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在海南的文学生涯/​杜光辉

黄堡书院
2024-09-24


我在海南的文学生涯
杜光辉

        在和谷办的杂志那里拿到第一笔稿费

我在上岛前,就听说陕西作家和谷也到了海南。但是,我与和谷是只知其名,不曾谋面,就请安康文友陈长吟写了封信,作为引荐。我找工作的时候,顺路拐到和谷创办的〈特区法制〉杂志社,跑了几次他都回陕西不在。第四次见到他,先恭敬地把陈长吟的推荐信双手递给人家,和谷哈哈一笑说,你直接来找我就行了,何必再劳驾长群(陈长吟的小名)写信?随之就请我们夫妇吃饭。和谷办这个杂志,公家不给一分钱,开办费全是自己垫的,经费十分紧张,压力非常大。在海口市和平南一家小饭馆里,和谷要了个红烧肉,要了个烧鱼,再加一份青菜,招待我们夫妇。吃喝中间,和谷说他这次回西安,见到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张子良(改编我的中篇小说《车帮》为电影剧本)、王吉成,他们都谈到我,谈到我的中篇小说《车帮》、《黄幡》、《医道》,要和谷在海南关照我。他知道我在海南,但又联系不上,只好等着我和他联系。和谷听了我的处境,很为难地说:“我没有钱,雇不起编辑,采访编稿都是自己干,也没办法安排你工作。你可以给我们的杂志写稿,每千字五十块钱,别人写稿是发表了才给稿费,给你优待,稿子写好后就给你稿费。”于是,我立即回到住处,把自己闯荡海南的流浪生活写出来,题目是《闯荡海南:精彩与无奈的世界》,大约有2万字。第三天就送给和谷,和谷大概翻了一下,又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就对编辑部主任说:“给杜光辉开1000块钱稿费。”
十六年前,在路遥去世的第二天,我拖家带口离开了秦地,跨过海峡,踏上海岛。十六年里,我在这个岛屿上,经历了贫穷、卑贱、饥饿、干渴、日晒、雨淋、台风、屈辱、困惑、迷茫、陷阱、欺骗的考验,几乎倒毙在南中国海岛的椰子树下。同时又经受了爱情、友谊、真诚、援助、奋斗、自强、挣扎、策略、机遇、成功。我踉踉跄跄却又坚定不移地挣扎着,有时脚步踏实端正,有时飘忽走样,所幸的是我没有停步,一直朝着理想地走近。在荒芜的旷野中寻找自己的精神栖息地,顽强地对抗着坚硬的现实,挣扎地爬行在文学的道路上,从一个四处找工作的盲流到国家一级作家、大学教授,付出了多少艰辛困苦,饱尝了多少甜酸苦辣,而且还将继续下去。其中滋味,可能唯有自己知道。
闯荡海南是理智还是孟浪
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人们在处理事情中,都不可能十分理智和清醒。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我突然放弃铁路工作的优越条件,举家带口奔赴海南,开始另一种闯荡生活。
那个时期,是我文学创作历程中非常重要的时期。在那个时间里,我发表了成名作中篇小说《车帮》《医道》、短篇小说《浪滩的女人》、中篇报告文学《困境的共和国铁路》、出版了散文集《浪集巴山》,参加了全国第四届青年作家代表大会。作家王吉成评价杜光辉说:“从《车帮》到《黄幡》(杜光辉的另一部中篇小说),我们不难看出,陕西文坛出现了大手笔!”作家张敏惊呼:“陕北出了个高建群,关中出了个杨争光,陕南出了个杜光辉。”
对我放弃舒适的铁路工作,举家闯荡海南,文坛有各种说法。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作协主席陈忠实认为:“有人告诉我杜光辉携家带口去了海南。我没有惋惜是出于我对创作的理解,一个年青而又敏锐的作家进入一方陌生之地,感受会更新鲜更强烈。况且沿海是中国经济最先活跃的地区,当代生活的矛盾和人的心理秩序的变化,更易捕捉。”
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刘元举却认为:“就在他的写作出现一片曙光时,他却告别了黄土地,毅然去闯荡海南。我一直认为这是重大失误,深知他是多么的不适应海南,他与海南的氛围格格不入。因而很为他惋惜,他不该中辍正在状态的写作呀。假设他当初不来海南,安心从事专业创作的话,那么,他的青藏高原,他的可可西里恐怕早就问世了,当然还会有更多的沉实厚重的作品。他无需再充填海南生活,够写一辈子的。”
90年代初期,日夜拼命地写作使我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三百天都是靠吃中药过日子,行走不到200公尺就要休息一下。恰巧那个时期,陕西连续死作家,邹志安的去世、贾平凹常年住在医院,很多作家惊呼:陕西到了死作家的年代!同时,我也感觉到,安康山区的铁路生活,极大地限制了我的视野,禁锢我的思想,限制我的行为,心底深处涌动着一种对传统体制的反叛情绪。于是,几乎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在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重大举措时,我似乎很孟浪地变卖家产,带领全家登上了南行的火车。
当我乘轮渡跨过琼州海峡,站在属于海南岛的土地上,别人都争先恐后地拥挤到出港口,我却转过身子,望着海峡的对岸,望着陕西的方向,视野中除了大海和几艘打鱼小船,什么都看不见。这个时候,我突然留恋起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了,留恋起铁路单位给我安排的优越创作条件,留恋起安康江北的那套住宅。不知道登上海岛后,将有什么前程在等待自己,自己和一家人能不能在海岛生存下去,自己能不能在海岛继续坚持文学创作?

这种思虑和心境,在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闯海人》中,我做了这样的描写:“上岸以后,没有像人们那样朝出港口跑,而是站在码头上,脸色凝重地望着海峡,收入眼底的全是蓝色的大海和雪色的海浪。几只在海面上翱翔的鸟,鸟是银灰色。目光的远方,有早起的渔船,缓慢地游走,感觉是在梦境中飘游。蔚蓝色的天空和墨蓝色的海水在视线的尽头汇聚在一起,把家乡隔到了视线尽头,什么也看不到。此时此刻,他觉得脚下飘动,好像还站在轮船上,没有站在地上的踏实感,仿佛身临一种很飘浮的境地,像在梦中,也像在现实中。”
在谈到闯海人的心理感觉时,陕西作家和谷曾经写道:“踏上海岛的土地,感觉脚踏在浮萍上,没有黄土高原那种踏实、安全的感觉,感觉随时就要掉到海里,被海水淹死!”
