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的新冠隔离日记(二):性觉醒,以及对麦当娜的愤怒
译者 Harper Die
校对 陀螺
编辑 车小爷
阿莫多瓦新冠疫情隔离日记:
沃伦·比蒂、麦当娜和我
原文刊登于西班牙媒体eldiario.es,2020年4月1日
本文配图来自网络
星期一晚上,随着目前隔离举措加强的新规定宣布,我感觉开始有了幽闭恐惧症的早期症状。尽管这些症状出现得已经算晚了,我曾长时间患有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惧症,我知道它们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病状,但我的机体就是如此的矛盾,这也是它的特征之一,并且一直如此。
那天晚上我就知道,第二天我会计划出门,我感觉自己像是打算犯罪的人,并且是那种恶意犯罪。就像一个将要沉迷于禁忌欢愉的人,你根本无法避免。我知道我写得像廉价的文学作品,并且确实是这样,而这一切正是由于居家隔离的影响。
我做了最简单的计划,我准备去买食物,一次真正的购物,一些真正所需的东西,因为我孤身一人。
因此,星期二一大早,我便穿好衣服出门,感觉我就像在做什么特别优雅的事:打扮!我已经有17天没有打扮自己了,打扮这件事于我而言是亲密而又特别的。
▲ 阿莫多瓦
我回想起了几次着装打扮的时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时刻,这些时刻根植在我心中,而我现在才意识到。
例如,我记得在1980年,我打扮好,走在洛佩·德·鲁埃达大街上,准备去佩纳尔弗大街的佩纳尔弗剧院参加《烈女传》的首映礼。尽管对我来说这算是一部重新发行的电影了,因为它已经在洛杉矶的柯达剧院首映过了。
▲ 《烈女传》剧照
但这是我第一次与公众坐在一起观看我的电影,第一次在真正的商业电影院、坐满了观众,观众们观看着由我和我的朋友们拍摄了一年半才完成的影像。那些没有离开放映厅的观众,充满了欢声笑语。我记得我穿上了那件我在伦敦的Portobello为自己买的红色缎面夹克。
你并不会把打扮作为计划的一部分,或者你至少不会记住。我记得在《烈女传》首映的两年后,仍然在莫维达中部,我仔细挑选了一套灰色的毛式风格领子的西装,穿着它去马拉萨尼亚的一家酒吧,这套装束,我曾注意到一个男孩也穿过。我从来没有穿过毛式风格领子的衣服,我的很多衣服都是珀金斯领子,好掩盖我的双下巴。
我记得那套有毛式风格领子的西装,是因为那个男孩在我的生命中逗留了两三年之久。于是我记住了它。
▲ 《烈女传》中的阿莫多瓦
我也记得裁缝安东尼奥·阿尔瓦拉多(Antonio Alvarado)制作的紫色山东绸燕尾服和镶钉的踝靴,就像现在的Loboutin靴子一样,1989年我生命中第一次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就穿着它。我们没有得奖(译者注:指《崩溃边缘的女人》在外语片奖上输给《征服者佩尔》),我亲爱的卡门·毛拉心碎不堪,但我仍记得那趟奇妙的洛杉矶之行。
典礼前四、五天,我们在简·方达的家中吃晚饭,简·方达对翻拍《崩溃边缘的女人》非常着迷。她邀请了很少的人,安杰丽卡·休斯顿、杰克·尼科尔森,她的伴侣(译者注:应指汤姆·海登)告诉比维安·费尔南德斯,他在当天下午的湖人队比赛中见过她。
▲ 《崩溃边缘的女人》剧照
雪儿,化了妆就和没化妆过一样,很可爱,比我想象的她还要可爱,当然也更矮一些。
还有摩根·费尔切尔德。太棒了!(我以为下一位客人会是像苏珊·桑塔格之类的人)我感到非常惊讶,是好的那种惊讶,因为我以为摩根·费尔切尔德可能会跟比这里其他人略差一点的圈子玩(尽管她当时已经出演了《火烈鸟之路》和《鹰冠庄园》,令她名声大噪)。简·方达一定意识到了我的惊讶,因为后来她告诉我,她曾和摩根·费尔切尔德一起参加示威游行,而摩根·费尔切尔德还是女权主义者,甚至比方达自己更热衷。
