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回乡.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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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中篇
© 邓安庆/文
2014年1月31日 星期五 大年初一
又是大雾,声声鸟啼,清脆圆润。忽然想起回来后没有听到鸡鸣声,也没有狗吠声,在路上也没有碰到家禽和土狗,村庄上空只有鸟儿飞来飞去。
大年初一,两个侄子已经穿着新衣服,拿着塑料袋,等我起来一起去拜年。初一主要是在垸里拜,邓垸百分之八十的人是邓氏家族的,夹杂桂、徐、陈等小姓,邓氏支脉发达,往上追溯,整个邓氏都是一家人。我们拜年并不必全垸每家拜到,主要拜叔爷家。我们家族太爷生了五个儿子,我爷爷是老大。这五兄弟生了十一个叔爷,叔爷们又一共生了十七个儿子(女儿不包含在内),这些堂兄弟如果像上一辈一样基本都生活在村庄里,继续繁衍,那邓垸又要扩展很多。可是我们不可能再像父辈那样种地为生。他们中间有做了公务员的,有跑长途车的,有读书的,有靠赌博为生的,有打工的,有去无锡开店的,但是没有一个是种地的。父辈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代务农的了。
两个侄子跟堂弟的儿子一路欢跳奔跑,每走到一家去都喊着:“拜年呐!”那家的女主人就会笑吟吟地迎出来:“来咯就是好年!出方发财!方方大利!”女主人的儿媳妇忙着给大人一人一根烟,给小孩的则是糖果、方便面、奶茶、雪饼、苹果、桔子等。过不了一会儿,小孩的提袋就装得满满当当的。一模一样的道路,一模一样的人家,一模一样的拜年客套话,二十年前我跟现在的侄子们一样都是欢天喜地的。这种轮回的时间感,尤其能在不变的空间中体会鲜明。细微的变化在生活方式上,原来的大尿桶都是放在床头,现在新盖的房子有了抽水的便池;原来吃水用水都是用水井,现在家家都是自来水;原来吃的菜是从自家的菜园摘的,现在都习惯于去村委会附近的超市买……城市的生活方式逐渐渗透到乡村里来。而孩子们读书也大多送到市区的学校,每天都有班车接送。说是轮回感,可是侄子们的世界跟我们已经有了些微的不同。
拜完年,本家叔爷又聚在一起去“馨香”。“馨香”指的是本垸哪家上年有人去世,哪家就会在堂屋置办一个灵堂,放着去世人的遗像,垸里其他人家都会去那家放一挂大鞭炮,轮流磕头,磕完头起身,再去扶跪在一旁的那家儿子。去年邓垸去世的人几个都是在六十岁上下,脑溢血、中风是主要死因。我跟着他们,去的其中一家是细妹娘家里。她的儿子是我的小学同学,辈分却比我大,是我祖父一辈的。我跪下来磕头,我同学小小胖胖的身子跪在一旁。小时候我们都叫他“老鼠儿”,嘲笑他的个子。现在他跟我一样都是未婚。我想起母亲说的一件事情,说那说媒的经常来我家,要给我介绍姑娘,却不给我同学介绍,因为一个他矮小,二个她母亲细妹娘有着好玩的坏名声,三个家里为着他父亲治病的钱债务不少。我说:“难不成他结不了婚?”母亲一边烧火一边说:“除非外地女伢儿不嫌弃他,可能会结的吧。”我磕头完起来,看看他家的房子,还是红砖墙面,没有任何装修,房间里也是空荡荡的,我忽然想起“家徒四壁”这个词。一个叔爷扶起了他,他的脸看起来十分苍老,眼睛无神,什么人也不看,像是一个小老头。母亲又说他老跟他母亲吵架,说他母亲只顾打牌不管他父亲。我记得他在常州超市做过工,其余的都不知道。仔细想想,我对整个邓垸其他人的生活都不清楚。年年我们相见,点头招呼,问吃饭了吗,可是他们的人生对我来说都是云遮雾绕。
清完香,我们堂兄弟开车去武穴市区给大父(即大伯)拜年。大父是我祖父的大儿子(其实也不是最大的,真正的大父生出来没多久被日本的飞机给炸死了),也是家族的老大,如果搁在以前的时代,是当之无愧的族长。大父就是这么定位自己的:哪个叔爷有婚外情了,哪个叔爷夫妻闹矛盾了,哪个叔爷不孝顺父母了,他都会出面处理。而拜年,他希望的是少班辈的都要去,去年我没去,他十分生气。在北京时还接到父亲电话,让我给他打个电话道个歉。而我本来以为哥哥去就可以了。不行,每个人都要去的。大父在市区盖了一栋楼,一楼他和大姨住,二楼是大儿子一家,三楼是小儿子一家,最上面是阳台。盖成的时候,他带着我们一层一层楼地看,这楼梯,这地板,这水管,这栏杆,这玻璃,他都一一告诉我们用的什么材质,花了多少钱,大姨在楼下喊道:“啰里巴嗦说这么多,做么事噻!”
