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场“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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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乐
我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不用来学习,全都潇洒于横渡长江,滑野冰,打麻雀,挖野菜,唱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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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场“空城计”,因为我有一个追崇马派、唱过整场“空城计”、演绎“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不输于魁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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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有了后来从高中开始进入快马加鞭追回过去浪费于唱大戏的时间而顽强苦读的苦难时光……无忧无虑、放飞于京腔京韵的欢乐童年,戛然而止。
作者:王露露
音频:高海燕
编辑:李建丽
我的童年是场
“空城计”北京/王露露
我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不用来学习,全都潇洒于横渡长江,滑野冰,打麻雀,挖野菜,唱大戏。
我的童年伴着京腔京韵样板戏,三两岁就守着收音机听里边传出的各种花旦老生。
这长方形大匣子像极了欧洲餐馆用来营造复古氛围的老式收音机,实木框外壳,正面几个旋钮调节频率、波段和音量,音箱绷着考究的大马士革布,奢华又气派。
那是我家最值钱的家当,爸妈结婚时购置,比我大一岁。
六岁前,一直坚信我爸给出的“唱戏的李铁梅、杨子荣都在收音机盒子后面”的答案,好比西方小孩笃信圣诞礼物是圣诞老人顺烟囱爬进屋送来一样。
我妈说我从来坐不住很少精力集中,只有听收音机能数小时安静不闹腾。
(幼儿时的作者)
我的童年是场“空城计”,因为我有一个追崇马派、唱过整场“空城计”、演绎“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不输于魁智的父亲。
本着“女承父业”的期待,我爸“强加”给我京戏,在全国大唱样板戏的潮流中,观老旦青衣水袖长,仿字正腔圆韵悠扬。
我的童年是每晚与父习戏,一板一眼地辅导,有板有眼地学,托气断音、喊嗓练声,高难板式重复唱二十遍,会挨骂,会哭鼻子,也会被表扬。我妈极其不情愿我学京剧,说不务正业,嫌唱念坐打锣鼓齐鸣实在吵死人。
我妈“崇洋”,唱俄语版“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听扯着嗓子喊的西洋歌剧。我永远不能接受花腔女高音,听得提心吊胆唯恐她们拔不上去喊破了声带。
(作者的父亲)
我爸一准儿的国粹京剧捍卫者,与我妈势不两立水火难容。我爸志在培养我到文工团唱京剧,我心中的小算盘则是参军当文艺兵,身披戎甲,上山下乡,唱遍祖国江河原野。
我妈说,多没出息,去唱戏,做个戏子。
我爸反驳,怎么叫戏子?那是京剧演唱家,文艺工作者……
从四到十三岁的九年,我的童年和少年没正经上学,除了随父习戏、唱戏,就是满世界的演出,那年代,世界就是我所在学校周边的农村,不是当下世界的概念。
曾经能为样板戏下乡为农民唱戏无比欢欣,倍感自豪,仅此类奖状就收获起码一打儿有余,而学习奖状为零。
下乡演出的另一诱惑是能外宿,离开父母不受管制撒欢儿飘扬,还有大锅饭大锅菜吃,农民用柴火和大铁锅烧的,跟我家煤球炉做的完全不同。
在农家帮忙添柴拉风箱的经历使我莫名爱上了“火”,看灶膛火堆中玉米秸噼啪作响热烈燃烧,是我童年另一种深刻而奇妙的记忆。
此种不需要火时以灰烬盖住使其阴燃不熄的方法,让我对火产生了空前的想象与崇拜,坚定了我围转灶台研习烹调的决心并从此成为今生乐此不彼的嗜好。
八九岁已经黏上厨房,熟练运用煤球炉承揽一家四口的餐食,被左邻右舍当成教育孩子的“楷模”并落得“勤快女”的美名。而长大后才明白“勤快女”其实就是“劳碌命”的代名词。
我的童年锣鼓喧天,现代革命样板戏歌声嘹亮,唯有“空城计”从传统戏台深处传来的西皮摇板才是永恒的天籁,只因,它是父亲的最爱,是父亲的拿手好戏。
他把并不属于女子的老旦唱段传给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使她拿捏挥洒自如,将湖广音韵的西皮二六演绎到位,不能不说是父亲培养女儿历程的光荣凯旋。
深刻家庭场景是:我跟父亲练唱,母亲躲到很远,太吵太闹她嫌烦。我唱,父亲双目微闭单手为我打拍子,唱得出神入化时,父亲会像在戏园听戏那样大声叫“好”!
