿章作传的开篇语:“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虽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语曰:盖棺论定。”这句话是说,没有显赫家世的普通人家,若拿此句比肩于伟人、名士,难免羞愧、尴尬。况且不同时代的政治背景,赋予了“毁誉”和“庸人”更多的词意,暗合着个体的性格特质和命运。
  父亲和母亲,都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对平凡携带着伟大,坚韧而又脆弱,理性与繁复伴随着命运厄难的凡人。故而,若对于父母尤其是父亲坎坷的命运,我对他们的追忆不可能卷帙浩繁,其难点在于将“碎片化”记忆和去政治化的描述,但碎片所经历的政治劫难,却是中国现代史中难以抹去的痕迹。那些碎片有时是唾手可及实物或场景引发的感受,抑或是一曲伤感的旋律,需要足够勇气和信心将一块块碎片拼凑起来,使其井然有序,眉目清晰地展列,而在难以拼接的空白处,就是自由思想的空间和思考的厚度。只有撰写者把人物与所处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去思考,并豁达地与过去达成某种和解,那些一度被否定的个体也借机复活,破碎的记忆因此不再破碎,甚至具有了活力。
  我没有见过重庆铜梁县乡下的祖父,祖籍的故居始终模糊不清,但在儿时却去过母亲的老家宜宾,感受外祖父慈祥的关爱。现在我能感觉到,他是在享受孙辈绕膝的天伦之乐。
  父亲早年在重庆铜梁县乡下侣俸场接受发蒙,追求科学救国、知识改变命运的新思想,少年赴成都省城中(成都四中)求学,抗战时考入国立四川大学,录入当时热门的化学系就读,于1945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可谓青年得道,踌躇满志。在新旧中国交替过渡的社会,知识文化相对贫乏的年代,大学生应是天之骄子、社会精英,父亲算是有了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本事,如果科学能救亡图存,既能振兴立国,也能改变一生的命运。然而,后来他的遭遇证明,知识非但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更多的是给他带来厄运,并引来灾难祸及全家,其影响对自己、对子女都是终生的。也许他学富五车,学识高就,但他的身份地位却非常的卑微低贱,连普通公民起码的权利都没有,甚至不如一颗南冠小草。
  父亲曾经有两次可以远离灾祸、改变命运的机会,他都放弃而错过了,并且铸定了他的终结命运。
  一是抗战胜利后,父亲刚大学毕业不久,经高考(民国时期的公职人员入职考试)进入四川五通桥的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黄海化学社于1922年由爱国实业家范旭东创办,是中国民族化学研究团体的摇篮,抗战时期内迁至五通桥,父亲所在的研究室主任是袁见齐先生,袁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成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中国科学院院士。1947年黄海化学社回迁北平,袁先生很欣赏父亲年轻有为,问能否去北平搞研究?父亲思忖以后称,家父尚在不便远游,遂留在五通桥,后供职川康盐务局(管辖四川、西康二省盐务)。上世纪五十年代,黄海化学研究社由政府转制演化为中国化工研究院,部分科技人员进入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
  二是1949年以降,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挥师南下势如破竹,蒋家王朝岌岌可危,上层人物纷纷逃离四川,有人谋得去台湾的飞机票,问父亲是否可一并同去?父亲也因眷念故乡铜梁老父,同样予以回绝。1949年底,父亲参加了川康盐务局全体职员通电起义,迎接解放军顺利接管盐务局全部事务,成为新的盐务局管理干部。
