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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遭多次退稿后自杀,母亲携稿奔波为儿正名

深焦艺文志 深焦艺文志 2023-06-13

《荒诞联盟》

美国版堂吉诃德,冲向街边热狗车




抢劫卖热狗的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其动机不是出于对钱财的渴望,而是能够侮辱卖主。——约翰·肯尼迪·图尔,《荒诞联盟》

 

当愚人说生活真的只有苦难和劳作,我们眼皮都不眨就相信她说得对。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然而,愚人建议,为了过得幸福,我们应该无视生活的恐怖——无视她说的真话。——詹姆斯·伍德,《喜剧与不负责任的自我》


作者:暗蓝

杂学家,译者,书评人



《荒诞联盟》这部小说的原名是A Confederacy of Dunces,其指向非常明显——“当一个真正的天才出现在世界上,你可以通过下面这个特征辨认出来,那就是笨蛋们都联合起来针对他(the dunces are all in confederacy against him)。”这句来自《格列佛游记》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名言,被小说用作题记,而其中的“天才”自然是主人公伊格内修斯。他不得不与全世界的笨蛋为敌——约等于全世界。中文版改“笨蛋”为“荒诞”,意思大差不差,却多了一层化个体为状况的悲观意味:看来想要把笨蛋逐个击破,在这荒诞的世界上,显然是不大可能了。


然而真正翻开这部《荒诞联盟》,我们却会发现,在这个故事的世界里,就连伊格内修斯本人也是可疑的。或者说,我们并不太能看得出他身上有什么“天才”的一面,他自己反倒是最像笨蛋的那一个。一出场他便和警察产生了纠纷,警察见他形迹可疑,手里的袋子还露出一截疑似武器的东西——实际上是不常见的古琴琴弦——于是便上前盘问,不料伊格内修斯却非常激动——激动地向母亲求助:


“这事儿明显应该找人权联合会,”伊格内修斯说道,一只手按了按妈妈垂着的肩膀……

“他多大了?”警察问雷利夫人。

“我三十岁了。”伊格内修斯屈尊回答道。

“你有工作吗?”

“伊格内修斯在家帮我的忙。”雷利夫人回答说,她最初的勇气消退了些许……

“我擦擦灰尘什么的。”伊格内修斯告诉警察,“除此之外,我眼下正在写一封很长的控诉书批评我们这个时代。有时候我的脑子从文学创作中抽离出来,我就会做做奶酪浓汤。”

“伊格内修斯做的奶酪浓汤非常美味。”雷利夫人赶紧作证。


于是我们了解到,这位天才,其实只是一个三十岁仍和老母亲住在一起的“高等游民”,身居陋室却操心整个时代。虽然接下来我们得知这位警察盯上伊格内修斯也只是迫于“业绩压力”,但相比于社会“正常”的法则,伊格内修斯本人才是更“笨蛋”的那一个——他何必跟辛苦的“城市卫士”较真?



《荒诞联盟》英文版


这部小说的情节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种模式——伊格内修斯胡作非为,尽管他所反抗的对象只是故作“正常”:


比如伊格内修斯被迫出门求职,成为一名“战斗的上班男孩”,在腐朽的现代工厂里带领工人闹革命,还以老板的名义写信给客户痛骂对方,实在“中二”至极——尽管老板自己也过着荒唐的生活,他不允许一位八十多岁的会计退休,只因为妻子认为因为年纪大就让人离职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


比如伊格内修斯被工厂开除(在所难免!)之后到热狗铺买热狗,结果被老板一眼相中,非要雇他推车出去卖热狗,伊格内修斯每天载货出门,空车回归,只不过钱是没有的,因为热狗大部分都被他吃下了肚,在街头吃热狗的空闲他还拉拢少数人群,打算搞一个政党——然而热狗铺的老板倒也并不在意,他只是关心自己的“天堂卖家公司”有没有户外销售人员,在他看来这是他经营企业的必由之路:必须让热狗车和他风格独特的员工制服出现在街头;


