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铁骊:疾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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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暴雨
© 谢铁骊/口述
© 付晓红/撰文
牛棚的闹剧
烟
拍完《千万不要忘记》之后,我接到一个任务:拍摄《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拍了将近一年呢。是周总理提出让拍的,两个摄制组分散开来拍,拍了许多珍贵的资料,邢燕子、侯隽、董家根都有,我跑到邢燕子那个地方去待了好几天呢。南边到海南岛拍那些女知青下海去捞海里的动植物。拍纪录片,要跑很多路,要等。素材很多,回来要挑选。那个时候拍纪录片用胶片,还没有电视摄像机。然后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就把我们这些黑帮揪回来,不能拍了。
我从18岁的时候开始抽烟,后来我抽得比较厉害,一天要一盒。文革前我出去拍外景,箱子里就要准备三条到四条烟,前门、恒大、牡丹这些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我拍《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个艺术性纪录片时。那一阵子咳嗽得厉害,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不能抽烟了。我说好吧。我就决心不抽了,戒烟。我也没有发表宣言,我也没有把剩下的烟扔掉或者把打火机送人什么的,这些举动都没有。我自己很坚决,决定一口也不抽了。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一口烟也没有再抽。我就知道,一抽就容易上瘾。现在我看别人抽烟,我没有想抽的感觉。
我戒烟后不到两个月,我们就被集中了,在社会主义学院集中,那个时候,高层的文化人士都去了。像夏衍、李伯钊等,都在。在文化大革命中间,成荫就因为抽烟这个事,还被批斗一通了。都弯腰嘛,一弯腰,成荫的烟就掉在地上了。红卫兵问他:“抽什么烟?”是一种很便宜很次的一种烟,红卫兵捡起来一看,是前门烟。就为这个红卫兵又斗他,还甩他两皮带。我省事了,我反正也不抽烟。这些红卫兵有我们厂里的,也有外地的,哈工大的红卫兵也来过我们厂。
倒煤
文革一开始的时候,我住在西交民巷,有一天突然听说,工宣队和军宣队进厂。宣布我们这些人都要进厂住。把我们集中到社会主义学院,我一看,哎哟,连夏衍同志都在那儿,李伯钊、夏衍,都在,这是怎么回事?啊,就是要在我们文艺上怎么来检查资产阶级的文艺路线。但是在这儿学习不久,就告诉我们回厂。回厂好了,就成了一场闹剧,都给我们糊的高帽子,身上穿着纸衣服,挂着牌子,那么进厂的。我还算不错,牌子还比较轻。布景工人搭几个洞,要我们钻过去,钻那个低洞,因为我也瘦,也年轻,我一下就钻过去了,没挨什么打。好多人胖,就钻不过去,后边那个皮带就抽啊。我们就算是“黑帮”,集中住,不许在家里住。来了工宣队,来教育我们。我记得工宣队第一个给我个下马威,就是我带一个玻璃瓶子,喝水用的,他就说:“啊,开会你们还喝水,什么作风,工人阶级有那个气派吗?”我就赶快把杯子收起来,不喝就是了。
那个时候还是把北影厂当作一个重要的单位进行的。1966年我就带着行李住到厂里,厂里一个楼层都是地铺。大家住在一起,一个挨一个的。集中学习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批示,“五一六”通知。普遍把我们叫做“黑帮”。几乎大部分的创作干部都被打成黑帮,像夏衍、袁牧之、水华、成荫、崔嵬、凌子风,都是的。每天除了学习就劳动。也没有什么可劳动的。那个时候烧暖气用煤,有一大堆,小山似的。就让我们把这堆煤从这边挖到那边。完了以后,再运回来。我们都说这实实在在叫“倒煤”(倒霉)。今天干吗?倒煤!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悲痛的感觉,觉得好笑。干活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地倒煤,一看工宣队来了,就闷头倒。
还有笑话。凌子风他是值班组长,我们黑帮管理组,他执勤,我们几组的人到食堂吃饭都要排队。他手里捧个药盒,这个药盒里面有碘酒,有纱布什么的,为什么呢?害怕红卫兵打伤了赶快医治。他捧着这个盒喊:“立正,向右……”赶快改口,向左看齐,一向右看可不得了,那时候对右太忌讳了。但是食堂在我们右前方,应该向右转。不能喊“向右转,齐步走”,只能连着喊三次“向左转”队伍才能面向食堂,然后向前走。就不沾一个右字。
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到食堂去,路旁有一个很小的小女孩,最多两三岁,在路边撒尿,胖胖的,一看到我们就喊:“低头!低头!”她人小,话也说不明白,口齿还不清楚呢!可能总听别人喊所以她也喊。我们一听就想笑。
一开始住的是通铺,后来慢慢好了,一个屋子住4个人。
红卫兵在别处我的老战友家,看到我的一张照片,帽子上是青天白日徽,他就问我:“你是不是参加国民党了?”我说:“我没有参加国民党,我15岁就参加革命。”他就拿出照片来,我一看就说:“你们小同志对这个就不了解了。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国民党的番号,就是国民政府下面的军队。那个时候我帽徽当然是国民党军队的。”这是文革初期,都要抄家,哪家不被抄?是我们厂的红卫兵来抄的。当然我们已经做了准备,把一些珍贵的东西藏到厕所里。王遐有一天回家问我:“抄家的来没来?”我说:“还没来。”她说:“怎么还没来,赶快抄吧!”
