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军丨追忆陈章太老师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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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在语用所的工作照

追忆陈章太老师二三事

文丨徐幼军

18日晚上知道陈老师走了，也不怎么惊讶，毕竟老人家岁数大了，但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下来。

1983年我大学毕业没多久，就跟着陈老师做方言调查，做应用语言学的学问。那时候就觉得陈老师真是个好人，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更加觉得陈老师是难得的好人。

陈老师的学问我不必多说，那是要长篇大论细说的，我也不配，我只是记得陈老师的几个细节，写下来做个念想。

一

陈老师是《中国语文》的编辑出身，写字从来规矩整齐，卷面从来干净利落，这可能是原来语言所的老传统。我们几个男生女生那时候大学刚毕业，内心也狂放，板凳坐不住，文章喜欢花里胡哨，卷面喜欢龙飞凤舞，一看陈老师的手稿，还有于根元老师的手稿，不得不低头服气。

那时候语用所刚开张，印制了一批专用稿纸，在我们眼里可气派了，大八开，纸倍儿白，有亮光，格子又方正又宽大，用什么笔写字都不洇，舒舒坦坦平放在书桌上，看着心里就爽。我们那时候还年轻，肚子里没墨水，没学问，写一些文章都是跟陈老师还有其他几位老师一笔一划学的。陈老师给我们写文章做学问的初始之路，无声地立了很多好规矩。

二

陈老师是福建人，带着我去福建做过几次方言调查，我跟着陈老师到福建，一下子就喜欢上福建了，现在我喜欢喝乌龙茶，喜欢吃福建香菇，都是跟着陈老师去福建留下的习惯。不过陈老师喜欢钓鱼，我没学会，他走到哪条河边看见别人支杆钓鱼，就走不动道了，非要凑上去看两眼，聊两句。

那年在福建，天儿特别热，下午五六点钟当地人下班全不回家，把自行车支在马路边，男男女女牵着孩子，在河边洗澡，外衣一脱全都是大背心大裤衩，也不用换泳衣，蹲着坐着在浅水里，撩着河水伴着嬉笑图个凉快。那时候没有空调，这是当地纳凉的最快意的方式了，给我印象很深，感慨陈老师家乡的人淳朴自在。

还有一年，陈老师带着我和几个江西的老师到三明，我和几个年轻人也到河水里游了一次，三明的河水挺急，一下子把我冲出好几米远，水底全是疙里疙瘩的石头，根本站不住。我也想淳朴一回，无奈喝好几口河水才稳当住。

那时候陈老师已经是局级的官员了，走到哪里，都受到当地负责教育口的党政领导的拜访，我当时也分不清局级处级的区别，就是觉得陈老师一点没有官架子，说起自己的方言学问，跟那些官员聊得很嗨，人家请他题字请他开会，他都尽量躲闪。

三

语用所和语文出版社陆陆续续来了几位恢复名誉的右派，陈老师都尽己所能，给人家安排进京户口，安排工作，安排住房，甚至还要操心家属的安置。现在的人也许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但是当年却不全是这样。我亲身遇到的一件事，就与陈老师的作为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一年，我去山西某地某学院出差，调查地方汉字，在学院的招待所大院子里住了一个多月。校某主任热情地来看望我们，问我们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会尽可能帮着解决，我们对某主任的热情表示非常感谢。我们把某主任送出门，从对面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的男人（从某主任进这个院子进我们屋，那个人就做好准备要和某主任攀谈了），迎着某主任走过去，企图和他打招呼。某主任见到这个人，立刻板起脸，绕着院子里面的花坛转了一个圈儿，有意不搭理那个人，全当没看见。那个男人追着某主任在院子里绕了一个大圈儿，最终也没说上一句话。后来我们听说，那个中年男人是个刚刚恢复名誉的右派，在这个招待所里等待办手续已经三个月了，没人搭理他。现在想起来觉着这是编的故事，当年确是真事。

四

陈老师特别有热心，年轻人的学问他管，年轻人的家事他也管。语用所里有一位年轻人，家里两口子拌嘴打架，他家离着语用所很近，陈老师就带着我们几个更年轻尚未结婚的前去劝架。那位小哥两口子平日里看着恩恩爱爱，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吵得特别凶，闺女哇哇地哭也撇下不管，连结婚证都撕碎了，本来一间巴掌大的小屋就站不下几个人，这么一吵一闹就更容不下人了。陈老师站在屋里劝那个小哥，小哥的漂亮夫人在门外呼哧呼哧喘气，我们几个不便当作看热闹的，也不便当陈老师的保镖，估计那小哥就是在气头上也不会动起拳脚，毕竟是学语言学的。

陈老师没说两口子谁对谁不对，也没有给那小哥讲道理，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却从头到尾讲自己的身世，他讲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讲自己的亲弟弟，还讲和邓师母是怎么认识的，把那位小哥以及我们几个不懂世事的年轻人全都听傻了。最后小哥全没了底气，再不张牙舞爪，声嘶力竭，我们就跟着陈老师回所里去了。反正我不知道别的语言学家是怎么样劝架的，那一次我真是服气陈老师的语言艺术了。

我离开语用所这么多年了，陈老师的很多细节都还历历在目，陈老师眼睛又大又亮，额头宽阔，说话快，不妥协，爱喝茶，冬天不爱穿棉鞋，头发很软，但是年岁很大都不长白头发。可惜这些都已经散落成记忆的碎片连缀不起来了。

现在陈老师走了，能和老父亲、老母亲和亲弟弟在天堂相会了，天堂里也许没有方言学问，但是应该有香菇，应该有乌龙茶吧，要是能有个静静的河边钓鱼，那就更好了。

1988年6月，从左至右：徐幼军，王铁琨，李行健，陈章太，刘一玲，傅承德，胡士云

作者简介：

徐幼军，中国版本图书馆《全国新书目》杂志原总编辑、少年奇幻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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