  父亲当时年轻爱国,崇尚科学,追求进步,不愿远去台湾,相信只有留在大陆才是爱国,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对新中国充满希望和信心。新中国甫一建立,需要大批的建设人才,尤其是科技人才,父亲的专长得到了发挥。
  1950年初,五通桥驻留的解放军食堂发生了食物有毒的事情,凡是放入食盐的菜品,许多人食用后,全身发软无力,甚至不同程度出现四肢麻痹,严重影响战斗力。大家认为,怀疑可能有人在食盐里添加了毒品,如果线索得到查证,那就是危害部队的大事。事情反映到盐务局,盐务局迅速组成处理食盐有毒事件小组,父亲就是其中唯一的技术人员。他们从部队食堂取来食盐样品,经过认真化验分析,对食盐成分指标进行核对,终于发现其中的原因。原来,当年五通桥食盐熬制工艺比较落后,几乎所有井灶都是平锅熬制卤水。而从地下几百上千米提取的卤水,含有多种无机矿物质,其中就含有钡,一般平锅熬制食盐,没有将钡从中分离。当没有除钡的盐被多次食用后,在体内积累到一定程度,人就会出现浑身无力的症状。过去,民间也发生过类似的现象,由于分散人数少,没有引起重视,而这次涉及部队许多官兵,才下决心彻底查清食盐中毒原因。
  由于父亲是领头并做出科学结论的技术人员,小组成员用科学分析方法查清了钡盐中毒的原因,建议部队食堂食用工艺水平更好的花盐,同时要求各井灶迅速改进食盐熬制工艺,用煮沸的卤水洗去上层的渣盐,以去除氯化钡,不仅让部队也让民间百姓吃上了健康放心的食盐。父亲的技术水平得到了上下的普遍认可,一时间名声大振,不仅受到表扬,也逐步负责更重要的技术岗位,后来出任五通桥制盐厂科协主席(当时没有设立总工程师这一职务),企业职务级别和工资水平都是副厂长级。1955年,父亲被当时的五通桥市(县级)选为省政协委员,出席了四川省第二届政治协商会议。我上小学时,还看到过那本省政协会议纪念册,它应该毁于后来造反派抄家的焚书大火。
  1957年,是彻底改变我们一家命运的卦象之年,父亲被划定为右派分子,下放运加车间劳动,工资扣减一半,生活拮据突显,从此厄运不断。
  1957年夏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治运动,在人民日报文章的鼓励之下,发动大家提意见,然后有的放矢的收网,一些“不懂事,说真话”的知识分子,被戴上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这是一场有预案、有计划、有步骤的阳谋。那年秋季的某天,还未上学又稚嫩的我发现,父亲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挖地,旁边都是一些从不认识的人。休息时,我靠近了父亲,他坐在锄头把上,却没有了平时的笑容,目光沉重而呆滞。几十年之后,我才明白,当时他已被划定为右派分子,离开了技术岗位,开始了长达二十一年的劳动改造。
  按照常理,判刑的罪犯一般是不会被抄家的,而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我们家被抄过两次,一次是1966年寒冬,第二次是1968年秋季。
  1966年的冬季,针对牛鬼蛇神“黑五类”的全国造反抄家如火如荼。12月初,父亲劳动改造所在的五通桥盐厂运加车间,几个造反派觉得应该过一下造反瘾,他们步行了几里路,来到盐厂厂部我家后声称,要抄牛鬼蛇神的家。当时父母都不在家,我们一家老小被撵出屋外,一群人进入屋内大肆翻腾,一箱箱外文书籍被抬出来堆在室外,然后撕开厚书的背脊,再一摞摞的扔入火中,一边扔一边烤火,火光映红了一群造反派男女得意的嘴脸。午夜,寒风阵阵卷起,望着随风飞扬的纸灰,我仿佛依稀记得,二千多年前的古代中国,也有过一场焚书坑儒。
  造反派们对这次抄家非常满意,烧毁了大量的外国反动书籍,还搜走了手表、相册和一枚银元。他们一直折腾到凌晨四五点,我们几乎彻夜未眠。他们临走时,还拎走了几大包一家老小过冬的棉衣棉裤,把我们结余的餐券、粮票都搜走了,还撂下一句话,你们这些黑五类狗崽子,也应该尝尝穷人饥寒交迫的滋味。浩劫过后,我回屋看到,屋内一片狼藉,抽屉拉开东西全倒在了地上,衣物被盖随处乱扔,连床上的稻草都被翻出遍地都是。凡是有点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票证钱财几乎洗劫一空,只剩下煮饭的锅碗瓢盆、煤炭、柴火和少许被盖衣物,这比任何劫匪都霸道!