当时,中国正在热播《北京人在纽约》,其中有句这样的话:“你想让他升天堂,就让他到纽约;你想让他入地狱,也让他到纽约。”如果把这句话的语境换到海南,可以说:“你想要他升天堂,就让他到海南;你想让他入地狱,也让他到海南。”一百个人有一百个闯荡海南的经历,每个人闯荡海南的经历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巨著。但是,像我这样从踏上海岛的第一步,就从浮萍上坠入海水,饱尝了海水的苦涩,差点被大海的狂风巨浪淹没,还是不多见的。
被房东赶出来的日子
当时的海南,经济像打了鸡血样疯狂,每天都有从世界各地汇往海南的资金,几乎都是论亿论千万计算。我腰包里揣的那点靠微薄工资积攒的那点钱,没用多长时间就告罄了。
我们一家不得不从简陋的招待所搬到出租屋里,又不得不把孩子托人送回内地。我白天骑着单车冒着南中国太阳的酷热,到处找工作,晚上回到住宿的地方,在从陕西带来的台灯下,埋头写作。要写作就要有桌子,房东只提供了一张床,我买了张桌子,最后连吃饭钱都没有,一天只能吃一碗二元钱的汤粉。
若干年以后,东北作家刘元举到海南看望我,听说了我那段时间的遭遇,在文章写道:“杜光辉在海南曾经一贫如洗,流浪街头,他和小郑(杜光辉的妻子)在一天只有两碗汤面条时,小郑还要把稠的拨到他碗里。因为,他夜里还要写作。”
尽管一天只吃一碗汤面,但钱还是花完了。当我们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几个一块闯海南的安康铁路人,推着单车把我们接走了。我住在毕志林(和我同是安康铁路分局的人)的宿舍里,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公司当办公室主任。他的宿舍是厕所改造的,床下边就是蹲式便池。他们把男厕所改造成宿舍,支了两张床。女厕所分成两半,一半为男,一半为女,实际上是一个门,两个便池。睡觉的时候,毕志林和司机挤一张床,让我独自睡一张床。我过意不去,要和司机挤,毕志林说:“十个作家十个神经衰弱,让你一个人睡一张床,你都睡不着,要是要你两个人挤一张床,更睡不着。”
毕志林让我住在他们公司,不敢让他们老总知道。我必须在公司上班前半个小时就离开公司。傍晚,他们公司的人不下班,我就不敢回去。我看着手表,一直到六点以后,才像贼样地钻进电梯,升到他们公司那一层,再像老鼠样地钻出来,探头缩脑地看他们老总下班没有。如果他们老总下班了,毕志林就会大声说:“光辉,没事!”如果他们老总还没有下班,毕志林就格外注意电梯的出口,看到我从电梯里出来,就给我使眼色打手势,我急忙拐进楼梯,跑到楼下。
毕志林的工资只有260块钱,按当时的伙食标准,连吃饭钱都不够。我住在他的公司里,晚饭就和他一块吃。我们弄了个电炉子,到菜市场买一把青菜,一把挂面,两个鸡蛋,用盐面、酱油、辣椒、醋一调,就是一顿饭。天天如此,看见挂面青菜就犯恶心,又没有钱改善伙食。和我们一块闯荡海南的还有安康铁路分局一个姓王的同事,他的电子技术在全分局都是大拿,到了海南就被美国工业村一家香港企业看中,一个月3000块钱工资,还管吃管住。我爱人被他安排到女工宿舍,和他们这些高级管理人员一块吃四菜一汤。周末下午,王工就带上我爱人,一块过来看我和毕志林,王工见我们生活如此清贫,就到大英村(全是低档的饭馆)请我们吃饭,点的全是大鱼大肉类的东西。以致好多年以后,有医学专家说大鱼大鱼吃多了,会增加胆固醇,对身体有害处。我看到这些文章就骂:“放他妈的狗屁,那些一个月难得吃次肉的民工盲流,肚皮薄得像纸一样没有一点油水,那来的胆固醇?”
王工请我们在一家四川人开的饭馆里吃过饭,上洗手间的时候,见里面挂了很多腊肉,就拿了几条藏在衣服里面,啥话不说就朝外边走。一直走到我们住的地方,才从衣服里取出腊肉,把里面的衬衣都弄得很油腻。他对我和毕志林说:“你们以后下面条的时候,把腊肉煮上一点,多少有点油水,起码不会营养不良。”

我看着腊肉,看着毕志林、王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真是饥寒出盗贼,为了生存下去,竟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王工图啥,人家每个月有3000块钱的工资,每顿有四菜一汤,还不是为了帮我们?世上还有比这更宝贵的情谊?

