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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捷生:年轮逆生长

孔捷生 私人史 2023-02-10

〇 守护民间记忆

年轮逆生长

© 孔捷生/文


  三十多年前,我像沾附柳絮绒毛的种子,飘到遥远新大陆。落地未稳又从西海岸迁到东海岸,柳絮变成水藻,在波涛中摆舞。
  命运扁舟桨声初歇,系缆于普林斯顿。这座名城极具年代感,卡内基湖宛如打磨过的铜镜,塔楼倒影荡漾着思古幽情。普林斯顿历史比美国更早,独立战争当过战时首都。当年华盛顿指挥衣衫褴褛的大陆军在此打过两次战役,特别是圣诞节雪夜强渡特拉华河,突袭敌方精锐黑森雇佣军团,一举逆转颓势。
  这些故事距我先前的生活甚远。攀援古老城堡的常青藤,朝夕抚挲铭勒光荣记忆的石墙,那是国家史诗。

湖滨紫罗兰

  我初到贵境完全不懂英文,结识第一个白人是华裔汉斯之妻萝拉,她汉语娴熟。我只能和这样的老美交流,就像迷途麋鹿聆听林间呦呦鹿鸣。母语毕竟是我从故土带来的仅有之物。
  汉斯和萝拉对我帮助甚多,在普林斯顿大学当访问学者,年度报税于我全然陌生。汉斯帮着填报,后收到国税局数额不菲的退税支票。汉斯解释这是美式均贫富,我始知身属低收入人群。
  妻儿迟一年来美团聚,渚洲离鸿终于照出孤影以外的映像,在清波中互梳羽翼。念及我写过小说《南方的岸》,那是追寻生命意义的象征。然而此岸非彼岸,履历里文学印痕渐褪色为一窗幽梦。远行人终须适应别种活法,好比浮萍搁浅沙汀,长成菖蒲。
  入乡问俗,新移民遇上新问题,竟是孩子午餐券。学校不会知道家长收入,只提供标准,低收入家庭学生餐券几乎免费。做父母的踌躇不决,唯恐给孩子留下童年瘀青。萝拉告知,学校餐券都一样,孩子不晓得有何区别,没人因此歧视同学。我后来方知,鄙视链任何一环都不会与童真挂钩,那是成年分泌物,如眼屎耳垢。
  来美之初经济不景,老布什为此输掉大选。捱过苦日子的我,并无美国繁荣年代的记忆,就像土拨鼠习惯的明暗度。访问学者有薪水,不觉得穷,儿子的餐券始终让父母不自在。幸好三个月后,妻子找到第一份工作,脱贫了。
  儿子无忧无虑成长,不知此节。汉斯萝拉家一双混血女儿,和我儿子结成童年玩伴。普林斯顿多湖泊,如天上落星。儿子常和两个女孩去湖滨钓鱼,孩子们唧唧呱呱说个没完,偶尔夹杂中文。在汉斯萝拉鼓励下,两个女儿略通汉语。
  萝拉会做中国菜,尤数台式卤肉饭最正宗,不过这位知识女性很少下厨。萝拉说北方女性比较硬朗,自立性强;南方女性比较温柔,家庭主妇多一些。我不谙美国文化,但中国也有地域气质南北之分。萝拉来自印第安纳,这个内陆州在阿巴拉契亚山脉西侧。美国俚语称那里的人为Hoosier,原意为“老土”,却早蜕变为无贬义中性词,好比中文之“老广”、“老陕”。
  汉斯邀我家一起过感恩节,萝拉母亲正好从印第安纳来看孙女。她就像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的女性,自有一种渐渐失传的老派教养。她女婿就不是白人,我虽语言不通,一起张罗火鸡大餐,没觉得不自在。
  萝拉的卷曲金发来自母亲,酷似印第安纳田野的玉米缨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家族谱可追溯到17世纪五月花号抵达新大陆的初民时代,萝拉却是穿过家谱棱镜而弯转的另一束光。她在印第安纳大学英语系兼修汉语,是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学生;后被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聘为英文秘书,在台北工作多年。这些历练使她有了国际胸襟与视野。她是《南方的岸》里寻找意义的另一象征,如同跃过石棱的山涧,再不受阿巴拉契亚群山所囿。
  葛浩文编辑中国当代小说英译本,我的入选小说由萝拉翻译。出版社寄来初版书和报纸评论,书评独提到我的小说。并非写得有多好,实系萝拉译笔优美,别忘记她主修英美文学。
  萝拉是ETS(托福考试中心)亚洲主管。这个机构总部在普林斯顿。她家临湖的花园种满紫罗兰,那是新泽西州花。在自由主义重镇普林斯顿,萝拉属“白左”,异族通婚更是自由派鲜明标签。
  北方刚烈,南方婉约,萝拉形象诠释了性格密码。EST亚太事务副总裁空缺,萝拉资历绰绰有余,却输给了另一位女性。后者菲律宾裔,有小儿麻痹残疾,符合社会平权所有要素。萝拉输在金发白皮肤,换言之,输给“政治正确”。萝拉马上辞职,我以为她从此远离自由派,然而她情怀依旧。萝拉喜欢中国水墨画;翻译《白鹿原》;为李安作品写影评;为福山《政治秩序及其衰落》、谭恩美《喜福会》写书评。萝拉犹如攀过藩篱的紫藤,昂起铃铛似的花骨朵,那是思想响铃。
  这些只是年轮的纹路增生,当时我对异邦文化几无所知。认识首位美国人精通中文,利弊互见。新移民如何离开母语舒适区,还真是问题。于是,另一张美国面孔嵌入了我的故事。

