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刚 | 超现实主义的中国化 ——论《生死疲劳》的超现实叙事与狂欢精神
【作者简介】
龚刚,1994年起于北大比较文学研究所攻读硕士、博士,后于纽约大学(NYU)及清华哲学系从事合作研究、博士后研究,现任澳大中文系博导、南国人文研究中心学术总監,兼任《澳门人文学刊》主编,《外国文学研究》编委,浙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所客座教授,天师大文学院兼职教授。著有《钱锺书与文艺的西潮》(南开大学出版社)、《现代性伦理叙事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中国现代文学十讲》(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百年风华:20世纪中国文学备忘录》(花城出版社)、《乘兴集》(作家出版社)等,主编有《澳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文选∙文化艺术卷》(社科文献出版社)、《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与乐黛云、陈珏联合编选,江苏人民出版社),合译有《知识分子与公共生活》,在《文学评论》、《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中国比较文学》、《文艺争鸣》、《中华文史论丛》、《伦理学研究》、《人文中国学报》(香港)、《钱锺书诗文丛说》(台湾)等包括十六种C刊(含四种C扩)在内的报刊或论文集发表论文七十余篇。另在《文艺理论研究》、《散文》、《诗刊》、《香港文学》等报刊发表诸多书评、译文及各类文艺作品。
超现实主义的中国化 ——论《生死疲劳》的超现实叙事与狂欢精神
(本文发表在《华文文学》2014年第2期,第58-65页。经作者授权由“外国文学文艺研究”微信公众号推出。)
摘要:莫言的《生死疲劳》是一部反思人性与当代史的伟大寓言,是一曲礼赞自由、野性与为爱疯狂的壮阔悲歌,是一个融合了佛教思想、现代派技法、后现代狂欢、古典传奇与民间文化的多元文本,也是莫言的自由意志、批判精神、顽皮心性与叙事才华的大爆发。莫言指出,《生死疲劳》是他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重大问题的一种思考,比如土地问题、农民问题。他在写作上采用了一种“东方式超现实主义”的写法,小说里面人可以跟动物之间自由地变化,然后通过动物的眼睛来观照中国最近50年来社会历史的变化。本文在简要回顾西方“超现实主义”的核心精神的基础上,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对《生死疲劳》的东方式超现实叙事与后现代狂欢精神予以解说,尝试探讨文本内部的隐微指涉与莫言对当代历史的独到诠释,同时简略说明了蒲松龄的奇幻叙事、佛教的六道轮回观及明清白话小说对莫言的超现实叙事的影响。
2012年10月11日,新华社发布了如下消息:
“瑞典文学院11日宣布,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
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当天中午(北京时间晚7时)在瑞典文学院会议厅先后用瑞典语和英语宣布了获奖者姓名。他说,中国作家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1]
瑞典文学院当天在一份新闻公报中说:‘从历史和社会的视角,莫言用现实和梦幻的融合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令人联想的感观世界。’……” [2]
上述报导中,有两处值得商榷。首先,从瑞典文学院官方网站(http://www. nobelprize. org)可见,莫言的获奖理由并不是他对“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的借鉴、创新,而是他对“幻觉现实主义”(hallucinatory realism)的出色运用。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瑞典语原文中,莫言的获奖理由是“幻觉的敏锐” (“hallucinatorisk skärpa” ,也就是英文的“hallucinatory sharpness”,严格的译法应为“谵妄幻觉的敏锐”),而未使用“幻觉现实主义”一词。 这就意味着,瑞典文学院对莫言这位杂取旁搜、恣意“胡抡”的小说家究竟属于哪个文学流派,并无十足把握。
其次,所谓“新闻公报”中的那段话,似与原文有出入。 在瑞典文学院官方网站中,可以找到莫言的“生平创作简介”(biobibliographical notes),其中有一段类似的说法,试译如下:
“通过融合幻想与现实,历史与社会视角,莫言创造了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与马尔克斯,(他)还发现了中国古代文学与口述传统的新起点。” [3]
(英文原文为:“Through a mixture of fantasy and reality, historical and social perspectives, Mo Yan has created a world reminiscent in its complexity of those in the writings of William Faulkner and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at the same time finding a departure point in old Chinese literature and in oral tradition.”)