2011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纸上王国》,哥哥跑到武汉新华书店,买了几本送回家,父亲又把书送到大父那里去。大父一再跟父亲说:“过年一定要让庆儿来一趟,我有事情交代。”去了他那里,那时候也像今年一样,所有的堂兄弟都到齐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庆儿是邓垸百年来出的第一个人才。”当时我吓一跳,脸上发烧,十分尴尬。堂兄弟都沉默不语。他又说:“俺邓家代代务农,没得几个读书的,庆儿有出息!好好写!光宗耀祖!”我喏喏答应着。
大父到我家来吃饭时,父亲也在场。父亲十分尊重大父,当初他也想当兵,但家里既然有大父这个名额,他只能在家务农。大父郑重地说:“我想请你给我写个自传。我今年七十岁咯,经历了几多事,都想记录下来。”父亲看着我说:“大父交代的,你一定要完成的。”大父讲起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是参军,为什么参军?跟我祖父处不来。十几岁时,他跟他父亲在地里干活,奶奶来送饭,他饿了就拿起碗来吃,爷爷说没有他的份,说着就打了他几巴掌。大父气不过就跑去当兵去了。为了一口气,他从普通士兵到班长到连长,一路高升。转业回家,去了供销社当干部。而爷爷再也管不了他了。他娶妻生子,妻子贤惠,儿子孝顺,各个进了国家机关,他退休了还有退休金拿,房子也盖得好,想想一生过得颇为完满。为此他做了一首长诗,说到此时他停了停:“七十古来稀,回首看人生。妻贤子孙孝,爱国爱党红……”后面他记不起来了,说一定要回家后翻翻本子,电话里念给我听。我忍住笑,说好的。说实话,带我们看他盖的楼,这些堂兄弟也都是表面尊敬内心发笑的。
我们总是这么轻易地笑一个人,笑他沉浸在作为族长的幻觉中。但他第一个从这些务农的堂兄弟之间脱颖而出,成了国家干部,成了城市上的人,这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都是一项了不起的大成就。他有糖尿病,为了锻炼身体,骑着自行车,从市区骑到乡下的邓垸来,给每家拜年,顺带处理家族各种需要决断的事情。他穿着深蓝色老式中山装,戴着深蓝色老干部布帽,站在屋场上,一言九鼎,众人点头称是,他有他的权威在。这次我们又聚首在他家的堂屋,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大父很满意地笑了。我把自己刚出版的《柔软的距离》送给他,他看看我又点点头:“要得!再接再厉哈!”我忽然为没有完成他的自传而心怀内疚。他期望得到的是写满各种肯定的人生褒奖,而我如果要写,我要写他的日常,他七十年来各种琐碎的故事。他愿意我这样写吗?离开时,大父送我们到门外。我回头看他,他挥挥手说:“加油!”
