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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的梦想是什么?”

樊朔 中国慈善家杂志 2021-07-24

关于乡村教育的五百种想象。

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校长肖诗坚。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土豆的梦想是什么?”


贵州正安县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的孩子们的答案是:大土豆、好吃的土豆和能留下种子的土豆。在这所村小,有一处“梦想台”,每个孩子入校时都会在“梦想台”上挂个牌子,写下自己的梦想。有时,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的校长肖诗坚在课上讲到土豆,她总会问问孩子们土豆有没有梦想。


一颗土豆,生在山间,长在土里。这正像是对乡村孩童的隐喻:他们生长于田野,身上带着土地最质朴、纯真的气息。


2016年,肖诗坚带领田字格公益团队接收了正安县兴隆小学,在这里开启一场立足于乡土人本的教育实验。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肖诗坚面临着理想与现实、全人教育与应试教育、体制支持和制度束缚之间无数次的冲突与妥协。


但在她心中,孩子们对一颗小小的土豆尚且有多维度的期许,他们也理应受到更多维度、更立足乡村实际的评价。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学会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怎么学习,怎么和人、自然以及和自我相处。


“让土豆成为土豆,让人成为人。”

 

大山里的未来学校


兴隆村坐落在天楼山脚下,这里距离正安县城不足九公里。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位于山谷的坡地上,被群山与曲折蜿蜒的梯田环绕。学校周围有大片自然泉水灌溉的农田,映照出田边大树的倒影。田中也常有鸭子游过,悠闲自在。


孩子们的一天从“每日劳作”开始。他们每日轮流劳作,有时搭鸡舍,有时要到田里播种或拔草,有时要在“开心农场”侍弄蔬菜。农场里的农作物品种丰富,有白菜、韭菜、葱、萝卜等十余种蔬菜,孩子们要亲手打理、维护,种的菜要卖给老师,每月农场收支对外公示;校园中有手作坊,孩子们可以在这里制作手工艺品对外出售,收入用于学校建设和研学活动。


这些活动被肖诗坚归纳为课程中“共同生活”板块,孩子们和老师共同经营,为的是让他们明白,劳动是能够有所收获的。


显然,孩子们不再是学校体制中被束缚、管理的对象,他们成为了集体的主人。在教室里,随处挂着孩子们用植物制作的装饰;每间教室甚至都有自己的名字,例如,一间教室的叫做“牛奶教室”,原因是牛奶是他们非常喜欢的老师的名字。


12年来,田字格在贵州正安县、威宁县累计支教18个乡村小学,并通过田娃项目资助三千余人次的初高中贫困生。


在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这些劳作、创造性的活动不再属于课外活动的范畴,成为学校“乡土人本”课程体系的一部分。在田字格,日常共有日修课、基础课、轴心课(特色课程)、共同生活课、自主学习课五门课程。


孩子们学习五门课的内容会在每周一次的“兴隆大舞台”课上展示、分享,因此这一课程体系又被称作“5+1”课程。其中,三大轴心课分别是乡土和自然为研究对象的乡土课、以生命为研究对象的生命课,和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人本课。这些课程均采用主题式、项目制的教学方式,在不同年级之间,开展跨学科的研究。


以乡土课为例,课程每学期设定一个主题,融合了语文、科学、美术、音乐、自然及民俗文化等多学科内容。日修课包括晨诵、晨礼、暮省,共同生活课则涵盖了公共事务、校园经营、农耕课等。


这些脱离应试教育的特色课程,能让老师们发现孩子们身上的闪光点。肖诗坚总挂在嘴边的一个孩子,叫阿福,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两个小酒窝的小男孩。


2017年,肖诗坚刚刚接手一年级的主题课,阿福是当时班里有名的“不安定分子”,爱顺手拿其他同学的文具,任课老师要在他的课桌上贴上“我以后不乱拿别人的东西”提醒。一开始,阿福听不懂肖诗坚的指令,经常满堂课乱跑,上课大声说话甚至打其他的同学。在去校外稻田上“水稻的梦想”课时,肖诗坚请孩子们悄悄走进稻田,尝试与稻穗对话。


在他们对话差不多结束时,她把纸与笔递给孩子们,让他们描绘他们看到、想到的任何事情。在阿福的笔下,水稻有了变成“大水稻”和“大—大—大米”的梦想。肖诗坚觉得,阿福有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甚至他本身就是一个童话。


“我很庆幸阿福在我班上,是他让我懂得孩子的成长需要等待和时间。”肖诗坚说。

 