在这期间,星期六可以回家,礼拜一一早就得来报到,不能晚到的。礼拜天就可以在家里了。有一个礼拜一忽然集合,军宣队的领导、工宣队的领导来训话了:“放你们回家,是让你们好好地反省反省,你们居然有人出去吃涮羊肉,是谁?站出来!”赵子岳同志站出来,我们都喊他赵老师,他说:“是我!因为在家肚子缺油水,老伴让我去吃涮羊肉。”后来又有人揭发:“凌子风他在包肉饺子吃。”凌子风站出来说:“我没有吃肉饺子,我家包的是白菜饺子。也不是给我吃的,我吃的还是面条。”就为这事批评了半天,然后各回各组反省去了。
牛鬼蛇神歌
那个时候红卫兵经常会来,一来就把我们这些“黑帮”带出去,把我们这些稍微有点名气、有点成就的人排成一队。排头站第一个是崔嵬,他个高,块头大。我们就跟在后面。红卫兵就让我们一个个说出自己的罪行,我们都弯腰,没有90度也有70度。崔嵬交待的时候总是很长时间,说我怎么炮制这个大毒草啊,什么文艺黑线什么的,帽子一顶一顶戴。他讲的时候,大家都要一直弯着腰。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可是还有一些年纪大的,60多的。问到我:“谢铁骊,你说说你的罪行!”我就简单讲了:“我拍了大毒草《早春二月》。”他们问:“还有呢?”我说:“就这一点就罪该万死了。”他们就没话说了,我两句话就过去了。后来红卫兵走了,我们就回到我们的集体宿舍了,大家一致跟崔嵬说:“老崔,你一讲为什么讲那么长,我们的腰弯得简直都要折了。”崔嵬这个人的性格在什么环境下都会展示,他爱出风头,爱争取第一。他说:“我不说长不行,我这个不说长过不去的。”他还理直气壮,他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感觉。
我们还要唱《牛鬼蛇神歌》,我们都不会唱,把谱子、词抄下来,贴在墙上,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人民对我专政,我要老老实实,我不老老实实,就把我砸烂!砸烂!砸烂!!”先是让谢添教,崔嵬就上来说:“我来教!”所以我们那个时候心里想,这个人的人物性格真是典型,在什么时候都要表现,现在想起来都有种喜剧的感觉。红卫兵每个人手里都拿一个皮带,有时候抽几下,也不是特别痛。我们头都剃了,剃的阴阳头,一边留着,一边剃光。后来头发慢慢留着也就不管了。
现在想起来这些,倒没有感到心酸,反而感觉像一出闹剧似的。当时,我没有感觉前途悲观失望,因为我的整个历史清白。没有恢复抽烟就是一个证明。
文革一开始,我住西交民巷,隔壁住的是个小资本家,红卫兵一来抄家,他把头栽在水缸自杀了。跟我合作过的上官云珠跳楼了。一方面批斗她,另一方面,她有癌症。王遐当时也受到牵连。有戏剧性的是,家里周围,打死的,上吊的,自己栽到缸里的。屋前屋后都是哭声,车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死了,被拉走了。我被批判的时候,剃的阴阳头,身上有被皮带打的小伤痕,但是我不习惯跟别人诉苦。厂里当时有几个专家什么的都自杀了,上吊了。当时,王遐问我是不是到西郊去躲一躲。我说:去西郊干嘛?她说怕我想不开,我说:跳井上吊多难受啊。她这才放心了。那时,王遐在发行公司里当过10年的党支部书记。也被批斗,不过不是主要的,她是陪斗。
这期间,我父亲病重,住在北大附属医院,我就跟工宣队请假,陪我的父亲。有一个多月,一直到他咽气。他是帕金森氏综合症,岁数大了,那时候80多岁。
智取威虎山
疾风暴雨
不久,我接到通知让我去看戏,那时我在家。我就去看了,好像是《智取威虎山》。我在剧场里等了一会儿,后来进场的有江青、周总理、张春桥、姚文元及国务院办公厅的人。在这个时候,就宣布了解放几个同志,有我,钱江、石少华(新华社的)、李德伦,还有红学家李希凡。是在看完戏之后宣布的。被解放后,我就接受了要拍摄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任务。宣布解放的时候是1968年秋天。我们还合影留念,我左边是江青,右边是总理。文革期间留下来的照片非常少,文革以后,几乎要把这张照片毁了,但因为照片上有总理,还是保留了下来。
江青先是看中的李文化,他因为是拍新闻出身的,跟我合作过《早春二月》。江青让他先拍一些领导的新闻片。当时,江青问李文化:“哪些导演比较能干?”他推荐了几个,其中有我。她根据这个推荐进行各种挑选。为什么挑我去拍样板戏呢?一方面看过我的大毒草《早春二月》,觉得这个人还有一点能耐,有一点艺术细胞;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查我的档案,15岁就参加新四军,在旧社会从来没有干过什么事。尤其我从来没有到过上海,江青最怕在上海待过的人,知道她的底细,她非常忌讳。我不了解她的历史,也不了解蓝苹是谁。一看我的档案,“红小鬼”。那个时候,她真喊过我“红小鬼”。实际上“红小鬼”应该是参加长征的人。但是她喊我我也不能反对呀!