评语中提到的福克纳、马尔克斯,一为美国意识流文学代表作家,一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都是小说界的巨擘。在莫言的小说中,的确可以看到这两位小说家的影子,也的确可以找到意识流与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但是,莫言的小说是否能够简单地归类于“意识流文学”、“魔幻现实主义”或“幻觉现实主义”?恐怕都不贴切。照莫言自己的说法,他的后期代表作《生死疲劳》“采用了一种东方式超现实主义的写法”。
莫言谈道,《生死疲劳》是他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重大问题的一种思考,比如土地问题、农民问题。他在写作上采用了一种“东方式超现实主义”的写法,小说里面人可以跟动物之间自由地变化,然后通过动物的眼睛来观照中国最近50年来社会历史的变化。[4]
为了准确理解莫言所谓“东方式超现实主义”,首先要对“超现实主义”这一源自法国、影响深远的文学艺术流派略加介绍。
一、重温“超现实主义”
1924年,法国作家布勒东发表了《超现实主义宣言》(Manifeste Du Surréalisme),并正式组织一个超现实主义艺术团体。 1928年,他又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超现实主义与绘画》,呼唤想象力的解放。布勒东对“超现实主义”的定义是,它是“纯粹的精神的自动主义”,“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不依赖于任何美学或道德的偏见。”他认为,梦与现实看似矛盾,却可以获得统一。而梦与现实的统一,既是“绝对现实”,也是“超现实”。[5]
超现实主义者深受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和法国哲学家伯格森的直觉主义影响 ,推崇直觉、无意识的穿透理性壁垒的想象力与洞察力,乐衷于从梦境、幻觉等“超理智”的生命体验中汲取创作灵感。布勒东的小说《娜佳》、阿拉贡的散文集《巴黎的乡下人》还有西班牙名画家达利 (Dali )的画作《记忆的坚持》是超现实主义艺术的代表作。
1929 年,本雅明发表了一篇论文《超现实主义——欧洲知识界之最后一瞥》。 在这篇万余言的长文中,本雅明指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韩波的《在地狱中的一季》才是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最早的纲领性文件”。书中有这样一句:“在大海与北极花织成的丝绸上”(on the silk of the seas and the arctic flowers)。[5]韩波稍后注解说,此句“纯属虚构”(There’s no such thing.)。本雅明认为,正是这一旁白所包含的“辩证内核”后来居然发展成为超现实主义。这就意味着,非理性的恣意想象,也就是突破现实束缚的“想象力的解放”,恰恰是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本质特征?[6]
本雅明解释说,在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创始者那里,这个运动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梦想。对他们来说,只有当每个人的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线已经磨灭之时,生活才最有意义;其时,大量的形象纷至沓来,并与声音精确而巧妙地“相互渗透”(interpenetrated),根本找不到意义的裂隙,也就在此时,“语言找回了它自己”。本雅明总结说, 超现实主义创作方式的美学特质正是“形象和语言领先”。[7]
那么,如何才能让形象与语言领先于意义与思想?这就要乞灵于睡梦或类似的沉醉(intoxication)状态。本雅明认为,梦在世界结构里像一只龋齿(a bad tooth),它会使个性松动。所谓个性的松动,意味着自我从超我、常规思维、社会规范以及“美学与道德的偏见”中获得解放。只有挣脱现实与理性的束缚,才能自由地认识和表述这个世界。[8]
本雅明指出,人生的启迪有两种,一种是乞灵于上帝的“宗教启迪”(religious illumination),一种是唯物主义和人类学意义上的“世俗启迪”(profane illumination)[9]。超现实主义者信奉“世俗启迪”,不相信“宗教启迪”,他们从第一批钢铁建筑里,从最早的工厂厂房里,从最早的照片里,从大钢琴和过时的服装里,从已经落伍的酒店里,首先看到了“革命的能量”;他们把火车旅途中的凄惨见闻,被上帝遗忘的礼拜日在大城市的无产阶级居住区的观感 ,以及穿过新公寓雨意朦胧的窗户的向外一瞥,都转变成革命的体验,甚至革命的行动。
