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胡述武:母亲的乳殇.上篇

胡述武 私人史 2023-02-10
守护民间记忆
亲人故人

母亲的乳殇
上篇

© 胡述武/文


  乳房,表达出生命的丰盈。元代张劭形容:春盎双峰玉有牙。诺贝尔文学奖诗人聂鲁达说:你的乳房如雪白的蜗牛……无论是封建社会的羞于启齿,深藏不露;还是开放时代的乐此不疲,夸张炫目,其传递的内在品质都是愉悦的,温暖的。但我有一个独特的感受是心酸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于心不忍破坏人们的美好意象。而记忆深处里的情感,仍在鞭催我写下这样几个字:母亲的乳殇。

一.生命的激体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南阳人氏。当年跨出校门,即追随解放的队伍南下,领路人应该是母亲的四舅,我称舅爷。父母亲在武汉考入革命大学,结业后有幸分到省直机关,先是吃供给制,实行工资后级别也定得不低。两个外乡人组合起一个家庭,人地生疏,要靠单位里成全,自然想努力多一些回报。他们对革命肯定抱有许多浪漫的想法。然而问题不在于你怎么想,而是那个时代不允你多想。三反五反,肃反运动,反右斗争……母亲都是非常诚恳地改造自己,渴望获得“政治生命”,每次运动都积极报名热情参与。1959年在省委肃清工作队完成任务,又逢党政机关支援教育战线。母亲是师专毕业,从省政协机关转到教育部门也算是专业对口,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手上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肚子里还蜷曲着一个,携家带口远行二三百里地,表现刚强其实无奈。
  母亲用乳汁哺育了三个孩子。我是老大,母亲的奶水充足。小毛(大弟)调皮,总是心急咬母亲的乳头,有时突然一口让母亲疼得钻心,母亲挺有经验的捏捏小毛的鼻子就松了口。母亲想添个女儿,在我七八岁时,却又添了个弟弟。三毛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母亲生育年龄偏大,又缺营养,仍坚持喂奶,辅以米糊。母亲既要照顾我们,又要操心学校,含辛茹苦。两年后忤逆船归,本想过安定的生活,想不到我父亲又要走了。早两年的反右运动,父亲有幸定为中右(没有公开戴帽,也就永无摘帽之说),从此唯唯诺诺,下放是命运的安排。好在父亲所长就是农学,脚踏江汉平原也不委屈。母亲为方便工作和圈养孩子,只好领着三个小子,迁居到当时位于市郊的广埠屯小学。
  校园教学楼侧面,有一排四五间平房,一间住着一家人。房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放学以后就貌似庭院。当然,学校的操场在我们小孩眼里也很大,不过当时一大半种上了红苕和包谷。我快要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又借了一间房,成了我和小毛的睡屋。厨房是几家人共用的,那时附近还没有成为闹市,柴米油盐要到珞珈山或桂子山上开设的大学供应点去买。父亲每个月把工资的一半寄回,一家人的生计安排就落在母亲的肩上。她是职业女性,主要精力还要放在学校。幼小年纪的我们享受着母亲的照料,很难体会她心中的压力。
  母亲教会我生炉子洗衣服,掐槐树花摊面饼,冬瓜烧成红烧肉味,甚至在屋后开块小菜地……校园里时而喧闹时而格外冷清,培养了我们阳光、安静的习性。广埠屯小学靠近东湖,我们从小亲近水,洪湖水,东湖水,长江水,都是我们戏水的好去处,我在15岁,小毛13岁时就参加横渡长江。1965年我考上了当时就是名校的华师一附中,且刷新了广埠屯小学的升学纪录。母亲对于我们的品行和学业是重视的,因为她是教育者,要以身作则。我一直是优秀学生,家人宠爱,老师喜欢。有同学不服气说,他有条件优势。我不生气,心里想,没错呀,哪个家里没有老师?母亲既老师,天经地义呀。我们的母亲都是在用生命的甘泉孕育着自己的孩子,掏空自己来填满子女的身心。
  我家有一张竹床,是母亲从洪湖带回武汉的唯一家具。伴随着我们在广埠屯校园的生活,冬季成为家中衣物的搁板,夏天方是乘凉的必需。我12、3岁时,小毛10岁,三毛只有5、6岁。时正酷暑,日夜都热得难受,我们三个就横一个竖一个,挤着一张竹床乘凉入睡,经常是整夜露宿,半夜里一睁眼还能看见流星在空中飞。这就辛苦了母亲,怕我们翻身掉到地上,在竹床围边摆几个条櫈。是母亲端个小椅子坐在竹床边,边打盹边摇扇子,既赶蚊子又生风。下半夜有了凉意,又是母亲给我们的光肚皮搭上毛巾、单衣,如果云天骤然起风、阴沉或打雷,母亲又赶紧把我们叫醒,抱是抱拽是拽往屋里去,每每折腾到大半夜,母亲才能入睡。三不知还因为谁占了谁的位置,谁挤了谁的胳膊腿发生战争,最终是争先恐后向母亲投诉,又在母亲温和的训示下乖乖地睡去。一年又一年,三个小子倚着它长大,床上的竹片越睡越亮,油光泛红。半个世紀过去了,人生早已湮没的一幕小小情景又重现眼前,别有一番滋味。那张竹床听说一直用到搬家去复兴路,因那里的牧师楼木梯窄,转弯急,往上搬困难才放弃,真有点舍不得。