后来样板戏就要组织班子了,北影厂把被弄到大兴五七干校的人逐渐调一些回来,组织一个摄制组。那时是非常谨慎,最奇怪的是,我们看样板戏,把镜头分了,不断地看,后来我们就用个录像机把舞台戏录下来。那个时候提出两条,一个你们要还原舞台,再一个要高于舞台,要发挥一点电影的手段,但是又不能改动太大,一句台词一个唱腔都不能改。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来进行创作。
那时候为什么我这样做呢?因为批判导演中心制,你不能坐那儿指挥,要听大家意见,不能你导演一个人说了算。我自己说,希望大家出主意,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过去一个人说了算是不对的。就这一套,说来说去就这一套。末了,拍戏呢,还得问我:“导演这个这个怎么办……”
工宣队负责人是个女同志,她后来带队退走了。又换了军宣队,来回倒,有时候这个工宣队不行了,撤走了,换一批。最后,就是8341军宣队进厂了,8341就是当年中南海的中央警卫团的番号。
三字经
当时,有一个不知谁总结的规律,“三突出”——“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另外一个,就是“我仰敌俯、我正敌侧、我明敌暗”。李文化最后又总结了一个“我胜敌败”。
江青有什么意见,打电话叫我们去,大部分在钓鱼台,有一次晚上已经大概七八点钟了,要我们到大会堂哪个厅。怎么去,也没有车啊。我骑自行车那要什么时间赶到,正好还有一辆卡车,我就让卡车送我,我坐在司机旁边,卡车开到人民大会堂,不然怎么办啊!有一次江青一进钓鱼台那个会议室,一看温度没有达到她要的标准,低了两度,她就大发雷霆:“你们想冻死我?想害死我。”后来就赶快通知总理,周总理来,调解了一下。开会的时候,我一般坐后面,江青就喊:“谢铁骊呢?”我就喊:“我在这儿呢!”“你怎么老坐在后面?”
有的时候开会,医生吴阶平在旁边,跟我们一块坐着等她。拍样板戏的时候,有的时候,半夜打电话把我们叫去看电影。我们拍戏一早就要到厂里去工作,晚上还要陪她看电影。又不敢打瞌睡。
那个时候吃饭,我们跟样板团不一样,他们的伙食好一些,后来,大概摄制组个别照明工人(那个时候工人敢于讲话),提出:我们劳动量这么大,不比样板团演员劳动消耗少,伙食这样不好。后来这个事情被江青知道了,就跟狄福才,8341副政委讲:要把他们的伙食搞好,要增加高蛋白。高蛋白是个营养学的名词,我们这位军代表老兄认为高蛋白就是鸡蛋,好,给我们几个主创干部每顿多发两个煮鸡蛋。这个也没有几天,工人反对了,怎么他们加两个鸡蛋,我们没有呢?工宣队回答不上来,我们这两个鸡蛋就取消了,取消就取消吧。
出绿
这中间,我斗胆顶过江青一次,也不是有意识的。江青说,那你们到东北去看看,看看大森林,选选大森林作背景嘛,大的树、雪,实景拍摄。那个时候我也很单纯,我说如果用实景大森林,杨子荣的马鞭的舞蹈动作能用吗?那就不协调了。大雪景是不是就应该骑着真马。她一听,也愣住了,停顿片刻后,说:“我是让你们试试嘛!”其实我这也不是顶她,我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实景的话马鞭要不要。这一下,江青不高兴,下不来台了。
我们就到东北去看外景,去试,显然不行了。看外景以后,对我们有个好处,在内景搭景的时候,我们几乎就按实景来搭,但是搭的总有虚假的一面。但是又像真的,就是似真非真,这样,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马鞭也就协调了。
拍这个戏,费劲了,来回试,拍一段,看样片,不行。那些爪牙,从于会泳、浩亮、刘庆棠,他们也不懂电影,有时候样片也没有认真剪辑,就拿去放,他们就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江青就强调要出绿,总说你这个没有出绿。所以我们尽量就是弄一点绿或一片绿的东西,你又不能打绿光,你打绿光容易捎带正面人物。就为这个出绿,我们也折腾了好几回。所以后来把照明的地位提得很高。这个出绿,不是那么简单,是靠光线。如果是白天,大太阳光下坐在草地上,那个绿容易出。如果在暗部,光亮度不够,绿就不容易出。当时用的柯达-伊斯曼胶片。一般过去摄影都喜欢用侧逆光,绿草地顺光拍反而很绿,有时候侧逆光不行。就这样来回折腾。
威虎厅
当时我们厂在小关。为什么我们厂那时候从小关(已经建设很多棚,什么场地都规划了)搬到现在的北太平庄呢?就是因为棚不够高大,不能仰,一仰灯就穿帮了,因此就重新建棚,建了一个特大棚。还有一个原因,有一次江青不知怎么兴起,大概晚上没事了,到北影厂来看看,这时候我们放假了,没有在厂里住,到小关北影的路上,坑坑洼洼,去了以后也没见到我们,因为再通知我们也来不及了,就碰到我们的一些工人。她最后说:“这个鬼地方!制片厂怎么选这个地方。”她一句话叫我们厂选址迁移,选来选去选到当时的测绘学院,就是现在北太平庄,那个时候测绘学院正好挪走了,不在北京了。建了4个棚,都是大棚,就是现在北影厂的地方。《智取威虎山》拍摄这才开始。我们开始拍戏的时候,摄制组归摄制组,样板戏团归样板戏团,在进棚以前,要学习一个小时,呼念几篇毛主席语录,主要批判导演中心制,就是过去电影在黑线领导下强调的“导演中心制”。所以每天没进棚就批判这个,大家民主嘛,有什么意见就提。所以分镜头分好后,我就在黑板上跟大家讲的时候,谁都可以提意见,摄、录、美、化、服、道,尤其是照明,他们就提意见,应该这么拍那么拍。实际上电影工作人员大多数人都知道,你这个提法,也不符合拍电影的规律。他们懂,所以导演说的他们基本上还是听的。尽管每天批判导演中心制,拍戏的时候,还是要听我的,不然就乱了。