  在依赖计划票证活命的年代,没有了餐券、粮票、油票,生活必需物品就买不到了。抄家过后,全家陷入了衣食无着的绝境,我只记得那是全家最苦、最寒冷、最孤独、最揪心、最漫长的一个冬天,缺衣少食的日子捱了好长一段时间,真正尝到了饥寒交迫!
  第二次抄家是1968年10月,北京召开了党扩大的八届十二中全会,要求人民群众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没想到阶级斗争这股风迅速吹到了我家。秋季的一天下午,远远的看见大马路上,一群人挥舞着红旗,簇拥着押来了一个人。红旗卷过之处,恰好覆盖住被押人的头部,他高声叫喊:我看不见走路!我看不见走路!
  这是父亲的声音!我跳出门外,来到操坝,一群人将父亲反剪双手扣押,跑步冲进家门,他们仍然是运加车间的工人,这次不是来抢夺财物,而是要父亲交出私藏的电台。原来,大哥从小爱好无线电,自己安装收音机,盐厂邻居大都知道。不知是何人传出,曾某某家藏有私自安装联络敌特的电台,这不正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
  那几个人在屋内转了几圈,发现里屋墙角有破损修补的痕迹,其中一人指着破损处问:里面藏着什么?是不是电台?父亲此刻突然来了底气,语气强硬地说:那是补过的墙壁,如果有电台,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几个人找来铁器,在墙角凿出一个大窟窿,伸手摸索一阵,只找到几块夹杂着稻草的墙土,又在屋里乱翻了一气,见实在搜不到可疑的证据,便押着父亲怏怏地走了。
  父亲长期在车间和外地劳动,生活条件艰苦,常常需要一些辣椒面佐菜下饭。有次我把舂好的辣椒面送到运加车间,一个造反派看到我提着东西,一把抢过去检查,边打开瓶盖边问,这么多是不是想兑水,喝辣椒水自杀?他正准备倒掉,我连忙抓过来,飞快的跑开了,那人还骂骂咧咧一阵。父亲听我说后,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后来父亲说,那些人我们惹不起,前段时间运加车间开会,批斗我们牛鬼蛇神。有人指着我说,曾—国军,到底是共军还是国军?你的名字说明早就想反攻大陆!我解释说不是“军”是“钧”,另一个人说,国君,你还想当封建皇帝?他们的话,让我如何辩解?
  撕裂的皮肉,嗜好读书的“民工”。父亲被贬到车间后,都是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开山打石头,抬几百斤重的条石,抬运煤炭,拉过板车。他早年求学读书,后来从事技术工作,养尊处优多年,接受劳动改造初期,身体往往难以承受。抬石头需要体力,杠子磨破了肩膀,血水和汗衫粘在了一起。收工后,要用温水濡湿粘连的部分,才能脱下汗衫洗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变得皮肤黝黑,胡子拉碴,尤其是夏天,头戴一顶塌拉的破草帽,披一件补丁的上衣,走在街上,完全是一个勤苦劳碌的民工。有一天,父亲收工后,背着石匠蔑篓,装着铁锤和钢钻,路过新华书店,便进入书店,在书架中抽出翻看,在化工类和外文书籍类书柜前久久站立。这位装束打扮奇特的顾客,引起了女店员的注意,好奇的店员便上前盘问,你不是文化人,又不买书,赶快走吧。父亲拿着手里的书,随便翻到一页,对女店员说,这上面的内容我基本都懂,让女店员吃惊不小。后来,书店一有新书征订目录,都要想法通知父亲。
  1969年,大哥曾桥与同学黄加桥,一起上山下乡到辉山公社当知青。一去几年,工人干部子女都先后招工、招生、参军等离开了农村,父亲眼见我家两个儿子先后下乡,作为“黑五类子女”,脱离农村毫无希望。七十年代中期,两位家长对儿子的前途毫无门路,又忧心忡忡,父亲想与加桥的父亲、也是大学时的同学见上一面,闲聊一下心中的郁闷。某天,怕被人注意到,平时从不敢出家串门的父亲,身穿补丁旧衣服,一顶掉色破边的草帽,破帽遮颜,简直就是一副要饭的打扮。到达黄家时,着实把黄父吓了一跳,连声安慰父亲别怕,我家附近没有监视者。父亲当时是有多大的担心和心理负担,一旦被人认出和举报,右派分子搞反革命串联活动的罪名,会累及两家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有谁知道父亲心中的恐惧呢?