然而,最深邃的启迪依然来自人的内心,那个纠结着爱恨、善恶的灵魂世界,而不是超现实主义者留连忘返的巴黎街头。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佳》表明,只有严肃地对待爱情,才能认识到其中的“世俗启迪”。[9]这一爱的启迪的实质就是人与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现象 ”(telepathic phenomenon),将布勒东与他的娜佳联结在一起的正是心灵感应。心灵感应不是爱情,但没有心灵感应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奥尔巴赫《但丁:俗界的诗人》中的一段话,生动诠释了本雅明所谓“超现实主义的爱情观”:
“所有新派诗人往往都有一个神秘的恋人,他们经历过大致相同的奇异的爱情,爱之神把更像启迪而不是感官快乐的礼物赠与他们所有人或从他们手里拿走。他们都臣服于一种决定他们的内心生活乃至外部生活的秘密契约。” [10]
读过莫言《生死疲劳》的人可能马上会联想到蓝解放与庞春苗的爱情故事。没错,这两位之间的爱情——如果可以说是爱情的话——确实有点“超现实”:庞春苗迷上蓝解放的理由竟然是此公一脸的蓝色胎记!这种不可理喻的爱情只能用神秘的心灵感应来解释。
本雅明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斯塔夫罗金(Stavrogin)是“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先锋”(surrealist avant la lettre)。[11]
斯塔夫罗金何许人也?熟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一定知道,他是长篇小说《群魔》(1872年写成)中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此君出身于俄罗斯贵族世家,上过显赫的皇村学校,在近卫军中当过军官,在上流社会出尽风头,由于参加决斗而被削职,又因在波兰作战有功而恢复军职,但很快又退伍过起浪荡生活。在西方漫游期间,他参与组织暗杀集团,为之拟定纲领。随后带着印好的《自白》回国。《自白》中承认他寓居彼得堡时曾奸污房主的女儿。不久,女孩自缢而死。由于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违心地娶跛脚女人玛丽亚为妻,并移居国外。但是那惨死的小女孩的幽灵一直跟随着他,使他痛苦不堪。
为了摆脱痛苦,斯塔夫罗金写下了《自白》,准备在适当的时候予以公布。但在他和东正教季洪长老的对话中可以觉察到,这个魔鬼对他的罪行并未真心忏悔,而是想通过散发数百份《自白》公开向社会挑战,发泄他对世人的仇恨。在他离去之前,季洪长老预言他即将犯下新的恐怖罪行时,他对此并不否认。不久之后,他就直接或间接地杀害了他的妻子玛丽亚及其哥哥,他的情人莉萨,他另一个情人的丈夫沙托夫。
善于联想的读者是不是从斯塔夫罗金身上看到了《生死疲劳》中“恶霸地主”西门闹的独子西门金龙的些许影子?他们都有起伏跌宕的经历,强悍自私的个性,兴风作浪的能耐,也同样是为欲望驱使、无恶不作的人魔。本雅明为什么把这种人魔式的小说人物拔高为“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先锋”?
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论证逻辑。他首先从文明反思的高度指出,“恶崇拜(cult of evil)其实是一种政治手段,不管如何浪漫,它旨在清除或隔离一切道德幼稚病。”然后指出,“相信了这一点之后,再碰上(超现实主义作家)阿拉贡的那些描写儿童受摧残的恐怖剧时,就可能回眸几十年前。”而在几十年前,“出现了许多伟大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互不通气,但竟然在同一时刻上好发条;40年后在西欧同时爆炸了陀斯妥耶夫斯基、韩波、朗特瑞蒙等人的作品。” [12]
与存在主义奠基人陀斯妥耶夫斯基、象征派诗人韩波相比,朗特瑞蒙的身后名还是要寂寞许多。他的长篇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以“恶”为主题,充斥着渎神的反叛,在写作手法上敢于挑战一切美学规范。作品中出现了185种动物的名称及其变形和嗜血的文字描述,表现出惊人的想象力和反伦理的冲动。此后的超现实主义者深受他的影响,并奉其为先驱。[13]