拍《智取威虎山》,来来回回改,拍了大概20个月左右,来回折腾。最后审查的时候,除了毛主席、林彪没去以外,全政治局的人大都去了,主要首长有:叶剑英、李先念、周总理。是在钓鱼台的一个专门放映室看的。放完以后,总理、叶剑英鼓掌,说:“这个好啊!”我讲一个趣话,一开始江青没出场,她的习惯呢,一把专门的椅子,椅子前放一个凳子,还有一张毛毯,以准备她两腿放平时盖腿用。叶帅进来,跟大家打招呼以后,开了一个玩笑,哎,你们到这儿来坐吧!就指着江青那把椅子,你们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坐啊?他过去了,我当时一下笑了,叶帅开的是带有贬意的玩笑,后来江青、总理,就进来坐下了。在看完戏以后,全体鼓掌,我估计江青不一定满意,她没有鼓掌,但是她没话说了,这个审查也是她请来这些人啊。所以这么一鼓掌,通过了。她再想说了,也无话可说了,就通过了。《智取威虎山》的发行拷贝可不少。
常青指路
《智取威虎山》是样板戏第一部,《智取威虎山》拍摄后期让李文化组织一个摄制组拍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导演是潘文展、傅杰。刚拍了一场,后面矛盾就多了。不是在我们厂里摄影棚拍的,在一个大工厂的空的厂棚里搭的景,因为同时在拍,摄影棚错不开。他们拍的过程中,跟刘庆棠有矛盾。《智取威虎山》刚完成,就把我和钱江调去。因为刘庆棠当时是文化部副部长,还是文艺领导小组的,不买导演的账。在《红色娘子军》里他演男主角洪常青,他不懂电影。比如拍吴清华,就集中拍吴清华同角度同方位的镜头,他就讲:“怎么老拍她,不拍我?没有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这都是笑话了。拍电影不能按顺序来,这个耗时太长。他不能理解,后来潘文展、傅杰导演跟他做了解释,双方相持不下,拍不下去。刘庆棠还总强调“三突出”、“出绿”。他因为有点儿小看这两个导演。傅杰是从苏联学导演回来的,现在已经去世了。这个矛盾就反映到江青那儿了。江青一看样片也不满意,说好吧,把谢铁骊、钱江调到那个组里。
我们调去了,我对他也不客气,一开始有冲突,他说镜头都要给他,我好好给他解释,我说你没有戏的时候,我镜头给你,你不很僵吗?是不是啊?镜头避过去的,应该对你是有好处。他不理解,有时候就跟我吵,他当然是我们领导啊,不过我也没在乎他,坚持拍。第一线我还是让那两个导演来导,我退到后面来指挥,不跟他发生正面冲突。一直到拍完都是这样。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虽然很不愉快,但也没有办法。戏得拍下去,他得拍下去,我也得拍下去。我不直接跟他发生冲突,但其他演员我可以直接导,比如薜菁华演的女主角。在这个拍摄阶段,剧组跟摄制组的矛盾,我要有一个掌握和解决的手段。我们摄制组又不能低三下四的,都按他那个来,又不能太伤害他,刘庆棠是江青的嫡系。“于浩刘”嘛,于会泳、浩亮、刘庆棠三个人是江青的红人。刘庆棠当时领导芭蕾舞团,他是团长,另外他还是文化领导小组的成员。当时我也是文化领导小组的成员。后来,情况变化发展,(文化领导小组)改成文化部,于会泳当文化部部长,刘庆棠当副部长,我就下来了。《红色娘子军》还是拍下来了。
这个戏,因为我们也不太懂舞蹈,我们等于拍了个舞台纪录片,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我们把你主要形象突出,镜头分好,按芭蕾舞的音乐节奏,音乐预先录好了,一面放一面跳,练好了,放音乐同时就拍。将来拿磁带套就行了。舞剧分镜头,我主要考虑舞姿音乐节奏。芭蕾舞腿动作多,全景就多,不能把脚尖去掉,那还成什么芭蕾舞了。这个方面我们特别注意。我们也有近景、特写,表现强烈的动作感。因为没有办法同期录音了,镜头又分得碎。你现在看戏曲电影,镜头很长,可以同期录音,几台机器,架在那儿,全景,近景、唱腔不断就行了。我们就不行了,如果一断音乐,就变化,节奏就不一定那么准确了。后来还进行得很快,我们保留前两个导演在我去之前拍的第一场,剪辑时保留了。那时也无所谓挂名不挂名,我们没有挂名,实际情况是我跟钱江去拍的。这期间江青去看得很少,中央政治斗争开始了,那边事情也比较忙。《红色娘子军》很少返工就通过了。
龙江颂传奇
突然上边通知“五一六”是一个反革命组织,5月16号本来是一个文革的通知。这一下扩大化了。谁也不清楚“五一六”是一个什么组织。但是军宣队逼着让你老实交待,大家就胡扯,胡招认吧。有人的提名中牵涉到成荫,他当时已经拍完《红灯记》了。就把我们几个人:成荫、我、潘文展、钱江、李文化、晓滨,一块下放到二七机车厂劳动。因为“五·一六”运动要深入,害怕我们在,面对面有影响。而且我们这批是江青点名让拍样板戏的,如果没有正式的有把握的证据,将来不好交待。就把我们弄到二七机车厂里劳动,在北京丰台区长辛店。这样就可以背靠背,让群众无所顾忌地揭发。我们几个人中间,怀疑最厉害的是成荫。我们在二七机车厂跟工人在一块,做一点劳动也不是很累。就是晚上睡不好觉,晚上砸钢板的声音昼夜不停,声音很大很近。我们跟工人一起住在宿舍也是上下铺,那些工人累了一天,能睡着。我只有一个耳朵,也不受太大的影响。一般人还真是睡不着。我们慢慢跟工人熟悉起来,工人就跟我们提意见,说样板戏不错,但我们也想看点故事片,能不能拍点故事片。我们在二七厂有几个月时间,礼拜六我们回家,过个礼拜天再去。有时候我就骑自行车,我从西交民巷骑到厂里要一个多小时。