▲ 游行中的摩根·费尔切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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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整晚都在与像杰克·尼科尔森这样的重要客人陪伴中度过,如梦似幻。我们和他们拍了很多合影,还与墙上挂的照片合影,那些照片的拍摄者正是简的父亲亨利·方达。
颁奖典礼第二天一早,一个女性的声音拨通了我酒店房间的电话。她对我说,就像她并未意识自己声音的影响力,但她的声音彻底影响了我,“你好,我是麦当娜,我正在拍摄《至尊神探》,我非常想带你逛逛片场,今天我没有拍摄工作,我可以把这一天都献给你。”
▲ 麦当娜
这可能是一个假的麦当娜,或者是一个心理变态,会像在詹姆斯·艾罗瑞小说中描绘得非常形象的地方把我碎尸(如果你读过《黑色大丽花》,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的母亲被碎尸荒野)。
你也可以看那部由我挚爱的布莱恩·德·帕尔玛根据这本书改编拍摄的,斯嘉丽·约翰逊和希拉里·斯万克主演的电影。但事实是那部电影拍摄得并不理想。
▲ 《黑色大丽花》
对于居家隔离的观影计划来说,这倒也算还不错,但是排在这部之前,我会推荐来自德·帕尔玛的许多其它作品:《姐妹情仇》《魅影天堂》《情枭的黎明》《粉红色杀人夜》......《粉红色杀人夜》里面的梅兰尼·格里菲斯正处于职业生涯巅峰,身形如同芦苇一样纤细,以及帕西诺主演的《疤面煞星》。从《黑色大丽花》开始看,再把所有我提及的电影都看了吧,你会感谢我的。
▲ 《粉红色杀人夜》中的梅兰尼·格里菲斯
所有的这些都如同珍宝,观赏性极强、趣味横生,最后我将为你提供推荐片单。回到麦当娜的电话,也可能是有人在跟我开玩笑,但出于我那自我感觉良好的自尊心,即便没有获得奥斯卡,我膨胀的自尊心让我没有怀疑电话的真实性。麦当娜念给了我他们的片场地址,我到了那里介绍了自己,高兴得像响板一样。
事实就是,从沃伦·比蒂本人到维托里奥·斯托拉罗的整个团队对我都不能再好了。他们待我就好像我是乔治·库克。比蒂强迫我坐在写有他名字的椅子上,那可是导演的位置,给我看他们刚刚正在拍的片段。
▲ 《至尊神探》剧组
我正要向他坦白,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在《天涯何处觅知音》中看到他,便发觉了自己的性取向(并不是《痛苦与荣耀》中的泥瓦匠),可我还是理所应当地克制住了自己。
▲ 《天涯何处觅知音》中的沃伦·比蒂
他们正在拍摄一个几乎认不出来的阿尔·帕西诺在喋喋不休的片段。这个表演,也让他在第二年获得了奥斯卡提名,这部电影则收获了三座小金人。
▲ 《至尊神探》中让人认不出来的阿尔·帕西诺(右)
在麦当娜的陪同下,我参观了整个片场,并遇到了一个我非常敬佩的人,服装设计师米兰拉·坎农诺,当时她已经凭《烈火战车》《巴里·林登》《棉花俱乐部》三次赢得奥斯卡(第二年《至尊神探》也获得了提名)。
我非常推荐在隔离期间观看这三部影片。我最喜欢的是库布里克的《巴里·林登》。米兰拉·坎农诺后来还获得第四座奥斯卡,但我不记得是哪部电影了。
▲ 《巴里·林登》剧照
参观坎农诺在片场的工作坊可能是这次参观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如果我想要在好莱坞工作,这会是唯一原因:他们对细节的痴迷。(译者注:阿莫多瓦此处有些记混淆了,《棉花俱乐部》并未提名奥斯卡,而是获得了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服装设计。坎农诺倒是如其所说,获得了四次奥斯卡,分别是,《巴里·林登》、《烈火战车》、《绝代艳后》、《布达佩斯大饭店》)
漫画人物迪克·崔西(译者注:即《至尊神探》同名男主角)的特征之一就是他的黄帽子。米兰拉·坎农诺痴迷于获得漫画插图中看到的那种黄色。她给我看了200多顶帽子,这些帽子唯一的区别是颜色上的细微变化。我完全认同这种对细节的痴迷。就我而言,拍片时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以其它方式工作(但我确实知道如何用更少的钱工作)。
如果麦当娜给你打电话,并且邀你在没有赢得奥斯卡的第二天出去,那意味着这位“物质女孩”(material girl)对你有极大兴趣。不久之后的次年,我们在她“金发雄心巡演”期间再次相遇。