到酒店卫生间喝免费的自来水
白天,我骑着破烂的单车,奔波在海口市的各条街道找工作,头顶着中国最靠近赤道的太阳,忍受着酷热的煎熬。中午,所有的公司、单位都要午休,我就靠在椰子树下,熬煎着未来的前途。跑了大半天,身上的水分大都变成汗水流出来,又被太阳蒸发。身上缺乏了水分,嘴里干渴,嗓子冒火,眼睛朦胧。到处都是卖矿泉水的,两元钱一瓶。我只能看着卖矿泉水的冰柜,一下一下地朝肚子里咽唾沫,唾沫都是稠的,还发臭,好半天咽不下一口。两块钱就可以买一碗汤粉,能支撑我在海南多坚持一天。如果买了矿泉水,是多么划不来的事情。但是,干渴难忍,生理急需水分的补充。终于,我想到了大酒店的卫生间有便后洗手用的自来水。就把自行车停在酒店门口,装成解手的样子,跑到酒店卫生间喝水。若干年以后,我在创作《闯海人》的时候,把自己这段真实经历写了进去:
东湖大酒店真好,一进酒店就被空调制造的凉爽猛地一激,精神和肉体都为之一振,禁不住长长吸了口气,有意放慢脚步,充分享受星级酒店里的凉爽。他走进洗手间,钻进方格里,坐在马桶上,没有东西可供排泄,只是享受外边享受不上的清爽和凉快。这里的感觉太好了,坐在马桶上,被清凉的空气淹没,周身上下都没有一点燥热,头不昏了,眼睛不模糊了,力气又回归了,似乎能听见身上幸福的呻吟。多么想永远地坐在这里,再不到马路边的椰子树下忍受酷热。为了让站在格板外边的服务员认为自己真的在解手,就装成便秘,用力排泄的样子,哼哼有声。足足坐了五六分钟,又觉得不能再继续坐在这里了。就站起来,系好裤带后还把便池用水冲了一下。
他站在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他洗了手,又洗脸。自来水捂到脸上,脸上就有了凉冽的感觉,通过面部神经,传输到全身各部,传输到大脑,全身都感到无法形容的舒服。他又捧起一捧水,捂到脸上的时候没有马上离开,有意让手里的水流到嘴里。哇——,舒服极了,水一到嘴里,嘴里就有了凉冽,干渴立即消失大半,全身神经和器官由于干渴带来的不适,也随着这口水而溃退。这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东湖大酒店洗手间的自来水了。真好,那哗哗地从龙头里流出来,清澈无比的液体,消除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不适,给自己带来如此美仑美奂的享受。他真想尽情地喝上一阵,把身上的干渴彻底消灭了再离开这里。就在他又捧起自来水朝嘴里送的时候,一直守在卫生间的服务员走过来,拿着毛刷在他的衬衣上介有其事地刷了几下,眼睛不停地给他示意,让他看洗手台上的盘子。盘子里装着不少的人民币,大到百元,小到五元,还有美金、港币、马克类。在服务员的目光睽睽下,他再不能装成洗脸的样子喝水了,心里却有了感慨:兄弟,我要是有给你小费的钱,何必跑到这里偷水喝哩?
水不能再喝了,他的自尊催促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仅仅靠一口水无论如何也消灭不了身上的干渴。服务员见他没有朝碟子里放钱,也就停止了给他贡献的殷勤,目光里还有了鄙视。尽管没有喝上水,但他知道了大酒店洗手间的水可以不掏钱喝,这是海南唯一免费吃喝的地方。从东湖大酒店出来,隔壁就是海口宾馆,他又装成住宿的客人走进去,径直朝洗手间走去。太好了,这个酒店的洗手间没有服务员。他就没有必要再朝便桶上坐着装便秘了,直接走到洗手台前,把水捧起来就喝,一口气喝了二十多下才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接着喝,直到把身上的干渴之火彻底扑灭了,肚子也鼓胀了,才停下来,用手抹下嘴唇,得意地走出洗手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这下把大问题解决啦,这个经验应该推广给所有需要喝水的人知道。”
出了酒店,禁不住仰天长叹:“一个作家混得不如厕所收小费的!”
但是,从那以后,他记熟了哪家酒店的洗手间没有收小费的,哪家酒店的洗手间有收小费的,避实就虚,少了许多尴尬。只要嘴里一感到干渴,就跑到酒店的卫生间,把问题彻底解决了才出来。
被招聘的公司像轰苍蝇似地轰出来
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哪怕给人家校对文稿,当个文案,挣点能吃一碗汤面条的钱,我都愿意干。但是,上天偏偏为难我,工作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自己又想维护一个作家的面子,不肯低三下四地给人家说好话。加上耳鸣耳背,人家说三我道四,竟然多半年没有找到工作。我在长篇小说《闯海人》中,把自己当年找工作的经历几乎原本不动地写到小说里:
海南到了暴风雨季节,就是天晴得万里无云,抽支烟功夫就会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狂风大作,下起倾盆大雨。杜泓伯(杜光辉曾经用过的笔名)骑着自行车,披着塑料布,背的挎包里装有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几本省级获奖证书、代表作,按照招聘广告上的地址,顺着滨海大道朝秀英码头方向骑去。朝一家小区拐去的路还没有修好,车轮上粘的全是泥巴。海南的红泥巴像掺了胶一样,涂在车轮上怎么都弄不下来。刚把车轮弄干净,推不上几步又粘上,把车轮和挡泥板之间的空隙都塞满了。车子推不动,只好扛在肩上走。这段路有一里多长,脚下坑坑洼洼全是泥泞,扛着粘满泥巴的车子走不稳,连着摔了几个跟头,挣扎到人家公司门口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红泥巴,几处伤口流着血,和红泥巴混在一起,不知是泥巴还是鲜血。
公司设在一栋别墅里,他站在公司门口,看着自己满身的泥巴,不好意思进去,只是探着头朝里面张望。
一个从公司出来的人看见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杜泓伯赶忙给人家躬了下身子,谦卑地说:“我看报纸上登有贵公司的招聘广告,前来应聘的。”
人家朝门外指了一下,说:“你站在外边等着,我让管人事的经理出来和你谈。”显然,人家也不愿意他满身泥巴地走进公司。
杜泓伯赶忙朝门口退去,等了好大功夫,才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走出来。他估计这个女人就是管人事的经理,想走过去迎接人家,又怕人家嫌自己身上肮脏,只好站在原地给人家躬了下身子。人家走到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问:“你是来应聘的?”