按照本雅明的论述逻辑,陀斯妥耶夫斯基、韩波、朗特瑞蒙的共性无疑是“无政府主义”思想与上一回所说的“恶崇拜”。[14]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指出,陀斯妥耶夫斯基《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的忏悔”一节,在对“恶的正当性”的论证上,比超现实主义发言人更有力地传达了“超现实主义理念”。因为,斯塔夫罗金比任何人都清楚,“把有德之士的善举归诸上帝的启发,实在是平庸之见。恶完全是从我们自身生发出来的,就此而言,我们是独立自主的存在。没有人像他那样甚至能从卑劣的行为中看到启示。” [15]这样的启示,正是本雅明所说的“世俗启迪”,它不是幼稚的道德颂歌,而是直面人性恶的疼痛领悟。在莫言的《生死疲劳》中,我们可以从“恶霸地主”西门闹所先后转生的五种动物看待“人这畜生”的眼光中,获得这种领悟。
二 、六道轮回与超现实主义叙事
前文提到,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接受《新民周刊》采访,自称其2006年出版的章回体小说《生死疲劳》比较全面地代表了他的写作风格和艺术探索。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反思人性与当代史的伟大寓言,这是一曲礼赞自由、野性与为爱疯狂的壮阔悲歌,这是一个融合了佛教思想、现代派技法、后现代狂欢、古典传奇与民间文化的多元文本,也是莫言的自由意志、批判精神、顽皮心性与叙事才华的大爆发。
在自述其师承的超现实奇幻小说《学习蒲松龄》的结尾,莫言这样调侃他的乡贤蒲松龄和他自己:
“蒲大哥,我把这灰孙子拉来,就是让您开导开导他。”祖先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喝:“还不磕头认师!“于是我又磕 了三个头。祖师爷从怀里摸出一只大笔扔给我,说:“回去胡抡吧!”我接住那管黄毛大笔,低声嘟哝着:“我们已经改用计算机了……”祖先踢我一脚,骂道:“孽障,还不谢恩!”我又给祖师爷磕了三个头。[16]
这个段子让人忍俊不禁。不错,“胡抡”,“胡闹”,或者说是“恣意挥洒”,正是莫言小说的本色。《生死疲劳》的主人公叫西门闹,这个“闹”字,可圈可点。它是孙猴子大闹天宫的纵横恣肆、无畏无惧,也是后现代主义“怎么都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潇洒不羁、无拘无束。在这部超现实的长篇章回体志怪小说中,你可以撞到《红楼梦》里的迎春,唐伯虎传奇里的秋香,阎王殿里的阎王、小鬼,奈何桥边的孟婆,也可以撞到蓝解放、蓝开放、黄互助、黄合作、庞抗美等一长串折射着五十年来风云变幻的传奇人物。
更有趣的是,小说中的迎春、秋香还都是“地主恶霸”西门闹的小老婆。西门闹这个名字的寓意,显然是西门庆的风流加上孙猴子的闹腾。把西门闹和迎春、秋香配在一起,四大名著中的《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以及西门庆和唐伯虎的关系,就乱了套。不仅如此 ,到了解放后,西门闹被正义的土枪一枪崩了“罪恶”的大脑,迎春、秋香这两个小老婆转眼成了西门闹家的雇农蓝脸和民兵队长黄瞳的媳妇。不过,这些噱头都只是配菜而已,西门闹转生为驴、牛、猪、狗、猴的变形记才是精彩纷呈、痛快淋漓的大戏。小说的主体就是由变驴记、变牛记、变猪记、变狗记四大板块构成,其后还有一个变猴记和再次转生为人的尾声,极尽离奇想象、腾挪变化之能事。
读这部奇书,令人联想到古罗马作家奥维德《变形记》中的各色人等经毕达哥拉斯所谓“灵魂轮回”变成动物、植物、星星、石头,阿普列尤斯《金驴记》中的贵公子误服毒药变形为驴,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推销员变为甲虫,当然还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莫言的独特处在于融佛教六道轮回说与超现实主义的变形记于一体。
在小说中,西门闹经历了六次转生,前五次都在“畜生道”,最后一次才回到“人间道”。第一次转生时,西门闹降生在蓝脸和迎春夫妇的驴棚里,“变形”为一头倔驴。这蓝脸和迎春,一个做过西门闹的长工,一个做过西门闹的小妾,现在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西门驴的主人。
作为一个人,西门闹算是个人才,既有脑子,又不辞劳苦,最终发家致富,成为高密东北乡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作为一头驴,西门闹也不甘平庸,不肯屈居人下,他向往自由,追求爱情,智斗恶狼,打抱不平,并在全国大搞农业合作社的火热年代,见证了他的主人蓝脸逆历史潮流而动、将单干进行到底的孤独与坚忍。在人的独行其是与驴的特立独行背后,我触摸到了莫言这位乡土作家的强力意志、自由意志和不羁的灵魂,让我们来看看西门驴的激情独白吧:
“我热泪盈眶,但眼泪很快被无名的怒火烧干,我要跑,我要跳,我不愿意忍看这义正词严的背叛,我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地在西门家大院里作为一头驴度过一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冲去,我的目标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些团团簇簇如同烟雾般的沙柳,红色的枝条柔韧无比,里边栖息着红毛狐狸,花面的獾与羽毛朴素的沙鸡。别了,花花,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我不眷恋温暖的驴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 [17]
西门闹转生为驴后,风光过,浪漫过,折腾过,但结局一如它的前生西门闹,落得个惨死的结局。这回不是被翻身贫农的土枪崩了脑袋,而是被大饥荒年代的饥民们用铁锤砸破脑壳,乱“嘴”分尸,瓜分而食。惨死的西门驴冤魂不散,在西门家大院上空逗留片刻,便直奔阴曹地府,几经周折,再次投胎。这一次,转生为一头牛,而且又成了蓝脸的家畜。
西门牛的故事由蓝脸的儿子蓝解放讲述,在这场大戏里,主角并不是西门牛,而是蓝解放的同母异父兄弟、西门闹的亲生儿子西门金龙。这是一个乱世枭雄、治世能臣式的狠角,果敢、机灵、强悍、残忍,见风使舵,能言善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类似于本雅明眼中的“超现实主义文学先锋”——斯塔夫罗金。
这西门金龙作为地主恶霸的儿子,本属黑五类之列。但他看准形势,积极表现,抛弃顽固单干的养父蓝脸,奋而投身时代洪流,成了人民公社时期的弄潮儿。 到了文革前期,西门金龙又乘势发力,充分发挥想象力,领导本村孙家四兄弟和一大群闲得无聊的“虾兵蟹将”,独立自主地大革文化命。 在和秋香的女儿黄互助好上后,他暂时收敛野性,不再乐衷于组织拳打脚踢的批斗会,而是筹办了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并且和黄互助粉墨登场,夫唱妇随。因革命有功,能文能武,西门金龙被任命为高密县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其时,此君年方弱冠,端的是少年得志,风光无限。可惜福祸相依,好景不长,有一回,他和同村冤家杨七同上茅房,他胸前那枚巨大的毛主席陶瓷像章,忽然间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杨七当场叫破,西门金龙也就由革委会主任沦落为“现行反革命”,坐了趟过山车。
如前所述,西门牛的故事由蓝脸的儿子蓝解放讲述,不像西门驴的故事,主要是驴的自白。由驴到人的视角转换,相当自然,似在不经意间,又各有各的妙处。作为一头忠勇敦厚的牛,牠的意志很坚定,思维很单一,并无多少精彩的心理活动可以示人,所以莫言选用旁观者的视角描述牠的慷慨悲歌。但西门驴就是另一番景象,此驴激情澎湃,情欲旺盛,而且残留着身为西门闹的强烈记忆,一想到自己的长工蓝脸与小老婆迎春颠鸾倒凤,就气血翻腾,心情激荡,颇像古罗马传奇中的那头金驴,可以说是亦人亦驴,半人半驴,心理活动煞是精彩,如果不用第一人称叙事,尽显内心波澜,那就大煞风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曾语带机锋地“赞许”莫言“非常会讲故事,太会讲故事了”,此言非虚。
除了叙事视角的转换,西门金龙与西门牛的对位叙事结构也是一大亮点。这一人一畜的对照,张力十足,戏味十足。首先,西门金龙是西门闹的儿子,西门牛则是西门闹的第二道轮回,换句话说,西门牛的前身是西门金龙的老爸,人畜关系实则是父子关系。其次,从心性上说,西门金龙是斯塔夫罗金式的人魔,一生下来就打上了“恶崇拜”的胎记,不像苏童笔下的五龙,本是淳朴乡民,进城后几经磨难、几番浮沉,才“修炼”成混世魔王;西门牛恰好是西门金龙的“反题”,忠勇坚忍,一心护主,义之所向,九死不悔,实为牛中之侠,不愧“义牛”之誉。
关于这一人一畜的最惊心动魄的对位叙事出现在结局处。为了消灭全中国最后一个单干户,东北高密乡的狂热村民从执意单干的蓝脸家中强夺西门牛,逼其为公家耕田。西门牛心向主人,拒不合作。村民们将牠绞翻在地,然后让人用烧红的铁条将牠的鼻梁捅上一个窟窿、并将一个“凸”字形的铜鼻环穿在牠鼻梁上。这个痛下狠手的人,正是西门牛的亲生儿子西门金龙。酷刑之下,西门牛依然不从。西门金龙兽性大发,对其鞭打、火烧,无所不用其极。但西门牛宁死不屈,最后倒毙在举国仅存的私家地里。这一人一畜,一个是执恶固执,一个是执善固执,冰火两极,互不相让,上演了一出撼人心魄的悲情戏,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在西门牛被他的儿子西门金龙活活整死后,灵魂出窍,回到阎王殿。阎王哄他说,这一回法外开恩,安排他到一个遥远国度的官商之家去投胎。他的老爸开奥迪,他的老妈开宝马,他的座驾是奔驰。这一辈子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交不完的桃花红运,足可以抵消前世为驴为牛所受的痛苦和委屈。可是 ,老奸巨滑的阎王这一回又把他耍了。等他重回阳世,睁开双眼,眼前是西门金龙和黄互助 。他们正在为杏园养猪场的老母猪一气生下十六头小猪而惊喜。西门闹就是其中一头。