在二七厂的时候,我跟成荫、钱江就写了一个报告给周总理,内容就首先说,我们在二七机车厂,接受了工人阶级对我们的亲切教育,我们受益匪浅,很多工人看了样板戏和样板戏的电影也很高兴,有个遗憾的地方,就是没有电影故事片。因为那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在这劳动期间,有一个礼拜天,我回到家里,当时我的小女儿上初中,在看一本小说《海岛女民兵》,我翻了一下,就考虑改这个剧本,里头有女民兵,而且保卫我们边疆的。还有那时候台湾不是要反攻大陆嘛,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改编也是零零碎碎的,一面劳动,礼拜天回家休息考虑一下剧本。这个本子是在报告以后才写完的。
这个戏大概我们用3个多月的时间就拍下来了。因为我们已经有经验了。《龙江颂》的主角叫李柄淑,是安徽人,我们打淮海战役的时候,她才几岁。她是安徽宿县人,在淮海战役范围内。
戏曲片因为镜头比较长,唱腔不能断,我们就用推拉摇移,机器放在一个轻型升降机上。升降机搭在移动轨道上。可以升降,也可以用移动车推近。“推、拉、摇、移”都有了。《龙江颂》有一个唱段好几分钟,我就一口气拍下来。因为有些过门很长,使用推拉摇移使演员不为等待过门而僵呆在那里。
《龙江颂》顺利通过,这个是有原因的。幸运在于,江青那时不在北京。毛主席想看看戏。正好我们《龙江颂》送去了,他说:“我也看看。”毛主席看了以后,他也不从什么灯光、出绿这些方面挑剔。他说:“这个戏很好嘛,宣扬了共产主义的精神。能够互相让水,这种品格、风尚值得提倡!”就这样通过了。他这样一说,江青也就没的话说了,因为毛主席先看的。这些话是后来传达下来的。所以这部戏最顺利了。
《龙江颂》的拷贝是6000个。你说现在哪儿能发到这么多?现在60个也难弄。比我们现在一年总的拷贝数都多。
我们拍《龙江颂》同时,上影厂也在拍《海港》,也是在北影厂拍的,北影一共有4个棚。《海港》拍完后,审查,江青不满意。当时的导演叫傅超武,这个人已经去世了,把谢晋当他的副手,因为谢晋有艺术才能,但是因为他在老上海工作过,所以压低了。
江青因为不满意,所以让《海港》重拍。我是二次拍《海港》。但是因为他们前次的经验、拍摄经过谢晋知道,我就拉着谢晋跟我联合导演。谢晋科班出身,他当副导演比我早多了。我还是尊重他。当时,江青点到我的名,其他人她不管了。现在你们看到的《海港》就是第二次拍的。第一次拍的根本没有用。我在拍摄过程中,谢晋提醒我上一次失败的经验,不重复错误。
谢晋比我大,进入电影界也早。他在南京国立剧专学习的,现在80岁了。我们早就认识,他在上影厂,也经常来北京。他跟陈怀皑是同学,他爱喝点酒,有时候到我家,我也陪他喝点。我们关系很好的。我们此前也没有合作过,合作的也只有一个《海港》。他脾气有点暴躁,有人就说他有点霸道。我们合作,有一场戏拍得他感觉很满意。就到我家来,他知道我鳝鱼炒得非常好。您如果问他:“谢铁骊的鳝鱼炒得怎么样?”他一定说:“好。”因为我的家乡鳝鱼多,本地人爱吃鳝鱼。爱琢磨菜怎么做,比如把豆腐丝放在姜汁里一煮,软化了,拌上调料,很好吃。花生米放上味精,好吃。那个时候我已经住到厂里来了。
后来,在会上让我来讲《海港》的缺点。……
这个后来也通过了,都没有像《智取威虎山》那么复杂。他们审查也有经验了。
那个时候陈怀皑还在干校,因为他的一个坦白大会没有弄好。还有汪洋厂长都在那儿。
《海港》拍完以后,谢晋回上海了。我们调回到厂里的人逐渐多起来。
我在拍杜鹃山的时候,搬到厂里住了。那时是先解决工人的住房,我也没有提出来。他们看我每天来回跑,那时我50岁左右,经常单独住在厂里宿舍。拍戏赶得很紧,经常夜里两三点钟才回来。1970年左右,我就搬到厂里将军楼,二层楼,那是原来测绘学院院长和政委的房子,我们住在底下的8间房。当时,算是厂里最好的房子了。现在已经拆了。那时候厂里像大花园一样,现在都变了。当时的北影不存在了。现在我们这些创作干部属于艺术创作中心,办公还在北影,属于中影集团公司。北影一共4个棚,1棚3棚比较小,2棚稍大一点,特大棚比较高,为了仰拍,还有一个特技棚在另一边。
杜鹃山竹翠
之后有一次,在虎坊桥剧场看《杜鹃山》,我们去了。休息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找我和钱江,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去了。一去呢,就看到江青坐在那儿。我们几乎都没敢坐下。她二话没说,就讲:“怎么?你们是不是对样板戏拍摄都不感兴趣了?”她说话很轻,很软,不是很重。这句话一说,我们吓一跳,你想这话多大的分量,我们就赶紧说:“没有没有!”要是对样板戏不感兴趣,这是多大的罪名!她接着讲:“没有就好!今天你们看一下《杜鹃山》,看完以后,赶快把它拍出来。”