从大父家出来,我跟哥哥一家去拜访侄子的老师。武穴市区的交通十分混乱,哥哥的车子卡在一堆车子中间。沿街都是卖酥糖大礼包的。乡下的那种宽松自在全然不见,焦躁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我问哥哥:“现在街上一套房几多钱一平方?”哥哥说:“四五千。”我说还真不如在乡下盖房。哥哥点头:“风水轮流转,以前觉得街上好,现在还是乡下好。住得宽敞,有汽车摩托,来街上也方便。现在有好多人回乡下买宅基地盖房。”车子慢慢开动,沿路的居民楼跟以前都没有什么大变化,也没有像北京上海那样成型的小区。武穴终究改变不大,街道两旁的污水和垃圾依旧是那样子。路过我当年高考的育才高中,看到母亲在高考两天一直等在那里的那棵树。大都市日新月异的更新速度在这里是没有的。
2014年2月1日 星期六 大年初二
天气暖和得像是春天已经到了,温度从前几天的几度一下子窜到二十几度,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羽绒服脱下,毛衣也脱下,穿着衬衣再加一件单褂便不会觉得冷。端个板凳在屋场晒太阳都觉得热得受不了。灶屋里苍蝇飞来飞去。去年的大年初二,下过一场大雪。出外拜年,骑着电动车,手脚都冻得受不了。大年初二、初三都是拜亲戚,每去一家,带一个武穴酥糖包。武穴酥糖是我们本地特产,走亲访友拜年带着它就足够了。
我家亲戚十分简单,我奶奶是文垸人,她嫁到邓垸来;我外婆是邓垸人,她嫁到文垸去;我妈妈从文垸嫁到邓垸,我堂姑从邓垸嫁到文垸。我妈妈的妹妹我叫姨娘的则是嫁到了本垸的姨爷,而姨爷的侄子就是我堂姑的丈夫,姨爷的儿子我的表弟马上要定亲的又是我们邓垸的女孩。两个村庄联姻关系错综复杂。有时候我和姨爷的儿子开玩笑,按照母亲这一边的来,我们是同级的表兄弟,按照父亲那一边的算法,堂姑的儿子也是我表弟,但是这个表弟需要叫我姨爷的儿子叔爷,如此我又低了一个辈分。这样一来,父系亲戚,我叫舅爷、舅妈(跟北方叫法不同,舅爷舅妈在我们这里指的是我奶奶的兄弟和他们的媳妇)、表叔的,母系亲戚,我叫姨娘、姨爷、舅舅的,就都在一个垸里了。一个早上挨家拜过去,就能搞定。不像有些人家,亲戚在山里、河边(对于江西临近长江地带的称呼),拜到初四初五都转不完。
奶奶是家里老大,她下面有三个弟弟,即我父亲的三个舅舅,如今都已经去世,他们的儿子即我的表叔,每年我们都会去拜年。这些老亲戚们,走动日益稀少。如果不是父亲带着,我都不大分得清楚表叔各自是哪个舅爷的儿子。父亲跟表叔坐在堂屋里,抽着烟,在烟雾中眯着眼睛聊着亲戚之间那些老账,谁谁送礼送得不周到,谁谁孙子做满月酒谁谁谁故意不来,谁谁中风现在躺在屋里。小时候随着父亲来,一看到他们坐下聊起这些,就很烦躁,老催着父亲走。现在我却很愿意坐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聊这些人生的杂碎。他们身处其中,愤怒郁结,斤斤计较,每一笔来与去的人情债都记得清清楚楚,差不得分毫。他们生活中练就的人情事理对于我来说,十分隔膜。我想象他们小时候,应该是走动十分勤的,自己舅舅家嘛,想来就来,自己的表兄弟,想玩就玩。随着他们成亲生子,子又生子,繁衍之链,绵延铺展,他们大部分的柔情投给了新的亲人们。表叔坐了没一会儿,他的小孙子孙女走过来,靠在他身上,他一边说话一边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很是慈祥——他们都是当爷爷的人了。
拜完年,从文垸的小路上到长江大堤,一路往邓垸走去。天气暖热,田野蓬勃着泥土的气息和菜花的清香,我停下来,大口闻着。这种熟悉的气味在我工作的城市是怎么也闻不到的。在北京时,我的确不怎么想回家。此刻,我却很庆幸自己回来了。我又一次贪婪地呼吸,麦田、柴垛、青草、野花,种种气息从四面八方汇合而来,罩着我,让我全身心处于放松的愉悦状态。而在城市里的种种人与事感觉极不真实,仿佛只是可以随意翻过去的一页。天空一点点暗下去,风吹在身上,轻柔温软,我站在堤坝上看村庄渐渐陷入暮色中,灯一一亮起。家家门口噼噼啪啪放鞭炮。再看长江对面的江西,远远的亮着一排灯,山的剪影都不见了,各色烟花一朵朵在夜空绽开,再回头看村庄这头,也在放烟花,一朵朵。长江对岸也会有人看到这里吧?