  小学同学沈均30年后邂逅,还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让我惭愧不已。2010年他写给我一篇《怀念恩师》的短文,更让我惊叹他记忆犹新。我母亲在学校里并没有直接带过班级,但学生及家长都很敬重她。按沈均8旬老母的回忆是,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唉呀,说话有感染力。而沈均的记忆是:学校组织学习雷锋月活动,要求同学在月内至少做一件好事。做一件奖一面小红旗,做得多红旗就多。这样有些好事就是作假做出来的,什么捡一分钱上交,一块橡皮擦,一截铅笔头……沈均的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心傲,想要真实地去做一件好事。可当月没有真实的机会,他就一件好事没做,成了落后的典型。做广播操时,班主任老师叫沈均走出队列罚站,他觉得很没面子,气鼓鼓的。这时我母亲过来看见了,便低声问班主任老师怎么回事,又叫过沈均问了几句,然后和蔼地说,沈均是个好学生呀,为什么罚站呢?让沈均回到了队列里……通常校领导是不会直接干预班主任老师对学生的教育的,我母亲这次为什么这么做呢?沈均当时只是有点疑问。因为他小时候性格内向,见了老师就想躲。他觉得我母亲自然不是偏袒他。那是为什么呢?很多年后,沈均知道我母亲曾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联想起来,才有所悟。母亲的一生看中的是人格和德行,她的教育是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常起到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她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人做事,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去上进。
  文革初,广埠屯小学有人贴我母亲的大字报。我听说后跑去看,有老师拦着,母亲说看看也好,领着我去了。大字报集中在一间教室里,主要是针对我母亲的,还有大标语写着“打倒地主的女儿宋洪兰”……看过大字报,我没有冲动没有眼泪,牵着母亲的手离开。母亲如我一样,也显得很平静。可是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压抑。对于母亲家里的情况,我知道的很少,就连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因为他们去世早。但我知道母亲是爱儿子的,为了我们的身心健康,她自己承受了很多。母亲和儿子的手捏在一起,自然地传递着相互能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和力量。现在我想,母亲当时已经在过度地消耗自己的心力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吃完中午饭,母亲吩咐我和弟弟,搬上小板凳到房前的空地,在冬日的阳光里排排坐。母亲先给小毛掏耳朵,让我坐在旁边看。我不光看母亲的手动,也去看母亲的气色和神情。母亲当年不过四十出头,容颜已显出憔悴,青丝里生出白发。轮到我掏耳朵了,我俯身侧脸枕在母亲的腿上。她拿一支细细的发夹,小心地进入我的耳朵,轻轻的抚扫。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还喃喃细语,痛不痛,别怕。我舒服地眯着眼,一动不动,享受着母亲的怀拥……今日念及仍感温暖。
  进步青年接受改造的虔诚,知识女性精神至上的态度,加上教育职业的端正人格,更有一位母亲养育三个小子的生活重担,相互挤兑纠结,给了母亲超常的压力。当然,这样的矛盾和纠结又不是装出来的,都是真心为之,以求与时代合拍,也把身处的境遇理想化。然而,生活中又难以求得平衡,让人倍感心力疲惫,病兆乘虚而入。有一次,母亲突然觉得胃部附近疼痛,进而绞痛不已。她叫过我,抓起我的手压到痛处,两只手掌重叠一起使劲,仍压不住痛感。母亲泪水满眶,我也像个小泪人。邻居老师见状赶快打急救电话。救护车来了,我陪母亲到医院,母亲的疼痛却消失了。来得那么猛烈,去得也无影踪,医院竟然查不出原因。母亲和我们更不该马虎,过去就过去了。
  也是个暑假,母亲因黄疸性肝炎住院治疗,我担当起了管家的责任。当然邻居老师受母亲之托不时关照,母亲三不知也溜回来看看。天气确实太热,为了表现自己尽职尽责,我突发其想自制冷饮,其实是听来的技艺。当年的卓刀寺(就在如今的武昌卓刀泉路十字路口),曾经短时间做过广埠屯小学的分校址,实际只有两个班级借读于寺里。相传当年关羽屯兵于此,遇到大旱,关羽拿起他200多斤重青龙刀奋力斫地,竟有泉水潺潺流出。后来当地人在泉水涌出之地围了一口井,斯泉之水,冬温而夏洌,其色淡碧,味甘如醴,饮之可以疗疾……我央求邻居老师带我们去打井水,还专门拎了两支空热水瓶盛水。井水弄回家里,打开瓶塞,往瓶口里倒进白砂糖,盖上塞子,抱住水瓶晃动数下,再放下沉淀,片刻后倒水在杯里,喝一口,凉津津,甜丝丝,还有汽体,真的好喝。我们又抱着水瓶找到住院的地方,让母亲喝。那些日子,我最担忧的是母亲的身体。当她喝上我们自做的冷饮时,我们围站在她身边,仰起小脸凝望着她的面庞,希望她知道儿子的心意,从中得到安慰。