  再说母亲,她老家在四川宜宾城内,其家境贫寒,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家境富有同学的接济,也考上并毕业于国立四川大学化学系,只不过比父亲晚了四年,他们原本完全没有交集的机会。母亲1949年从川大毕业时,四川还没有解放,便自谋生路,回到宜宾老家,在当地学校教书。几个月后,四川迎来了解放军,一支往南追击溃败敌人的解放军部队路过宜宾,解放军首长唐尧勋偶然认识了母亲和另一位川大同学龙联云。1950年初,唐转业到地方,就任川康盐务局首席军代表,当时盐场刚刚聚合各处的私营井灶,技术人员奇缺。唐随即想到宜宾高中教化学的两位女教师,便派出一个班的战士,赶往宜宾,说服母亲同学二人来到五通桥,着手筹建盐务局化验室,从事样品化验技术工作,这就有了与父亲相识的缘分。他们结婚成家,母亲相夫教子,开始了相同的技术工作。如果没有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我们本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母亲素来心地善良,仁慈宽厚,与世无争,尽管学有所成,仍然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分析化学样品精微细致,一直都是化验技术骨干。父母都不懂也不问政治,一心一意钻研技术,为企业默默无闻工作。然而,政治风云从来放过谁,他们迟早会被裹挟进去,没有例外。
  母亲自川康盐务局工作开始,分析化学知识系统扎实,操作手法细腻,见解严谨独到。1958年,她在国内率先发现了盐效应(化学平衡)影响下SO4︓(硫酸根)和Ba²+(钡离子)并存的事实,为有钡卤水制盐除钡和食盐国家标准中钡含量的控制标准的合理性,提供了理论基础和试验数据。因此,她的研究成果在国内盐化工学术领域受到同行高度关注。在后续的研究中,她又发现了当时我国沿用的苏联国定标准中“氯化钡中氯化钙含量分析方法”的错误,为工业氯化钡打破西方化工强国出口垄断,促进我国氯化钡外贸出口做出了积极贡献。
  丈夫成为了右派分子被发配到偏远的车间,母亲的处境也非常不好,全家在盐厂倍受歧视。我们从五十年代起,就一直在盐厂厂部居住,这里曾经是抗战时期民国盐务总局所在地,树绿花香,环境优美,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居住环境非常不错。1965年初的“小四清”运动期间,盐厂厂部机关以家属区过于拥挤为由,需要疏散一批家属到附近的瓦窑沱大院,那里的居住条件、生活福利都远不如厂部,谁都不愿意搬走。当时,我家是厂部内唯一的右派家属,应该首先被驱逐出去,以便纯洁政治环境。搬迁内部名单一直没有公布,后来有几户家属接到通知,迁住去了瓦窑沱,而我们污染政治环境的右派家属却幸运的留了下来,众人都有些愕然不解。
  我年少不谙世事,多年之后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当年,五通桥盐厂党委书记王尚志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他夫人胡凤云在化验室工作,母亲作为技术骨干,常常手把手教她操作仪器,毫无保留的传授业务知识,深入浅出的讲清原理,渐渐的她俩形影不离,亦师亦友。王书记素来爱惜人才,不忍心把母亲全家迁出厂部,也就没有人再过问迁出之事。王尚志后来出任四川省轻工业厅副厅长,举家迁往成都,与我家一直长期保持联系。几十年过去,王书记离休后,从成都来看望我的父母,也没有提及此事。但是,他对我父亲母亲的尊重,怀旧的心绪,可以确定是他当年暗中帮了忙,让我们一家没有被驱赶出厂部。