再比如伊格内修斯和他的女朋友玛娜·明科夫,两人在大学相识,是一对让所有教授头痛的“叛逆情侣”,然而相处期间,玛娜走的是“正常叛逆”的道路,热心各种社会活动,经常做出惊人之举(“她被猎犬追过,被赶牛棒打过,被警犬咬过,还被猎枪子弹击中过,不过她享受着每一刻,还骄傲地向我展示大腿上的狗牙印——我得补充,是带有性挑逗意味的展示”),结果因此有了人气,开始举办自己的讲座——“而我呢,年龄比她大,又比她有见识,对这些唯恐避之不及。”于是两人分道扬镳,时常通信只是为了“互喷”。


《荒诞联盟》戏剧剧照


一切取决于参照,而《荒诞联盟》的奇妙之处正在于它拥有两套参照系:读者自己的“世俗常识”,以及伊格内修斯愤世嫉俗的眼光。二者交错之处,首先是作品喜剧性的彰显,这实际上是自堂吉诃德以来讽刺小说的传统——所有人都看到堂吉诃德冲向的是风车,只有他当真在准备一场与巨人的对决;然而更深层次的,仍是自堂吉诃德以来的悲怆——难道人们习以为常的怪诞风车,真的不会终结旧时代愚昧的安宁吗?


我们甚至可以说,约翰·肯尼迪·图尔——《荒诞联盟》的作者,似乎经历了比“勒班陀独臂人”塞万提斯更深刻的幻灭,因而伊格内修斯其实全然是查尔斯·泰勒在《世俗时代》中描述的现代人——“做减法的人”,从不肯定任何外在价值,更不可能发起任何以捍卫之名的神圣战争。他的敌人比风车还要虚无,他冲向热狗车只是为了填饱肚皮——嬉笑怒骂只是为了排解自己的不安,乃至于运用一些小伎俩进行反抗也只是图自己舒坦。道德高地上的我们完全有资格指责他的虚伪。可是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对压迫他的“正常”说“不”,又实在是唯一的真诚。


《世俗时代》 


图尔同样经历过战争。1961年越战爆发,他应召入伍。这位未来的作家没有对这段经历留下任何记录,我们只能通过旁人得知,据说他服役期间性情孤僻,几乎不与人交流,于是得以早早退伍。1963年他开始撰写这部《荒诞联盟》,一年后完稿。他将手稿寄给了与发掘沃尔夫的珀金斯齐名的另一位天才编辑罗伯特·戈特利布。戈特利布的“代表作”是出版了约瑟夫·海勒的经典作品《第二十二条军规》,于是自然对图尔的喜剧天赋大加赞赏(“你的作品经常能使人发笑,这一点比任何人都出色”)。然而经过了漫长的斟酌,戈特利布最终在1966年决定拒绝这部小说,因为他认为除了精彩的幽默,这部作品“即使配上更好的情节,也还是没能提供任何真正的观点——这一点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很难讲戈特利布“有眼无珠”,因为《荒诞联盟》的确什么都没写——除了消解一切现存的企图。


接下来的事情颇为戏剧化。在遭到退稿之后,图尔前往纽约,想找戈特利布当面“申辩”——伊格内修斯应该也会这样做——然而始终没能见到编辑本人(另一种说法是戈特利布曾想邀请图尔面谈,但图尔先后两次爽约——仍像是伊格内修斯会干的事)。图尔陷入绝望,于1969年和母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几个月后在汽车中利用尾气自杀,年仅三十一岁。


然而这还不是图尔的故事的结局。失去儿子之后,图尔的母亲开始带着这部大作四处奔走,终于让它在1976年得到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沃克·珀西的赏识。小说于1980年出版,在一众大佬的背书下成为“现代经典”。图尔也由此成为“著名作家”,而他笔下的伊格内修斯不仅得以跻身文学殿堂,甚至还被人铸成铜像,立在新奥尔良运河街800号——那里正是他初次登场,发表关于时代状况和奶酪浓汤演说的地方。


约翰·肯尼迪·图尔


一个惨淡的人生故事,终于有了一个几乎标配的天才故事结局——生前无名,死后成圣。然而若是从伊格内修斯的眼光看过去,又会是如何呢?或许我们更应该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在小说的最后,伊格内修斯也是从母亲身边逃走的:


如今,命运女神已经将他从一个恶性循环中解救出来,然后她将把他带到哪儿去呢?这个新的循环一定不同于之前所有的经历。


这大概曾是他对自己的祝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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