“是的,是的!”杜泓伯赶忙给人家哈了几下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还看了两眼,确认干净了,才从挎包里取出中国作协会员证书、获奖证书、代表作,双手捧给人家。
“这是什么?”人家没有接,还朝后边退了一步,生怕他挨上自己的身子。
“这是我的中国作协会员证书、作品获奖证书、代表作。”杜泓伯更恭敬地回答。
“你是作家?”人事部经理惊奇地问。
“浪得虚名,浪得虚名!”他文绉绉地给人家谦虚了几句,见人家对作家很感惊奇,心里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
“去,去,作家来凑什么热闹?作家不去找作家协会,跑到我们公司来干什么?公司是赚钱的,作家写文章能给公司赚钱?”人家哄苍蝇样地对着他摆了下手,转身就走进去,顺手把门关了。
杜泓伯望着关闭的大门,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熄灭了,又一次泛起失望,还有被侮辱的愤怒。自从他被批准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后,就觉得自己头上有了一道炫目的光环,走到哪里照到哪里,自豪到哪里,走到哪里都被人尊敬。这个女人竟然不把作家当回事情,还把作家看成像苍蝇、蟑螂、老鼠、蚊子、性病、麻风病那样厌恶。越想越觉得窝囊,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失落、无可奈何。在人家公司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得转过身子,又把自行车扛到肩上,一步一步地朝回挣扎。他想着上岛这些日子的艰难,想着找工作的苦楚,想着未来的飘渺,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痛苦,眼泪控制不住地滚流下来,和雨水混到一起,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走出去一百多步的时候,脚下一滑,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沉重的自行车还压在身上,他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突然转过身子,对着那个公司的方向,猛地蹦了一下,用陕西人最粗野的话吼骂了一句:“驴日你先人!”尽管他觉得拼尽了全身力气,但在更雄浑更壮阔更宏大的暴风雨里,显得还是虚弱,渺小。蹦过之后,骂过之后,又觉得好笑,周围没有一个人,对着暴风雨有什么可骂的,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人家又听不见,徒劳无功,觉得自己竟成了鲁迅笔下的阿Q。
还有一次,我推开一个公司老总的办公室门,看到老总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调情,女孩子坐在老总的大腿上,老总的手在女孩子胸部抚摸。老总看见我进来,立即放开女孩子,扳着脸问我:“你找我干什么?”
我说:“我是求职的,看到你们公司招聘人员,前来试试自己的运气。”说着,又急忙恭敬地把自己的资料、作品、获奖证书双手捧给人家。
老总只是用眼睛扫了一下,就不耐烦地说:“你直接说你有什么特长,没看我正忙着呢!”
我看了人家的脸色,感觉很不好,在人家情绪不好的时候求人家,十有八九要碰壁,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是作家,想为贵公司效力!”
人家马上把我放在他面前的那堆资料朝我跟前一推,说:“我们公司不需要作家,你是作家不到作家协会找工作,跑到我们公司来凑什么热闹,专业又不对口!去,去,我耽误我的事情!”
我只好收起资料,装进挎包,失望地走出人家的办公室。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人家对着我背影说:“道颠!”
在海南闯荡了好几个月,知道“道颠”是神经病的意思。
在和谷办的杂志那里拿到第一笔稿费
我在上岛前,就听说陕西作家和谷也到了海南。但是,我与和谷是只知其名,不曾谋面,就请安康文友陈长吟写了封信,作为引荐。我找工作的时候,顺路拐到和谷创办的〈特区法制〉杂志社,跑了几次他都回陕西不在。第四次见到他,先恭敬地把陈长吟的推荐信双手递给人家,和谷哈哈一笑说,你直接来找我就行了,何必再劳驾长群(陈长吟的小名)写信?随之就请我们夫妇吃饭。
和谷办这个杂志,公家不给一分钱,开办费全是自己垫的,经费十分紧张,压力非常大。在海口市和平南一家小饭馆里,和谷要了个红烧肉,要了个烧鱼,再加一份青菜,招待我们夫妇。吃喝中间,和谷说他这次回西安,见到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张子良(改编我的中篇小说《车帮》为电影剧本)、王吉成,他们都谈到我,谈到我的中篇小说《车帮》、《黄幡》、《医道》,要和谷在海南关照我。他知道我在海南,但又联系不上,只好等着我和他联系。
和谷听了我的处境,很为难地说:“我没有钱,雇不起编辑,采访编稿都是自己干,也没办法安排你工作。你可以给我们的杂志写稿,每千字五十块钱,别人写稿是发表了才给稿费,给你优待,稿子写好后就给你稿费。”
于是,我立即回到住处,把自己闯荡海南的流浪生活写出来,题目是《闯荡海南:精彩与无奈的世界》,大约有2万字。第三天就送给和谷,和谷大概翻了一下,又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就对编辑部主任说:“给杜光辉开1000块钱稿费。”
我拿到这笔稿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路边一家饭馆里,要了一碗红烧肉,和老婆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几个月了,没有吃一点有油水的东西,连红烧肉碗里的油汤汤都倒在米饭里。
后来,我给和谷写的《闯荡海南:精彩与无奈的世界》,又被《青春》杂志发表,又在我供职的《新世纪周刊》上开为专栏,收到不少读者来信,还真有了点影响。
以后,只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就给和谷的杂志写稿,每每都能弄回几百块钱稿酬,聊补无米之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一边找工作,一边给报刊写稿子挣钱,虽说不能维持海南昂贵物价的生活支出,但多少能补充一些。后来中国出现了自由撰稿人,不拿工资完全更写作为生,我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自由撰稿人。
和谷的杂志社联系了一个项目,就是给海南优秀的司法单位写报告文学,由于经费有限,不能外出采访,只能提供被采访单位的总结报告、事迹类的材料,还是每千字50元的稿费,问我愿意写不?和谷觉得稿费有点太低,就给我说:“你把他们的材料语言变成文学语言就行了,不要花费太大的力气。”
我当然愿意写,一下子要了七八份材料,又觉得用我的名字发表不好,杜光辉竟沦落到写这类文字的地步,还写得如此差。就问和谷,不用我的名字发表可以不?和谷说当然可以,你愿意用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于是,我在十多天的时间里,一天一万字,挣500块钱,把这些文章写完,竟然挣了6000块钱,好过了好多日子。
君子不言利,只能被骗
没有找到工作,却有朋友介绍我给一些影视公司写专题片,挣得一些稿酬。但是,海南最初的文化商也处于刚刚起步阶段,运作很不正规,能骗就骗,能赖就赖,常常是给人家把剧本写了,却拿不到稿酬,又拉不下脸面跟人家要,吃亏的总是自己。
一次,和谷给我打来电话,说公安部来了两个人,要拍反映海南反腐败的大型专题片,请我们撰稿,最少10集以上,每集1500块钱。和谷说他最近太忙,顾不过来,要我和他一块写,我写初稿他修改。真是一块大肥肉,10集就是1.5万元,我跟和谷一人7500块钱,真是天下掉下的馅饼,而且还是大大的肉馅饼。我们日夜加班,十几天后就把脚本写好了,约人家到一家咖啡厅见面。
人家来了一男一女,我们把脚本交给人家,人家大概翻了几页,从面部表情上看还比较满意。而后,说了声谢谢,再没有说啥,根本不提稿酬的事情。我就用眼睛看和谷,给他使眼色。我感觉和谷很为难,不好意思给人家提说稿酬的事情。和谷又给我使眼色,让我给人家说稿酬的事情。我觉得刚和人家见面,就张嘴问人家要钱,实在为难。就这样,和谷看我,我看和谷,谁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要钱。人家坐了几分钟,就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事情,你们继续聊。”做出了走的架式,连喝的咖啡钱都不想掏。
我爱人见人家根本不提稿酬的事情,脑子一灵性,突然对人家说:“这个脚本有一处没有写清楚,我给你说一下,免得到时候拍出来出问题。”
人家立即把脚本拿出来,交给我爱人,说:“你指出是哪一处?”