晚上在哥哥房里看电视,细妹娘的儿子必锋和耀刚进来,他们两位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次却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找我哥。我心里又一紧:不会是来要债的吧?哥哥给他们递7完烟后,坐在床上,他们两个分别坐在小椅子上。一聊天原来不是要债,而是叙旧。哥哥几年前刚做销售生意时,需要两名头脑灵活的业务员,找的就是他们。他们在江西跑来跑去,经常是一台空压机都没有卖出去,必锋说:“那时候真是好有挫折感。”哥哥说:“你现在看起比当时老了好多。”必锋把烟蒂扔到地上:“是的,以前在江西跑到黑,身上出汗咯,跳到池塘洗个冷水澡,一点儿事情都没得。现在完全扛不住了。现在感觉更有挫败感咯。钱越来越不好搞咯。”我问他做什么,他说现在江苏卖点百货,耀刚在西安什么赚钱就卖什么:“这二维码害死人,现在那些买东西的人学精咯,用手机在货品上扫一下价格就出来咯。还有的人买之前先去网上看一眼再来买,本来一个东西六十块钱,我可以卖到九十块钱,现在完全不行咯,骗不到人。生意利润太薄了,没得搞头。”
哥哥笑笑:“慢慢来咯,你看看我去年几大的挫折。手上债收不回来,欠的债还不了。去年一年都在收债,实在受不了。生意全部耽误咯。收债碰到那些赖皮的,真叫是没得办法。有一回去收,那人说只有可乐饮料,没得钱,你要是要就把饮料拉回去卖的,得到的钱就是还债的钱。我来回的油钱就好多,他完全是赖皮。另外一次去宜昌收,那人叫人来打我。我也不能惹他,他是当地的地头蛇,你哪里敢动他?还有的是,有客户要货,不给钱,要咯后,又来要。之前的钱有给,你是去送还是不送?送的话,他照样不给钱;不送的话,之前你给的全部白送咯,钱还是要不回。这样的客户你得罪不起哩!”我问哥哥:“没得合同啊?”哥哥说:“合同有个鬼用啊!现在有的人做生意,提前就要把钱给到位,否则不做。就是怕做咯后,人不肯给钱。都搞怕咯。”耀刚理了个光头,一直笑着听哥哥和必锋的对话,此时感慨:“生意哎,起起落落的。”
他们还在继续聊着,我起身往新屋那头去睡觉。垸里的路浸润在黑夜中,母亲在后面喊着:“手电筒要啵?”我回道:“不消要的!我认得路。”这条路我从小走到大,哪里拐弯,哪里有坑,哪里有沟,我一清二楚。路边人家的水泥稻场晒着大棵大棵青菜,我想是做腌菜用的;另外一家的玻璃上贴了喜庆的剪纸,上面剪着“万事如意”、“马到成功”。一家家灯亮着,偶有人出来往稻场上泼洗脚水,还有小孩的哭闹声。猎户星座在我头顶的东南方静默着,一粒一粒星星闪着微光。新屋很快就到了。
2014年2月2日 星期日 大年初三
清早在灶屋吃饭时,隔壁的志刚过来坐在我们的饭桌上:“听说福全前几天打人,是么子回事?”母亲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放下碗筷,又给志刚重述了一遍后说:“当时打的时候,自家的几个叔爷都在,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哪怕不是站在我这边说话,也应该出来说一声,打上人是不对的。各个哑巴一样的!福全后来还打电话,说叫人过来把我全家各个打死的,也没一个出来说他。邓垸这么多人,还怕这个细赖皮的,翻了天咯!后来,我怄得过不得,站在屋场说这些叔爷看了别人欺负本家人,各个头一缩咯,我屋人要是被打死了,你们也没有么子好名声的!我想不到福全的媳妇这么样,打架的时候蹦出来,说我又可怜又可嫌!我有么事可怜的啊?有么事可嫌的啊?你屋里要不是靠你铁路局工作的二姐支援,有个么事钱?说得几蹊跷的!以后碰到福全媳妇,我要趁她一顿不可!平时你被福全打得这么样,把你赶回去你又趁着脸哭回来,我还几叹息你的。这才是可怜又可嫌!这么得人恼的!”