二.无奈的嬗变

  文革后期,上级部门对校际领导互调。母亲在信里告诉我,她调到了武昌复兴路小学,也搬了家,还是在学校里住,临时的。看了母亲的信,我想搬到城区了,也蛮好的。心里在描绘着家的样子。当时我已经在黄石的工厂上班,回武汉不像现在便捷,是要大半天时间的。一年一次的探亲假,一般留到过年用。机会来了,却是用自己的工伤换来的。突然崩塌的煤堆,砸到了拖煤的斗车,斗车的铁把挑起了我的腰,腾空,落地,平躺不起。急送医院拍片,幸亏没有伤到要害。为了不让家人难受,我在宿舍里躺了近一个月,行动可以了,方请厂医批准去武汉进一步检查顺便回家。
  我找到了复兴路小学里的家,与想象中的差别有点大。这里的建筑,过去是美国传教士布教的地方,叫武昌圣米迦勒堂。两层砖木结构,门窗都是哥特式的尖拱,顶尖的那个红十字,显得十分孤单和倔强。教堂侧面有一个庭院,院中仅有一棵硕大的榆树,枝叶茂盛。堂的后面还有配套的牧师楼。五、六十年代教堂停办,改为小学。教堂和牧师楼三楼以下,作为办公室和教室。牧师楼上面的屋顶花园,盖上铁皮顶,砌起灰砂墙,当中用薄薄的豁皮板(开裂、破缺的板子,武汉话)一隔,做了杂物间。现在有两间就成了我的家。
  知道了家的模样,我的还是幼稚的心,也能感受到母亲生活的困顿。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受伤的情况告诉了母亲,她一下子急哭了,走神似的在我身上翻来看去,一夜难入睡眠。第二天大清早就领着我出门疗伤,那位老中医小有名气,去晚了怕排不上号。老医生在我的背上腰间涂抹一种油性液体,用一个瓷汤勺作器具,在抹油的皮肤体表反复刮动摩擦,先轻后重。我咬牙吸气,旁边看的人也嘴里啧啧出声。像是背部出现很多暗红色血点,形成刺人的片状。母亲生怕我痛,紧把我的手臂揣在她的怀里,她的脸却侧过一边,躲闪着流泪的眼睛。她摩挲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念叨,不怕不怕。仿佛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是,我本身就是她的孩子,当时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虽然已经长大,但在母亲面前,依然是个孩子,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依恋母亲伟大胸怀的孩子!我很少见母亲这样的,连忙说,妈妈,我不疼。事后我知道,这种疗法叫刮痧,能起到开泄毛孔,活血化瘀,通络止痛的作用。我想,对于母亲已经不良的身体,我的突如其来的工伤信息,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事情还远非只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恐怕说得就是这般。待我休完病假回厂上班,没半年又收到小毛的信,告诉我父亲出了车祸。事故的经过很简单:父亲下乡顺便坐上一台拖拉机,在长江内堤上行驶时,缺少经验的驾驶员因避让出事。拖拉机连带车斗滚下堤脚,一片惨状。我父亲算是万幸,情急跳车小腿骨折,经紧急处置,单位里派俩农民抬着我父亲回到武汉。父亲被抬回来的场面很让人难受,一张破竹床翻过来当担架,抬担架的农民是满脸疲倦,衣衫不整。睡担架的父亲也是斯文扫地,痛苦不堪。他的受伤的一支腿缠满白色的绷带,用纱布吊在竹床脚支杆上,僵硬地斜撑起。身体的其他部份别扭地窝在泛黄的棉絮里,这是我后来听弟弟描述的。我因为变换工作,不好临时请假,坚持到春节才回家。我见到父亲时,他在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练习走路。父亲告诉我,现在好多了,可以下地走。刚回来的时候连端屎端尿都要母亲和三毛帮忙。万不得已要下楼,只有让小毛背,有时母亲请学校年轻男老师帮助抬下去,太窝囊了。