西门闹感到无比憋屈,无比痛苦,恨不能撑破肮脏的、可憎的猪的躯壳,恢复堂堂男儿西门闹的形状。但牠的一切挣扎纯属徒劳,柔弱的黄互助仅用单手就把牠托了起来,然后用手指拨弄着牠的耳朵说: “金龙,这只小猪好像在抽疯。” [18] 村委书记洪泰岳恰好在此时来到 猪圈外,他兴奋地大发宏论说,“我们的老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猪娃,实际上是生了十六颗射向帝修反的炮弹,我们的这几头老母猪,实际上是向帝修反发起总攻的几艘航空母舰! ” 他还劝勉西门金龙说,在这个“大养其猪”的时代,不要觉得养猪是屈才,因为养猪的远大目标是为了国富民强,为了支持“世界革命”,所以,要把臭气熏天的养猪场当成风云际会的大舞台,大显身手,创造“典型”。洪泰岳的话就像兴奋剂,把身陷低谷的西门金龙刺激得心跳血热,两眼放光。他向洪泰岳斩钉截铁地表态说,“从今之后,公猪就是我的爹,母猪就是我的娘!” [19]
《生死疲劳》第三部的时代背景就是这样一个“抽疯”的年代,用王小波的话说,这是集体发“癔症”的年代。在这个年代,西门金龙继续演绎着投机者的本色,与此相对照,西门猪作为一头特立独行的猪,上演了一出出彰显个性、野性与自由意志的戏码,煞是精彩。让我们来听听西门猪的伟大宣言:
“我预感到自己降生在一个空前昌盛的猪时代,在人类的历史上,猪的地位从来没有如此高贵,猪的意义从来没有如此重大,猪的影响从来没有如此深远,将有成千成亿的人,在领袖的号召下,对猪顶礼膜拜。我想在猪时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会产生来世争取投胎为猪的愿望,更有许多人生出人不如猪的感慨。我预感到生正逢时,从这个意义上想阎王老子也没亏待我。我要在猪的时代里创造奇迹,但目前时机尚未成熟,还要装愚守拙,韬光养晦,抓紧时机,强壮筋骨,增加肌肉,锻炼身体,磨炼意志,等待着那火红的日子到来。因此,人立行走的奇技,决不能轻易示人,我预感到此技必有大用,为了不致荒疏,我在夜深人静时坚持练习。” [20]
在吴承恩笔下的猪八戒诞生后的中国文坛,从“猪”的文学形象而言,似乎后继乏力。直到莫言笔下的西门猪、刁小三连袂跃上文学舞台,吴承恩的猪才找到了真正的对手。与猪八戒的好吃懒作、畏难怕苦、好色贪欢、头脑简单不同,西门猪和刁小三都是强悍、坚忍、胸有韬略的狠角。按照西门猪的自我评价,牠是“一头博古通今的猪”,汉朝的王莽就是他的榜样。王莽可是权倾一时的猛人,他在西汉末年接受禅让,创立新朝,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他是特别有才干、特别有野心又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克制的旷世枭雄,白居易所谓“周公恐惧留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道破了枭雄本质。一头在世人眼里吃了就睡的家畜竟然以王莽为榜样,不能不让人拍案惊奇。牠的渊博学识,足以令世间的文盲汗颜,牠的凌云壮志,足以令满街的市侩掩面。与奥威尔《动物农庄》(Animal Farm)里的“猪老大”相比,西门猪虽然渴望权力,但却本性善良。牠曾经率领猪群对抗人类的血腥围剿,最后却勇救溺水村童,杀身成仁。
三、超现实叙事与后现代狂欢
刁小三原是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个反派角色,按照西门猪的鉴定,这是一个“抢了少女包袱还要抢人的坏种”。但在莫言的笔下,刁小三成了一头黑色公猪的花名。这头猪是西门金龙响应 “大养其猪”的号召,从沂蒙山押运到西门屯豢养的成千头猪中的奇葩。牠的出现,引起了猪圈老大西门猪的高度警惕。这家伙瘦而精干,当众猪因长途坐车体力不支丑态百出时,牠却悠闲地散步看风景。曾大力推行样板戏、并亲自粉墨登场的西门金龙现学现卖,为其赐名“刁小三”。
刁小三这个人物,比《沙家浜》中的狗头军师刁德一还不堪,欺压弱小,龌龊猥琐,戏份也少得可怜,基本相当于路人甲、兵丁乙。莫言却大胆地改写了这个符号,赋予其新的面目、新的生命、新的寓意。作为一头猪的刁小三,追求公平,向往自由,虽然粗鄙丑陋、满嘴脏话,却有着不平则鸣的叛逆精神与不屈的意志。西门猪遇到刁小三,简直就是火星撞上了地球,王莽对上了黄巢。
听听刁小三因不满猪食分配不公对西门猪的怨言:
“这是什么世道?为什么一样的猪两样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吗?难道就因为你是本地猪我是外地猪吗?难道就因为你模样漂亮我相貌丑陋吗?而且,你小子也未必就比我漂亮到哪里去……” [21]
“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统统咬死,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坚信不移!” [22]
这分明是受压迫、受歧视的造反派对当权派、得宠派发出的战斗檄文,何等铿锵有力!