从跨国公司到田野


肖诗坚投身公益的念头始于2008年,那一年先后发生了特大雪灾和汶川大地震。在灾难中,肖诗坚想捐款支援灾区,并且希望能够在后续查询到善款用途。但由于大多数公益机构缺乏公信力和专业度,她的一些想法只能暂时搁置了。


从那时起,肖诗坚当起了背包客,在云南、贵州、西藏、东南亚一带旅行。似乎是一种巧合也是一种必然,她每到一地一定会去看一看当地的乡村小学。她认为,对于一个国家的振兴,教育是重中之重,其中基础教育起到关键作用。而农村基础教育实际上是其中非常薄弱的一环。


肖诗坚认为,对于一个国家的振兴,教育是重中之重,其中基础教育起到关键作用。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对农村地区的关注也与她在北大接受四年社会学本科教育不无关系。1983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一年恢复本科招生,肖诗坚即是其中一员。在北大,她师从袁方、费孝通等知名社会学家。在她眼中,研究农村问题是那一代社会学学子最自然的取向,关心农村是她的兴趣也是使命。毕业后,她进入国务院农研中心发展研究所,此后又留学丹麦,投身商界,进入跨国公司工作。


2010年,肖诗坚创办田字格,成为全职乡村教育公益人。田字格,这三个字来源于肖诗坚对小学时一笔一画在田字格上写字的经历。这三个字寄托了她对教育公益的期许:一笔一划,一一对应,分分明了。


肖诗坚希望田字格能帮助基础教育最薄弱地区的孩子们。而当年贵州省的人均GDP仅为1.3万元,排在中国各省的倒数第二位,农民的平均年收入不足1000元,而当时的国家贫困标准为1274元。此外,公益组织对贵州省的关注度远远低于云南省、大凉山及川西地区。经过慎重比较,肖诗坚最终把贵州选为田字格的服务地区。


最开始,田字格的公益项目以支教项目和资助项目为主。肖诗坚和团队成员最初只是简单地将支教老师输送到乡村学校,但他们逐渐发现,支教老师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补充劳动力,无法解决乡村教育的质量问题。此外,支教项目流动性很强。“很多人只是抱着体验的心态来支教,这对孩子的成长和教育是不利的。”肖诗坚说。


支教项目开始半年后,田字格将其调整为“接力支教”,将支教服务期强制调整为一年。但问题依然存在,对于小学教育而言,一年的支教时间仍然太短。大部分支教人员没有教学经验,做老师实际上很难补齐乡村教育的短板。


很快,支教策略再次调整。田字格开始在正安县推广“村小1+1”支教项目。对于一些已有师资开足语文、数学等基本科目的村小,田字格针对乡村学校缺少的阅读课和探索课,会派一位阅读支教老师和探索支教老师,开拓学生视野,培养学生的综合能力。


但肖诗坚十分清楚,“村小1+1”项目也很难解决乡村教育的核心问题。随着支教项目深入,她发现村小已经无法留住教师和学生。“很多村小的教师总是找机会离开,实在离不开就混,不考试不检查的科目就不教,考试的科目就让学生背诵刷题⋯⋯”


肖诗坚希望田字格能帮助基础教育最薄弱地区的孩子们。


此外,高中生资助项目的成果也不甚乐观。历时7年,田字格先后助力了1700余名农村高中贫困生。但这些孩子真正能考上大学的却不足10%。通过跟踪调研,肖诗坚发现,很多孩子在大学毕业后面临就业难、在城市生存难的困境。此外,他们对乡土也没有感情和依恋,陷入一种没有归属的“漂浮感”中。


带着对乡村教育的诸多疑问,2016年肖诗坚参加了21世纪教育研究院在甘肃平凉举办的教育公益年会。会上肖诗坚接触到实验教育的理念,同行的师友鼓励她用自己的力量办一所示范学校,并在此培养地方教师,进而促进乡村教育生态的改善。

 

理念学校试验田


很快,肖诗坚希望建立一所实验小学的的想法得到正安县官方的支持。2016年12月19日,正安县教育局正式签署了田字格办学的批文。田字格正式接管正安县兴隆小学,并将其更名为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正安县仍然向学校拨付生均经费,田字格团队负责学校日常运营和课程设计。


兴隆小学是一所设施相对完善的村小,拥有一栋三层教学楼和一栋可供100多名学生住宿的宿舍楼。2013年建设之初,这所村小还有300多名在校生,当田字格接手时,这里只剩70多名学生。


一切从零开始。肖诗坚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招人难。肖诗坚原本期待能够招募到6-7名专职教师,每位教师能至少服务三年以上,让第一批教师能够形成“有文有理”“老中青结合”的组合拳。为了能够筛选出专业素养过硬、对乡村教育有热忱的申请者,肖诗坚与团队设置了一份7—8页长度的问卷,申请者需要阅读大量材料,对乡村教育有足够的思考。针对申请职位的不同,团队还要求申请者提交创意视频等。


