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意义吗？这个意义是什么？

人是唯一能追问自身存在之意义的动物。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人的悲壮之处。

“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把自己当作尺度去衡量万物，寻求万物的意义。可是，当他寻找自身的意义时，用什么作尺度呢？仍然用人吗?尺度与对象同一，无法衡量。用人之外的事物吗?人又岂肯屈从他物，这本身就贬低了人的存在的意义。意义的寻求使人陷入二律背反。

也许，意义永远是不确定的。寻求生命的意义，所贵者不在意义本身，而在寻求，意义就寓于寻求的过程之中。我们读英雄探宝的故事，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最后找到的宝物，而是探宝途中惊心动魄的历险情境。寻求意义就是一次精神探宝。

人生本无意义，但追求人生意义的这个过程有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创造了宗教、哲学、艺术等等。

——周国平

问：对普适大众而言，最好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周国平：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安居乐业。安居，就是有和睦的家庭。乐业，就是有称心的职业。早上高高兴兴去上班，因为知道等着自己的是八小时愉快胜任的工作，也许有困难和挑战，然而是自己乐意应对的。傍晚欢欢喜喜回家，因为知道等着自己的是合家的欢聚，餐桌上的欢声笑语，也许有小小的争吵，然而是自己愿意谅解的。这的确很平凡，但这平凡的幸福却是人生最珍贵的幸福。其实，不必是普适大众，即使是精英，最好的人生也不能缺少这平凡的幸福，否则就不能称作最好。

问：周老师，我们常说的“活在当下”，从哲学角度怎么理解？请教授哲学角度“活在当下”的实践方式及其意义。谢谢！

周国平：分秒必争，时间就是金钱；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随波逐流，纠缠于眼前的凡人琐事，热衷于网上的八卦星闻……这些好像都是活在“当下”。但是，这个“当下”只是时间的碎片，活在这个“当下”的也只是“自我”的假象。真正的活在当下，恰恰应该是要摆脱功利和欲望的支配，琐事和信息的干扰，回归生命的单纯，获得内在的宁静。这样，每一个当下都是生命本真状态的显现，都能让你体验到永恒，而“自我”也因为与存在的整体连通而有了实质，因此感到充实。

问：周老师我也在为活着寻找一个意义，除了责任没有其他理由。活的没有激情，该怎样为这样的情绪寻找一个出口呢?

周国平：我一直认为，一个人最根本的责任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你，你只有一次人生，你理应在这唯一的一次人生中实现你的自我的价值，否则决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你说你在为活着找一个意义，你不认为实现你的自我的价值也是意义吗？不爱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活得有激情的。我推测，你可能承受了太多太重的对他人的责任，被这些责任所困，因此没有精力体会和反思对你自己人生的责任了。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对自己好一些，想一想你有什么长期被压抑了的愿望，不顾一切地去实现那个愿望，那也许就是一个出口。

问：周老师好，真的有灵魂吗？一个人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周国平：在基督教看来，肉体会死，灵魂不会死，它的来源和归宿是上帝。我不知道这个意义上的灵魂是否真的存在。我的文章常常用灵魂这个词，含义有所不同。人是有精神追求的，人身上应该有一个发动这种精神追求的核心，我用灵魂一词表示这个核心。换一种说法，自古以来，人类是有一个精神生活传统的，我用灵魂一词表示这个传统在个人身上的存在。虽然我不能肯定人有不死的灵魂，但是，在我看来，一个人能够用自己的精神追求延续人类精神生活的传统，这就是他的存在的最大价值。

问：周老师，您相信生命的轮回吗？生命究竟的意义是什么……

周国平：据说有的人有前世记忆，但这样的亊若不是亲身经历，就只能将信将疑。我曽向一位高僧讨教轮回，请他举出证据。他说，有三个问题，一是人的天赋的差异，二是人的命运的不同，三是人与人之间有无缘分和缘分的深浅，如果生命是轮回，就都很容易解释通了。我觉得有道理，不过，这样说实际上是把轮回当作一个假设，而不是一个亊实。当然，生命是神秘的，一切皆有可能，包括轮回。佛教的终极目的是断轮回，从生命的轮回中彻底解脱出来。根据我的理解，这就是否认生命有究竟的意义。

问：追求意义的人在追求什么?

周国平：从字面看，追求意义的人不就是在追求意义吗，你好像是明知故问。不过，明知还要故问，一定有你的道理。我猜你实际上问的是，这些人追求的所谓意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很难回答，因为不同人心目中的意义很不一样，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他们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但有一点可能是共同的，就是他们不想没有意义地生活。这有两种情况。一是不想像动物那样仅仅是活着，然后就死掉，这可以说是在追求高于动物性生存的价值。二是不想按照社会上多数人遵循的模式活，这可以说是在追求自我的价值。你不认为人应该有这两种追求吗？

问：我一直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是什么？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有时候觉得明白，但有时候又会跳出这些问题。您觉得呢？

周国平：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困惑起来。用大自然的眼光看，生命无非是生老病死的过程，没有意义也没有目标，意义和目标是人自己设定的。这分两个层面。一是终极意义和目标，宗教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如果不信宗教，就会始终有困惑。二是世俗层面的意义和目标，就是价值观，我们至少可以做到在这个方面尽量明白。

问：周老师，您相信灵魂吗？如果真有灵魂，您愿意与哪位大师灵魂来一次隔空交流？

周国平：我的文章里也常用灵魂这个词，意思是指，人类有一个精神追求的传统，这个传统在个人身上的存在，我称之为灵魂。要问这种追求的根源是什么，有一种观点认为，宇宙有一个精神本质，基督教称作上帝，是灵魂的来源和归宿，它是不死的。对于这个意义上的灵魂，我第一存疑，因为我没有亲身体验，第二宁信其有，按照它存在来规划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有这个意义上的灵魂，我最愿意交流的是庄子、苏东坡、歌德、托尔斯泰。

插画：Alex Ma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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