我爱人拿到脚本后,说:“我们把脚本写好了,你把稿费拿来没有?”
那人说:“现在怎么能给你们稿费,等我们拉来赞助了才能给你们稿费。”
我爱人问:“你们要是拉不来赞助怎么办?”
人家理直气壮地说:“拉不来赞助拿什么给你们,我总不能自己掏钱给你们?风险要共同承担,总不能把风险全压到我们身上,你们不承担一点。”
我爱人说:“你们不给稿费,不是把风险全压倒我们头上,你们连一点风险都不承担?”说完,我爱人把脚本朝挎包里一塞,说:“你们什么时候把稿费拿来了,什么时候给你们脚本。要是没有稿费,这脚本就是烧了也不给你们。”
那人就骂我爱人骗子,从他手里把脚本骗走------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跟和谷一句话都不说,好赖也是个作家,在大众场所高声吵架,成何体统。那人到底没有拿到脚本,人家走了以后,我爱人说:“你们文人办不成事情,给他们写剧本拿稿酬,天经地义的事情,咋到了要拿钱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和谷就嘿嘿地笑,笑过了才说:“把他家的,给人家忙活了十几天,没有拿到钱,还惹了一肚子的气。”
一次,朋友介绍我给海南一家影视公司的摄制组写高速公路的专题片,花费了一个多星期时间,到施工现场采访,查找资料,终于把脚本写出来了。
摄制组的老板认真看了脚本,很不满意地说:”这个自诩为是什么意思?”
我说:“是自认为。”
人家说:“自认为就写成自认为,为什么要写成自诩为?还有这一句,挺起雄性的脊梁,雄性是形容动物的,你怎么把筑路工人写成动物?这剧本不能用。”但又不把剧本还给我们,明显得不想付给我们稿酬。
我还是不好说什么,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抹不开脸面。我爱人还是用那种办法,说:“这个剧本有个地方的数字不准确,采访的时候人家一再要求再核实一下。”
老板立即把剧本交给我老婆,说:“哪个数字不准确?”
我老婆拿到剧本后说:“你说这个剧本不能用,我们就拿回去,你不付给稿费我们就不给你剧本。”
我们拿走剧本后,怎么都觉得不能白白丢掉一笔稿酬,就去找这个老板挂靠的影视公司。我们知道,这个影视公司有很多摄制组,摄制组独立核算,给影视公司交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影视公司老总听我们说了事由,根本不想管这事情,说:“这是你们两方面的事情,应该由你们两方面协商,我不好从中说什么。”
我们从影视公司出来,回到出租屋不久,那个摄制组的老板就来了,张嘴就问我们要剧本,随之就和我们发生了争吵。并给我们的房东说:“这个人是骗子,冒充作家杜光辉,他写的剧本不能用,还跟我们要稿费。又说我老婆是小姐,和我不是两口子。由于我们曾经带着孩子在这里住过,房东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又见他大吼大闹很不像话,就冲到他跟前,命令他出去,否则就要揍他。他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他走后,我老婆又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要是我们在内地,谁敢这么辱骂我们?到了海南,竟叫人家这样欺负?”
晚上,几个在海南闯荡的陕西朋友来看我,听我说了这事情,都十分气愤,当下就要找那个老板,说非要把他的腿打断不可。我劝住他们,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门在外,远离家乡,何必跟人家争高斗低?”
这几个朋友里有人在这个影视公司干过,知道里面的操作情况,就给我出谋划策,说:“他们能让你写剧本,证明他们已经和高速公路公司谈好了。你就威胁他们,他们说这个剧本不好,你就给电视台拍,他们肯定要来找你,主动把钱送到你手里。”
当下,朋友就陪着我到公用电话跟前,给影视公司的老总打电话,按照朋友教的说:“你们认为我这个剧本写得不好。我请电视台的朋友看了,他们说写得很棒,他们有意向拍这个专题片。”
拍专题片人家要给资金,影视单位的竞争十分厉害。影视公司的老总一听,马上问:“摄制组跟你当初谈的是多少稿费?”
我说:“是1500元,写好后一手交本子一手交钱。”
他说:“我马上让办公室主任给你送去1500元,你把本子交给他,千万不要给电视台。摄制组的问题,我一定严肃批评他们,让他们给你道歉。”
一个小时后,影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把钱送来了,我们把剧本交给他。
更令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被一个陕西乡党坑的事情,他也组建了一个摄制组。我们的经济已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我居住在毕志林的公司,吃饭都由毕志林管着。老婆居住在美国工业村,蹭吃人家不掏钱的饭。这天,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姓高的乡党,叫高某某,说他也搞影视,想找个高手修改本子。见面的时候,高某某拿出一个剧本,名字叫《苦楝树》,是一个有钱的老板写的,想拍成电视剧出名。但剧本质量很差,根本无发拍摄,要重新修改。如果我愿意修改这个剧本,他可以出一集1000块钱的报酬。问我能不能先把这个剧本的毛病,怎么修改,故事梗概详细地写出来,经他们认可后再签协议。
我根本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圈套,更不可能想到乡党还能欺骗乡党,何况他也知道我目前的困境,起码的同情心还应该具备。于是,我用了三天时间,按照他的要求,很详细地写了一万多字的东西。当我把这些文字交给他的时候,他很认真地看了半个多小时,对我说你先坐着,我送给朋友看一下,马上回来。我就坐在他办公室等,10多分钟后他回来了,说:“朋友没在,咱们不让他看了。我认为你的思路很好,如果我们让你修改这个剧本,一共给你500块钱,怎样?”