福全媳妇高高瘦瘦,以前在灶屋吃饭时,常听见她的哭声。出来看时,她一边哭一边往长江大堤上跑,后面是福全的母亲追着:“快拦住她,她要跳江。”我母亲,还有其他几个婶娘都放下碗筷跑去拦。拦住后,福全媳妇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说福全踢她打她,动不动发脾气,实在不想活咯。婶娘们围着安慰她:“这有么子办法!你还有一个儿,往你儿身上想,也不应该去死啊。”后来,听母亲说她又常被撵出家门,不准她回来。她再往长江大堤上跑,没有人追她。她在坝上坐坐又下坝回来,敲门还是没有人应。
这些事情母亲提了起来,我便问:“记得我二婶以前也经常被我二父打是啵?”母亲说:“她嫁过来,儿冇生到,生了一个女儿又是一个女儿,再生还是个女儿,那时候你爷爷打她,你二父也捉起来打。后来生了儿就好咯。我一来就生了你哥,你爷爷不敢动我,你二婶看到嫉妒,总是跟我合不来。”我点点头,母亲父亲跟二婶一家一辈子都是这么比,连这盖新房子,父亲都说:“你看你二婶盖了个屋,天天都在我面前做鬼做怪的,傲得要不得!俺要争这口气,盖个大屋,看她敢不敢哼一句。我两个儿子哪里差于你两个儿的?”我说:“你何必跟二婶比,人活自家的不就完咯,何必争来争去的,没得意思哩。”父亲摇摇头:“你不懂,得这里生活,就是为了一口气。你不争气,别人就压你头上来咯。”
母亲这时话锋一转说:“别人问我你细儿结婚吧?我都开不了口,叫我么样说。你再不谈一个,叫我上人都脸上没得光的。”我想,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对话又来了:“我的生活我自家来决定。别人爱说么子就说么子,你何必在乎?”母亲摇头:“不跟你说咯。”说着起身收拾碗筷,我也站起来收拾,母亲说:“你放这里,我来收拾。”我又讪讪地松手,她端着碗筷去灶台,再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在桌上坐着,母亲忽然转身:“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么子不结婚?你谈有谈?不管么子事,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在外面,两个人有商有量,总比你一个人孤单好。俺上人担心你。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年年回来是个空的,看咯烦人!”我起身往外走:“我去外面逛一下。”
回家前,我有很多理直气壮的理由,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方式,谁也不能干涉我,谁也不能强制我。可是真到了父母面前,好像都失去了力量,变得像是独自辩白。去二婶家拜年时,问起堂弟怎么没有回来,她说:“他在无锡开了一个店,过年要看店回不来。”我知道这是借口。回来前我问堂弟回不回去,他说:“不想回去。”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定亲了。我便问他是不是自愿的。问这个话的缘由,是因为他哥哥曾经在二婶二父的强迫下定了一门亲,到后面又悔婚,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堂弟说是强迫的,这么催着是因为连他表弟都定亲了,他大一些肯定要定亲。“那你了解女方啵?”他说:“根本不认识,我娘老儿看中的,又不是我看中的。跟她睡在一起,一点感觉都没得。我感觉是跟她走不到最后的。”我劝他不要勉强自己,他说:“这种事情没得办法,真是没得办法。”