在看《杜鹃山》以前,我把《海霞》的剧本已经改好了。本来我想筹备《海霞》了。这样一来,我就要接着拍《杜鹃山》,我们压力很大。江青既然那样说了,如果我们草草地收兵,拍的不如前边的话,罪名就更大了。她就会说:“你看,你们是不感兴趣了嘛!”我们挖空了脑筋,在各方面都很努力。所以在这几个样板戏中间,我跟钱江都讲,《杜鹃山》是我们自我感觉拍得最好的。在电影化方面。举一个例子,有一个景是一个小瀑布,我们搭的内景有真的瀑布下来,上面有一个很大的水箱,预备开拍的时候,让水流下来。就从这儿看,费了多大功夫。当然那个时候有这个条件。有一场戏背景是竹林,竹叶怎么弄也不行,怎么弄都像是假的。江青知道这事了,说:“这个好办,从江西运一点竹子来。”当时把军队参谋长——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参谋长——叫来,说:“你们想办法弄一个专列,从江西连根运一个车皮竹子到北影。”这个竹子现在还在北影长着呢!我在拍《红楼梦》的时候,还用到这个竹子。这是从江西连根运来的,一运来我们就把它种在地下了。竹子还是比较泼皮。拍的时候,连包抬到舞台中,用一个小山坡挡住,拍完了就移植到地里,后来它居然生长下来。竹子是很绿的,出绿。
我把《杜鹃山》拍完以后,江青看了也并不很满意。她已经带有成见,认为我们心已经在故事片上了。但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别的事情也多了,这时,她恐怕已经参与了整个上层的政治斗争。也通过了。
因为样板戏毕竞是舞台纪录片,艺术纪录片。拍摄花多大的工本,是不惜工本,我们现在拍故事也没有这个可能。现在还有人也拍了一部样板戏,首映式的时候,我也去了。张火丁去了,中宣部副部长也都去了。张元拍的,演江姐的是程派张火丁。我觉得看来也还不错。因为这个戏演员也简单,不能按真实的情况去弄,花故事片的钱就可以很好地去拍了,他拍的我认为还是讲究的。也很不容易了。因为我喜欢京戏,旦角方面我喜欢程派的。张火丁我喜欢她的唱腔。样板戏对整个京剧唱腔有很大的改动,伴奏都是大乐队,里面还有西洋乐器,有提琴、大提琴、中提琴、竖琴都有。
海霞飞满天
折戟沉沙
后来欢迎伊文斯来中国,在人民大会堂的时候,我们去了。见到周总理的时候,总理说你们的报告我看了,批了,我支持你们拍故事片;我把你们的报告转给江青同志了。我们心里就嘀咕了,也不是我们直接给她写的,一转给江青……但心想有总理,当时我们把总理的位置看得很高。当时我坐在总理的左手,我印象很深,我看到他戴的手表就是我们第一个国产手表,南京产的,中山牌还是什么牌。那个时候我们戴的都是外国手表,虽然也是杂牌。这个给我很深的印象,总理在这方面是带头的。
当时选演员也是经过我点头的,那时谢芳也帮我找演员。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人物,背毛主席语录背得好。演小海霞的,谢芳当时找了3个小女孩,就把她们带到《杜鹃山》摄影棚里,让我挑,我看了看,就定了蔡明。她那时家住牛街,她是回民。吴海燕呢,是谢晋给我推荐的。但是一来,一谈,她是我一个老战友的小女儿,淮海战役的时候她父母是我的战友。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这个用她,主要考虑剧情,再一个她长得比较漂亮。
我本来想自己拍的,本子已经改出来了,我也没有办法,走不开,就从“五七”干校把凌子风找来,让他带人去拍。
凌子风同志很潇洒,美院出身,后来大家反映他的一些问题,那个时候反对“导演中心制”。当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所以照明、置景、录音助理这些人地位很高。可以提意见。一反映到工宣队,就把他们撤回来了。停拍了。
我后来就让钱江、陈怀皑、王好为这几个人联合导演,摄影也是好几个人一起做。为什么我自己没有去当导演呢?这时我负责北影厂的领导工作,革委会领导小组。这是在拍摄《杜鹃山》期间开始担任这个工作的。
《海霞》这个故事片在政治上没什么问题,做为一个故事片,有些演员还不到位,尤其这个大海霞,她是京剧科班出身,不适应电影,表演上就存在很多问题。摆脱不了京剧动作,容易踩锣鼓点,但是那个时候就不谈这个了,他们也没有批评哪个演员表演不行,这不是个政治问题,也不是个大问题。
《海霞》问题复杂在哪儿呢?剧本是我改编的,他们到外景,一些老演员之间有一些意见分歧,钱江就回来,找我。我就决定到《海霞》外景地去一下。那时作曲王酩也到那儿去了,他是第一次给电影作曲。
我去解决了这些矛盾,还帮他们拍了一些戏,把定位也弄好了。厂里还有事,那时我是领导嘛,这时就让成荫重拍《南征北战》了,我还得考虑这些事。这个领导小组大部分是学习毛主席语录好的,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骨干分子。但是光有他们也不行,得有懂电影的,我把丁峤同志从新影拉过来,帮我主持工作,我把汪洋也弄回来,汪洋当时名义上是协助我们革委会一个抓生产的同志。当时还有几部故事片在拍,《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八一厂拍摄),因为群众反映,7年没有故事片。
破釜沉舟