▲ 聚会上的阿莫多瓦和麦当娜
她在马德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和她一起出去玩,我、拉波拉卡、拉波拉卡的丈夫埃尔波拉科在皇宫酒店举办了盛大的弗拉门戈派对,洛莱斯·莱昂、比维安·费尔南德斯、萝西·德·帕尔马都来了。
但麦当娜已经向我清楚表明,除了我之外,她本人只对一个参与派对的客人感兴趣,那就是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我向她保证安东尼奥会在那里,不过我没有告诉她,如果我不让他带他当时的妻子、超级粉丝安娜·赖查来,他就不会来。
她,也就是麦当娜,决定了我们应该怎么坐(那里有几个圆桌供我的朋友们和他们的舞者坐)。自然,她坐在了主桌,我在她的右边,安东尼奥在她的左边。然后她把安娜·赖查安排在了那个巨大房间的最远的桌子边上。
▲ 麦当娜的聚会
除了和我们两个人说话,还和美妙的拉波拉卡说了很少的话,麦当娜便再没有理会其他任何人。麦当娜的团队中有一个成员拥有一台很棒的摄影机来纪录一切,“为了拥有回忆”,麦当娜对我说。令我惊讶的是,在镜头旁边,还有另一个男孩正在打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电子打板。我很惊讶,但一个好的主人并不会询问太多有的没的。
我不得不为麦当娜翻译一些令她非常感兴趣的,关于安东尼奥的问题。那时,安东尼奥的事业正像火箭一样升起,《捆着我,绑着我》已经在美国发行,影评人和好莱坞(以及麦当娜)都为他陷入疯狂,但在那个1990年的夜晚,他还不认识任何一个英语单词。我告诉你们这些,是因为一年后,我看到一部电影上映了,就是《与麦当娜同床》,并且这部纪录片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纪录我们在皇宫酒店举办的派对,而对安东尼奥的骚扰是里面最重要的情节之一,自然也有麦当娜对安娜·赖查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 《与麦当娜同床》截图
晚餐结束时,安娜大胆地来到我们的餐桌旁,对神圣的金发碧眼女郎麦当娜说:“我看到你喜欢我的丈夫,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他们所有人都喜欢,但我不在乎,因为我非常现代。”
麦当娜对她说:“走开”。(如果你是如此现代,那就请走开)。
所有这些看起来似乎都是轻浮的,更像是帕蒂·迪芙莎(Patty Diphusa)风格的记事(译者注:Patty Diphusa是阿莫多瓦影片的重要构成),而不是我们所处的隔离生活的记事。当记忆被筛选出来的时候却总显得这样荒唐。我不在乎这看起来是否像是秋后算账,是否会变得正好相反(让我去拍摄麦当娜和她的团队,然后把所有素材全部拿来制作一部会在全球发行的电影),如果我没有征求对方同意的话会让我永生无法释怀的。
▲ 多年后阿莫多瓦与麦当娜又在Met Ball重聚
麦当娜像对待乡巴佬一样对待我们,终有一天她不得不承认,她甚至没有获得我们的允许就把我们全都暴露在了那部纪录片之中,还给我配了音,因为我的英语不那么好。
继续说,麦当娜甚至在晚餐时对我说:“问安东尼奥他是不是喜欢打女人?”(我发誓她就是这么问的)。我为安东尼奥翻译。安东尼奥听完一言不发,不知道该说啥,脸上则写满了“我是西班牙绅士,对于女人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对我来说,这是沉默和雄辩的姿态。
但麦当娜仍然不满意。她告诉我,再次问他,他是否喜欢打女人。我为他翻译了这句话,“to hit”和“women”是我在90年代就已经知道的两个词。安东尼奥再次作了同样的回答,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表达了作为一位西班牙绅士愿意为女士们的意愿服务的姿态。
▲ 班德拉斯与阿莫多瓦
我首先来谈这件事,是因为它是真实的,那天晚上其实非常开心,但是她并不是原因之一。也只是这次全世界爆发的疫情,我才想让所有人知道那顿晚餐的真实情况。