红房子灯光

  初来乍到,直似淡水鱼扑通掉进大海,鱼鳍怎么摆动才能适应咸水浮力?认识新大陆,如砌墙般须从基座开始,即走近美国人和草根社会。
  文化重镇自有人文底蕴,普林斯顿国际中心牵线让新移民和美国人结为“国际友好家庭”,便认识了费洛和法国妻子米蕾。淡水鱼入海初吐泡泡,就在他家。
  费洛是行业国际信息公司总裁,祖上多少代都与东方没有瓜葛。我们好比两团雨云里的水滴,前世分别来自珠江和死海——费洛是犹太人。依稀记得遥远的中苏友好年代,两国少先队员通信结为朋友,那是国际主义华服上的缀片。原来西方也有,不叫国际主义。在美国,此种情怀若非来自教会背景,便来自“白左”自由派。
  费洛年轻时云游四海,他和米蕾是在异乡相遇的两片羽毛。米蕾透着法国人的美丽优雅,同为知识女性,她有别于典型美国性格的萝拉。费家不同凡俗,文化天然多元。尴尬的是我,费洛初次邀我烧烤聚会,我接电话哼哈吭哧,连猜带蒙才听明白。
  费家原是农庄,粗大北美红梣戳向晴空,花序晾晒串串缨穗,让日光闪出纯银色泽;一架鞦韆在树下晃荡;若再添上牛和马,俨然殖民时期的田园油画。
  我和主人在院子烤牛排和玉米,却憋不出几句囫囵话,袅袅青烟多少遮蔽了窘态。幸有妻子,她的中学老师是板门店谈判志愿军翻译,五七年遭难下放教英文。交流无碍的是儿子和费家三个孩子,他们玩成一团,尖叫童声如天上追逐的美洲金翅雀——那是新泽西州鸟。
  第一年,我只能和友好家庭蹦单词说短句,如竹筒倒豆子;第二年,句子长些了,豆子变成豆芽;第三年开始说事情,豆子成了豆腐,虽词不达意,但有了些内容;第四年,豆腐变五香熏干,敢侃社会话题了……
  友好家庭是我命运航道拐弯时的压舱物和引航员。那年妻子供职的公司倒闭,新移民再弱视,也能感知经济阴霾漫上窗台。米蕾得知便让夫婿伸出援手,妻子被聘为费洛公司财务簿记。她顶头上司是肤色浅棕的波多黎各人;平级同事是亚美尼亚姑娘,皮肤白得像高加索山巅之雪;副总裁是非裔;中层管理有华裔、印度裔……俨然多元文化调色板。
  新泽西州是民主党票仓,普林斯顿更是深蓝区。费洛却非寻常“白左”。1996年大选,我晋身首投族。学校设为投票站,选举日停课一天。儿子和费家孩子相约溜旱冰。我们夫妇投完票去接儿子,正遇费洛米蕾投票回来,两家人便同去中餐馆吃饭。一杯啤酒下肚,异乡人不知避讳,问:投给谁?费洛两口子相视一笑,大方作答:自由意志党。我没听过这个党,很意外。费洛说,希望终结两党霸占资源的历史。念及米蕾来自法国,欧洲政治光谱确有不同。
  九十年代互联网尚未成熟,其后才搜索出自由意志党(简称自由党)来龙去脉。该党主张“最小政府,最大自由”,指共和党民主党都背离立国精神。自由党经济政策偏右,社会议题偏左,不过它反对枪支管制。先不论费洛,感觉上米蕾更自由派。她曾告诫我们,遇到车尾有拥枪和反堕胎贴纸的,最好离远点,那些人通常仇视移民。
  平潭秋水下的文化紧张,我未能捉摸。米蕾的关切却教人温暖,她后来继任普林斯顿国际中心主席。两个友好家庭的孩子一道成长,翅膀硬了都先后远飏。红梣树依旧掩映费家红房子,却增添好多圈年轮。这家人国际组合传统由二儿子传承,他娶了韩国妻子,结婚时只从香港打电话知会一声,父母连儿媳妇都未见过,但费洛和米蕾自己就是模板。他家老大和小女儿未婚,将来是否跨族裔也难说。我儿子交女友就不是华裔。
  我迁居大华府,犹如游弋咸淡水域的鱼,从德拉瓦河迁到波托马克河。流水将光阴绿萍推上碛滩,惟异乡情谊冲刷不去。我和友好家庭一直保持联系。普林斯顿俨然第二故乡,费家红房子恍如深意象,好比远行者在日暮客途望见的灯光。