我一愣,说:“你当初说的是一集1000块,就是这个价格也只是正常价格的一半,4集电视剧给500块钱,也太低了。”
他随手把我写的那些文字还给我,说:“我只能给这个价格,我现在资金非常紧张,没办法按一集1000块支付。”
当然,我不会接受这个价格,更不能让我接受的他竟然如此欺负我,蔑视我,欺骗我。于是,我只好收起写的那些文字,离去了。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拿着我的文稿说找朋友看看,实际上是找商务中心复印了。他把原稿还给我了,把复印稿留下了。人家只需要按我写的故事梗概,重新再写一遍就行了,何必再花4000块钱请人写哩?
一年后,这部电视剧播出了。我认真地看了,完全按我的故事梗概写的剧本。我知道,我又一次被他们骗了。
16年以后,这个高某某想要拍我的长篇小说《大车帮》,经朋友捏合坐在餐桌上,尽管他换了名字,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朋友问他:“都是西安人,你们认识不认识?”
高某某急忙说:“不认识。”
我笑了一下,也说:“不认识。”
过去了十多年的事情,何必再把它揭穿,弄得大家都尴尬。但是,他要拍摄《大车帮》的事情,我自然推辞了。一个人可以被蛇的艳丽迷惑一次,如果继续被迷惑,就要考虑他的智商了。
从那时候,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铁规矩,不论谁要我给他写东西,先签署协议,付一半定金,否则一个字都不写。在这个原则下,我又遇到一件事情,一家广播电台要参加广电部举办的全国广播剧评奖活动,希望我给他们写个广播剧。我当然答应,并要求签署协议付一半定金,人家也一口答应。广播剧写好后,按协议规定我听取他们提出的修改意见后,把剧本修改好,他们再付给我另一半稿酬。我没有想到,他们拿到剧本后,复印了30多份,给台里的业务骨干一人一份,然后集中开会讨论这个剧本有什么问题,一下子提了80多条意见,很多意见相互矛盾,根本无法修改。我很认真地给他们说了自己看法,编剧最好只面对导演,如果让编剧面对几十个人,人和人的口味不相同,怎么修改?就像厨师炒菜,你让他的菜里同时具有潮州菜的味道、鲁菜的味道、苏州菜的味道、川菜的味道,结果会做出人人都恶心的味道。
遗憾的是这位领导不懂剧本,说:“这是大家的意见,也是台长批了字的,你不按照这个意见修改,另一半稿费就不好给你。”
面对这些根本就无法修改的意见,我只好放弃了另一半稿费。
过了一个星期,内地的一个广播电台也请我给他们写广播剧本,也说是参加广电部组织的广播剧评奖活动。我就给海南这家广播电台联系,说了这种情况,他们坚持要我修改,我坚持说意见太混乱,根本无法修改。对方说不修改就不给你另一半稿酬。我说不给我另一半稿酬,我就按协议规定,自行处理这个剧本了。于是,我和内地的这家广播电台又签订了协议,拿到定金后把剧本邮过去。半个月后,人家把剩余的稿酬邮给我。
通过这么多事情,我觉得作家面对充满欺诈、虚伪、坑骗、作假、失信、自私的社会,必须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适合社会的演变。当今社会是市场经济,总有一些利欲熏心的人,不信守合同,转手为云覆手为雨,就需要以矛治矛,以盾治盾。我在海南吃了若干次亏以后,才学会了对付文化商,保护自己不再吃亏的本事。
沦落天涯当记者
给人家写剧本,毕竟不是常有的事情,一两个月遇不到一次。没有剧本写就挣不来钱,但天天要吃饭,要坐车,要喝水,就是天天要花钱。日子还是过得很窘迫。
我到和谷的杂志社,看到他手下的记者腰里挎着BB机,身上穿着名牌,抽的香烟都是有牌子的,就问和谷:“你手下的这些人活得还蛮滋润。”
和谷说:“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拉赞助,杂志社给30%的提成。他们差不多一个月都是三四千,有的人拉得好,五六千的都有,有时候还能上万。”
我就眼红这些记者,说:“你也给我办个记者证,我也去拉赞助。”
和谷笑了,说:“你不行,你舍不下那张脸。你以为拉赞助容易,站在人家面前跟三孙子一样,多少还得懂点诱惑、威胁、巴结、利用、色相,十八般武艺少一样都不行。再说,你耳聋白呆的,给人一交往就露出傻相,弄不成那事情。”
我说:“弄不成也试试,说不定能拉来一点赞助。你说我舍不下这张脸,我到了海南,早就让人家把这张脸当屁股蹭了。”
我跑到照相馆照了个证件照,和谷让办公室主任把我的照片贴在记者证上,用钢印一压,我就在瞬间功夫变成《特区法制》杂志社的一名记者了。
为了当好记者,我特地买了一瓶摩丝,出门的时候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再打上摩丝,自己都感觉头发硬硬一层,像在头上扣了个笼子。背上朋友送的公文包,公文包里介有其事地装上几本杂志,当然少不了《特区法制》,感觉有点不伦不类,但还是信心不足地上路了。
我专门选择一些有名的公司,跑的第一家公司,从电梯里走出来,到了人家公司门口,门口有个注目的招牌,上边写着:记者与推销人员不得入内。
我看着招牌,想起旧社会外国租界里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在骂,狗日的比帝国主义都可恶!人却不敢再朝前迈一步了,谁也不愿意自取其辱。只好转过身子,心里嘟囔,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下午,我又跑到一家公司,这家公司的门口没有贴“记者与推销人员不得入内”的牌子,我就试探着走进去。进门就有接待小姐,小姐很礼貌地站起来,问:“你找哪位?”