坐在哥哥的车上去小姑家拜年,车窗外的毛白杨擎着光秃秃的枝干,村落之间的池塘抽干了水,几只母鸡在竹林里啄食,拜年的人们骑着电动车、自行车,冬日的阳光暖暖。车子让路途变得很短,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以往去小姑家拜年,沿着长江大堤骑自行车要四五十分钟,小时哥哥不肯带我,自己骑着车子跑了。我在后面一边哭一边走,走了很长时间,感觉腿都走断了,才走到小姑家。坐在小姑家,我把这段往事说出来,大家哄地一笑。小姑又说哥哥小时候到晚上不肯在她家住,她没办法挑着箩让他坐进去,然后挑回家。
小姑几年不见,从印象中的中年人变成了行动缓慢的老年人。小姑爷说起当初结婚,国家规定男的二十六、女的二十四才能结婚,小姑爷年纪没到,托人找关系改了年龄才结成婚,嫁妆是《毛泽东选集》。记忆中小姑跟小姑爷处不来,经常挨小姑爷的打,她就跑回娘家,在二父家住两天,又在我家住两天,有时小姑爷会来接,小姑就跟着回去了。有时小姑爷不来接,让我表弟过来,她也跟着回去了。现在年纪大了,打人的事情没有了,小姑爷受不了小姑的管制和唠叨,自己跑到上海工地当建筑工人,可以图个清静自在。摆桌子的时候,小姑爷忘了摆筷子和碗,小姑说:“祸害哎,又忘七忘八的啊!”小姑爷对我们一笑,把白酒拿上桌:“你莫哭七念八的。”小姑不理他,又去厨房端菜。门外的菜园油菜花开了一片,黄蝴蝶飞来飞去,麻雀在树林追逐蹦跳。
姑姑家年拜完了,哥哥开车带着他们一家人去了他岳父家。我坐在哥哥房间看电视剧《老有所依》,侄子们不在,拜年客都来完了,母亲终于也能空闲下来跟我一起看。剧中那位叫亚芝的老太太,极疼爱他的儿子余森,儿子无论要求什么她都愿意去做。儿子媳妇一直想要她妈妈那套四合院的房子,没要到又要她出十几万作为他们买房的钱。老太太没办法,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儿媳。儿媳这才答应从娘家回来,但是回来的条件是老太太必须回避几天,免得看到心情不好。儿子又给老太太下跪让她避一避,她没有办法只好答应。老太太拎着自己的包裹一个人走到大街上,没有钱,舍不得住旅馆,最后冷得不行只好躲到银行的取钱室去。我跟妈妈看到这儿,又是叹息又是难过。母亲感慨:“人老咯真是折磨,得了病更折磨。生儿养老,光空话的。”我拉了拉母亲的手,她看了看我,起身往外走:“我去洗海带皮,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咯。”
2014年2月3日 星期一 大年初四
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父亲的,我睁开眼睛,他已经进房间了。今天降温了不少,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起来吃饭,饭熟咯。”我穿衣服的时候,他从柜子里拿出注射器和药瓶,我问他要干吗,他撩起内衣,自行注射:“糖尿病,每天要打一针胰岛素。”打完针,他拔出针头,放在盒子里,转头跟我说:“这一针要九十多块,一个月打下来共三千块。”
