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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春熙路

肯亚 朱毁毁的成都 2022-12-25


 

*如无特别说明,本文内“春熙路”特指成都市锦江区,北至总府路,南至东大街,西至顺城大街,东至红星路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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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很好,像今天一样。”

 

K坐在我对面,啜饮着一杯三花,努力回忆着上一次去春熙路的情境。紧皱的眉头并没有帮她记起当时跟谁一道、买了什么,放下茶碗后,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下午的阳光把人的脑袋烫得暖融昏沉,呼吸连着步伐都变得拖沓起来——胶着的空气终于被“一首类似于土狼disco的舞曲”打破。循着音乐走近了,那是一家颇具规模的男裤专卖店,除了两侧的黑色音箱,还敞着一个巨大的“窗户”,又或者说是“舞台”。一个男人正站在里面,直面着街道熨裤子。



被一根粗麻绳拴着的熨斗,一到他手里就“舞出了关公耍大刀的感觉”,蓝色麻绳随之耸动起来,又像“敦煌飞天仕女的飘带”,师傅的动作甚至还“踩在了节奏上”。

 

K站在阳光下驻足观看了足足一分钟,试图搞清楚这场华丽的表演是否真的能熨平一条裤子。而从反着光的银色熨斗底座蒸腾起的阵阵白雾,成为了她对春熙路最后的记忆。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冬天。

 


 

01.


2010s



K曾经极度热衷于逛春熙路。

 

这意味着她得先从华阳搭校车到老校区的南门,再穿过一条冗长的、被梧桐树遮蔽的小路走出西门,然后登上55路公交车,这时候往往是没有位置的,要挤上三站路才能抵达春熙路南口。

 


至于接下来往哪走,“选择简直不要太多”:

 

穿个马路,新中兴和泰华教会了她说第一句成都话“好多钱?”,因为那里衣服虽然便宜,但“看到你说普通话,开价就会很高”;


在砍到35块钱的毛衣第一天就脱线了后,她开始往春熙路的里边走,专门找那种四五层楼的专卖店,“直奔顶楼那一层,打折得厉害,质量也过得去”;


只有拿了奖学金,再套上衣柜里“最贵最潮的衣服”,她才有底气踏入西边的EGO,或者东边的第一城——虽然往往空手而归,但这一天必须经过群光广场。那里是如今太古里南端入口的前身,常年蛰伏着长枪短炮的街拍摄影师。



春熙路给K带来的快乐,无论是家乡繁华的商业街,还是后来用智能手机网购,抑或是新开的来福士、IFS、太古里,都没有给过她。


 

甚至某天一时兴起,她和室友们上春熙路购置了四套一模一样的“室服”。几个人穿着条纹polo衫配红色短裤一字排开、笑得开心的合照,至今还挂在K的人人网相册里,尽管她早已记不起登录密码。

 

这种近乎于“皈依者狂热”的情感固然盛大,却并不持久。某个时刻起,当她变得不再愿意去宽窄巷子和锦里,吃火锅时不再期待变脸表演,泡茶馆时也不再盯着功夫茶的窄细壶口……于是,那只在春熙路半空中翻飞的熨斗,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她脑袋里的某根弦“剪断了”,像剪断初生儿的脐带——种子会离开蒲公英,雏鸟会离开巢穴,胎儿终于脱离母体。

 

熨斗表演已经不再,但春熙路的“游客特供”基因一直都在

 

在十二年前离开江南、远赴西南上大学的K眼里,自由、亲和、包容、丰盛、生动、鲜活……无数赞美词都可尽情被春熙路包揽。不过现在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毕业后,K的室友们一个出国,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回了重庆。她们偶尔会回到成都找K:“去春熙路逛逛?”

 

 

“还是去太古里吧。”

 

她早就默认春熙路不再属于自己。




02.


2020s



春熙路似乎也并不属于K的前同事小刘。

 

小刘是河南人,在杭州读大四。去年和同学自驾西藏,在成都中转的那一天,偶然去奎星楼街吃了顿串串,叫他感到新奇极了——无论是串着竹签烫火锅,还是整条街道热烘烘的氛围,“从来没见过这种”,于是“一时冲动”只身跑来成都,找了份实习摄影师的工作。

 


他和春熙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交集,是因为抄近路。在这条短短几百米的近路上,小刘遇到了两个人。


当他站在青年路入口处的铜人雕塑旁,埋头研究路线时,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大叔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靠近,下巴隔空朝他挎着的相机点了点:“这儿有啥子好拍的?”没等小刘作出反应,保安大叔迅速切换成了川普,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真诚建议他:“去拍隔壁的太古里噻,那个才好看。”

 


“帅哥帅哥”,跟着导航没走出几步,他再一次被喊住。一位嬢嬢箭步冲了上来,紧攥住他的衣袖,刻意压低声音:“阿迪耐克三折起,要不要?” 常年在健身房举铁的小刘居然挣脱不得。“拉住的那一下,我心脏都快吓出来了”,他红着脸仓皇逃离,一路避开人流,“就差用跑的”。


两个人一推一拉,他再也没踏进过春熙路,后来去王府井看电影都绕道走。

 


除了阿迪耐克三折起,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五花八门的“NEW BALANCE”

在春熙路,山寨已经成为一种日常


再后来没两个月,他辞去工作离开了成都。

 

离开前小刘告诉K,他融不进这座城市,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想做什么:

 

“就像那个面目模糊的春熙路,我看不清楚。”

 


 

03.