蜜琪和索菲娅

  异乡图谱无非是各色故事,随着年轮生长,更多人像收藏进我的相册,如同五颜六色的记忆贴纸。
  普林斯顿大学短期聘请英文老师,帮助外国访问学者熟悉语言。蜜琪红发,声线中性,说话像急雨敲窗,我听着吃力。她说自己是意大利裔,天生语速快,学生可随时提醒放缓。
  人到中年,牙牙学语是逆生长。会开口之前,美国文化不过是超市看得懂的价格标识,而老美则是一张张平面脸谱。哪怕学会语言,要读出老美内心,中间还隔着几卷文明史。
  蜜琪不是朋友,她只是老师。唯一课外接触在万圣节,她邀请学生及家眷化妆到她家凑热闹。那是我来美第一个万圣节,便肆意奔泻出古灵精怪的想像力,粉饰超现实的自己。其他学生都是外国学者,便带上扮相各异的家人赴约。那天温暖晴好,红黄落叶铺满蜜琪家后院,被秋阳幻化为色斑,宛似印象派油画。
  蜜琪和大家聊天,有人问这房子市值多少?蜜琪抿嘴笑道:“这个不告诉你。”那是典型外乡人的问题,不过外乡人不懂的事情多了,比如这个细节——蜜琪拿出万圣节南瓜图案的超大号塑胶袋,请大家帮忙清理落叶。于是客人高高兴兴干开了,众人拾柴,转眼片叶无存,一堆口袋长成圆滚滚的大南瓜,更增节日气氛。
  除此之外,蜜琪没有留下什么故事。英语班结束,她就淡出了。没想到生出一截小尾巴。某日萝拉来电询问,是否有个叫蜜琪的人教过你英语?我说是啊。萝拉又问我印象如何,我答:挺好的。原来,蜜琪申请入职ETS,由萝拉面试。
  后到汉斯家聚会,我问起蜜琪的事。萝拉说对她印象一般。外乡人亦知避讳,没深问。聊着聊着,不经意提起万圣节清落叶一幕。萝拉与汉斯对视一眼,我便觉有异。萝拉藏不住话,她直指蜜琪不该指使学生为她做私事。
  很多年后,我回普林斯顿拜访荣休教授余英时。说话间,听到烟雾感应器间歇鸣响,该换电池了。这东西安装在天花板,要踏凳爬高。我想帮个小忙,却被余先生谢绝。老前辈从不让学生给他做任何事。
  1994年,我买下第一幢房子。苇草吐出芦花,故乡更远了。新区在潘宁顿,正是独立战争华盛顿强渡特拉华河之地。传奇故事被镶入鎏金镜框,成为国家典藏。之后潘宁顿镇抖落战尘,隐逸林泉,只有特拉华河涛声仍在吟哦历史絮语。
  此时我已非文盲,但词汇量、语法都不行。我在社区报纸看到教英文志愿者的电话,便打去,对方欣然接受。我就此认识索菲娅。
  索菲娅在潘宁顿镇开一家夫妻店,精装镜框和各式纪念品木质托座。古镇尖顶教堂俯瞰老街,参差绿房顶融入树影;屋脊铁公鸡仿佛在树冠啼叫,报告初民时期的风向。宁静小镇每隔十年才热闹一回。圣诞节这天主角却非圣诞老人。穿古装扛长枪的人群云集潘宁顿,仿佛时光穿越,马蹄叩响老街鹅卵石,鼓角像追逐历史的回声,纪念1776年独立战争特拉华河之役。那是国家记忆。
  小店在老街尽头,男主人皮特是憨厚手艺人,初见比我更腼腆。他不在后院作坊做木工便是外出打第二份工,不常碰到他。女主人索菲娅坐镇店铺,我在木屑与胶水气味中接受语言辅导。还有一种季节性气味,后院有两棵栗子树,开花气味古怪,浓烈呛鼻,就像煎草药,那是吸引蜂蝶的另类花香。
  索菲娅高个,满头银发反物理往上长,像一蓬白羽茅草,应是先天色泽,她年纪不老。索菲娅两口子是手艺人加小业主,没读过大学,无子女。镜框店除逢年过节,甚少生意。在店里上课,仅一次有客进门。我觉得她家过得紧巴巴的。
  索菲娅做义工或出于宗教情怀,却也未必。信主的索菲娅不曾向我传教,甚至没谈过宗教,但从店里一些小饰物看出她挺虔诚。
  索菲娅并非专业教师,她方法独特,即让我开口,想说什么就说。她听毕便纠错,或让我推倒重来,用正确语法和美国方式表达,这蛮实用。索菲娅很和气,却没打算建立私谊,从未主动说过自己。美国人谈血缘并不犯忌,祖先从哪里来?她和皮特世居潘宁顿还是从他州迁来?这些家常话题都免谈。
  我练口语试讲自己的故事,提到我原是小说作家,索菲娅颇意外,却没问写过什么书,有无英译。可能她就不怎么读小说。我又试着说故乡,索菲娅听得专注,但对美国以外所知甚少,她倾听的兴趣在于纠正我的词汇、语法、发音。
  我来自背景迥异的人情社会,总想予人回报。收到国内书法家所赠墨宝,便请这两口子配镜框,价钱虽比纽约唐人街装裱更贵,也好聊表寸心。索菲娅欣然,皮特也用心。镜框手工精良,却把字装反了,看去像天书。这不能将就,惟有直言。于是人情变成尴尬,只好返工。
  1995猪年春节我家邀请美国朋友聚会。汉斯、萝拉;费洛、米蕾;皮特、索菲娅三家都来了。妻子厨艺不俗,满桌年菜很出彩。儿子和前两家的孩子楼上楼下疯玩。索菲娅两口子略显落寞,不在于有无孩子,而是说不到一起。
  前两家人对这两口子热情有加,但话题很快贫瘠。萝拉和米蕾请教我妻子这个那个菜怎么做。索菲娅只陪笑,她和丈夫此前都没吃过,更谈不上取经。这两口子不饮酒,未知是健康抑或宗教原因(比如摩门教),他们老美之间不会探问。
  壁炉金蛇狂舞,春意哔剥跳跃,话题如火苗般忽闪。奥斯卡奖将临,萝拉盛赞《阿甘正传》;费洛预测《辛德勒的名单》抱得金像奖;酒精解放了我的舌头,斗胆力捧《肖申克的救赎》。惟索菲娅两口子表情尴尬,显然都没看过。我觉得,聚会结束于他们是解脱,如同搁浅之鱼被海潮托起。
  索菲娅每周两次的语言辅导约有大半年。某日我到早了,在店外老街转悠,忽闻雨打芭蕉般的乐韵。循声而去,隔着栅栏见到索菲娅在后院栗子树下弹斑鸠琴,皮特则在吹键盘式口琴。我从刘索拉赠的CD《蓝调在东方》学会辩识,这是蓝调乡村音乐,散发泥土和麦秸气味,像撩起雾纱的晨风,又似清溪漫过石滩,更像两个灵魂牵手翩然起舞……
  后和友好家庭聊起,费洛说他们来自乔治亚州。真是缘分,我的故乡也在南方,也有地域色彩很浓的广东音乐。萍水相逢的载体是学语言,否则我不会走进索菲娅的小店。然而,我始终叩不开这对夫妇的心扉,那是迷濛于南方雨幕的另一平行世界。
  年轮如涟漪扩展,1999年举家迁居首都华盛顿。潘宁顿古镇老街,栗子树下的蓝调,都绕进年轮内圈。客途蜿蜒,异乡人继续逆生长。