  所幸上面还有另外两家,要不显得太冷寂。有一家小俩口带着一个孩子,丈夫是学校的老师,好像只在上面睡觉,基本上不开伙,放假就回父母家。另一家只有一位太婆,身子如虾米般佝偻,总是自言自语,和旁人不搭话。家里的摆设也只有一张似乎临时架起的床,一个搁在炉子上的铁锅,锅里总有剩饭,需要时往炉子里添几根干树枝,用纸点燃就行。母亲告诉我那太婆是楼下教堂的守堂人,她佝偻着爬上爬下的姿势让人看了难受。可她又总是上楼下楼,上楼时又总会捎带些当废品拣的塑料瓶、报纸之类。佝偻太婆并不是孤单的,我就看到据说是她女儿的一位漂亮女人上来,与老人坐坐,偶尔,不太多的时间,没说上几句话,又离开了。
  父亲的腿伤未痊愈,就急着要回洪湖驻点。为护腿还带走了家里的自行车,是三毛喜欢的永久牌,有八成新。我在这楼上住了不足一月,感觉到了有三怕:怕火(干燥陈旧的木板上点火生炉能不怕吗?),怕出声(豁皮的隔板能隔声吗?),怕上厕所(要上只得下楼去操场边的公共厕所)。还有,上面的环境似乎与心境不合拍。不,不是清静。当你早上起床苛求片刻心静的时候,楼下就响起急聚的铃声和刺耳的孩子们的打闹声,顿时你甚至要捂上耳朵。而在需要欢闹和宣泄的傍晚,这里的寂静又会使你烦躁不安,总让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颠沛恐慌感。
  这种不祥之感很快就应验了,虽然不在房子上,却与这居无定所的困扰不能说没有关系。很长时间我母亲精神上的弦一刻不得放松,最后咔咋一声崩断了。
  人的生命无外乎两种因素诱导:外因和内因。外因就是古人所说的六淫(风、寒、暑、湿、燥、火)。内因则是情志因素(喜怒忧思)太过,精神上受到过度刺激,减弱对外邪的抵抗力而产生疾病。
  过完年我回厂上班不久,突然就收到一份电报。当时的通讯手段简单落后,重要紧急之事才会拍电报。拆开一看四个字:母病速归。发报人是复兴路小学,显然以单位名义表明其重要性和真实性。我心揪紧。领导很有人情味,当即叫我放下手上事动身。后来知道学校在发电报的时候,母亲并未完全确症。三毛吓得不轻,哭着又给我打长途电话,我说已经请好假了,等着我回。父亲在接到电报的当晚,也错过了开往武汉的班船和长途车。他心急如焚,当即骑自行车赶往一个叫燕窝的渡口,渡轮已经收工。父亲只有求助渔家,船老大讲义气破例摆渡。亏得那一晚月高风轻,长江水宽浪平,小木船颤颤惊惊将父亲送过江,对岸就是靠近武昌的嘉魚县。父亲下船又骑上自行车,借着朦胧的月色,在长江大堤上颠跛了一百多里地,赶大早到家。父亲夜行江堤的勇敢,让一向要强的母亲心生感动,多有慰藉。
  对于自己的身体,母亲其实是有预感的,只是没当回事,以为劳动时磨出的创口,翻出新生的红肉。再后来她又摸到了硬结,心里才犯疑……这情况按说是母亲马虎了。不,是父亲太麻木,不上心。不不,应该说是家里人对母亲,只有依赖,不知关心。可是这样怪罪又有何用呢?当年我们没有指责,一心挂在如何应对。母亲自然对我寄予更多的希望。我是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历经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我想力阻家庭的颓势。想得就是这样实际,如此渺小,却又无比悲怆!

