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是盛产小麦的一块富腴之地。夏日的麦浪,连绵起伏,层层叠彩,波及泾渭流域的平野、高原与山地,简直要把星星点点的村落小城以至于大都市,都要淹没了似的。
麦收时节,这里的景色确实是很好的。由于地域辽阔,气温有所差别,各处麦田的色调在同一时间里便骤然迥异。以古城西安为界,所谓东府的撞关、耀州各县份,临近芒种时令就搭镰收割了;唤之为西府的凤翔、周至一带,则要迟上个三天五天;而咸阳原以北的径河沿岸,夏至之后才可以品到收获的味道。
一到芒种前后,北原上的庄稼人便得到了消息,说原下的渭河边上,麦子已经黄亮亮的了。他们走到自己的地里,明知麦子还没有黄的意思,却总抑制不住地掐一粒麦颗看看,自然是一包乳白的浆液。麦收前的准备工作已经便当,镰刀、草帽、扫帚、木锨都买回了,待麦罢回茬秋的地头,也已把牛圈里的肥在那里堆得高高。与其焦急地等待,不如寻个活路干好。也有经济上不宽展的人家,想用苦力换几个零花钱,好打发夏收的费用,再说也能先尝尝新麦的味道,混个肚儿圆。这便在村上串起十人八人的一伙割麦把式,后腰里别上镰拐子,顶上草帽,叼着旱烟袋,从北原上一溜带串地下来了。三村五乡,各自成帮,百十里地带的庄稼人,居然无组织地形成数以千计的浩荡大军,或聚于车站、驿店,或流落村头、田埂,而后撒入广茫的金色的麦海。
这“赶场”,其含义与南方水乡所谓“赶场”的内容完全不同。人家指的是到农副贸易市场或骡马交流大会。而这“赶场的”,有人也直唤为“麦客子”。赶场人,是踩着金风走的。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地域,由东而西,自阳而阴,始终赶得开镰的日子。在渭河平野里,他们的身后是刚刚割过的麦茬地,或是已经连夜翻过的泥土。脚下,则是割倒的金浪,一捆捆一堆堆的麦秸,组成新的迭浪的形状。抬眼望去,愈远愈呈现绿的颜色,镰刃下,却永远是成熟了的金黄。如同放蜂人的赶花一样,赶场人在赶着收获的蜜意。所谓“场”,也许是麦场或者晒场的意思,也许泛指这种收获的热火场景。身后的麦子上场了,以至碾打了,入囤了,晒场上堆起了伞状的麦草秸。而前面的晒场则刚刚收过油菜,或刚刚收拾好,象伸出的一只只手掌,迎接着收获的喜悦。赶场人,又如同牧人,手中挥动的鞭儿,则是一弯新月似的银镰。这些麦客子每来到一个村口,便有人请去家里,先吃几老碗凉调面再说割麦的事。价钱通常是不用议的,俗话说“行情在市上”。主人领他们认了地,割倒后按亩数付酬。不过,由于经济状况和麦子长势的变化,每亩地从去年二元钱上涨到今年的三元伍角了。据说,西府在连阴雨后天一暴晴,麦子会在几天内熟焦,报酬还有猛增到四元以上的趋势。龙口夺食,赶场人并无于危难中施行敲诈的意思,雨天的耽搁也使他们失去了许多。再说,也是你我相帮。两厢情愿。
凡闯入赶场行列的,无一不能受苦或缺乏收割技能,没本事蹬打两下子,是不敢轻易上场的。有年轻汉子,五大三粗,因初次临阵,毛手毛脚,而不得要领,搞得疲困不堪,每天还割不到一亩地的。有六旬老儿,佝偻而瘦小,因久经沙场,竟威风凛然,挥舞自如,一天近三亩麦也割得到的。也有姑娘媳妇子充当麦客子的,大都有镰拐上的硬功夫,通常不亚于男子汉,但这种女人在赶场人中毕竟不多见到。主人将饭送到田头,将水送到麦行子里,赶场人除过吃饭、喝水、磨镰刃之外,是不肯歇息的。太阳,从他们黧黑的脊梁上慢慢地走过,镀了一层似乎可以听出响声的铜色。天黑,赶场人大多是不给主人添麻烦的。五黄六月,谁的日子不象正午灼热的日头般撩拨人呢?他们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嗵”地跌倒在麦行子里,即刻会有呼噜噜的鼾声响起。土地,是白天的劳作场,同样是夜间的归宿,可谓世界上最富豪的床榻。仰天摆一个人字或大字,呼吸里有土地的脉搏的跳动。晨时,则有沾满麦香和汗腥味的露珠嵌满周身。年长者,有随身携带的黑棉褂或狗皮褥子御寒,年少人有件夹袄,则可以了。落雨呢?他们或在晒场上的麦草棚里寄宿,或挤在饲养室的热炕上,去做一个舒酣而温馨的好梦。赶场人与主人之间的相互给予,会使他们处得很好。通常有一回生、二回熟的交往,一年见一次面,几年不断线的。主人尽可能招呼好赶场人的吃喝,把报酬让宽一些,珍重那挥镰于烈日下的汗水。赶场人,也不会亏待主人。麦子割干净些,捆整齐些,连麦茬也割得低低的,而少一些损失。庄稼人,不管走到哪里,总懂得土地的厚爱。当然,也不乏相互间纠纷,为了地亩的数字都想占点便宜,而半夜三更地争斗不息。赶场人,出门人也。出门人,难矣!他们不带锅灶,走哪儿得吃到哪儿,给谁家割麦谁家管饭,这已成常理。就这,竟有主人嫌报酬高而不愿管饭者,实是怪事一桩。遇上野气而调皮的汉子,则会说:“不管饭可以,你有钱的话,每顿付一千元,我到邻家买饭吃去。”吝啬而不明大理的主人,会哑然语塞。赶场的热闹时候,大概能延续半月之久,泾渭平原上的数百里麦子便上场了。土地经过短暂的歇息,又有种子在怀抱里萌动。收获,在晒场上闪光,在庄稼人的牙齿间咯吧作响,在囤里汇聚,在高把老碗里飘着香。而赶场的麦客子,则熔炼了个铜色的骨架和黑不溜秋的面容。他们搭上北去的汽车,或三五成群地徒步走着回家去。他们议论着这些日子的劳作,议论着收成和平原地带的新鲜事,满载着收获的欣慰。不时地,那一双双粗糙的茧手在揣摸着怀里的百把元票子,想到了离别十天半月的妻子儿女和父老弟兄的笑意。过夏至了,秦川北部的原野山乡,也开始收割了。充当麦客子的庄稼人,如今已稍作歇息后挥镰在自个儿的麦子地里了。也有下原里的人,场里收拾完毕,上北原充当赶场人的,客主关系又换了位置。在地域较小的地方,麦熟的日子差上三天两天,这“赶场”,只能是相互帮忙,进行在亲戚友人之间。远路上的,有陇东人下关中赶场者,这二年也似乎不多见了。据赶场人夸口,如果以赶场为职业,腰里别一弯银月,按庄稼的收割时节,一年到头闲不下的。不停地去追赶成熟的日子,近可以赶到北至陕北,南至汉水,远可以赶到新疆,或者海南岛,赶到天的尽头去。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协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市长张铁民》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舞剧《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译为英文、法文。友情提示:凡黄堡书院公众号原创文章,转发者请注明来源,违者视为侵权。【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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