我的华洋邻居

  远行人的风霜倦颜,深藏骚动不羁的灵魂。漂泊半生的我迁到大华府,松开帆索那刻,不曾想到这是锚地。谁知一住22年,比我在故国驻足过的驿站都长久。
  被抽象为图腾的华府地标,俨然美国殿堂轮廓,却已化为首都上班族日常场景。年复一年与那些建筑擦身而过,刻板单调之间,已有无数世纪风云在眼前呼啸而起,世界最远角落都能听到回响。
  文明川流并非人工运河。波托马克河迂回曲折,激流与颓波都记录着美国脉象。迁居大华府廿年间,恰好见证了一个兴衰周期。然而我笔锋落处,意在勾勒众生脸谱,此为文学本分。
  我早前在普林斯顿租住公寓,邻居流动性大。后在潘宁顿买房,那是全新小区,彼此都是生面孔,就像各色水鸟散入沙汀蓼花深处。而在华府郊区置业,刚入住就有邻居上门致意欢迎。这是老社区,有如混居森林的动物,各色“原住民”以足迹气味彼此识别,和谐共处。
  此间一半住户是联邦公务员,都接受过美式“政审”,个个背景清白。通勤族上班西装革履,或拎或挎公文包,十足体制化的样子。若用后兴词汇“建制派”形容更合适。邻居相处温文有礼,感觉不到种族矛盾。纵有文化摩擦,亦被教养小心包裹起来。小区一派清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记忆中廿年间警车到此巡逻不超过十次。不知怎的,令我想起电影《楚门的世界》。
  及至我送贺卡欢迎新邻居,已跻身资深住户。作家长于观察生活,哪户屋顶卫星接收碟不止一个,就是移民家庭,除英语外还使用母语;哪家几部车都是美国产,大概率是共和党人;哪家屋顶装了太阳能蓄电板,大概率是民主党人……
  联邦雇员工作稳定,福利好,但薪酬不及私营机构,住在此间没有大富之家。我在《行走的脸谱》写过一组老美邻居素描,本篇补上几笔华裔邻人速写——
  社区亚裔不多不少,大致符合美国族裔比例。几家华人分别在国会、国务院、交通部、农业部、劳工部、专利局、国家气象局等部门工作。
  来往最多的是上海人卢先生。这位桥梁工程专家原在著名华裔工程学家林同炎的公司,后被交通部雇用。初识时,他隐约觉得听过我的名字,便和妻子回忆大学时代,居然找到了青春记忆那块拼图。
  我此生都在远行,走出五指山大林莽,又解缆南方的岸,一叶扁舟渡过特拉华河、波托马克河,眼前不断展开陌生的平原、丘陵、蓝岭山脉、坎伯兰高原……负囊跋涉之间,都不记得自己曾耕耘过一片文学绿野。幸有卢先生,他是唯一读过我小说的邻居。
  卢先生国际象棋下得好,把儿子培养成青少年州际冠军。大热美剧《后翼弃兵》(The Queen's Gambit,又译《女王的棋局》)令我心神跌宕。听卢先生说,老美拍戏一丝不苟,其中几个经典棋局都由俄、美两位国际象棋特级大师设计。
  我是围棋业余四段,国际象棋皮毛知识仅来自茨威格小说《象棋的故事》。卢先生绝少谈到专业,说起象棋表情就波澜迭起。这是一扇人性气窗,别人赞我小说写得好,我会称谢,但因懂行,知道没那么好。而我在网上偶尔击败高段棋友,会超开心。
  其实,每个人毕生都与命运对弈。我在山中茅寮写作,就像蠓虫飞向五指山峰峦的指缝,坚信有一片比阴湿丛林更明亮的天空。他乡生活是更漫长的棋局。如今重返丢荒已久的文学畦垄,也是与命运对弈。
  我曾问卢先生,为何美国报废老桥大都不拆除?若是倾圮石桥,尚不失审美价值,教人想起西湖断桥,那是白娘子邂逅许仙之处;若是木桥,亦有年代感,教人想起《廊桥遗梦》。铁桥锈迹斑斑横在那里,像“变形金刚”战败的残骸,怎看都不顺眼。卢先生说,美国历史短,有些年头都算文物。废桥一般不拆,还会把部分躯壳移植到新桥,以示传承。念及母国满眼摩登楼宇,还有崭新的仿古建筑,深感历史向度之不同。
  然而,美国先发劣势渐显,整个20世纪顾盼自雄,却惊觉老镜子已长出铜绿。几年前中国考察团与美国交通部交流,卢先生在场。中方说到国内同时兴建的大型桥梁有二十座之多,交通部惊叹不已。美国每年立项一座大桥工程都未必有,皆因早已建好而且大多旧了。后发工业国家桥梁设计不断更新换代,美国基础设施已无优势。
  我和卢先生隔行如隔山,却关系亲睦,只缘他待人真诚又有分寸感。另一华裔邻居穆先生是气象专家。某年元旦,几户华人各备家乡菜聚餐。席间说起气候变迁,书呆子气的穆先生忽然宇宙爆发,把新年聚会变成科普讲座。说到自然科学,中文词汇不够用,于是夹杂大量英文,把满屋人侃的神色凝滞,仿佛走过寒武纪到冰川纪的漫长历程。
  后有邻居另辟话题:“听说您是作家,有什么大作给介绍一下?”面对满屋理工男,我打句哈哈就规避过去。为专业自傲固然可敬,却非任何场合都合适。
  偶有小窘不算什么,不同的人相聚分享美食与故事,总是有趣。尤其在大华府,不时遇见小说里的人物,仿佛自己也化身为某部影视的配角。我有位华人同事,跳槽到联邦调查局。她学历光鲜、能力强,在FBI审计部门一再晋升,已是中层管理。在她家聚会认识了玛莎,这位混血少妇是主管全美网络安全的头头。聚餐余兴节目卡拉OK,她居然能唱台湾校园歌曲,原来她母亲是台南人。很难想象,如此高阶安全官员,母语竟是国语和闽南话。
  华人聚会曾遇一对中西合璧夫妇,华裔妻是国务院翻译,丈夫是CIA中情局退役特工伊莱。他不像干这行的,虚胖油腻,爱开玩笑,介于诙谐和低俗之间。那次聚会适逢《国土安全》(Homeland)最终季落幕,遂成谈资。这套谍战悬疑剧取自美国政治和反恐线索。说到大结局高潮戏,伊莱语出惊人,深潜于俄罗斯间谍机构的卧底特工,其上线联系人竟就是他!
  相信伊莱说的并非《国土安全》女主角原型,而是他退役前另一年代的故事。不管是何情节,他只能“剧透”那么多,且是酒过数巡之后。我们都识趣地闭嘴不问。这晚天降冻雨,满地琼瑶,各自驾车回家都小心翼翼怕打滑。独见酒后伊莱身手利索,跑车开得像雪橇似的,眨眼车尾灯就消失飞溅冰屑之中。那瞬间,我确信他是CIA外勤特工,而非文职。
  这些生活小花絮,就像篱下星星点点的野杨梅,嫣红鲜活,不失逸趣,却平静如水。活在美国就是云淡风轻,只不过,波托马克河水文史已悄然改变,暴涨浊流摇撼岁月静好的堤岸。美国梦的蜕鳞将化为逝去年代的饰物。