1990s



同样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早在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就清楚了自己想做什么。

 

从给亲戚打工卖收音机起步,小李在荷花池开过档口,在骡马市开过服装店,一路跌宕辗转,直到把服装生意做进了青年路,“才真正做起来了”。

 


如今在城南高级写字楼四十平的独立办公室里,老李深陷在沙发中,更深陷于多年前的回忆:“赶上了好时候。”


在三十多年前的成都,选择当个体户自谋出路“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大多是“学历不高、找不到正经工作的人”,才会迫于生计去摆摊。是真正意义上的“摆摊”——刚开始租不起春熙路昂贵铺面,小李就租的那种露天临街的“架子”,小小的台面,加上头顶悬着的一根横杆,“摆不下多少衣服”。


 

但正是无数个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满铺着琳琅货物的“架子”,吸引着成都市民和外地货商蜂拥而至,共同延展出了灯火通明的青年路夜市。它成为了春熙路百年历史上的高光时刻之一。

 

最初抱着“一个月赚五百块就差不多了”的想法,最后具体赚了多少钱“不太方便透露”——唯一知道的是,老李后来转行卖装修建材、开电器城、做地产开发、经营火锅店,都得益于在春熙路掘的这桶金。

 

成功掘金其实只需要一点勇气和一点运气,更多靠的是别的。

 


那时候火车尚且不能托运行李,去广州白马市场“打货”后,小李给列车员送过烟、塞过钱,“跟他们混熟了”,才得以顺利把几大包衣服带上车,再坐个一天两夜的硬座回到成都;“92、93年有了飞机”,机票一两百块钱,自己是舍不得买的,但他会拖着货去机场,挨个拜托排队的乘客帮忙托运上一包。


过程中收到了不少白眼和拒绝,但“多数人还是多好的,还有不要钱帮我们带的”。


 

小李卖的是女士时装,款式换得勤,风险也大,每一次进出货都必须跟时间赛跑。

 

开着面包车马不停蹄地把货拉到青年路档口上,天还没亮,蹲在门口的几十个人“就冲上来抢”,“口袋你都不用打开”,“抱到衣服就不松手了”,“价钱都是临时定的,不讲价”——无论后来的生意版图扩张得多大多远,老李执意将这一幕视作自己职业生涯中的巅峰时刻:“说明人家认可你噻。嚯,那感觉简直不摆了。”



当年成都人流行穿什么,取决于青年路卖什么。审美得到极大认可的小李,卖过年轻人最爱的南韩衫和蝴蝶衫,也卖过高档的“雪兔牌”皮衣和“金兔牌”羊毛衫:“最好是把两三件开衫叠着穿,外头套一件皮衣,之气派。”

 


故事的结局你或许能预料到,又或者早已耳闻——城市面貌升级,春熙路市政改造,青年路夜市被取消,商家们搬进了九龙、金开、尚都等一众批发商场里的“写字间”。但这并不是全部。


老李告诉我,如今开在春熙路上的一些品牌店,是当年同样在青年路卖衣服、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兄弟伙开的。在当年,要想拿下西南区的代理权,厂家要求“必须在春熙路开店”,并且“规模要大,招牌要醒目”。

 


 事实上,这些表面光鲜的旗舰店生意每况愈下,长期亏损,“房租就相当于广告费了”。

 

至于老李自己,除了买下的几间九龙的铺子还在收租,他和春熙路已无瓜葛。

 

“还是把ta留给年轻人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04.


2000s



对00后年轻人小周而言,打从记事起,“春熙路”并不特指着某条道路,也不划定某个区域。

 

它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代表着市中心的意思。在她的童年里,父母但凡说出“去春熙路”,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句子,连国色天香都要相形见绌。

 

除了“不用写作业了”,它还意味着很多东西。


它意味着盛大的节日和无匹的欢乐。

 


每逢春节灯会,父母会牵着身穿新棉袄的她,费力地挤进春熙路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看“很大很丑的灯”。后来圣诞节在成都流行起来,她会爬上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向城市中心飞驰,到了春熙路乌压压一片全是人,人手一根充气棒槌,“感觉全城人民都出动了,管他认不认识都kao你一下”。

 