今年1月11日,我在洛杉矶同时有两场活动。我不得不几乎在同时,参加两项颁奖典礼,因为他们都授予了《痛苦与荣耀》最佳外语片奖。我穿着黑色的纪梵希西装,里面是同样颜色的珀金斯高领衫。
▲ 《痛苦与荣耀》海报
第一个颁奖礼是由AARP(美国退休人员)协会组织的,该协会为50岁以上的人谋求权利。在西班牙,这种具有向社会施压性质的群体文化是不存在,导致政府不会批准有利于某些群体的措施。
AARP拥有自己举办的高声望奖项,而颁奖典礼是如此的重要,因为其通过电视转播。该奖项被称为“GROWNUPS MOVIES AWARDS”。我不知道该如何翻译它,听起来有点像成人电影奖。他们表彰电影界当年最好的作品,当然,主要是那些并不是给小孩看的或者幼稚的电影。
他们为安妮特·贝宁的整个职业生涯颁发了奖项,《爱尔兰人》获得最佳影片,斯科塞斯获得最佳导演,《朱迪》中的蕾妮·齐薇格、《原钻》中的亚当·桑德勒也都拿到了奖项。
我与亚当·桑德勒坐在一桌,他是如此的优雅,以至于他并没有向我表达,他对安东尼奥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感到有多沮丧,因为这个提名本应该是属于他的,他在《原钻》中的表演是如此出色,或许那个提名也该属于罗伯特·德尼罗,但好莱坞的学院更喜欢安东尼奥一些。
▲ 《原钻》中的亚当·桑德勒
他们还为诺亚·鲍姆巴赫为《婚姻故事》撰写的出色剧本授予了奖项(我和诺亚及他的妻子格蕾塔·葛韦格变得很亲密,每次我去纽约时我们都会见面)。以及《痛苦与荣耀》拿下了最佳外语片。
在颁奖之前,魅力四射的安妮特·贝宁和她83岁、同样魅力四射的丈夫沃伦·比蒂来到了我的餐桌前。
▲ 安妮特·贝宁和沃伦·比蒂旧照
我们互相表示祝贺,安妮特告诉我她想要购买露西亚·柏林《清洁女工手册》的版权,但出版方告诉她,我已经拿下了版权。我们一直在谈论这本书(我也极力推荐在隔离期间阅读这本书,当人们读到露西亚·柏林的故事时,时间似乎会停滞不前)。我告诉她,如果这个角色更年迈一些,她无疑是这个角色最理想的扮演者。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所有的获奖者都超过50岁了。
▲ 露西亚·柏林《清洁女工手册》
我是当晚第一个获奖人,因为组织者知道我稍后还有一个表彰活动,即洛杉矶影评人奖,尽管他们并不是那么正式,在一众人喝得微醺的鸡尾酒会上颁奖。
在我的获奖感言中,我提到了沃伦,我没有告诉他我奇迹般的性取向觉醒。但我确实很高兴,我终于在我的电影中提到了他(还记得出现在《痛苦与荣耀》,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独白中的娜塔莉·伍德和比蒂的影像吗?)
穿着同样的西装,带着同样讨好别人和被别人讨好的欲望去了洲际酒店,在那里,影评人们庆祝了他们的高声望奖项,并给所有人上了一课,最好的颁奖结果应该是什么样的。最佳影片授予《寄生虫》,最佳男主角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最佳国际影片《痛苦与荣耀》。
故事回到现在。经过17天的绝对隔离,我第一次出门。我不想错过自己在隔离时的感觉,但出门的原因是真实的,要从附近的一些杂货店购买食物。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却产生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平和、一种绝对的寂静、一种令人愉快的空虚。
当时我并没有去想死者和被感染者,我在一张尚未公布的马德里照片前产生了一种同样不寻常、直至现在我都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感受。我宁愿不要去想受害者(这完全不正确,我会尽我所能提供帮助)。我们都知道那些可怕的数字,我写这些文字只是为了忘记它,这是向前飞翔的一种方式。如果我在现实之前停下来,我想我会被击垮的。
而我不想要被击垮。
佩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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