三.求医寻到何半仙

  我的初中同学任建伟,知青年代一起下乡,睡一张铺,又一同进厂。他的父亲是市三医院内科主任,我们自然要先去求医。任父检查了我母亲的病情,建议动手术。因我母亲有高血压病,手术有一定风险,“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任父照直说。
  如果我们这样说就好了:医院把这个瘤子拿下来,挺住挺不住是我们的事。可是我们没这样说。母亲犹豫着说,我们再想想。
  好吧,再等等。任父说等等,是在考虑如何安排妥当,想让手术更成熟些。
  有一次检査,母亲也叫我看看,她解开上衣领口的扣子,掀起衣服,露出左边的胸,整个乳房显得疲倦,病灶之处,凸出坚硬的块结,其中一点还显溃疡。我不敢认真细看,母亲以为我害羞,嗔怪说,我喂大的你,还不好意思?那段时间,我陪母亲找过关系,去过好几家医院求诊,包括西医和中医,结果都差不多。母亲基本上也在问同一个话题:
  癌一定疼痛,我感觉不到痛,是不是……
  不会错的。
  如果不手术,有多长时间?
  一般五年,可能长点……
  回答也都差不多。母亲在默默计算了,大毛还没有结婚,小毛刚参加工作,三毛只有十四五岁,如果争取五年时间,能看到他们都长大成人……母亲心里的天平有了倾斜。她选择了保守治疗,其实是心存侥幸。我们获得的有限知识是,癌症一定伴生疼痛。但母亲身体的病灶,从一开始就无痛感,让我们轻视了,当年对癌病也确实疑难莫测。
  母亲对我有所倚重,肯定想听听我的意见。而我因为情感与现实的两难选择,是难以克服的心理恐惧,害怕母亲的离去,还有无法预知的未来,未能帮助母亲做出有利的判断。而父亲呢?父亲自然是听她的,这就是他的性格弱点。仅有父亲的观点也很难说服母亲,因为我们家向来是母亲当家作主。但如果是我和父亲共同表达一致的想法,我想是会影响母亲的决断的。
  实际上是我们担不起生命之重,害怕母亲一下子离开。
  不出一个月,任建伟的父亲就带信说可以手术了。但是我们没能响应,铸成憾事。
  在当时的意识中,选择保守治疗就意味着选择中医,那年头对中医的宣传很积极。我紧跟着和S一起又回武汉,就是为了接我母亲到黃石试试运气。
  当年我们往返武汉、黄石间,选择的交通工具,除非搭便车,一般是坐轮船。坐船的时间卡得好,回家夜半上船,清早就能靠汉口码头。返厂也是坐早上八点开的大客轮,下水快,中午一点左右到黄石,上中班也不慌不忙。那次我和S陪母亲到黄石求医,也是坐船。四等舱的船票不太好买,我在窗口能拿到的是三张上铺,只得求诉有老人生病,费了一番口舌,才换到一张下铺。我这里不是要铺排求医的艰难,而是想说出在船上的一个细节,自证我是多么的不懂事。
  四等舱的那个下铺,理所应当是母亲用来休息的。我却让母亲去了上铺,还美言其日:下面坐得人多,上面安静,可以睡一觉……我就没有想过,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可以在一起说说话,诉诉亲情吗?不。想到了的。不过想的是和女友俩人卿卿我我,又生怕母亲打扰。再往好里说是怕冷落了母亲,才把上铺给了她。后来我想过,假若只是熟识的他人,我会这样做吗?不会的,绝对。因为我还有基本的道德礼貌。正因为是自己的母亲,才敢这样。这就是骄惯的毛病。但要知道,母亲是去求医呀,带着绝症。既便是心肝宝贝,也不能这样无礼!母亲的眼睛揉不得沙子,对自己的儿子依然如此。船上的旅程约五个小时,母亲在铺位上上下好几趟,竟没有多言多语,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容……下船时走上跳板,方才有意挽过我的手臂,在我的耳边轻声嗔道,再也不跟你出门了!
