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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述武:母亲的乳殇.下篇

胡述武 私人史 2023-02-10
守护民间记忆
亲人故人

母亲的乳殇
下篇

© 胡述武/文

五.有风有阳光的小窗

  母亲住的那间房也有两个窗户,一大一小,西南向。房间只有六七个平方,摆上一张大床后,所剩空间无几,勉强挤下了一件五斗柜,一个床头柜,一个小方桌和两张藤靠椅。顶上是报纸糊得芦蓆棚,木地板年久未修都破旧了,好在有两面墙是砖砌的。夏天的窗户可以西晒满屋,只有挂上厚厚的布帘遮档。冬季猛灌西北风,关上窗又听见玻璃难受的呻吟,这是没有办法抑制的。因为前面的一条巷子,穿堂风犀利。只有一点,空气流通有利于病中的母亲。
  70年代后期的武汉,百姓生活仍然单调简单,没有什么娱乐商业活动。夜色早早降临,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一两声叫卖,让人觉得很清亮很穿透,是馄饨挑子。三毛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拿上空碗朝楼下跑,因为母亲爱吃。馄饨挑子一头放着炉子和水锅,另一头方柜上可随时包馄饨,中间有抽屉放皮子和肉馅及佐料,下屉放一桶水,随时加汤。多买几次熟了,挑子就常从这条巷子穿过。后来有了一个方便的办法,从窗口直接叫买,省得跑上跑下。那个冬季,竟然有了默契。差不多的点上,楼下巷子就传来清脆的叫卖声。母亲或是三毛弟弟打开窗户,放下一个小竹篮,就是那种用竹篾编的圆形挎篮,里面搁一个大空碗,几张角钱,晃晃悠悠地放下去。馄饨挑子在下边接住,取出空碗和钱,不出几分钟,就捧着将碗放回竹篮里,又一声吆喝,三毛感觉到了绳子的受力,稳稳当当地往上提收,一碗热乎乎的鲜肉馄饨,顿时摆放在母亲面前,骨头汤水色泽清亮,漂着些许虾皮和葱花……这是母亲和三毛弟弟共同讲述的故事,馄饨挑子主人的面容我却不太清晰。但一定眉善憨厚,手脚麻利,我想。
  我还在黄石工作时,我的同学汤光云当兵转业到长航,听说他管着武汉到重庆或上海客轮的无线通讯。我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给他写信,请他在重庆线上代买两把竹藤靠椅。汤光云很快回信答应了,不日就将籘椅送到了我家里。他也是我母亲的学生,听说我母亲患病,自然不敢怠慢。这是我的霸道之词,理应谢谢。
  我想为家里做点贡献了,其实是有私心的,害怕同学朋友来家里玩觉得寒酸。我心傲,自认已经是男子汉了,要力挽家庭的颓势。想让母亲看着高兴,想着放心。
  当时电视机还是个稀奇玩艺儿,特别是进口货,在武汉市场很难搞到。有次我随领导出差黃石,也去了我的原单位红旗水泥厂。红旗厂是省属企业,才有了我的“一步跨栏”。到厂里办事我抽空去看了曾经的上司熊师傅,却意外获得了机会:厂里一位退休老领导的台湾亲戚,探亲时带过来一台日本产电视机,日立牌14吋黑白。退休老领导与熊师傅是邻居,有意托熊师傅卖掉。熊师傅大概想到我回武汉有需要,正好告诉了我,也就是一说。我马上想到了母亲,即问价,五百三十元,同内地销价。当时一台国产12吋黑白电视也要四百多元,顶得上我一年的工资。我还是表示想买,但没有带钱。熊师傅说,这好办,下次托人带来就行,电视你今天带走,我担保。现在你是我们的上级部门,还怕跑了不成。这也算关系学开后门吗?我又顺车带上了电视机,小车上向领导告假要送电视机回家,领导说让车子送送吧,我谢了领导的好意。到中南路下车乘公交,正是下班高峰时,连人带纸箱好容易挤上车,身边还有人敲着箱子怪声怪气道,进口电视挤么是公汽呀!我也不恼。就这样突然抱回了一台电视机,让母亲高兴,全家人高兴。母亲要全部掏钱,我不肯,结果是母亲出大头我出小头,很快托人还给了人家。初看电视屏幕上雪花多,三毛在窗口架了个室外天线,效果好多了。但害怕下雨打雷,天气不好就要将天线收回来。不过电视机改变了家里的生活,这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当时的节目很单调,但家里添了一道风景,多了几分兴趣话题。母亲满意,我也欣慰,觉得做这件事值得。这台电视机一直陪伴着母亲,让她消烦,让她顺气,让她坐看天下事,让她分享世间情……
  那些貌似有效的显像,其实什么也不能说明。因为疾病可能存在自愈、误诊、安慰剂效应和心理暗示等多种情况,一时的现象并不能代表走向。
  母亲很了解自己的身体。吃了那么些中草药汤剂,肿块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仅如此,身上不可能不难受,夜晚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白天成天躺在床上,不能翻身,往左侧身,会挤压病灶;右侧,则会悬空病乳,甚至弄脱上面的药棉和纱布。于是只有平躺在床上,气力慢慢地耗去,后来连喊几身的气力也没有了。再坚强的生命也有心理崩溃的可能,有时候母亲就想这样睡去,谁喊也不搭理,但亲情仍然让她睁开了眼睛。有一次她可能去意已绝,拴上房门再也不开,三毛不知所措,正好我回来挥望,赶急叫弟弟撞开房门,我们几个男儿围在她的床边轻唤,求说。她才微微睁开眼睛,望着满脸泪迹的我们,重重地喘了口气,说了一句,散了吧,我不会了。