这一声声坚毅豪迈的“好”,唤回了不胜其烦的我妈,从开始极度反感到后来睁大双眼无比钦佩听七岁女孩一本正经地演绎出传统京剧的一板一眼。
能把“闹腾”的京戏唱得大气高古有张有弛,唱得我妈对我刮目相看从此不再厌恶,是我童年的莫大荣耀……
后来,社会变革,样板戏逐渐降温,我妈就此顺水推舟摆出冠冕堂皇不让我成为“戏子”的千般理由坚持让我高考。英语老师对我语言能力的“极力赞赏”也促使我爸逐渐放弃让我进文工团唱戏的初衷,并决定给我开小灶亲自教我俄语备战高考。
于是,有了后来从高中开始进入快马加鞭追回过去浪费于唱大戏的时间而顽强苦读的苦难时光……无忧无虑、放飞于京腔京韵的欢乐童年,戛然而止。
爸妈强加他们的意志直接代我填志愿,填报了我并不喜欢且从来都喜欢不起来的外语专业,至此,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彻底颠覆和摧毁了我热切成为文艺兵的“伟大”梦想。
往事不堪回首。
往事并不如烟。
一切就这样写就。
C′est la vie ! (这就是人生!)
我被逼实现了母系郑氏家族的梦想,成就了他们的期待。外婆寄钱,大姨送表,小舅邮寄半导体收音机,大舅自宁夏亲赴学校探班,并带来我人生中第一盒丹麦曲奇……
这一切只因没进文工团当“戏子”而是读了他们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学。一个孩子的小算盘就这样被一个家族掀翻。
我的童年堪称一场盛大而华丽的“空城计”!
这场“空城计”的“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是由徽、汉音韵组成的我心中永恒的华彩乐章,之所以永恒,因为,那是我生命中最早的节拍。
电脑、手机的歌单,有希腊雅尼,有斯美塔那“我的祖国”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有周华健、姜育恒、周杰伦,有电影《走出非洲》主题曲,京剧“空城计”的西皮二六也从未缺席!
“空城计”还设置成了手机铃声,电话响铃总会招致或惊讶或厌恶的奇异目光,只有我,懂得这铃声!它是我童年、少年的徽记,上面镌刻了一位父亲培育女儿的爱心、耐心、艰辛。
童年,少年,各色老师走马灯穿梭讲台,却无一影响我,唯能撼动我人生观、价值观的就是父亲。
我对他说“你是富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几年前的春节饭桌,我请父亲重唱“空城计”,他说“年纪大声带松还是不唱了。”
而,一旦他站立开唱,依然字正腔圆,劲健婉转,流放自如,眉目传神,风采焕发,只是,少了些许他三十岁与我练唱的饱满底气。席间即兴演唱瞬间把我们拉回到父女对唱的童年,像在戏园瞧戏,这次是我对他叫“好”!
一出老戏,一段唱腔,一位京剧老票友多年后的再次演绎。团聚的节日,在“空城计”中,深长温厚,余味绕梁。
后来,中国大陆飘来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欧美歌曲、中国大学校园歌曲紧随其后蜂拥而至。没人能想象,我改变京剧吐字要领以正常嗓音唱流行歌曲付出的时间和努力!京剧,歌曲,表似都是扯着嗓子喊,而发声的部位和技巧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前年,彦彦阿姨请我到梅兰芳大剧院看戏,是京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整场戏,我沉默。看的是“梁祝”,满脑子却是与父亲唱大戏的童年。
戏园听戏,拉扯记忆神经,总能想到“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的儿童说唱。
北京,街角,一年四季成群结队着京剧捍卫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皇城根儿下,荒腔走板,京胡铿锵,我必驻足,或听,或加入演唱。不曾相识,也不曾热络,熟悉的唱段让我们如此靠近,彼此温暖……
那年,大雪夜,我和友人到正乙祠戏楼喝茶听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一句出口,掌声如潮!这是久违的二黄导板……穿越时空,跨越时代。听众,声声惊叹,拍案叫好。
京剧的魅力在于,当一段遥远的西皮快板走起,哪怕间隔了半个世纪,仍会燃烧激情,赚取感动!
京剧超脱通达的艺术表现形式,让我们回归道地的中国文化,追逐少时那束耀眼的精神光灿。
心灵的回归,本质上是文化的回归,无论学得再多,走得再远,盛满童年记忆的京剧,西皮二黄的声腔板式,念唱做打的四功,最通俗,最文艺。
我是父亲的骄傲,用他的话即“孺子可教”,追求专业极致,不苟且不敷衍,他说“这是执教生涯中最荣光的高度”。
人生无需太多人喝彩,有父足矣!
好一个“空城计”的童年,让我此生如此丰厚!
致敬童年!
致敬,童年那场轰轰烈烈的“空城计”!
敬礼!伟大的父爱!感人至深!
文/王露露
新华社高级记者,留比硕士,比利时鲁汶大学客座教授。多次参加中欧、中法、中非重大国际采访报道,新闻作品获中国文化部一等奖,人民网及法国驻华使馆 “中法建交50周年”征文一等奖,著有散文通讯《行走的生命》(2015年出版),百余篇欧陆风情散文刊载《环球》《中国民航》等杂志,并收录《新华社记者看世界》。
诵/高海燕
山西兴县人,国家公务员,《人民作家》特约主播,深圳朗诵社成员,深圳博物馆志愿讲解员,经常承担深圳市重大演出任务和配音任务,曾获深圳市罗湖区朗诵一等奖等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