不差钱的破产者

  年轮色泽越深距现实越远,就像绕毛线团般将往事缠进记忆内圈。居美年深,故乡印象已储存进U盘,下载打开,都是复制镜像。
  地平线以下的母国故事纷繁,于逆旅者渐已陌生。倒是他乡身历诸多事件,嵌入了视像景框。次贷危机引发金融海啸,是美国编年史暗黑之页。殊想不到,当年飘来新大陆的一团柳絮,竟化为逆风飞鸟。
  这年我在威廉王子郡买下一幢“法拍屋”,原房主破产,屋宅已空置两年。金融海啸之下,很多破产房被法院强制执行拍卖,以抵还银行贷款。“法拍屋”英文为Foreclosure。此举堪称人生碑界,有如溯流而上的渡船。我跻身拥产房东,异乡人身份已化成蝉蜕,遗落草木之中。
  没做过房东。网上招租,白人少妇艾米莉第一个上门求租。她身材娉婷如春风杨柳,人长得漂亮,开凯迪拉克车。房东有权查看对方信用,要求展示上一年报税表,以证其付得起房租。我妻子只口头问:你信用记录怎样?艾米莉眼圈一红,说不好,破产了,但付房租没问题。
  艾米莉坦诚,令印象加分。签下租约,形同盖上定义身份的新印章。我这初代移民先由租客升格为“有巢氏”,而今更踏上一级进阶,成为“食利者”。
  艾米莉丈夫奎斯是车行部门经理,高大英俊,脖子以下都是刺青,很扎眼。夫妇看似“高中甜心”早恋早婚族,这种白人通常没读过大学,年纪轻轻,已有两个孩子。艾米莉是房地产经纪,在熟门熟路栽跟斗破产,委实讽刺。好在我不找她代理房屋买卖,却承认遇上难得好租客。
  艾米莉不差钱,从不欠租,刚入住即申请加建后院围栏,愿出资一半。夏天将临,又提出愿出一半钱加建阳台。给房子增值的好事,哪个房东会拒绝?日后退租,围栏阳台又带不走。租客这般豪爽,好奇之下去检索,原来他们先前住大宅,房地产峰值时买的。
  我从中窥见社会深处的断纹——贪婪大鳄固然是推手,但游戏规则已有硬伤。单说次贷危机破产者,并非个个囊空如洗。就像艾米莉夫妇,泡沫破灭,房子不值那个价了,便申请破产,把烂账扔给银行,更加剧金融风暴烈度,这是一种互害模式。
  人的思想维度由位置决定,井底之蛙、雨林树蛙、荷盖跳蛙,都是两栖动物,所见却不同。我若非晋身投资者,不会去想那些。然而,这场危机的深层溃疡,却是我的盲点。若干年后的文化战争和国家撕裂,昭示山体坍塌是从石头细碎裂痕开始的。
  我对威廉王子郡认识有限,只知南北战争两次重大战役都发生在这里。我去过牛奔河之役和科克皮特角之役的古战场,现为纪念公园。陵前花束无言的凭吊与追思,显示那场腥风血雨迄今仍是国民记忆的隐痛。
  我很少去该郡,当好租客遇上好房东,就是“疏远”二字。租客极少麻烦我们,房东从不借故上门查看。艾米莉诞下第三胎,孩子都一岁多了我们才得知。这两口子一住多年,眼见我手植的柿子树都挂果了。他们熬过破产者不得置业的期限,便退租买房。
  好租客不一定是好邻居,他们搬走,才从东邻西舍得知这两口子吸大麻,尤与紧邻交恶。这家户主是意大利餐馆老板。他指奎斯酗酒、往他院子扔酒瓶。我们闻之错愕,赶忙道歉。
  碍于文化隔膜,不会相人。有如惯食冻原苔癣的麋鹿,不能辨识阔叶与繁花。租客和邻居之冷战,实系文野之争。于是念及普林斯顿的萝拉,老美看相鉴人轻易破解的密码,初代华人却隔了一道阿巴拉契亞山脉。