六.最亲的时光

  因于母亲的病情,更因为年代的进步,我们都在向“家”聚集。三毛就在一条街上的武汉九中读书。小毛从知青点回到武汉,进武钢当了产业工人。我在1978年中抽到省局工作组,去一家省属国企搞整顿,算是间接回了武汉。这家企业位于武昌远城区白沙洲,离复兴路不远不近。工作组集中吃住,但休息日我可以回家探望母亲。那年我26岁,按当时的政策刚够晚婚年龄,记得我的结婚登记还是母亲托熟人到街道办的。我的女友S曾与我同一个车间,靠独生子女政策先一年调回武汉,母亲催我们快把婚事办了。看着日渐虚弱的母亲,我们能做的就是满足她的愿望,抢在国庆节结了婚。当时的风气很简朴,还没有房、车、餐馆摆酒一说,一般是家里腾出一间屋子做新房。但是,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是,如果腾出一间房给我结婚用,弟弟们就没地方住了,这是后话。母亲急着办我们的婚事,顾不上那么多了。对了,单说婚房的布置,我因为抽不开身,一切都是家里帮办。凭票供应的家具,是母亲和两个弟弟用板车拖回,一件一件搬上楼的。房间要翻新,就去买白灰、油漆、毛刷,挑灯夜战。房间先有的顶是芦席棚的,不平整难看,就用铁丝拉直撑平,糊上几层报纸,然后贴上白光纸……一点一点都是母亲率领两个弟弟干的。我依赖惯了,动口不动手,也不觉得亏欠。但还是看在眼里,热在心里。
  父亲也回到武汉了。他可以去省特产研究所,考虑交通不便放弃了。他决定留在附近的一所中学,步行5分钟就可以到家。他还能工作数年,但心已经退休。他要用悉心的照护,来弥补20余年对家对我母亲的失责。而多年的脚踏实地,使他成为一个行动大于言论的人。
  我在前面提到过,我们“家”的房子没有卫生间,需要就下楼去操场边的公用厕所。这对当年上下班的人来说,并非奇怪也不觉怎么尴尬,那时家的含义不过是睡觉的地方而已。但对于一天到晚难以下楼甚至卧床的病人,那就极其不便了。父亲调回之前,母亲尚能坚持自理下楼,或是小毛三毛搀扶、倒痰盂。后来父亲接过去了。因为家里的房间少,有两年时间,父亲是暂借自己学校教学楼的一个杂物间搁铺,有时是自己一人,有时是同小毛一起过去睡觉。每天父亲都早起,算是晨练,风雨无阻,步行到“家”,上楼下楼。倒痰盂,捅煤炉,烧开水,弄早点,再去上班。中午和晚上又是两个来回,抽空把碗洗了,地扫了,又将母亲换下的衣服洗了,甚至换药的绷带。累了,坐下来抽支烟。照料躺在床上的病人不容易,一日三餐,日常洗漱,每隔几小时翻一次身……这些都靠父亲和两个弟弟护理,我既使在家也只是搭一把手。久病的人难有好心态,母亲发脾气、怄气是有的。一般是父亲不吭声,或是一笑应之,始终是好言好语。伺候人要好脾气,耐烦就是关爱,父亲做到了。周而复始,任劳任怨,真是让母亲和我们感叹且心痛,也彻底颠覆了母与子对他的唯诺无用的判语。
  家里那间大房给我们结婚用了,父亲和小毛借住在另外地方,三毛住哪里呢?我这个弟弟小我八岁,从未与母亲分开生活过,母亲也离不开他,昵爱有加。为了我的婚事,却让他受委屈了。母亲安排他与自己一块住小房间,打地铺。在母亲的床边地板上,展开蓆子,铺好棉垫,放上被褥,晚间伸开,白天卷起。我们不忍心,怕他睡不习惯。母亲替他说,没事。三毛已经憨憨入睡,在母亲的床边,犹如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屏息静听熟悉的心跳,和着窗外碎碎的树叶声,啾啾的鸟鸣……这一切多么亲近!我们都是吸吮着奶汁长大的——不,每个孩子都是喝着母亲的血长大的。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天性,我们的体内贯注了生命的激体,吮吸中我们获得了无法言语的爱,以及无边无际的温柔。
