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肯尼亚数字借贷行业观察（下）：多方博弈、亟需转型
栏目：深度报道
关键词：数字借贷、现金贷、肯尼亚、东部非洲
在（上）篇和（中）篇中，我们分析了肯尼亚数字借贷（现金贷）的进展、成绩、问题和危机。在本篇中，让我们看看业内各方的博弈，以及产业未来转型的潜力。
谷歌“一刀切”，部分企业“走为上”
“一刀切”政策
现金贷最新的挑战来自于谷歌，谷歌应用商店 GooglePlay近期更新了App Store开发者政策，以遏制这种“掠夺性贷款”。
2019年8月下旬，Google Play宣布，禁止借款期小于等于2个月的个人贷款APP。这一举动预示着许多现金贷APP前途未卜。这项政策预计会极大地影响肯尼亚（乃至整个非洲）的现金贷APP的客户，因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使用安卓手机和Google Play。
这项规定给了APP三十天期限去调整以满足要求。谷歌表示：“我们不允许60之内还款的借贷类APP。”谷歌要求开发个人贷款APP的公司需要在元数据中包含有关贷款产品的数据，以便验证该APP没有收取离谱的利息，而现金贷行业综合年化利率超过100%甚至1000%的很常见。
部分企业“三十六计走为上”
另一家大型现金贷平台Branch有一个灵活的每周还款计划，根据该计划，借款500先令的客户在四周内支付总计76先令的利息。这相当于每月15.2%，年化利率182.4%。从2015年4月上线至2017年年中，Branch已向35万客户发放了150万笔贷款，价值36.3亿肯尼亚先令（约2.5亿人民币）。
2019年9月初，刚筹集到1.1亿美元（D轮）Tala在Twitter上宣布，将不再在坦桑尼亚提供贷款。这预示着可能还会有其他现金贷企业退出东部非洲市场。
行业协会仓促成立
一些Fintech机构试图通过组建行业协会、签署自愿行为准则和组建游说团体来阻止官方监管。民间口径估计，在肯尼亚共有500余家数字借贷机构，其中12家已经于2019年3月发起成立了肯尼亚数字贷款人协会Digital Lenders Associationof Kenya (DLAK)。
协会（DLAK)承诺向客户明确披露贷款条件，并不向首次借款者提供超过40美元的贷款。看上去有些诚意，但行业自律组织不会阻挡现金贷平台背后投资人寻求暴利回报的倾向。自愿性的行业标准并无强制性，一些不良机构完全可以不加入DLAK这种组织，从而继续自行其道。
2019年以来，肯尼亚社会公众给数字借贷行业贴上“高利贷”的标签，这就是为什么MyCredit、Okolea和Tala在内的12家机构要开展行业自律措施。下图显示了这12家机构。
协会成员已签署了一项行业行为准则，以创造行业标杆实践。DLAK主席Robert Masinde表示：“一个充满活力和多样化的数字借贷行业已经在肯尼亚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地位，我们认为现在是时候发出声音，并推广全球最佳标准了。”
客户保护、安全、负责任的贷款和客户服务构成了DLAK行为准则的核心。例如，《准则》承诺简化贷款定价，将关键贷款条款分开，明确区分本金、利息和费用。在数据隐私方面，《准则》强调了在销售过程中向客户全面披露个人数据收集和使用的必要性，这是个人贷款的最棘手问题之一。在《准则》中，他们还规定采集用户数据需要先获得用户的同意才行。
《准则》还触及了数字借贷平台更具争议性的操作—防止客户过度负债和催收。在控制风险方面，《准则》规定成员机构当向首次借款人提供贷款时，金额应小于4000肯尼亚先令（约合人民币275元），以避免新手用户突然大额负债。此外，《准则》还禁止借贷平台对拖欠贷款人进行恐吓、羞辱、乃至骚扰借款人手机联系人的行为。