我是编剧,等于《海霞》是我在负责拍摄。所以《海霞》受批判以后,就整我,我也没办法推,虽然我不是导演,人家也知道实际上你是导演,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推,责任都来吧,板子都打在我的头上吧,我也不让。《海霞》本来是艺术创作问题,一下子“于浩刘”把它提高到违反“三突出”原则上。有时候我就跟他们辩论,比如说山坡上跟国民党战斗那一场,从台湾那边过来进攻我们的阵地,指导员领着队伍反击,海霞担着水上山,忽然敌人有炮弹过来,指导员救海霞,赶快让海霞趴下,他扑在她身上,他们说这是违背了“三突出”原则。应该突出海霞,怎么能突出指导员呢?我也不客气,我说难道这种情形让海霞扑到指导员身上,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她来挡指导员,怎么可能呢?我就跟他们不客气地辩论。那也不行,他们都不懂电影。
我跟于浩刘本来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但也许我跟他们辩论的时候,激起了他们内心的不满也说不定。
这个信我是让王遐直接向国务院信访办送的。信访办转送了以后,总理就要调片子看,他因为身体不好,是分两次看的,看两天,一天看一半,他病着呢,医生不让他劳累。看完总理感觉这有什么问题呀,没有什么问题呀。
有一次开会,那个时候,吴德同志还没有完全下来,仍为文化领导小组组长,在一次会议上,于会泳就追问:总理看《海霞》,这片子是谁给的。我说我不知道,总理办公室来调,那你能不给吗?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这个有关系,就是通过贺捷生,就是贺龙的女儿碰到总理,就谈起《海霞》这个事,总理就想看看这部片子,我们就想办法通过我们厂在钓鱼台放映室的一个人,把《海霞》放给总理看。但当时我不能交这个底。吴德就讲这个事情再不要追了,不谈了。他的意思总理要看,不管谁调,还追查什么呢?就把这事压下来了。
后来,这个事传到“四人帮”耳朵里了。然后呀越拔越高了,就把《海霞》拔高成了文艺黑线回潮。因为他们不懂故事片,没有这个经验啊,他看样板戏看惯了,在这点上,我虽然是编剧,但是我是挺出来跟他们干的,尽管有那几个导演,当然稍批他们一下,但是主要针对着我。批斗时我就不让。不让他们,他们大概就汇报到江青那里。江青她也没看片子,当然相信他们了,估计谢铁骊拍过大毒草,你说他黑线回潮那是可能的,是不是啊。整我的时候还没有太大整,就是大字报、辩论会。这时,小平同志出山了。总理在医院里。
这一时期我的青光眼第二次发作,眼压比较高,眼睛看不见,住在同仁医院做手术。也是因为《海霞》的事,心情激动,青光眼就发作了。
这以后,正好我自己后来感觉这个片子在艺术技术上有点问题,就让他们帮助再修剪一下。
我给毛主席写的信,经过邓立群、胡乔木,最后转给小平同志,小平同志把这封信交给了主席,主席批了,让中央政治局研究。那个信后来中央办公厅文律师打电话问我,他查到了,他说你那封信原稿还在,你看你要复印吗?我说当然要了,他就复印了一份给我。
在这个情况下,小平同志就召开在京的中央政治局的委员会议,看《海霞》的两部片子。为什么有两部呢?第一个版本被批了,我们自已后来感觉有些艺术上、剪辑上不满意,我们自己就跟文化部说,好好,我们修改,其实我们没有修改他们提的,是修改我们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审片时张春桥出席了,当时有李先念、吴德,把于会泳也找来,我跟钱江也找去了。当时,邓小平和李先念等坐在一边,张春桥、于会泳坐在另一边。我坐在邓小平和李先念后面两人之间的位置,这样在看影片的过程中,如果他们有什么问题时回答起来方便。小平同志很平易近人。来了以后,就让开始放影片,因为这是两个版本,看的过程中,看到修改过的地方,他就指出这个地方修改过。看了以后,小平同志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们要讨论一下。第二天一早,中共中央办公厅就打电话通知我,说研究决定《海霞》按你们修改后的版本发行上演。
后来江青她也没有话说了。可以印拷贝了。在印拷贝的问题上,“于浩刘”还掌握着文化部呢,又开始刁难,让我们拿保定产那个胶片“代代红”印拷贝。这个胶片不保险,说不定中间就闪一下,当时我们用的胶片都是柯达-伊斯曼。后来我跟钱江说,这个不行,就跟小平同志又写了简单一封信,但小平同志他自己不能直接处理胶片问题,他把这个信就转给江青了。江青就捏着鼻子,只好通知文化部,让他们用外国胶片印吧。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吧,以为没事了吧,没想到《海霞》事件的高潮还在后面呢。
《海霞》全国公映了有半年多,观众们好多年没有看到过故事片了,都感觉很新鲜,很叫好。“于浩刘”这个文化部部长副部长把这口闷气憋在心里了。后来,在“大寨”会议,江青批评邓小平。这次大寨会议没让我去。小平同志二次下台后,《海霞》问题又翻起来了。
柳暗花明
我是后来听说的,江青原来还没有火,这下火了。并骂我:这个谢铁骊忘恩负义,啊,跑到邓小平那边去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边对哪一边啊,我只是为了这个《海霞》。有人说我有先知先觉,知道江青要垮了,所以赶快跑到邓小平那里去了。你想我那时候哪会知道江青是“四人帮”,又怎么会垮?我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他们处理我不服气,我就要上诉。他们整我,我不服气就要反抗。我从来没有整过别人,也不会投机。