  史无前例的文革期间,五通桥盐厂的生产秩序被打乱,化验室工作也基本陷于瘫痪状态。当时全国办了无数的“五七干校”,下放大批干部从事体力劳动,母亲也被下放到八车间青龙嘴工地挑土,她体重只有70多斤,要挑50~60斤重的担子,吃力得晃晃悠悠,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劳动强度可想而知。不久,母亲又被指派到犍为县罗城修建新店水库,仍然是挑土运土的繁重劳动。
  1968年初夏,五通桥盐厂集中了所有的干部,在牛华镇办学习班,揭批阶级斗争和反动路线,母亲作为右派分子家属,自然成为主要目标。某天,我家接到好心人带来的口信,说母亲在牛华学习班病得不轻,父亲在车间早已没有了行动自由,家里只有我能去看望。
  第二天一早,那时没有公交车,我匆匆的步行去9公里外的牛华镇。一路上,都是迎面而来的群众,三五成群的步行去五通桥,我只能在人流中逆行,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四川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各地都要举行庆祝游行表演,要去五通桥看热闹。我忍饥耐渴的赶到学习班,发现母亲没有住在集体宿舍,而是被赶到了阴暗潮湿的澡堂,角落里放了一架仅有二尺多宽的行军床。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处打听,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回避。我反复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我,由于多日连续的批斗,她夜夜失眠,晚上说梦话,吵得别人睡不好,被撵出来只好在这里搭铺。那晚,母子俩侧身挤在行军床过夜,连翻身都非常困难,难以入睡,第二天我只好回家了。
  不过两天,我们又接到口信,母亲病重住院了。我再次急匆匆赶到牛华的盐厂医院,母亲仍然在学习班接受批斗,晚上回医院休息,但条件比学习班好多了。我去医院办公室询问病情,值班的金万全医生告诉我,母亲得了精神分裂症。看着病历上清楚的记录,天啦,这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母亲的神志时而正常时又不正常,由于胃口很不好,身体极差。我留下来照顾母亲的日常生活和饮食。几天后,医院要举办迎接“盐厂革委会成立”的会议,需要制作一批氢气球,金医生要我把母亲叫来,请教如何制取氢气。向精神分裂症患者请教科学知识,这不是开玩笑吗?金医生笑而不语。原来,医生们是在保护爱护体弱多病的母亲!
  1968年夏天,毛主席向北京工宣队赠送芒果,全国各地掀起了迎接芒果的热潮,四川也派专人专车载着芒果,到各地巡回展示。五通桥街头,浩大而虔诚的队伍绵延几里路长,人们敲锣打鼓,心情激动的等待芒果车到来。当盼望已久的芒果车出现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母亲离开人群,不顾一切的冲上去,站在芒果车前,口中喃喃自语,她仿佛要把多年来的曲辱、冤屈和痛苦,向那位老人家倾述,也许是在忏悔,也许是寻求解脱。维护现场秩序的公安人员,很快把母亲拦下来。但是,这是一起罕见的阻拦芒果车事件,必须严查处理。经过有人解释,这女人不久前患过精神分裂,饶她一次吧。母亲被当场释放。其实,最应该感谢的,应该是盐厂医院的几位医生!