  1979年春上,S已有孕在身。可能是体能变化,多日便秘不下,又不敢死撑,难受的昏厥过去。是母亲凭经验用热毛巾敷肚,亲手去抠干结的便坨,顿时轻松,至今感念。不久,我母亲要“赶”她回娘家住了,理由是担心S上下这边的楼梯人吃亏,离病人的环境太近影响胎气。临走还带上一大包婴儿的衣物和屎布尿片。现在的孩子出生都用的是一次性婴儿卫生巾和尿不湿。那时候不一样,都是将旧衣物撕成条块状当尿布。母亲是上街买新棉布自裁自做,最后烫洗整理一遍她不过手,指导我父亲完成打包的。其实都不会在意这些,谁也没有说用什么不能用什么。但我母亲在意,她能够体谅人意,知道现实生活中遵守规则。
  我后来正式在省局上班,但出差频繁,与母亲相处并没有增加几许,多是来去匆匆。时有捎回一些土特产,显然是下面部门的送品,以此来宽慰母亲的心。这其实是我的一种错感,或者叫自以为是。母亲真的在意这些物质的东西吗?有一次我带回来2条大鱼,是刚分的,我放下鱼,没说上两句话,起身要走,我是急于回自己的小家。人到楼梯口,又把我叫回,母亲望着我,只说一句,你去忙吧,不要总是带东西回……似乎还想说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这样的时候一多,我感到有必要多留一点时间了。有几次我特意多待一会,坐下来与母亲相对相望,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以刻意的端茶倒水,问寒嘘暖来加以掩饰,以便让时间多留下一段。无言的相视里边,我能感到比言语更加深情的意味,但也夹带有想说不说,让时间耗走的抱怨和委屈。且这样的神色越来越重,我心里知道母亲有了不满和批评我的意思了。“你去忙吧。”她总是这样简短地对我说。
  但是我又知道,母亲并不是不想和我说话了,而是有些话说了也没有用,有些话想说未说也许更好。而更重要的是有些话可意会不可言传,那里边的意思无法用语言说淸,一旦能够说清就不再是语言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是一种含蓄的自信。
  房子问题仍是家人的心病。我虽然搬出去住了,但两个弟弟已经长大。心急中时有埋怨父母,工作了几十年,连窝也没有盘好。父母也曾失悔没能长后眼睛,调动一处搬一处,每况愈下。申请住房的报告也打了多次,都有点讨人嫌了。希望又偏偏在那个时候闪光,卧床难起的母亲听了喜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这就好。房子来了赶快搬过去,我就不用了,就在这里……这就是她的决定,为此我们还有过争论。不过,终归全家是高兴的,为此还很高兴了一阵子。就像见到曙光一样高兴!
  我母亲似乎体会到了如同新中国成立最初几年的惬意生活。
  我相信,那一段日子,也可以说是她一生犹为快乐幸福的日子。纵然那种幸福快乐带着病患的沉重阴影,但毕竟是由心的幸福快乐!