这回就是刘庆棠、钱浩亮到北影来,开动员大会,让大家写批判大字报,那个时候还没公开提出邓小平的名字,只说有这样的领导,上台就复辟。接着又批评谢某人,以示跟他在一条板凳上。
不久,公开点了名,把邓小平同志就拉下来了,在厂内大字报上也点名批判。好了,又回过头来围攻我了。我又完了,又进行检查。那时我已经离开领导岗位,军宣队又补充了一些人,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把我家里的电话都切断了。外边人有流动哨在看着,看你家里去的是什么人。我记得正好是这个时候,唐山地震。因为都搭防震棚,那个时候我也没去防震棚,我还是睡在屋里靠厨房的两张桌子上,被他们检查到了这条罪名,他们说你是想干什么?人家都去了防震棚,你这用意何在?我说我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感觉防震棚睡得不舒服。他们就把我拔高了,好像畏罪自杀一样的。
那个时候,每天让我去上学习班,进行反省,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追问我给毛主席写信,是什么内容,你如果有底稿,把底稿交出来。那时候实际上“四人帮”已经看到这封信了,但是我们给毛主席的信,毛主席没有追查的批示,别人追查违反党章原则的。所以他们就追问我,你给毛主席的信的底稿呢?把底稿交出来。我说底稿早就销毁了。信是我起草的,但笔迹不是我,这封信的笔迹是请王好为的妈妈,就是张瑞芳的姐姐写的,现在已经去世了。因为我害怕对笔迹。他们实际上知道这个内容,但他们不敢公开这个内容,想要我拿出底稿来。我也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的意图就是如果我拿出底稿来,他就公布出来,他按这个逐条地反驳,让大家来批判。批判以后,再汇报给毛主席,就说你看他给你写的信里面都是虚假的。群众是怎么怎么反应的。他们又问,信是你写的,大致内容是什么?我说你叫我想我想不起来,而且我给主席写这封信是很严肃的事,我要说错了一点点,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就把它搪塞过去了。后来仍是反复地追问,我就是不说,咬紧牙关不说。他们也没办法,也不能用刑吧。但是后来,我知道情况不妙了。对我几乎像犯人一样,去开会都有人押送。早上来,下午回家再写。还让钱江、怀皑揭发我。他们就说点鸡毛蒜皮的事。他们也是分配在工人车间受审查。重点是我,这个我责无旁贷。
老实讲,在这个中间,好些人劝我,说你赶快给江青写一个检讨,就可以省事了嘛。
我当时也固执,我说我没有错嘛,电影没有政治问题。我检讨什么呀,所以我这个信坚决不写,就是不写。现在回想起来,我老伴儿说当时你要写了,也许还真能把你放过去,但是后来你就完蛋了。
写给周总理的信,是我让王遐送去的。她直接送到了信访室。信没有封口。后来,就为送封信,也给王遐办了学习班,让她说信的内容。后来为胶片的事给小平同志写的信,也是王遐送的,让她交待。后来我老伴儿说起来,说她当时索性大大方方地,带着一杯茶,带着个扇子到办公室一坐,让他们问。她就胡扯一通,围着她的人都是共事多年的同事,也是为了应付上级差事,也就马马虎虎地过去了。
我一生很少流泪,现实生活中很少流泪,看电影的时候看到情节感人激动的地方会流泪。我记得流泪比较多的就是周总理和毛主席死的时候。这也是两个原因,一个是两个伟大人物走了,另一个自已也很委屈,我那时还被监视着,“四人帮”为了《海霞》的问题整我,他们认为我站到邓小平和周恩来一边了。毛主席死的时候,我还没有自由,追悼会的时候,也到我们厂里分会场去了。我低着头,囚犯似的。
我是在家里听说周总理去世的消息的,是一个朋友告诉我们的。王遐哭得很厉害。记得那天是个晴天,我们就到长安街复兴门东边上等灵柩过来。街上站满了人,大家都在默默流泪,有些人还哭出声来。
当时,心情很不好。我就跟家里说准备一下,我看我得去北大荒。真都准备了。当时好像有传说可能要关进秦城监狱,我气愤地说:我不是刑事犯,也没有杀人,也不是“反革命”!
为这事整我整了20个月。《早春二月》的批判没有这次这么严重。幸亏粉碎“四人帮”提早了一个多礼拜。本来已经准备在1976年10月12号,比粉碎“四人帮”晚一个礼拜的一天,文化部召开一个批判大会,除了我还有别的人,听说有王昆。批倒我就押送北大荒。后来知道,他们早都安排好了。你看毛毛写的《我的父亲邓小平》里面有一段关于《海霞》的。
结果没到开我批斗会的时候,把“四人帮”逮捕了,就差一个礼拜左右。那天早晨,忽然弹钢琴的刘诗昆,到我家来了,告诉我“四人帮”被逮捕了。哎呀,这下心里这块石头落地了,那我北大荒就不要去了。
那当然就结束了。我的罪名,我们全组的罪名,就都没有了。有人开玩笑,说你跟“四人帮”那趟火车是人家一脚把你踹下来的,正在把我踹下的时候,还有人在往这班车上上呢。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老实讲,我们的确无意识,“四人帮”上层的政治斗争我们不了解,只感觉有些不对头,我跟他们争的完全是《海霞》这个剧本,这个戏的本身。
本文选自《两步跨生平:谢铁骊口述实录》,付晓红著,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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