  七十年代初,由于“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母亲重新回到化验室,仍然从事样品分析检验,还带出一批学生和徒弟,充实到盐厂各车间化验员岗位。改革开放初期,盐厂首次聘用工程师职称,母亲是四位聘用者之一。
  母亲长期从事食用盐中的钡、锶、钙元素的分离研究,1976年夏季,她不顾自己已即将退休年纪,与青年技术员汤仲权一同受邀赶赴化工部天津化工研究院,参与制定国家化工部工业氯化钡标准。她工作不辞辛劳,日夜加班进行科学验证试验,期间虽遭遇唐山特大地震影响,仍然住抗震棚,睡地铺,继续坚持整理大量的试验数据,这些科学数据成为1975~1977年我国工业氯化钡国家标准。
  母亲57岁退休,与父亲相敬相守,安享晚年,以97岁高龄辞世。

  右派帽子有多沉重、有多罪孽、有多邪恶,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感受,其实,它的罪名比许多刑事犯罪更为宽泛、更为深奥、也更为可怕。一般刑事犯罪都有事实依据,依罪量刑,而右派的事实应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甚至颠覆国家政权,这可是弥天大罪,罪不可赦。所以一朝被戴上,就几乎就没有摘帽赎罪的可能。1975年3月,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关于特赦战犯的决议,特赦全国在押的所有战争罪犯。连战犯都可以被特赦,右派分子们于是翘首期盼,结果却没有摘帽的“圣旨”下达。
  二十一年之后,厚重沉闷的历史大幕终于被拉开。1978年9月,中共中央发出(1978)55号文件,批转同意中组部、统战部等五部门《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全国反右派运动也基本被否定。
  1978年底,父亲终于等到了摘掉右派分子帽子通知,只是父亲早已年过半百。我认真仔细读过父亲平反、摘除右派帽子的通知,后面附有当年划为右派的主要依据,其中一条是,利用落后的制盐熬制工艺会产生钡盐这件事情,认为新社会也存在落后状态,攻击和否定社会主义制度。当年父亲临危受命,分析发现钡盐中毒的研究成果,在反右政治需要时,却被别有用心的解读,功劳变成了罪证,认为是在借机否定社会制度。当年戴上右派帽子,没有任何条件依据,二十一年之后,父亲才看到被划定右派分子的文书依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神逻辑不是谁都想得出来!
  二十一个春秋,二十一年的“右派”,二十一年后那具沉重的十字架被卸下。然而,人生最美好、最旺盛精力、最具创造力的时光都浸泡、湮没在不明不白的历史波澜和政治旋涡中,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年?!平反,能平抚内心的创伤,“返”得回过去吗?显然,这些充满仪式感的设计和用词,还不能让亲历者从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缝隙中获得释放、解脱出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个人被赋予两个不同的政治身份,两个不同的人生。不由得感叹,人生和命运,一旦绑在政治的锁链下,纵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
  1984年6月,父亲成为乐山地区首届科技顾问团成员,后来又成为五通桥区政协常委,还加入了九三学社,他经常到市内企业调研考察,解决了不少技术疑难问题。他非常重视企业排污和治理污染,成为乐山市环境科学研究所的顾问,为解决企业污染、保护环境,提出过许多有益的建议意见,成为环境保护高级工程师,并加入了中国环境保护科学协会。

  由于时代和年岁的差异,我们不可能记得父辈的业绩和过失,他们像被催促着赶往未来驿站的旅客,只顾着奔波,还没到达目的地却已忘记了出发的地方。或许是过去的时代承载了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苦难和痛苦的经历,于是父辈们选择了健忘。同时,也可能是出于对黯淡无光岁月的忌讳,某种力量也在有意无意之中促使人们遗忘,似乎无人提及曾经的苦难就会烟消云散,如同没有发生过,那些经历苦难的幸存者逐渐消亡,也将被风雨抹去最后的历史痕迹。
  因此,至今还不能说我了解父亲。我有迷魂招不得,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迷惘,显性的悲哀。
  父亲是个不懂政治的人。作为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崇尚科学,追求知识,力图报效国家。他始终没有放下书本,一心只读技术书,埋头于化工科学工艺,既不关心也不懂政治,对政治根本不设防,敏感性、嗅觉力几乎为零。坚持技术专业科学为重,身有傲骨,敢讲真话,想那说那,很少有过禁忌讳言,难免不会涉及管理体制、工作责任等等不足,这恰恰是致命的缺陷。当政治风向变幻,阶级斗争发展需要时,平时的言谈闲聊,就会成为信手拈来的“反动言论”。有太多的知识分子,不乏科技界精英都落入这个陷阱,成为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父亲理所当然的具备了这种条件,遁形于政治涡旋中,一旦某人言论被搜集整理,归纳为一二三四条文,反动言论罪证已成定论,戴上一顶右派帽子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二十年都摘不下来,这是一顶何等罪孽深重的帽子?!