  我明白母亲指的是什么,有点难为情,很快用言语掩饰过去了。其实母亲也不是生气,有带玩笑的意思。当然我们在厂里的表现还是让母亲满意的,我和S商量好了,回厂先让母亲到她的宿舍休息,女孩子的房间肯定干净一些。厂里的集体宿舍都是三四人合住,男女分楼相隔一个生活区。我赶紧回自己的宿舍打扫整理,重要的是与同屋打商量腾挪几天,或看有无更好的办法。那时我在厂工会以工代干,顶头上司工会主席熊师傅知道我母亲来厂治病,事先已给厂医务所打了招呼。医务所长陆医生本身就是武汉人,我们这些武汉知青又是经他手招进厂的,自然多了一分感情,也更悉心。医务所有两间住院打针的病室,专门腾出一间让我母亲暂住。陆医生听我说过母亲的病,但并不是找他看病,没见外,让我心存感激。我们求医的对象是何师傅,有人叫他何长子,也有戏称何半仙。我曾请教过陆医生,他对何的医术不置可否,但也建议试试看。中医嘛,不少的高手藏民间,更多的传奇在民间。那个时代对祖国医学也是这样推崇的。
  何师傅是水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我现在忘了他的名字了。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瘦得可怜,当时大概四十岁左右,也看不出仙道的风骨。何长子熬草药在厂里是半公开的秘密。他告诉我,他迷上了中医,初中文化,读些医书在他不是问题,但他更喜欢与草药有关的古书,还自己爬山越岭釆药。他跟一个流浪到本地的老游医学会了切脉,也讨教了《黄帝内经》上没读懂的东西,虽然他仍然似懂非懂,在配方和寻找替代药材方面却更有信心也更有心得。
  我自然去过何长子的家,很破烂,一口灶冷冷清清,我一度猜疑他是否真会熬药。也有身边人在证明他肚里是否有货。父亲的三弟我的三叔,当年在黑龙江佳木斯工作,是部队转业地方。我的同学郑群子和我同在水泥厂,当时在供销科跑水泥纸袋木浆纸的供应。国内最好的木浆纸在佳木斯,因此群子和我三叔相识。当年也是要讲关系学的,但手段并非直接了当的金钱交易,多是小酌小饮,人情世故之列。从三叔给我的来信才知道,何半仙作为厂里的攻关手段,都用到最东北去了。佳木斯天寒地冻患风湿性腰痛的人多,何长子作为半仙开药方扎针灸还真有疗效。三叔信里说,“何师傅介绍了你母亲的病情以及治疗情况,他说需要两只马蹄,我已备好。开始,我也感到他有些吹牛。可是往后的交往中,他还是直爽的。遗憾的是他们要纸,我帮不上大忙。好在何能治病,与纸厂的中层干部都混得挺熟,听说已答应给你们厂计划外30吨纸,这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只要他能治好你母亲的病,我们就要好好待他……”何长子回来见我,也挺高兴的,我曾问他信里说的马蹄,他说是为我母亲熬药用的,至于具体怎么用,为什么用,我仍不得知。之后母亲也吃了一段时间他熬得药汤,每次用那种医用葡萄糖瓶子装药,4瓶为一疗程,我付他药钱。终归效果不显,也就慢慢放弃了。后来也不知半仙去了何方,听说早些年就病逝了……可见当年之我们,病急乱投医的愚昧!