七.那天安静地走

  母亲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切无可挽回。而最痛苦的是,自己无法表达这种感受。后来,家里人的一些异动或不一样的目光,都会像一把利刃,在剜割着母亲的肉体,同时也深深地伤灼所有人的心。那时母亲和我们最大的需求就是安宁,避免打扰。
  此时再去医院,无论哪家,都觉得不太合适了。当年的医院条件,也不好收留这样的患者。我们在街道卫生站请了护士,隔日上门输液。母亲自己清洗病灶换药敷贴,一直坚持到最后。她在做这件事时是要让身边的人走开的,倒不是因为需要赤身露体,恐怕是担心我们看到病灶的状况伤心或心惧吧。而这对于她说,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曾经强烈要求看过母亲换药,也曾悄悄地察看过她的病灶处——那些凸凹不平硬如岩石的癌肿,在不断地放大,新的肿块在拼命地怒放。致使原来柔软温润的部位,变成一个很大的,类似花菜状的癌体。我不忍这样形容,有点倒人胃口。但没办法,那癌体只要看到就会如此联想,无论那集聚成团或是苍白的色泽……特别让人心乱的,还不是换药时散发出的药水气味,而是最后的那个夏天里,偶尔发现有一两粒白色的软体,在病灶底部母亲很难看到的地处蠕动。且当场还不能惊诈,免得吓着母亲。我详装安静地帮一把,用一团药棉无意地抹去蠕动的物体……哎,我不能再说了,想想就让人心绪大败、黯然神伤!
  白天里已经告过急了。我提前下班回复兴路,S也抱着皓皓赶轮渡过来。母亲在我们的声声唤中睁开眼,呆滞地看着,嘴唇动了动,听不见发声,眼睛又合上。我抱着皓皓靠近点,让儿子喊奶奶,可惜他还不会依呀学语。母亲又睁开了眼,仿佛显出慈祥的光,手动了几下,是示意离远一点。我知道,母亲一直执意不去抱孙子,是怕自己身体的气味侵扰婴儿,是怕自己的病态吓住了婴儿。这需要什么样的意志来撑住啊?!眼望着自己的孙儿,近在咫尺……我忽然发现母亲的眼角沾着干涩的泪渍,顿时悲从中来,泪水满眶……
  母亲难道真的就不痛吗?不,她痛。她一定痛在心里!
  命运的争取成为空望,命运对母亲真不公平。拿什么解脱灵魂,我的母亲?!
  晚上本应陪伴母亲的,可心中又充满莫名的害怕。我的头脑乱了,想逃离出去。借口皓皓回去才能安睡,我们还是回了汉口,带着一种矛貭的心情,幸好留下了传呼电话。深更半夜又被叫醒,S请单位派了一台车,我们抱着皓皓,中途又接上舅爷和桃姨唐姨(舅爷的女儿)往武昌赶。
  在一段日子里,我想母亲一定作过最坏的打算了。比如说摆在她的床头侧处的那套崭新的寿衣,从内衣到外套,裤子、袜子、布鞋一样不少,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身边好长时间。我们竟然没有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只当没有看见,也不去问。母亲也没有交待过——不,摆在那里就是一种交待。
  很显然,母亲已做好足够的准备。而我们虽心照不宣,事到临头却惊慌地手忙脚乱。
  母亲平躺在床上,被子盖着的身体只有干瘪的一层,头发还显黑色,却已稀少,杂乱地拂落在枕头上,围衬着一张萎缩得很小的脸庞,脸色苍白无光,平静不甘,气如游丝。舅爷连声叫着:洪兰,洪兰……母亲的眼睛则再也没有睁开。桃姨当过医生,设法施救。我们不忍心母亲再苦熬,请求放弃。虽然家人都有思想准备,这一刻仍然无限哀伤。似有感应,皓皓突然惊醒,大声哭闹,声音穿透了夜墙……
  桃姨和唐姨(我母亲的表妹),为我母亲擦净身体,换上新衣、新袜、新鞋。她们看到,癌肿已在母亲体内转移,背上腰间都能看到硬结。而母亲为什么一直不觉得疼呢?是强忍着疼痛,还是没有了痛觉?到后来我们也一直没有搞清楚,懂医的也一直没能说明白。好在母亲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时,模样虽不忍看,却是安静的。所谓油干灯草烬吧。当时我忽然有想,早知道不痛,把瘤子割了不就没事了吗?可世间没有后悔药吃的。有人说得对,人性面对这样的灾难,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学校有派老师和高年级同学代表,开一个追悼会的想法,父亲和我婉言谢辞了。我们知道,母亲一直都主张为人师表和身教重于言教。对于她来说,自律和宽厚是一种常态。曾有这样一件事,60年代初,母亲领着我们三兄弟,到汉口江汉路的“四季美”吃汤包。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星期天,汤包店顾客盈门。母亲安排好了座位,嘱我照护好弟弟,就去排队买票取汤包。几笼各有特色的汤包端上桌,母亲又去拿味碟姜丝香醋。这时一个要饭的小小子窜到我们的桌边,先是朝一笼包子吐口水,然后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我们吓呆住了,竟然看着他被包子汤馅烫得张嘴直哈气。母亲跑过来不打没骂,而是用眼神止住了小小子的蛮动,还让他带走了那一笼沾了口水的包子。我还知道,当年在广埠屯小学任教的一位老师,其爱人是农村户口,有2个孩子,家庭贫困。我母亲带着3个男孩子生活,家中的财政本不宽松,还是借给这个老师15块钱和35斤粮票,而且一借就是数年未还。母亲病倒以后,我曾多次向母亲提起这事,她总算给那位老师写了信,称因病急需花钱。不几天,那位老师领着夫人上门看望了我母亲,表达了歉意,偿还了粮票,仍无力还钱。母亲体谅地送客,再也没有催要。
  那日清早,我的几位同学曾经的工友赶来扶丧。他们与我患难与共,一起长大成人。34年后的今天,我仍要感激他们的坚实手臂和肩膀。我们一起抬起母亲的担架,放轻了脚步,抑制着呼吸,稳稳的走下转弯急绕又陈旧不堪的楼梯,只听见木梯在轧轧出声,似饮泣低咽。众人从教堂建筑的背后,通过开在巷子里的小铁门,上了停候在那里的灵车。家里准备了鞭炮,亲戚同事也送了鞭炮,一起都带上到殡仪馆再点爆,我们没让出殡时炸。这个时间,学校的大门刚刚开启,已有学生和老师在操场活动,我们的行动不想惊动他们……这是1980年的9月1日,星期一,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