它意味着好闻的香气和奇异的食物。



考试拿了满分,爸爸带她去孙中山铜像旁的哈根达斯,冰淇淋的味道早就记不清了,光记得“很贵”;第一次吃到汉堡是在春熙路里的德克士,咬下第一口发现“奶油”居然是咸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沙拉;还有藏在小巷子里的炒板栗,要买到的话得“排到天荒地老”,但一颗入口就会让你觉得一切都值得;另一个要排队的是伊藤洋华堂楼下的章鱼小丸子,那是小周的最爱,通常会“先买一根烤肠,边吃边等”。

 

它意味着对世界开启探索。


 

逛街时,妈妈偶尔会把她搁在旁边的文轩书店,顺便递上一本《哈佛女孩刘亦婷》,结果转头小周就摸去了言情小说专区。


看了电影《霸王别姬》,她迷恋上了张国荣,特地找去了藏在春熙路某个小区里的为你钟情咖啡馆。


她的第一副眼镜是在春熙路上的精益眼镜配的,那是“全成都最大的眼镜店”。



只不过后来的小周戴上了网购的隐形眼镜,对张国荣和言情小说失去了兴趣。她最近爱上了滑滑板。

 

只有在去大慈寺滑板社区的路上,小周才偶尔会绕进春熙路的伊藤,买上一盒章鱼小丸子。


“他们现在学聪明了,会提前烤好”,她再也不用站在氤氲的香气中排上半小时,也不再会对“去春熙路”这四个字产生丝毫的悸动与期待。




04.


1950-80s



“以前的春熙路,年轻人是消费不起的。”


属于宋伯伯童年的那个春熙路,是只有“打吊线(音)”悄悄跟在父亲身后,才能踏入的地方。


父亲开了一间酒楼,但凡偷听到他要和生意伙伴去看戏,是小小宋最兴奋的时刻。一路缩头缩脑跟到了春熙路上的三益公戏院门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现身了:“这下也不可能赶我回家了噻。”



对五六岁的他而言,开戏前的准备阶段,远比看戏本身要精彩——敲锣鼓的,吊嗓子的,翻筋斗的……“场面简直热闹”。小小宋蹿上跑下,撩起紧闭的幕布,探脑袋偷看的顽皮事没少干。


挨到九点戏看完了,恰逢对面的新闻电影院结束放映,就迎来他的了第二次高潮:“走出来路两边全是卖吃的摊摊,担担面、钟水饺、油茶、鸡丝豆花面……”除非家里炖了墨鱼鸡汤,否则这顿宵夜绝对不能错过。


关于春熙路的这段记忆过于清晰,以至于七十年过去了,宋伯伯还时常反刍。在小小宋眼里,春熙路是纸醉金迷,是美食天堂,是高不可攀的。



凤祥银楼、诗婢家、同仁堂、精益眼镜、春熙宾馆、胡开文文具店……只有行业中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在春熙路有一席之地。


“以前会专程去胡开文买‘松滋墨’,自己舍不得用,都是送人用的”,一旁的刘阿姨点头附和。



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和宋伯伯刚结婚,夫妻俩最常同去的,是位于春熙路核心地段的古籍书店。如今家里两间书房,加上客厅三个大书柜,其中不少旧书都是从春熙路淘来的。


更多时候刘阿姨和同事们一起逛街。86年百盛商场八百块的咖啡色皮衣,90年科甲巷六百块的雪纺短衫,94年太平洋百货一千多块钱的呢子大衣……她对每一件衣服都如数家珍,“当时还是觉得多贵的”,因为实在喜欢,“一咬牙就买了”。


偶尔“消费降级”,她也会拐进青年路里,淘几件相应又新潮的“吼货”,“那里人实在太多了,店家都是吼着卖的”。



她逛街时,宋伯伯就自己一个人去淘书。


“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读书了。”看着面前塞得满当当的书柜,他扼腕叹息。


在古籍书店之前,他记得在春熙路正中心的广场上,每到黄昏,就会冒出大片铺着塑料布的书摊,“那时候很多不让卖的书,都能在那找到”。



这个地下黑书市,断续在孙中山铜像面前存在了三十几年。


而K记得,十年前智能手机尚未普及,她每次去春熙路时一定会迷路。这时候只要找到孙中山铜像,再面对着它往右穿出,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该回去看看了。”


 

*文中故事真实

人物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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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 记 /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春熙路。


当我们试图用几片零散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尝试还原春熙路真实的样子时,我们发现,春熙路是无法被定义的。它不仅是时空的集合,更是是无数人记忆与情感的容器。


正如我们无法定义成都。只有当人们的故事在这里交汇,意义才会发生。



唯一知道的是,即便它正在褪色,春熙路始终是一面镜子,映射着我们对这座城市的情感轨迹。





撰文

摄影



后期



肯  亚

麦克罗

朱毁毁

renren

朱毁毁





特别鸣谢

*感谢文中所有接受采访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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