穿好衣服,我跟父亲一同下了楼,走到水泥路上。走着走着没听到父亲擦着路面走的脚步声,回头看没见到人,等了等,他从拐弯处出现了,背弓肩塌,脚步十分迟缓。我等他跟上来,一起走回了老屋。洗脸的时候,父亲把半截面包伸到我面前问:“面包为么子是这个味儿?”我一看是好几天前我上火车前买的:“唉哟,你为么子吃?这面包都过期咯,你看一下这上面都长毛了。”母亲从灶台边探头过来:“他已经把你带回来的袋子看了好几遍了,一直想吃,今天终于忍不住了。”我看看父亲摇头:“哎,真是像个细伢儿,这么好吃。面包扔咯,吃不得了。”他把面包收回来:“么能扔?浪费粮食。”我又好气又好笑:“发霉咯,老儿(方言,儿子对爸爸的称呼)哎!”大侄子刷完牙进来说:“不要说我爷爷咯,他会难过的。”母亲笑了起来:“要得,终于懂事咯,晓得心疼人咯。”我看看父亲,他走到灶房外面,看看面包,还是扔掉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程楼的陈国兴打电话过来,说他家女儿回来咯。有空请你过去玩一趟。”昨晚母亲已经说起这相亲,我借口说自己要赶着写东西,就推脱了过去,这时母亲眼睛紧张地盯着我看,生怕我拒绝的神情。我想,为了母亲,不管怎样我还是走走过场也好。听到我肯定的答复,母亲松了一口气。饭毕,哥哥开车,我坐副驾驶的位置,母亲坐在后头,我手上拿着母亲已经准备好的礼包。程楼垸离邓垸不远,很快就到了,要相亲的对象是陈国兴的二女儿。虽说是只想走走过场,到了他家门口,我的心依旧紧张得怦怦直跳。母亲已先下车,我问哥哥:“我需要下车啵?”哥哥看我一眼:“下去哎,怕个么子。”我只好提着礼包下车了。
母亲、哥哥、我站在陈国兴家里宽敞的大厅,他们家里今天要准备“出方”。出方是我们本地习俗,过年后的几天会请亲朋来家吃饭。陈国兴跟母亲都是熟人,相互搭讪着,他说:“让年轻人自己去谈,有缘分就往下谈,没得缘分可以做朋友。”母亲说:“那是的。俺做父母的只能牵个线搭个桥,余下的路靠他们自己走。”正说着,要跟我相亲的女孩从楼上下来了,说实话她的长相的确不错,面容清秀,眼睛明亮,显得十分精神干练。她走到她母亲跟姐姐之间,帮着剥鹌鹑蛋。我感觉自己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看门外的马路,又看看天花板的吊灯,再看看他们家人。哥哥和母亲跟陈国兴又谈了几句,就要告辞离开,我也要跟着走。哥哥瞪了我一眼,说:“你跟女伢儿再了解了解噻。”我说:“我们都留了联系方式咯,以后网上可以聊的。”母亲把我往里面催:“你先在这里,我们先回去。”看着他们走开,我一想到要面对一屋子的人,就觉得坐立不安。倒是那女孩大方,带我到楼上大厅说话。
女孩在绍兴做服装外贸工作,自己独当一面,能力出众,虽然在外面发展得非常好,还是想把事业放到老家来做:“钱是挣不完的,还是要回家多陪陪爸妈。我姐姐离婚,新找的一个男人不靠谱,我弟儿又是个没得主见的人,虽说结了婚生了伢儿,还是要靠我爸扶着往前发展。我就是想回来多帮我爸爸。结婚,我爸爸也会尊重我的意见,但是我弟儿的婚姻我爸爸就不会这样。”她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弟儿的婚姻就是强迫的,他根本就不喜欢他媳妇,但是我爸爸非要他结婚。我弟儿说结婚可以,但是不要我跟她睡在一起,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那时候我爸爸把二楼的房门全部锁咯,我弟儿出不去。我妈在楼下做事儿,抬头一看我弟儿站在栏杆上要跳下来,她当场晕倒了。弟儿这个行为把我爸妈都吓到了。但是后来我弟儿还是结婚了,也生了伢儿,但是他每天宁愿跟我一起玩,也不愿意看他媳妇一眼。