跨种族黑白配

  威廉王子郡位于大华府外缘,距首都远,联邦雇员居民少。衡量一地无非看教育、健康、收入、治安、居民拥房率这些综合指数,此郡都逊一筹。我若住在那里,也不乐见邻人是租客,人性都一样,不是房主就缺归属感和责任心。
  我对社区心怀愧疚,再接求租电话,益发谨慎。房东只能问求租者收入、人丁、有无宠物,不能问种族。约见前我和妻子嘀咕,来人是白人还是有色人种?我们自身就是少数族裔,并无肤色偏见。但社区白人居多,亚裔其次,拉丁裔很少,非裔几乎看不见。
  与求租者约定在露天咖啡座见面,我和妻子习惯早到,宁可等人。此日晴热,松鼠在遮阳伞顶蹦跳,我把玩手机,并找到乐趣——有只羽翎鲜艳的鸟儿不停冲撞玻璃橱窗,我用手机拍下视频,并想起成语“山鸡舞镜”,那是顾影自恋之意。这只愤怒鸟儿是我们的州鸟北美红雀,俗称“红衣主教”。雄鸟为捍卫地盘驱逐入侵者,常对自己的镜像开战。我和妻子调侃,它活像反移民的右翼斗士“骄傲男孩”。
  我续上第二杯咖啡,来者现身,肤色悬疑揭晓。一家三口,白人女性苏珊娜、黑人丈夫刘易斯、九岁混血男孩米勒。刘易斯是物流公司调度员,女方在家上网工作,受雇旅游公司。
  相比容貌靓丽的艾米莉,苏珊娜线条粗犷,性格热烈,说话如高坝泄洪,飞流直下三千尺。她像邻家大婶,初见就说家事,称原先住那个区欠佳,不利孩子心理健康,儿子米勒有过敏性哮喘,无缘体育,但极具音乐天赋,她说了好几个细节……苏珊娜表情手势绘声绘色,把我们引导回到童年,就像重新成长一回。
  她话音刚落,我们便同意签约。交换租约合同那一刻,那只愤怒的“红衣主教”终于落败。它无法驱逐自己的映像,便沮丧逃入树冠绿烟。
  居美年深,不难判断,这对黑白配都无大学背景。在白茫茫的社区栽上一棵黑叶枫,我起初尚有疑虑。刘易斯却和邻人相处和睦,他会鼓捣机械,邻居的割草机、清雪机和汽车有小毛病,他都乐施援手。
  这对黑白配不似前面租客,他们手头紧,欠过几次租。某月交租最后期限仍无动静,天近晚,忽闻叩门,是苏珊娜登门交租。妻子说不必远程送来,晚两天不要紧。苏珊娜说她有了新工作,从华盛顿下班顺道送来,她自豪地亮出身份卡,竟是特勤局雇员。
  事后我判定苏珊娜是为展示新身份而来。妻子纳闷,她在特勤局做什么?我说特勤局并非都是飞天遁地的神勇保镖,也有各种内务职位。说实话,每人心隙都有不那么明澈的念头。我们对苏珊娜的特勤局角色想像,显然有看扁意味。几年后肆意嘲笑文化禁忌的总统横空出世,让许多人憋屈太久而增厚的舌苔,终于奔放地散发出异味。对此民间反应两极,人际摩擦系数激增,犹如乌云罩顶时蜻蜓低飞,雷暴要来了。
  果然,去年忽闻租客与邻人冲突。时值新冠大疫,非裔佛洛伊德被警察跪杀,BLM运动(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骤起,刘易斯在门前挂上支持BLM旗子。街尽头一户警察也插BLM牌子。这个B却非黑色而是蓝色(警察的命也是命Blue Lives Matter)。这家还悬挂蓝星条旗,即国旗红条纹都呈蓝色。我不识此旗,后知那是警界标配颜色,就像美剧《警察世家》(Blue Bloods),英文直译“蓝血”。
  不知怎的,苏珊娜和警察家人发生语言碰撞。苏珊娜性格火爆,事态不难想像。当警察局遇上特勤局,如何善了,不甚清楚。但眼见价值藩篱已化为战时壕堑。
  我这房东循例绝少上门巡视,偶去一次,见到皮肤浅黑的米勒和白孩子们抱团嬉戏。令我念及九岁来美的儿子,童真无隔阂。但成长史故事纷繁,儿子有过什么瘀伤,我并不完全清楚,他现时是平权运动坚定分子。
  或许,小米勒长大,他那代人已剥尽部落主义的残鳞败甲?然而历史前路盘折,马车辚辚碾过,尘头落处,望去辙印依然凌乱。