申请书纷纷寄来,但符合肖诗坚要求的并不多。肖诗坚咬了咬牙,带领田字格的六名成员正式接管兴隆小学。筹备阶段,肖诗坚和团队花了半年时间,出国学习,深入村庄调研,不断地实践、修正,研发了一套立足乡野的课程体系——乡土人本教育。


实际上,肖诗坚在调研中发现,禁锢僵化的教育体制、愈演愈烈的城乡差异、城市文明主导及优越的传播,共同导致中国的农村人鄙视自己的文化,痛恨乡土。“离土离乡是农村人最大的梦想。”


重建文化自信的第一步,是对乡土文化进行传承。兴隆小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嘉靖年间,学校前身是明代的一座庙宇。20世纪40年代,两位名叫万明川和叶海军的乡民在庙宇办起了私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又利用场地办了新式小学,直到1980年庙宇被彻底拆除。


肖诗坚小心寻找着古老的庙宇学堂的遗迹:学校大门依山而建,十阶石梯直通向教学楼;教学楼后是一片烽火砖墙及青瓦结构的建筑;庭院间也散落了一些青石板,表面有凿子手工敲打的痕迹;校园中还有9个不同规格的柱墩,工艺考究,有些柱墩还刻有花鸟。她希望孩子们能够在校园中感受历史、社会、民族与自我的连接。


在教学过程中,肖诗坚也不得不面对乡土人本课程与固有教学体制的冲突。一些年纪大的当地教师不理解,无法接受项目制、跨学科的教学理念。肖诗坚所能做的是尽量给他们足够的成长时间,让他们尽量接受田字格的教学方式。6位当地教师目前主要负责学前班、数学教学和后勤工作。


2021年4月,肖诗坚新书《大山里的未来学校》出版。书中记录了她投身乡村教11年的经验和思考。


与此同时,“乡土人本”课程本身与国家课程标准所规定的固定课时数有冲突。肖诗坚与团队加大了“5+1”课程体系中基础课的比重,基础课,即语文、数学、体育,占据总课时的50%,使用国家统一教材,符合国家课程标准。但在肖诗坚看来,田字格团队在体制内外达成了一种巧妙的平衡。


她认为,跨学科的课程可以从大自然的事物出发,引申出多学科的知识。“比如我们看到一滴露水,我们可以引申出自然、物理、语文多学科的知识,这样知识并不是割裂的,更符合大脑学习的过程。”


办学五年来,田字格的教师团队也面临着两年一变动的情况。肖诗坚觉得,在一个相对闭塞的环境中,首先要提升教师的专业度,减少他们的挫败感;其次要提升教师们的成就感,为他们提供培训学习机会,提高他们参与教学的积极性。

 

重新定义乡村教育


2016年,肖诗坚和团队搬迁到兴隆小学,希望用三到六年的时间,探索出可持续发展的乡村教育的模式。


在田字格,留守儿童占到学生2/3。据正安县教育局统计,截至2020年10月,全县义务教育阶段留守儿童共有9280人,其中小学占55.7%,共5168人。五年来,田字格取得了不少令人欣喜的成果,家长们发现孩子开始积极主动说话,面对陌生人来访也不再怯场,对学校的信任感增加了。2020年,学校又有18个孩子从县城学校回流。


2020年秋开始,田字格联合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向20间乡村小学推广“乡土村小”项目,共覆盖1800名孩子,近百名乡村教师。2021年,“乡土村小”还会扩展到50所。


回顾十几年乡村教育公益经历,肖诗坚觉得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选择幼儿园作为乡村教育的试验田。在她看来,学前教育是基础中的基础,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田字格对乡土教育的想象仍在继续。肖诗坚认为,乡村教育最大的问题是中国以“城市为中心”的教育已经形成了制度与体系,这一教育体制从教育规划、课程设置、考试制度、教学时间安排、教材编写都以城市为中心,完全没有考虑到城市与农村的差异性,这也在深层次导致了中国农村独立性与主体性的缺失。


她认为,中国需要一部《乡村教育振兴法》,这一法律应该以乡村学生为主体,就教师、课程、教材进行全面立法,保障乡村学生及教师的权益。在原有的乡村教育定义当中,如果使用与城市同样的教材、同样的考核体系、同样的人才选拔体系,乡村教育必然失败。


“我们只有重新界定什么是乡村教育,才能让乡村教育有自己的特色,拥有选拔乡村教育人才的体系,才有可能让乡村教育成为另一朵艳丽的花。”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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