央行态度强硬但“鞭长莫及”
行长怒怼现金贷
尽管肯尼亚数字借贷行业成立了协会并发布了《准则》，但太晚了，行业引发的社会问题已经“积重难返”并激怒了公众和政府。例如，央行行长Patrick Njoroge就曾多次呼吁清除现金贷机构，他是其中呼声最高的一位。行长并不认可DLAK的行业自律框架，他认为DLAK可能会滥用行业自律机制从而逃避统一监管。
“真正需要自律的是他们的妄自尊大”行长在2019年5月28日的货币政策委员会（MPC）会议上指出：“不能任其自我监管，这有利益冲突的危险。需要以保护民众为最重要的原则开展监管。”
2018年8月，肯尼亚金融服务深化部（FSD）报告显示，肯尼亚共有49家数字信贷提供商，每年都会出现新的平台。现金贷非常容易获取，促使肯尼亚的借款人陷入债务陷阱，FSD和肯尼亚央行（CBK）报告显示，50%的借款人家庭被迫在别处借钱或变卖家产以还贷。报告还显示，近70%的有个人贷款的成年人经历过上述情况，这显示出债务压力明显的迹象。
对此，在2018年8月，行长PatrickNjoroge在通信、信息和创新委员会上说：“这些平台一边公开地宣传标榜自己，一边又促使肯尼亚人陷入贫困”。他于2019年5月又批评说“在漂亮的APP里面，藏着一个夏洛克！” 夏洛克是世界文学著作《威尼斯商人》中的角色，他唯利是图、臭名昭著，通过放高利贷剥削他人。下图为夏洛克的艺术造型。
此后不久，行长又在2019年7月15日首届非洲亚洲金融科技节上表示：“数字借贷机构现在未受到监管，这是法律上的重大缺陷。”他说，很快会要求数字借贷机构表示他们是否受肯尼亚中央银行的监管。他补充说：“对数字借贷的监管是原则性问题，因为无法保证他们不会侵害消费者权益。”他指出，不受监管的机构机构也可能面临网络安全风险。行长说：“没有监管也意味着存在洗钱风险，因为我们不知道用于继续放贷的资金来自何方，这对经济构成重大风险。”
“如果有人窥测我的手机联系人名单，给名单上的大多数人发信息，我会怒不可遏，”行长毫不留情地说。“多数小偷都穿得人模狗样的。我希望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消灭。他们和高利贷没什么不同。如果他们没有给社会带来福祉，那么他们应离开”他补充说。
宽松的监管也难辞其咎，因为大量的借贷行为并未纳入国家的监管范围，成为“法外之徒”。肯尼亚的数字借贷行业基本上未受监管，他们中有肯尼亚主要金融的机构，如肯尼亚最大的商业银行KCB、非洲商业银行CBA、肯尼亚第二大银行Equity Bank和Coop Bank等。他们都提供现金贷。
一个关键的漏洞是，肯尼亚的贷款监管是面向机构的而不是面向行为活动的。因此，鉴于数字借贷企业人不像银行和SACCOS（一种在需要官方注册的民间储蓄组织）一样吸储，目前他们不受牌照或条例的约束。
缺乏法律支持，央行“鞭长莫及”
最近肯尼亚ICT委员会呼吁限制高利贷机构利率上限。然而，监管仍处于空白状态，数字借贷机构似乎没有“主管单位”，这也正是借贷机构所希望看到的。一般而言，根据现行《银行法》、《小微金融法》或《肯尼亚中央银行法》，数字借贷机构不被定义为金融机构。因此，数字借贷机构不受肯尼亚央行的监管，央行对这些对单纯放贷的平台“鞭长莫及”。
根据肯尼亚的规定，数字借贷平台主要由四类机构组成：
据现行法律，肯尼亚中央银行只有权监管前两类成员。因此，前两类成员都应该遵守2016年出台的利率上限规定。但有一些同样受监管的金融机构，他们提供数字借贷产品的没有遵守利率上限的规定，他们辩称自己收取的是“手续费”（本质上是“砍头息”）而非利息。