八.今天的祭文

  时间过去了34年,不算太久,但我们家已经隔了两代人。34年间,我没有为母亲写下一字一句。很多事我已经历过了,很多事也都忘了,唯独母亲的病忘不掉。
  34年间,在我的有限的人脉中,其本人或亲属,至少有不下十例患过乳癌,且发病的年龄都很轻,按照医学的说法更具有风险性。这些病例在确诊后全部及时地做了手术,至今又全都安好。每当听到这样的例证,我便无语,想到了母亲,深深地自责。有人会劝我,这要归于医疗技术的发达和条件的改善,更有社会思想观念和人们认识上的跟进。但我却不能开脱自己。那越来越浓的内疚心情,和绵长不断的刻骨铭心,难以用语言归纳表达。我对自己的这种心情进行过梳理:一是在最能够体现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一刻,却未能支持帮助母亲从长计议正确选择。二是母亲对保守治疗的乐观积极有些盲目,可以说本身就是一种病态,而我又给母亲提供了极不靠谱的信息。三是在久病的母亲床前,我是坐而论道,父亲和弟弟们是作而行之。后来基本上对母亲的病况是听之任之,无助而栖遑,甚至到冷漠。而这一切又因于自己的恃小恃爱太自私,无疾不知有疾苦。
  每一个家庭都一样,在子女长成之后,交流的主动权往往就从父母手中转移到子女手中。在那一段可贵的时间里,我为什么未能与母亲做过哪怕一次深入的交谈,更多地了解她一生中的悲欢,也让她更多地了解我呢?真正能与母亲待在一起说话的时间,比如那一天……看到那一具因为没有一丝生命迹象而显得虚假的遗体,从我的内心里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业已从这具躯壳中离走的那一个灵魂,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我了解得是少之又少,亏欠却是多之太多,多年来在我心中一直很难排遺,每思及此,就感到慌乱和负疚之情油然生于心间。
  母亲对我的成长寄予厚望,但等我长大特别是参加工作以后,却与她显得生分了。这主要说的是心灵上的沟通。因为我是长子,在我小时候,她肯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又不敢说,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她等着,盼着,甚至于不惜自己的生命代价,巴不得我快快成人。成人了,参加工作了,甚至是走上仕途了,前景可观,但母亲都只能是看在眼里。她仍然来不及说她想要说出的话,她心里的苦闷仍然无法诉说。我的性格看似文弱,内心好强,自命清高,温良恭让是自然流露。正因为如此,才让母亲有些放心不下,她有许许多多的体悟和答案还是没能交待,以致于直到现如今,我才体会出我的心神不定和兼着内疚和痛苦的原因竟在这里:我得到了母亲的慰藉和宠爱,但我能够回报的慰藉少之又少,更何况我能够想到给予慰藉又有几多呢?!
  子欲孝而亲不在,后悔愧对已晚矣——这其实是托辞,这不能成为托辞!
  这些年来,我经常在算日子,假如母亲还活着,到现今也是九十多岁的老太了。她也许没有这般高寿,但总可以活过七、八十岁吧。我为什么没有主张她开刀?手术后起码可以多活五年,十年吧!还有,我为什么没能在她活着时陪她多说说话呢?为什么在她的儿子一个一个长大成人,正要自食其力或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她却熬不住了呢?儿子想让母亲骄傲,这念头毕竟没有错呀!
  母亲在时,我们总是心安理得地吮吸着她那伟大的母爱。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她那无怨无悔无私奉献的坚强之心。然而一旦母亲离去,那曾经的心安和自得却将化作撕心裂肺的刺痛拷问着我们。
  母亲生前没给我们留下过什么隽永的誓言,或要我们恪守的教诲。但是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含蓄宽容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思想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主动谈起过自己的父母亲,自己至死也未回过故乡。那一代投身革命的所谓剥削阶级的子女们,为了自己下一代的身心健康,悄然掩埋了自己的亲情记忆。