  父亲是个心存感激的人。摘除右派恢复名誉后,凡有企业疑难问题请他会诊,从不收取咨询费用,一时推脱不掉或通过他人转交的,事后都会悉数退回。他非常珍惜改革开放给他的第二个春天,不顾年事已高,身患糖尿病、高血压、哮喘、冠心病等多种疾病,奔波与研究机构和企业之间,忘我的工作,无私的奉献,直到63岁才办理退休。他说:人要懂得感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拳拳爱国敬业之心,无怨无悔的奉献自己的终生。
  父亲是个缺乏情趣的人。他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奢侈和负罪,与生俱来的“节俭”,加上下放劳动改造的艰辛,深深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他不抽烟、不喝酒,很少喝茶,除了几个旧时代的老学究,也没有多少交际,特别嗜好的就是节衣缩食订阅报刊和买书,尤其是化工科技书刊,闲暇爱好就是看书读报,过着一种在别人看来寡淡无味的简单生活。父亲尤其爱好写信,在纸张信件传书的年代,他的信件往来特别多,几乎隔三差五必有远方亲友来信,他把书信作为与外界交往的重要手段。晚年他的同辈大多故去,可以交流对象日益减少,他开始写英语日记,记录读书看报心得体会,积累成几大册英语笔记本。
  父亲是个不讲情谊的人。虽然88岁高龄辞世,由于被废黜、遗弃,知识报效无门,既无更高建树,也无成果著述,仿佛生命的链条被生生剪断一大截,在匆忙中走完了生命的轮回,平庸其一生。屈辱、悲伤、空落中,我突然感到那些简单而朴素的愿望,被彻底抛入了尘埃。我们的父子缘分还没有续集,他就走了,真不讲情谊。
  父亲是个没有胆量和勇气的人。生前我曾反复地乞求于他,把那段历史写出来或说出来,让我们感受他一生当中所遭遇的那些痛苦、屈辱,还有无情的政治折磨和厄运。他总是摇摇头说:能保全一个家庭已属不易,何必与历史过不去。他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历史的经纶就在他离世后中断了。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对于已经过去的、不复存在的人物或事件,虽然不具有纪念性的“历史价值”,以及与今人对时间的感受和情感相关的“年代价值”。但他的遭遇,那些模糊不清的过去,在思考者的笔下却是现代史中难以获取、至关重要的历史见证。
  我也如此,并没有把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放进一个预先准备好的框架中,而是根据年代的顺序,简单的串联起一个又一个碎片,让更多的人去联想、去思考、去感悟,那是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的思考权利,应该拥有的人生。
  我不了解父亲,至今我仍然不了解父亲。
  世人也不了解父亲。我知道父亲在离世时,他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巨大的哀痛。
  父亲用他的一生,书写了一部充满矛盾的历史。父亲给我留下的是一个谜,一个矛盾。父亲的一生是一部波澜起伏、动荡不安的历史。这部历史包含着巨大的哀痛和矛盾,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虽然不具典型性,但也许就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
  愿苦难不再降临,愿悲剧不再产生,愿历史不再重演。
  星移斗转,世殊事异,我经历过目睹过,不能视而不见,不敢放弃,不该遗忘,需要留下点儿文字。我想,同时也感觉到:父母此刻正在天堂望着我,深情而又慈祥……

  本文由曾松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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