此后,刁小三与西门猪因为争风吃醋,在“蝴蝶迷”等发情母猪的注目下,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西门猪以狠斗狠,以巧斗巧,最后使出毒招,几乎抠瞎了刁小三的双眼。这一战之后,刁小三又因无意交配而被阉割。但牠并未就此消沉,而是夜夜苦练俯卧撑,最后成功逃亡。西门猪以惺惺相惜的口吻评价说,“牠原本就是一个英雄的坯子,许宝那一刀,使它大彻大悟,加速了牠英雄化的进程。”[23]
《沙家浜》里的小丑摇身一变为《生死疲劳》里的英雄,莫言再次实践了他的“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的后现代主义创作理念。通过这种方式,莫言成功改写了刁小三这个卑贱的符号,令其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小配角跃升为男二号,这是对主流叙事的挑战与戏仿,也正是后现代狂欢精神的体现。
在《生死疲劳》第四部,西门闹转生为西门狗,它的主人是蓝解放和黄合作。这时的蓝解放已然戴上乌纱帽,成了当地的副县长。这位天生蓝脸的七品芝麻官为官尚算端方,不贪婪,不傲慢,不张扬,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角色,却和县委书记庞抗美的妹妹庞春苗合演了一出不可理喻的爱情传奇,最后婚变家变,丢官去职,远走他乡。和蓝解放相比,这庞抗美称得上是市场经济时代的“弄潮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派头之大,几疑古之县太爷转生。她和经历了从黑五类、人民公社社员、红卫兵、革委会主任、养猪模范再到开发商的历史性转变的西门金龙官商勾结,大肆搜刮,最后锒铛入狱,自尽身亡。西门金龙则在回乡之际,撞上了向他呛声的老村委书记洪泰岳,后者是个老左派,他对西门金龙的弄权征地深恶痛绝,但自知无力对抗历史潮流,便拉响雷管,与西门金龙这个与时俱化的投机分子同归于尽。
西门狗作为托生在蓝解放家的黑背狼犬,见证了众多人物的“华彩”结局,见证了人间世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莫言的独到处在于,他不仅以狗眼看世界的方式,再现了时代风云,再现了新时期的社会生态,也以超现实的不羁想象,活灵活现地展现了一个与“人的世界”息息相通的“狗的世界”。最精彩的一幕,无疑是“圆月大会”: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儿。它灌一日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我说:
‘入乡随俗嘛,你来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学会吃大蒜!’
‘哇噻——!’京巴玛丽夸张地喊叫着,‘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时辰将到。初夏季节,昼长夜短,顶多再过一个小时,小鸟就要啼叫,那些托着鸟笼子遛鸟的,那些提着宝剑锻炼的,都会到天花广场上来。我拍拍马副会长的肩膀,说:
‘散会。’” [24]
以上只是高密县第十八次狗族圆月大会“实况报导”的一个片段,读来令人捧腹。莫言的俏皮,莫言的王朔式调侃,莫言的后现代狂欢精神,宛然可见。这个超现实、后现代的圆月大会,与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诸多狂欢场景,尤其是“瓦卜吉司之夜”(Walpurgisnacht),遥相呼应。
瓦卜吉司是德国神话中的保护女神,其祭日为五月一日。四月三十日之夜即称瓦卜吉司之夜(Walpurgisnacht),魔女们纷纷上山同男魔相会。这是一个群魔的狂欢节,其颠三倒四、疯狂作乐的场面,类似于高密县群狗们的圆月大会。靡非斯陀诱使浮士德参加群魔会,是为了让他纵情声色、迷失本性,老学究浮士德果然中招。歌德以风趣的笔法虚构了如下对话和场景:
“浮士德:
那儿坐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
她们似乎已经跳舞够了。
靡非斯陀:
今天晚上不许休息。
跳舞又开始了,来吧!咱们也玩玩去。
浮士德:
(和少女跳舞)
我做一梦真有趣:
梦见苹果树一株,
两个苹果耀枝头;
诱我攀上树梢去。
美女:
苹果滋味你贪嗜,
乐园从来就如是。
我真欢喜不自持,
我的园中也结实。”[25]
这是俄国文论家巴赫金所谓“狂欢化”(carnivalization)景观的绝妙写照,想像一下,一个笨拙迂腐的老学究与妙龄少女翩然起舞,已经很有戏谑色彩。更妙的是,他们不但共舞,还吟诗唱和。诗中的主题词“苹果”,当然象征着欲望和诱惑。《圣经》中说,亚当和夏娃受蛇的引诱,偷尝禁果,结果失去了伊甸园。但在瓦卜吉司之夜寻欢作乐的舞女眼中, 伊甸园就是贪吃禁果的乐园,如果没有禁果可尝,伊甸园也就不会带给人快乐。这分明是对《圣经》的亵渎和解构,也印证了巴赫金所谓“狂欢节”的本质:在这里,采取的是非官方、非教会的立场,一切等级、约束、禁令都被抛诸脑后。莫言对圆月大会散场后的描述,依然让人嗅到“狂欢节”的浓烈气息:
“三分钟后,喧闹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片宁静,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闪光,只有那些没吃完的火腿肠在散发香气,还有就是几百泡狗尿的巨臊。” [26]
结语:生命的轮回与叙事的轮回
佛教将天地众生在世间的生灭流转变化,按其色欲存在的程度而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种,统称为三界。欲界又称为苦界,或苦海。居住在欲界的众生,又可分为“六道”,分别是天道、人间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芸芸众生的轮回途径,不出六道。《生死疲劳》的主人公西门闹在“畜生道”轮回转生了五次,最后在新千年第一天,也就是2001年元旦,重新转回人间道,成了名为蓝千岁的世纪婴儿,父亲是蓝开放,母亲是庞凤凰。
蓝开放的父亲,也就是蓝千岁的爷爷,乃高密县副县长蓝解放。此人是莫言小说中的小说人物莫言的朋友。在《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中,莫言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配角,作为小说作者的莫言对作为小说人物的莫言,讽刺挖苦,毫不留情,这种疯狂自嘲的元叙事,令人叹为观止。