尴尬的是，央行还遇到了自己的麻烦，它因未能监管Safaricom和肯尼亚商业银行而面临批评：2018年，一个消费者权益组织起诉央行允许M-Shwari通过语言漏洞规避贷款上限——将“利率”说成“手续费”。
悬而未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在2018年，肯尼亚央行提出了一项拟议的业务规定，旨在监管数字借贷机构。《规定》力图通过利率市场化等措施，创造一个有序的市场环境。拟议的《规定》包括：
由于肯尼亚央行目前没有监管后两类机构的权力，因此暂时无法实现。央行若想监管数字借贷机构，首先需要修改法律。
2018年，政府出于监管该行业的需要，发起了一项《THE DRAFT FINANCIAL MARKETS CONDUCT BILL (金融市场行为管理法案草案)》，提议对数字借贷机构进行监管和颁发牌照，包括由金融市场行为管理局（FMCA）设定利率上限，其本质上是要监管当前既不属于《银行法》也不属于《小微金融法》管辖的实体，如数字借贷机构。该法案仍有待议会通过。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未来，当《法案》通过后，以现任行长的态度来看，势必会对数字借贷行业开展“大刀阔斧”式地监管。而睿智的机构，应当未雨绸缪，在行业走到“七年之痒”时主动转型，真正与用户实现“互惠（reciprocity）”。
建议：顺势而为，主动变革
数字借贷平台：转型有场景的消费金融
尽管现金贷的金额看上去对于中国人或美国人来说不高，但它们可能占肯尼亚借款人收入的很大一部分。这意味着借款人将难以偿还。下图显示了用户延迟还款的原因（%，2017年数据）。
数据来源：FSD Kenya
由于城市男性的一个重要借钱用途就是经商，经商就有风险，一旦经营不良就会妨碍还款，所以在第一个缘由里城市男性占比最高；很多农村女性工作或收入不稳定，这也影响她们还贷，因此在第二个缘由里农村女性占比最高；在第三个缘由（规划性）方面，城市女性最突出，说明其消费和生活支出随意性较大。现有的现金贷单一产品无法应对这些不同的风险点和场景，只能简单粗暴地提高利息和费用。
好望观察认为，做无场景的、高风险、高利息的传统现金贷时间窗口期已过，单一的产品难以针对不同场景优化风控模型、选择特定客群。肯尼亚乃至东非地区的数字借贷，应当借鉴中国在场景消费金融方面的创新，如电商分期、分期房租、汽车金融、助学贷款等，并根据场景和细分客群做相应的风控模型和风险定价，摘掉“高利贷”的帽子。最好和该场景领域的头部企业形成战略合作，该企业提供客户群、数据和场景洞察，借贷平台提供风控和全流程管理，各方多赢。下图为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走访的基于离网太阳能场景的消费金融企业M-Kopa。
此外，平台应改善信息披露。借款人通常在没有完全理解条款和条件的情况下接受贷款。合理的信息披露满足真实、准确、完整、及时等原则，应包括贷款产品的关键条款和所有条件，如贷款成本、手续费、罚息、关联产品（与贷款同时提供的服务和收费）和任何或有责任。其他应做的改进，已在行业协会DLAK的《行业行为准则》、央行的《业务规定》以及政府的《管理法案》已有阐述，在此不赘述。
征信局（CRB）：建立多层次的信用记录清单
肯尼亚消费者权益组织CDA认为，把用户列入负面名单只会阻碍人们偿还贷款：“人们有一种感觉，当你把他们列入负面名单中时，你已经消除了他们回到正轨的希望。”肯尼亚征信机构也通过鼓励客户购买多余的征信报告而获利。
另外，在（中）篇中我们曾指出，2015-2017期间有270万肯尼亚人被列入负面清单，其中40万人的金额低于2美元。像这种低额度、首次借款且无再犯的用户，长期将其列入负面名单、和真正的“老赖”同等对待，是有失公平的。