逆风中的逆行者

  自从柳絮飘然堕地,他乡岁月已化为几十圈年轮,纹路或深或浅,恍如记忆之色素沉积。我自知,这些延展年轮和前半生不是一个朝向。远去乡愁被锁在年轮圆心,不再生长。
  有谓:美国无小事,加拿大无大事。风起云飞,草木荣枯,美国脉象几经律动,绕成乱线团。后冷战睥睨天下的山巅之城,爬满青藤的砖石以光速颓化。进程并非始于过去四年的喧嚣骚动,结构性隐伤被全球化无情放大,特朗普不过是往伤口撒盐,用独门话术将分岐推向极化而已。
  前两年去普林斯顿费洛家参加聚会,宾客满堂很热闹。比起粗线条老美,法国饮酒文化繁复,餐前酒、餐酒、餐后伴甜点的酒。席间开始谈政治,很快分贝飙高,原爆点就是特朗普。政治与宗教均为社交避讳,显然是酒精作怪。
  我无意参与争论,便帮女主人米蕾收拾。看到厨房放着一本《乡巴佬的悲歌》(Hillbilly Elegy)。我问米蕾:听过书名,是写什么来着?米蕾说无法容忍(intolerable)和难以理解(hard to understand)特朗普粉丝,所以试着打开另一扇窗户,这本书能换个景框看美国。
  “无法容忍”比“难以理解”语气重得多,两词相叠更强烈。2016大选,我没和这家人交流过。此刻米蕾的话语和神情,酷似美剧《傲骨之战》(The Good Fight)第一个长镜头。律师戴安对着电视愕然发呆,看不到荧屏,声音在直播特朗普总统宣誓就职。那个画面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她的表情如同版画,复制出好多人脸上的图案。
  比那一刻更早,泛社会就怨气弥漫,如阴湿岩洞飞出成群蝙蝠,播扬的病毒在宿主体内变异,化为惊怵传说的“挪威大海怪”,顷刻撕裂船帆击断桅杆,颠簸于惊涛骇浪的美国回不到过去了。
  半生文学经历,使我对人际撕裂比社会分化更敏感。眼见电影《异形》的卵壳迸开,裂缝窸窣延伸到亲友群。美国人的集体记忆,从来没有那么多家庭因价值歧异争吵,从来没有那么多朋友因政见不同分手。我自己就和至交好友因此疏远。
  庚子新冠惊春,华府樱花灼灼,却清凄寂寞。樱花节被取消,观樱景点停车位全部封禁,以阻游客聚集。然而,隔离“穴居症候群”是另类传染,加剧人际心理疏离。从苦夏到肃秋,2020大选临近。各家草坪助选牌子如矢车菊竞放,密麻麻蓝得晃眼,插红牌的则似飘零红叶点缀其间。一个新鲜语汇被烘培出炉——“沼泽生物”,说的就是邻居中亲和友善的公务员;安宁祥和、守望相助的社区,竟是“深暗势力”(deep state)之一翼。
  另一边亦被漫画化。因产业转移而贫穷化的白人劳工,他们的失意和怨恨被“白人至上”的叙事所遮蔽。“红脖子”、“白色垃圾”这些语汇被翻炒,更是岐见极化的产物,宛如大树受病虫深度侵入而结出怪异之果。
  威廉王子郡那边,居民助选牌子则红蓝相间,宛如红罂粟与薰衣草竞相怒放。不知苏珊娜和邻居有无重燃战火,汹汹疫情和穴居症候群,使人性情乖戾。日晷石盘的投影移至某个刻度,忽而雷电交加,以往寻常话题注满易燃剂,气候、污染、低碳、税赋、医保、移民、枪支、肤色、同性恋……都会火星四溅,甚至戴不戴口罩都成了政治标识。
  这次深度撕裂的大选,仿佛人人抱定立场,再找不到中间派,朝野政策之争演化为全民价值对立。每个人胸中翻腾的正义感,由肾上腺素转化为强烈排他的怨恨,就像等待夜幕的猫头鹰,狞视着害人蛇鼠。