四.意念如药

  牧师楼上顶层的楼梯口,靠墙砌了一个小水池,一根铁管牵上来,安个水龙头,就成了顶层住户公用的唯一的自来水。水池边有一扇窗,能看到教堂的一隅和半个操场(庭院),更能整个望见那棵大榆树。
  清早,我们都在水池边洗漱。有一段日子,母亲还会站在窗口朝下边看,那下边一定是两种绝然不一样的风景:靠近教堂外墙,不时有女眷从侧面的小铁门穿入,静静地、悄悄地贴着墙边绕过,走进一个似乎神秘的去处。而在操场那一头的校门口,则见学生和老师们蜂蚁般地涌入……其实这场景不看也知道,生活的状态本就如此,自己不曾也是那匆匆忙忙队列里的人吗?突然有一天不需要匆匆忙忙了,还没来得及为将临的退休生活做准备,却又要和谈虎色变的癌症作斗争,母亲知道自己是没有实际意义上的退休时间表了。无非是转移了一个阵地,变换了一种角色,要以个人的意志去抗衡自己的身体……有时母亲在那里看得入神,被我提醒。我一时想,母亲是要信耶稣了?但很快就将这意识过滤去。母亲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她也喜欢这世界多一些色彩。比如说她请过一位还俗的庵尼当保姆。也曾领着少年的我们去归元寺数过菩萨。对于这同处一院的教堂,兴许也会感兴趣,但是她会压抑自己,原因还是为了我们……这是她教育职业的理性。再则,已经接受了革命精神。那个年代人喜善用革命精神励志,且信奉管用,没有办法用今天的思维去埋怨他们,活得有些懵懂,有些茫然,有些阿Q……我母亲就是这样,我的舅爷对我母亲的关心也是这样。
  舅爷是我母亲的四舅,早年就读于齐鲁大学,专业农村经济,40年代中后期曾在民国河南省政府乡村建设机构和新闻单位工作,解放后就职于人民银行中南区行。舅爷是南阳地下党组织的成员,他的姐姐,我母亲的母亲家里则成了秘密开会的一个点,我的外婆便是看风把门送信的交通员。当然这不是正史,我道听途说也仅此而已。这完全归结于外婆的早逝和舅爷最终未能闪亮登场。反倒因他的两度入狱,又被视为自动脱党,成为历史关系复杂,饱受政治运动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在我的心目中,舅爷痩高个子,文质彬彬,双眼深邃。他在给我母亲的信里说:
  “……我是卧床了一两年而且长期受慢性病折磨的过来人,如何过这种生活,我比较有亲切深刻的体会。离开工作,无事可做,难免无聊、空虚。这在具有一定工作热情,经年投身三大斗争的人,更加不习惯(这比病魔的折磨有时痛苦还大些)。主席写给王观澜的信就是针对这种痛苦的心情写的。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无用……把这封信的全文背诵下来,会对战胜百无聊赖的情绪以巨大的力量。
  “病中种种消极情绪总是和积极的情绪争地盘。警惕消极情绪,压缩它的活动,战而胜之,也是一种艰苦的斗争。有无这种信心和勇气,是检验自己思想的一个现实问题。邓颖超,傅连璋,王观澜都写过他们如何战胜病魔这方面的文章。邓、傅两老还是长征中战胜病魔的,确实是病人的精神良药,应该在烦闷时用这几位老同志的行动作良药服用。
  我们这一代人及我们的父母亲,在当年的语境下,思维及谈话的方式,都会受到革命话语的影响。舅爷的信用当时的语境看,的确是一剂良药,发自内心,出之真情。我母亲那一代人也确实信奉这样的精神治疗。要不我母亲怎么会珍惜它呢。母亲将信置于枕下,可见是经常拿来翻读的……