对此，征信局应根据是否首次、金额、是否受诱导、个人经济实力等因素，设计多维度、多层次的信用数据库，避免简单粗暴“一刀切”的方式。
行业协会：开展用户教育
许多业内人士认为，需要提高肯尼亚公众的金融知识普及度。2019年上半年，在肯尼亚搜索最多的话题是“如何检查自己在征信局的状态”和“如何支付Tala贷款”等等。协会若想真正发挥作用，不应定位于行业的“挡箭牌”，而是切实推动行业变革并开展金融知识普及教育，维护产业健康生态，比如帮助解决跨机构的“多头借贷”问题。
肯尼亚乃至东非的当务之急是用户群过于稚嫩，对于金融产业和金融常识、如果保护自身了解甚少，在一些唯利是图的机构眼中，“小白”用户等于“韭菜”。因此好望观察认为，用户教育是个恰当的切入点。只有定位于监管机构的“好助手”、用户的“好帮手、”行业的“好推手”，协会才会得到社会的尊重、监管机构的认可。下图为协会成立时的合影。
议会和央行：通过《法案》，开展行为监管
总体而言，现金贷的主要缺陷有：主要用于消费、高成本、期限短、滋扰客户、过度营销、诱导式营销、信息披露不完整、滥用客户数据等。这表明立法机关和央行应采取更为谨慎的方式发展数字借贷市场。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议会应尽快通过《金融市场行为管理法案》，或修订《小微金融法》或《肯尼亚中央银行法》，以赋予央行监管数字借贷机构的权力。在《法案》生效之前，肯尼亚可以考虑创建“监管沙盒”（Sandbox），让借贷机构处于一个有限的监管环境中。
第二，许多借贷平台是私有的，有些是外资的，不受公开披露法律的约束。肯尼亚央行必须对数字借贷平台的存续状态和合规性进行监测和评估。同时，央行应仿照征信局对用户的评级，应针对借贷机构的客户投诉情况，如诱导贷款、骚扰短信、模糊其词等，设立针对借贷机构的评级清单。
第三，需要对所有类别的借贷平台（审慎、非审慎、注册和非正式）进行改革。该行业的一个明显的缺陷是，借款人可以同时“多头借贷”，从而形成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
第四，联手教育部门并责成行业协会开展用户教育，普及金融知识和自我保护知识。
通过（上）、（中）、（下）三篇深度报告，我们回顾了肯尼亚数字借贷突飞猛进的过去、审视了充满争议的当下、探讨了多方博弈格局下的未来。
非洲的普惠金融，由两个关键节点构成：支付构成产业基础设施，信贷形成产业主要盈利来源。以肯尼亚为代表的东非地区，其运营商主导的移动支付生态独树一帜，走出了和中国、美国不一样的发展路径，成为世界上支付渗透率最高的地区。在这种发达的支付条件下，数字借贷应运而生，多年来为企业创造了巨额利润。
然而企业的逐利本性在不在监管的环境下日益“放飞自我”，在面对当地“青涩”的用户时，难以抵挡“竭泽而渔”带来的短期快感。由于法律的缺失，肯尼亚本国主流银行和来自硅谷的现金贷平台，野蛮生长至今，已饱受争议、面临行业的“七年之痒”。
好望观察认为，如果借贷平台及其协会、征信局、议会与央行能从用户的根本利益出发互相妥协、自我变革，那么有机会从简单粗暴的现金贷业态调整为以场景为核心的消费金融业态，从而踏上可持续的互惠发展之路。
普惠金融，是非洲这片神奇大陆上最具潜力的趋势之一。普惠金融生态中的移动支付，更是非洲数字经济的关键基础设施。非洲金融科技产业现状究竟如何？到底面临怎样的机遇和挑战？中国数字经济产业，尤其是VC、创业者、科技巨头应如何看待和参与非洲的金融科技浪潮，助推普惠金融并从中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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