  母亲走了以后,我并不是经常梦见她。但梦里有母亲的时候,必定是生活中有麻烦,事业上遇到坎坷的时候。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48岁本是功成名就的年纪,我却站到了人生的拐点。自此度过了人生最精彩也是最煎熬的一段时光,同时也饱尝了人性的善与恶,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官司,教软弱变得坚强。那些日子,我的脑袋里就会闪出母亲的面容或身影。我会想想她会怎么做,也会用她的言传身教来印证我的方式。有时在梦里,母亲就站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深深知道,父母给我留下的,不光是基因,更主要的是用身心和言行,还有他们的遭遇,给了我一生的提示。
  每个人的父母亲,大概都一样伟大。我们会觉得自己的父母格外特别,格外辛苦,格外艰难。那只是因为他或她真实,有切身之感。
  人的确是有命运的,那就是一个人的综合条件和整个时代的关系。2000年前,也就是我48岁前,基本上是被圏养。此后,我是半被迫半自觉地投入商海习泳。水性差呛过,悟性低学得慢,直到今日,也不能说游得好。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熏陶,思想方法发生了变化,懂得了一些社会生活法则。傲物之心渐淡,容人之处渐多。随着年龄的渐老,也开始回顾过去的一些事情,多数浑浊记不清楚,却总在回忆父母亲,其实也是为了检验印证自己。
  还要说说房子,那总让母亲劳心费力,且又摆脱不掉颠沛流离之感的居所。前说在母亲离世前听到了喜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但是,我有意没说那消息并不确定,也不想对母亲流露。等办完丧事再去落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亲脸上的皮肉松垮下来,顿时老了许多。我不忍这样,率领两个弟弟前去寻衅,但不是滋事,只是讲理。竟然也感动了上帝,父亲在退休之时了了心愿……

  我写得似乎太长了,仍意犹未尽。初冬的早晨,心绪又牵着我走进复兴路。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马路变成了大街,两边多了现代化的楼盘,只有那个似熟非生的庭院还是大概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圣米迦勒堂重开,墙上布满了爬墙虎,因为临冬,褐色的藤蔓让教堂看上去无限沧桑。学校仍在,只是小学变成了成人中专,迎街的校门关着。我从小巷绕过去,发现原来的牧师楼改造成办公楼,那个曾经放下小竹篮的窗口已经不在,楼下朝南开的小铁门成了教堂的正门。看门的婆婆拦住了我,我说以前在这里住过,想进去看看。她同意了。
  ……还是那棵硕大的老榆树,独一无二。苍劲的枝条左右交叉,编织成幽深的回廓。若是在夏日,浓浓的树荫肯定能覆盖半个庭院,我想。如今的庭院空地鋪了绿色的塑胶,成为操场和跑道。当我靠近老榆树的一刻,我的灵魂和思绪仿佛出现了某种幻觉……嗬,原来是一片落叶贴过我的脸,又飘落到地上。绿色的跑道,托着泛黄的落叶,叶子上还沾有一层冰晶,是夜寒形成的霜白,在清晨的阳光下透出叶子的润泽……跑道、落叶、白霜,生命、母亲、乳汁,这些常态且简单的物体,合成难以割舍的意象,在我的脑海中翻腾!
  羊年即将来临日,为母亲35周年祭

2014年12月25日于武昌

  本文由胡述武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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