穿过棱镜的光谱

  我记忆年轮镶嵌的人物群像,既是文学矿砂,亦闪烁着缤纷政治光谱。我尝试将生活相册收藏的脸谱归类,发现社会棱镜呈多面体,人性更是。
  萝拉就像湖滨盛开的紫罗兰,她属深蓝光谱,偏偏成了“政治正确”的祭牲。她不会开心,却毫无怨悔。有教养的正派人,要懂得舍弃,不能固守“零和”碉楼。这种自由派理念,仅为满足“白左”道德优越感?须知美国历史沉积下若干断层,是别国没有的。像萝拉这样的人深信,族群断裂带绝非宜居社会的地基。比同情心更高尚的是同理心,锱铢必较不会使自己获得更多,更不会让美国变得更好。
  潘宁顿镇索菲娅、皮特两口子善良质朴,读书不多,家境一般,但心灵富足,就像来自南方的乡村爵士乐。我搜索枯肠,也找不到他们有一星半点白人至上和种族偏见。除此之外,他们当属深红光谱。我真的相信,这对夫妇是古典初民精神和保守价值的传灯者。全球化资本扩张的翼展之下,这盏烛光已摇曳得微茫。况且“初民”之说和“发现新大陆”一样,有违历史本真。印第安人才是北美原住民。
  苏珊娜、刘易斯一对黑白配无疑是深蓝光谱。我与租客见面有限,每次都是苏珊娜说个滔滔不绝。而非裔丈夫刘易斯性情憨厚,直似美国作家斯托夫人笔下的“汤姆叔叔”。两口子手头拮据,却活得有尊严,房东从未催缴欠租,最后他们都还清了。在全民怒目相向的年代,两边信奉的价值都需要树敌,好蘸取祭旗血泊。我觉得,苏珊娜和街尾邻居冲突,就是文化战争,而她是更具进攻性的一方。
  艾米莉、奎斯在相册里形象不太正面。我猜政治光谱偏红,但开豪车破产逃债行为,不符合正统保守主义道德观。不过他们交租极守信用,出资建院篱和阳台之举,听都未听过。这两口子亦无种族歧视,倒被周围白人反向歧视——或曰侧目而视。有个小花絮,大选后国会骚乱骤发,华府腾起百年不遇的狼烟,就像叛乱者的黑旗和蝗虫般蜂起的谣言。我好像在纷乱的电视画面看到奎斯,不能确定。如真是他,我意外,却不会震惊。
  米蕾、费洛这家人,是风尘行客的一扇温暖灯窗。他们的光谱更另类,价值观红蓝互见,应呈紫色。单论文化层面,却是欧洲式自由主义者,比美国“白左”走得更远。后者不过是西部片中追逐开拓者大篷马车的尘柱。上次聚会,终于见到他家老二的韩裔妻子;老大是我儿子最要好的童年朋友,现为纽约独立电影制片人;我儿子是独立音乐人;可见他们从小志趣相投,自有原因。好比北美冬候鸟雪雁和东亚夏候鸟丹顶鹤,它们飞翔的意义不在迁徙,而是自由。
  回望走过的三十几年长途,掌纹命运线如林莽藤萝,从青春宿营地五指山攀援开去,向着意外方位生长。这些人物与我原初的命运经纬毫无交集,正是年轮逆生长,将我绕进远方故事。就像回不到原点的鞘翅甲虫,惟有点燃生命的荧火,在林间宿雾锁住的夜色中提灯觅路,然后振翼飞起。
  庚子岁是断代史至深的一道凹痕,更逢数十年来极冷之冬,揪住凶年尾巴不放。半穴居人蜷缩着隔窗赏景,腊月寒流让后院空落落的长椅坐满霜雪,屋檐冰凌不时坠落,惊走觅食松鼠。邻居壁炉烟囱挥动着白头巾,凛风将烟缕撕碎,撒向更冷的一边。
  此时电话铃响,是普林斯顿萝拉。她在写影评,要和我讨论《游牧人生》。正好我的故事和人物脸谱不够用了。电影女主人公芬伦浪迹天涯,是病树擦伤溢出的树脂,将辗转挣扎的落拓者凝成琥珀里的蝇虫,就像壶中内画。我和萝拉所见略同,电影绝无“诗与远方”之情怀。芬伦是有灵魂的失败者,“我不是无家可归(homeless),只是无屋可住(houseless)”。
  以前我看文艺作品,都聚焦到人物内心刻画。现在对美国懂得更多,这部电影的内敛风格,恰是无言诉说,将个人叙事冷峻地化为国家叙事。芬伦性格固然豁达、坚忍、独立、友善,还可以堆砌更多形容词,却都无法遏止内心湍流,那是巨大的焦虑。
  别忘记,是2008年金融海啸造就了游牧房车族。芬伦和我的前租客同枝而不同叶,她来自没落铁锈带,原先的石膏板厂,光听名字就必定被淘汰。整个厂区和居民区都成了弃地,邮政编码被取消。芬伦回老家的情景很震撼,风吹草低见颓垣,远处白头群峰披麻戴孝,无人、无望、无依,恍如历史的愁容。
  芬伦这样的漂泊者,好比吃光谷种的流民。时代拐弯的离心力,将这群人抛离命运常轨,虽未必都像芬伦那般倾家荡产,但他们一直在失去。看懂《游牧人生》,便摸到了美国最紊乱那股脉息。
  迟来的春天终于染绿林梢,纷扬花粉如雾似霰。时钟里被强制隔离的布谷鸟探头啼叫,不同的年代开始了。或许吧,我不确定。
  写了这么多人像拼贴,各色故事在逆生年轮里穿行,是暖色?是悲情?是撕裂?是治愈?实难梳理。以我的人生经验,苍茫岁月能将一辈人凝固为页岩标本。蓦然回望,一切都成了简约词条,记住这些生命的鲜活与歌哭,只有文学。

写于2021年春

  本文由孔捷生先生赐稿,原刊《十月》2021年第五期。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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