我赶忙把早准备好的记者证拿出来,双手递给人家,还给人家奉献出一个骚情的笑脸,很巴结地说:“我是《特区法制》杂志社的记者,找你们老总谈点事情。”
人家就没有接记者证,我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人家很客气地说:“我们老总交代了,他一律不接待记者。”说完,就坐下来,不再看我一眼。我愣了一阵,只好转过身子,尴尬地调头走去。
第二天上午,我又跑到一家公司,这家公司设在一栋别墅里,我刚走到别墅门口,就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挡住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又赶忙拿出记者证,还给人家躬了一下腰。那人就没看我的记者证,转过身子对门口的保安喊:“记者来啦,不要让他进去。又对我说:“我们不需要记者写东西,你也不要白费功夫了。”
在我的记忆中,记者是无冕之王,见官大一级。我在内地时,在企业的宣传部工作,要是记者来了,都是专人陪同,吃饭的时候由书记招待。怎么到了海南,人们把记者当成了老鼠、蟑螂样讨厌?
一个月后,我又跑到和谷那里,把记者证朝他桌子上一放,说:“我真的不是当记者的材料,跑了十多个公司,一分钱的赞助没有拉到,还弄得嘎肚子(蛤蟆)跳门槛,伤脸礅尻子。
和谷就看着我笑,一言不发,满脸高古,过了五六分钟才说:“世上三百六十五行,记者拉赞助还没有入行。可这个行道的学问也深着哩,人家都能一个月提成好几千元上万元,你杜光辉就不行。这就是差别,不服气不行!”
活不下去,出卖小说的署名权
我刚上岛的时候,住在一家招待所,认识了一个给报纸拉版面的人,也名曰记者,姓龚,实际上就是给报纸拉赞助。给某个企业写一个版面的报告文学,企业给报社赞助多少钱,记者从中提成多少。这个人跑到珠江三角洲一带,那里的企业很有钱。拉到若干个版面后,就飞回海南,到报社把提成领了,再跑到珠江三角洲拉,一次都能提好几万块钱。在招待所的时候,我俩住一个房间,很能聊得来,我帮他修改了几篇报告文学,他负责我和妻子每天的吃饭费用。
四五个月以后,我还在海南岛流浪。有次在街道上碰到他,他立即拉我到饭馆,要了四个菜一个汤外加两瓶啤酒,吃喝中间知道我的困境,就让我带着发表的作品、获奖证书,跟着他一块到珠江三角洲拉广告。他说:“珠江三角洲很多企业都愿意在报纸上宣传自己,也愿意给报社赞助,就是怕记者的水平不高,把他们写不好。你把那么多的获奖证书,把发表的作品朝他们面前一摆,非把他们震住不可,绝对能多拉好多版面。”
我没有同意,像他那样跑到珠江三角洲,到处拉广告,当时是把钱挣了,以后怎么办?我还是想在海南找个正经单位,做点正经事情,以后也混个前途。就是在海南拉广告、跑工作、写剧本,晚上还可以看书写小说。坐着飞机到处跑,怎么看书写作?
龚记者等把两瓶啤酒喝完,又对我说:“原来咱们一块住招待所的时候,我看到你从内地带来了几部还没有发表的中篇小说,不知道现在怎么处理了?”
我说:“上岛这些日子,天天为生计奔波,没有固定的通讯地址,就没有把小说投出来。”
龚记者说:“你转让给我一部,我付给你高价钱,绝对比杂志社给你的稿酬高好多倍。”
我以为龚记者除了给报纸拉版面,还兼顾给某个文学期刊组稿,就说:“你需要就拿去,杂志社规定多少稿酬就给多少,咱也不是啥名家。”
龚记者说:“你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不是给杂志社组稿。我的意思是你把小说卖给我,我用自己的名字发表。这部小说以后就是我创作的,就是说你把小说的署名权卖给我了。”
我惊诧地看着他,世上还有做这种买卖的?一部小说,作家极思殚虑,呕心沥血,构思多长时间,丝毫不亚于妇女十月怀胎。任何一个作家作品看成自己的孩子,世上哪有卖孩子的事情?
龚记者又要了一瓶啤酒,给我倒了一杯,继续劝说我:“只要能生活下去,就能继续写下去。像现在连肚子都混不饱,怎么写作。人常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苦笑了一下,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就像女人一样,把生的孩子卖了,还能再生一个,但她绝对再生不出一模一样的孩子。一个女人一生的生育量是有限的,也是有周期的,绝对不可能像鸡下蛋那样,今天生一个,明天再生一个。作家的生活积累、文化积累、情感积累、体力积累也是有限的,一生的创作量也是有限的,创作作品也是有周期的。作家创作作品,无非是贪图两个方面的收益,一是获得荣誉,得到精神上的享受;二是获得稿酬,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在中国,更多的作家把精神享受摆在第一位,在稿酬极为低微的情况下,坚持文学创作。
我又不能不认真思考他的话,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肯出6000块钱买我一部中篇。有了这6000块钱,我马上就可以结束在海南的困境,租间房子,和老婆住在一起,晚上起码有个固定的写作地方。龚记者说得确实有道理,自己活着就能继续写作,不在乎一两部中篇小说。现在是在海南的创业阶段,这时候的钱是未来发展的基础,就像万丈高楼的地基,没有地基永远不会有高楼。龚记者说得也有道理,在商品社会里,什么都可以买卖?尊严是什么,不乞求别人就有尊严,有求于人的时候就没有尊严。就像今天去应聘,老总坐在大班桌后边,自己毕恭毕敬地站着,怎么不敢给人家讲尊严。尊严是个屁,尊严只有在你有吃有喝不求人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头上戴的虚无飘渺的光环,这光环谁都看不到,只有自己能感觉到。有朝一日,把事业干成了,谁会在意自己是靠出卖小说署名权发展起来的,甚至会成为一个美妙的故事记载下来。想到这里,我鼓足勇气说了一个字:“行!”。
第二天,我提着从大陆带来的密码箱,里面装了5部还没有发表的中篇小说手稿。只用了两个小时,龚记者就选中了其中一部5万字的中篇小说。
“杜老师,咱们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生意有生意上的规矩。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先签个协议,免得以后说不清楚。”龚记者拿出打印好的协议书。