庞凤凰的来头更大,她是高密县第一把手——县委书记庞抗美的女儿。这蓝解放与庞抗美都与“地主恶霸”西门闹颇有渊源。前者是西门闹前雇农蓝脸与西门闹小老婆迎春的儿子,后来因为痴恋“小三”庞春苗而身败名裂、丢官去职;后者是西门闹与迎春的儿子西门金龙的情妇,“改革开放”之后,因与西门金龙官商勾结、贪赃枉法而锒铛入狱,并畏罪自杀于狱中。蓝开放与庞凤凰,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流落街头的潮女,又不期然结下孽缘。
当蓝开放得知庞凤凰是贪官庞抗美与奸商西门金龙通奸所生,因而是他的堂妹之后,开枪打死了守护庞凤凰之侧、由西门闹第五次转生而成的猴王,然后吞枪自杀。庞凤凰的遗腹子就是世纪婴儿蓝千岁。
《生死疲劳》的主叙事者就是绰号大头儿的蓝千岁。小说是这样开始的 :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 [27]
小说是这样结束的:
“到了蓝千岁五周岁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摆开一副朗读长篇小说的架势,对我的朋友(即蓝解放)说: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 [28]
这是一个漂亮的叙事轮回,与西门闹由人转生为驴、牛、猪、狗、猴,最后转生为蓝千岁的六道轮回,相映成趣。
注释:
[1] 新华网:中国作家莫言获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 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2-10/11/c_113343763.htm.
[2] www. nobelprize. org: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http: //www. nobelprize. 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
[3] Wikipedia. Surrealist Manifesto, http: //en.wikipedia.org/wiki/Surrealist_Manifesto.
[4] Walter Benjamin. 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2, part 1, 1927-1930,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 2005, P208.
[5]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页。
[6]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9页。
[7]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页。
[8]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页。
[9]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页。
[10] Walter Benjamin. 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2, part1, 1927—1930,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07
[11]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
[12]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
[13]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
[14]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
[15] 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
[16] 莫言:《学习蒲松龄》,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17]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页。
[18]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页。
[19]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页。
[20]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21]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页。
[22]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页。
[23]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
[24]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77页。
[25] 歌德:《浮士德》,钱春绮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256页。
[26]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78页。
[27]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
[28] 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页。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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