  “病中很容易想这想那,这不是坏事。我在养病期中,把种种往事反复(翻箱倒柜,搬家式的大扫除)回忆清理一次,确实收获不小。从中懂得些道理,总结了些亲身的经验、教训,提高了对事物(应变、对待困难、待人接物……)的认识;比较系统地检查了自己的思想(成长演变历程)。当然,我那时的一切不可能总结出较多的积极、前进的东西,但经过回亿整理的确使我清醒些,客观些,练达些。比如我回忆起1940年我在鄂西山区途中,看到巨石缝中长出旺盛鲜艳的红果,那根茎深插在少土的石头裂纹中,认识到生物的生命力的坚强韧毅,再坏的环境,并不能妨碍它的成长,相反的还会砥砺其毅力。……有时回忆自己认为是莫大的危险、灾难、困苦的往事,经过前后、左右分析一些,看看实际后果,并不都是那么一回事,是自己杞人扰天,盲人摸象,几乎都出于自己的愚蠢,不禁哑然失笑,感到当时付出那么多的心思(消耗脑汁心血……时光)真是不值得。总之,在养病中有时间回忆往事,应该借此时机总结一些积极的有意思的东西,并非坏事。当然如果吸取些消极的东西,那就成小资产阶级的伤逝、怀旧了,这和你的性格(你属于开朗,明快的性格)是不一致的,不可能这样,这里提一下,注意及之即可。”
  舅爷的信间接地表达了他自己的心路历程。在一个身上满是政治历史负担的人来说,他的私信中的用语,却难以看到所谓的两面和隐秘,感受到的是自然流露的坚强,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舅爷的信真诚地感动了我,以至于保存至今,当然他肯定更深的影响了我病中的母亲:
  “……病中常常觉得无事可做,这也要拿出很大耐心,做出具体安排。你订了四份杂志两份报纸,这可使自己感受时代的脉搏,再读点反映现实斗争的作品,都可从中吸取些力量。烦恼时听听音乐,到紫阳公园走走。你三舅1944年秋去内乡一个名叫头河头的小村看我(我当吋大吐血卧床快死了)时,曾说等能起床了,自己会安排生活,比如自己用小锅小灶做点饭菜……都较为有趣。这在今天说给你,也值得参观……”
  那时候精神的作用是无比强大的,精神可以变物质,精神可以驱病魔,思想就是生命线。说实话,那年代的人都信奉这玩意儿,就如同很多人信奉释迦牟尼信奉耶稣。我母亲对于革命精神的力量,说不上是信徒,也是被感染和教化者。母亲不甘疾困,她自知不能以个人的意志来改变这个现状,但坚持以革命精神来支撑个人意志……退休了,我的精神不能退。病倒了,我的精神不能倒!舅爷的一封信有很大的作用,写信的日期是那个年代后期的9月8日,我母亲一直把这信纸压在枕头下面,即是明证。

  本文由胡述武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近期推文 点击打开

〇 王贤才:一九五六年纪事

〇 刘益旺:在史无前例的日子.下篇

〇 刘益旺:在史无前例的日子.上篇

〇 李蕴:新妈妈的烦恼

〇 黄湛:雪原囚徒.下篇

〇 黄湛:雪原囚徒.上篇

〇 金兆钧:风也从容 我也从容

〇 王璞:我的右派亲戚

阅读排行 点击打开

读者拇指奖
阅读榜TOP100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识码关注本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