“再说我姐,新交往的那个男人跟我姐姐同样都是二婚,定亲前,对我姐不晓得几好的,又是买钻戒,又是买项链,等到一定亲,睡了三夜,发生了关系,态度大转变。我姐姐嫌弃睡的床是那个男人跟前任老婆睡的床,想让那男人换一个。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的?想想都觉得怪怪的,要是我我也会这么要求。男方就是不同意,说我姐刁精,把我姐气得哭。我妈说忍一下就过去咯,我说绝对不行。女人又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凭么子要忍让?说起这个,我想起之前跟我相亲的男人,他是公务员,一来相亲就说我要是嫁过去,开个店帮他照顾一下老娘就可以。他把我当成么子咯?我妈妈说蛮好的,男人屋里有钱,就是开个店,收个钱,又不消操心的,到时候生个伢儿,几好的!我就问我妈妈,你把我供这么大,读了这么多书,是为了么子?做那种女人,只需要认得几个字就可以,我才不要做那样的人。后来男人娶了媳妇,最近正在闹离婚。
“另外还有个男的,原来也是来相亲的,对我有意思,在我屋里赖了半个月,我看他就是想我做个传统的家庭妇女,我不同意就算了。现在定亲几粗暴的,女伢儿还有定亲,就要她跟男的睡几晚上,再说定亲。那男的跟一个女伢儿睡了几夜,发生了关系,结果双方父母一碰头,说定亲的事儿,问女伢儿意思,女伢儿点头同意。但是男的就是不肯同意。我觉得女方的家长真是太把自己女儿看轻咯。我是非常反感这种的。我希望双方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前天我去我大父那边玩,跟他的媳妇儿春丽聊天,边上有婶娘就问春丽肚子里怀的是男伢儿还是女伢儿,要是女伢儿赶紧流的,要是男伢儿,生出来在屋里地位就高咯。我听完非常震惊。我是绝对不要这种婚姻的。太可怕咯。”
正说着,女孩的姨娘来了,坐在沙发上。她姨娘问:“你姐的事儿么样的啊?”女孩说:“那男人不是么子好东西!为了床的事情就骂我姐想钱想疯咯。”她姨娘说:“先把证儿拿咯再说噻。”女孩给她姨娘和我倒上茶:“不能这么样将就。”她姨娘喝了一口,继续说:“夫妻不是结结绊绊的。”女孩还要说什么,她姨娘转头说:“那柜子真是好看,哪里买的?”女孩说:“我姐姐也是有尊严的。”她姨娘探头细看那柜子:“几多钱?样式不错。”看他们忙着,楼下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我起身告辞。她留我吃饭,我说还有事情。走到马路上,我松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往家里走。
吃晚饭时,母亲问我相亲的情况,我说:“我们聊得很愉快,并达成一项共识:我们不适合。”吃完饭,去哥哥房间看了看电视,又出门准备往新屋去,见灶屋的灯还是亮着的,我打开门,一桌子碗筷还没收拾,母亲和父亲沉默地坐在那里,钨丝灯昏黄的灯光罩着他们。“你们为么子还坐咯?”我走进来。父亲抬起头来看我,我走到哪儿他都一直看着我。母亲起身收拾桌子,父亲还在看着我。我有点承受不住,开门走出去。天空阴沉沉的,风从长江大堤那边刮来,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本文选自《读库》1601,张立宪主编,新星出版社,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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