我接过协议,草草看了一遍,无非是双方一旦签署了协议,我不再拥有本小说的著作权,日后不得反悔之类的条文。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不会反悔的,协议就不要签啦。”
龚记者从提包里取出6000块钱放到我面前,说:“签了协议对双方都有好处,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咱们还是按规矩来。”
我还是不想签。龚记者把钢笔帽子拔开送到我手边,直直地看着我。我只好接过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我觉得自己像个处女被嫖客奸了,这个嫖客就是龚记者。如果仅仅把我奸了也就奸了,事情过后还要和自己的裸体合影留念,再把留有自己处女红的毛巾拿去做纪念。又仔细一想,觉得奸自己的不是龚记者,是他手里的6000元人民币,自己是被人民币强奸了。
龚记者又拿过一张纸条,说:“这是收据,也请你签个字。”
我在收据上草草签了自己的名字。龚记者拿起那沓子人民币,在手里拍了几下,很炫耀很得意地说:“你点一下。”
我接过钱,说了声:“我信得过你。”把钱装进密码箱,提起来就走,一分钟都没有停留。
这6000块钱确实是雪里送炭,帮助我和妻子渡过了在海南最困苦的日子。以后,在海南的这些年里,当人们谈到妓女的时候,常常出现鄙视的语言和表情。这个时候,我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在商品社会,谁不是在出卖自己?官员出卖自己的尊严和品节,求得仕途上的升迁;商人出卖自己的良心和脸面,以图获得最大的利润;农民工出卖自己的体力和健康,挣得一日三餐的费用。妓女出卖自己的肉体的自尊,换来几张沾满血泪和阴精的人民币,养活自己和孩子。自己做为一个作家,连作品都可以出卖,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总觉得自己脑门上写有“我被嫖客奸过”的字样,胸腔就盈满羞耻和无奈。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付出10倍的价钱,把当初我出卖的那部作品赎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半年以后,那部中篇小说在中国一家很有名气的刊物上发表了,当然署的是龚记者的名字。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香港的一位女影星,靠拍三级片发家。当她功成名就的时候,很后悔当初走的道路,就用高价回收她当年拍的三级片,能回收回去吗?就是能把物质上的三级片回收了,能把铭刻在观众大脑里对你的印象删除吗?
我在海南流浪的时候,很多好心朋友劝说我,你不适合海南,还是回内地吧,我们担心你被海南毁啦!正像刘元举说的:“杜光辉不该中断正在兴旺的写作,海南的氛围对杜光辉是格格不如的。”但是,我一直都不相信,别人都能在海南混下去,有的人还混得很不错。我又不比别人少点什么,凭什么要从海南溃退回去?于是,我就对这些劝说的朋友说:“毬!大不了卖掉一个肾,交给老婆孩子,让老婆把孩子养大,我就不信在海南混不下去!”

我没有卖掉一个肾,却活下来了。于是,这段苦难之水浇出了长篇小说《闯海南》,中篇小说《商道》《白椰子》《公司》《连续报道的背后》《想当老板的女人》《都市里的另类人生》,短篇小说《夜半歌声》《哦.我的可可西里》等几百万字的作品。

过了知天命之年,我常常思考自己的人生,尤其思考客居海南这些年的人生,泛生出一些感慨。在《感谢苦难》中,我写道:苦难杀人,世间多少人的肉体与灵魂被苦难的磨石碾成齑粉,多少人的气节被苦难打磨成灿灿项圈和戒指任人曲直地装饰。苦难成人,可将人的骨头燃烧淬火,迸射出金属的鸣响,在苦难之树上结出成就的果子。有的人生,幸福多于苦难,或者只有幸福没有苦难,这是上苍的偏爱。也有的人生,苦难多于幸福,或者只有苦难没有幸福,是上苍的惩罚。唯有用苦难将骨头燃烧淬火的人,认为苦难是上苍对他的钟爱。

我一生追求幸福,幸福总是远离。逃避苦难,苦难却时时纠缠。尽管没能用苦难将骨头燃烧淬火,却也没有变成灿灿项圈和戒指任人曲直,苦难之树稀疏地挂了几个果子,干瘪瘦小不成形状,却聊以自慰。

回忆在海南挣扎过的25个春秋,苦难重重,可以用爬行挣扎来形容,但不后悔。因为,我自认为海南的苦难将我的骨头进行了燃烧淬火,这是上苍对我的钟爱,海南对我的钟爱。如果没有海南,我的创作必然缺失相当量的作品,我的承受力肯定达不到现在这个境地。


杜光辉

杜光辉,文学创作一级,现在中文系任教,担任琼州学院当代文学创作研究所长。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1983年发表处女作。迄今累计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50余万字。
来源:作家出版社  黄堡书院 网络综合(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友情提示:凡黄堡书院公众号原创文章,转发者请注明来源,违者视为侵权。


往期文章阅读:
鲁迅先生逝世84周年,赏先生手稿,追思怀念!
她死了,享年102岁——谨以此文“送别”李叔同的女儿春山油子
作家和谷为母校西北大学西安电影学院赠送14卷本《和谷文集》
成年人的脆弱,从突然读懂鲁迅开始
西北大学贾平凹文学馆开馆了!
阎纲/米寿的恐惧
美丽乡村影像表达与国际传播论坛
纪念习仲勋同志诞辰107周年
陕西省青年电影制片厂成立啦!
观菊/贾平凹
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揭晓
山东省聊城市文联主席赵昌军一行到访黄堡书院
拜访和谷老师/侯耀宁
延安老作家曹谷溪的中国梦
金锁关/朱鸿
柳公权《玄秘塔碑》微电影
中秋国庆节 | 铜川黑池原吴西琴老人:剪纸作品
《金秋》封面人物/金秋娇子:和谷
范墩子:对小说有一种纯粹的爱
文学群星榜|诗性和谷
《南凹槐花诗会》入围美丽乡村国际影像节
瓷城散记/和谷
贾平凹:陈炉
陈炉北沟发现百年同官二高石碑
和谷《铁市长》首发文友会在西安永宁门上宴举行
玉米金黄/和谷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你右下角点一个小编工资涨五毛…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黄堡书院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