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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声VI(5)青禾:丁晓岚下岗记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6 2021-12-02



丁晓岚下岗记


青禾|文

安然以待|编



丁晓岚最后悔的,是当年考上县师范却没有去读。似乎从此开始,所有的生命轨迹就变得扑朔迷离。


过了花甲之年,他也没想清楚,只好说,认命吧。


收到师范录取通知的时候,刚好一家市级水泥厂也来招工,报名即被录取。


两个去处,他不是没有犹豫。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一直当到高中校长。似乎总在忙,那年却被批斗,让守寡一生的奶奶为他揪心,刚过花甲就撒手人寰。 


那时他虽然还不懂事,但直觉已经扎在潜意识里。最终,晓岚选择了水泥厂。


都说万能的钳工,在那个机械化时代,钳工似乎是聪明的代名词,丁晓岚颇为自己的工种得意。哪里机器出了故障,或者生产线大修,钳工们便大显身手,仿佛医生诊治病人,一座厂,又在他们手里起死回生。


谢梅那时正在跟生产线上的一个操作工谈恋爱。因为谢梅长得漂亮,小伙子们颇有点为她不平,便暗地怂恿丁晓岚。


丁晓岚其实还没想过男女之事,除了上班,就是跟几个趣味相投的青工去河叉里钓鱼,或者骑自行车赶场看电影。但大家都觉得他从各方面都很有竞争力,就用话激他。结果他便大大咧咧地进了围城。


丁晓岚和谢梅一直到结婚都没认真恋爱过。用谢梅的话说,他的那帮哥们从来就在第一位,他是不适合要女人和孩子的。


好在那时的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孩子几个月大,厂里就有托儿所。再大一点有幼儿园。食堂、医务室、俱乐部,基本生活不用犯愁。


丁晓岚不管家,谢梅一个人也没问题。再说,谁家不都一样吗,饭都不用做,家里不就是缝补洗衣那点事嘛,哪用得着男人。


这日子真是过得轻松。丁晓岚心里想,幸亏没读师范,钱不会多挣,操心费力只怕比工人要多一百倍。


快活的日子,时间总是不经意就溜走了。一天,他接到电话,父亲病了,已经在住院,急性肝炎。


丁晓岚赶回县城,没顾得回家就直接到了县医院。找到父亲的病床,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退休后一直还在写县教育志的父亲,北京、上海、西安、武汉到处查找核实资料,虽然老伴去世十多年了,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现在,他躺在病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虚弱和孤单,让他突然间仿佛一棵经霜的秋草。


丁晓岚强忍住泪水,赶紧跟医生沟通。医生说,病情有点重,肝部已经开始硬化了,好在老人家体质强壮,应该问题不大。


跟厂里请了假,又跟老婆沟通,看来,六十多岁的父亲没有儿女在身边,确实是一个问题。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人生的责任。

 

县城也有水泥厂、药厂、化肥厂、矿山机械厂,但那跟地区的厂子不是一个级别。惟有卷烟厂是老县长风餐露宿,求告了无数衙门,刚刚跑下来的。但厂子只能接受钳工丁晓岚,谢梅的工作几经周折,才在一个商场安顿下来。


儿子一家三口回到身边,父亲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病情稳定以后,回家疗养一段时间,竟完全恢复。再去复查,医生都说是奇迹。


父亲恢复后,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这一辈子,由于常年在全县各处办学,与尚在农村的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四年。妻子在他四十八岁那年走了,他更成了一个标准的单身。现在儿子一家回归,才让他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


孙子很快上小学了,他那几十年无法释放的父爱,全部倾泻到小孙子身上。

清早起来给孙子做饭,每天都不重样。然后,祖孙俩牵着手去上学。孙子样样都很上进,连学校的仪仗队都被选了进去,担任鼓手。

丁晓岚的责任比在水泥厂时卸得更干净,儿子的一切都不用管了啊。而他自己,又从钳工调到了供应科,负责机械和材料采购。这显然是个肥缺,参加订货会时,那感觉就是皇上。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什么人写的,简直就是乌鸦嘴。

不知什么时候,被全县人捧着的卷烟厂突然就被拖进了“ 抓大放小” 的笼子,乌云罩在头顶。

一年多的时间,无论退休的老县长如何涕泪横流地争取,年轻的新县长还是亲自把烟厂的大印捧到省烟草公司,在接受一千万元的补贴后,关闭了自己厂子的大门。

一场狂风暴雨倾泻而下,没有足够思想准备的职工们,仿佛暴风雨中飘落的树叶。
 
那时,丁晓岚已经四十多岁了,阳光灿烂的日子过得太久,突如其来的阴霾,让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方向。

他像一个游魂,不知觉就从职工宿舍转到了车间,那些曾经以为可以陪他到老的厂房、机器,以至路边的花草,过去为什么没好好珍惜呢,如今,它们已经与他的生命再没有任何连接,可丁晓岚似乎才认识它们。

有一天,他遇到了另一个游魂样的同事,相顾无言,却不约而同地痛哭失声。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的青春,他们过去的全部剩余价值,连同他们的未来,都交给了那只高高在上的手,那只扼住他们命运咽喉的手!一万元的补偿,买断了他们四十多年的生命!

他们再次成为一个刚刚落地的婴儿,赤裸裸地来到这片土地,一无所有。惟有撕心裂肺地哭,渲泄悲伤!

可是,两手空空的他们,却背负着一个中年人的巨大责任。上有老,下有小, 哪里讨生活?

县办的所有工厂都关闭了,惟有矿山机械厂还在,但这个厂也要卖给私人老板,原来的职工都要转换身份,重新录用。四十多岁的人哪个老板也不会要,年轻人排着队呢。

放眼四顾,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啊!丁晓岚第一次觉得,他们仿佛就是一群被淘气的孩子掏了窝的蝼蚁,在这白茫茫大地上,慌不择路,饥不择食。

屋漏偏逢连阴雨,这边还在找食,那边,过去的供应商却翻了脸。

一些下了订单,拿了好处费,却不能再收货的设备要索赔。虽不多,加起来却也有大几千。不能跟父亲说,教书人听不得生意场的龌龊。也不能跟老婆说,那点下岗补贴要养家。

百般无奈中,幸亏有个居安思危省吃俭用的姐姐。姐姐过去是他笑话的对象,连阳台上的花,都是攒厨房的洗菜洗米水来浇,跟陕北缺水地区的农民无异。但那时,姐姐就是唯一能说能解决问题的人。

“ 放心吧,我只是借,一定会还的。” 丁晓岚在电话里说。

“ 先别说还啊,赶快把漏洞堵上,如果让爸爸晓得,要气个半死。” 姐姐忧心忡忡,赶紧凑钱,一次一次地带回去。
 
漏洞可以堵上,讨生活却仿佛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隧道。

丁晓岚在县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寻找。

沿江,是一条老街,依山,是一条新街。穿插其间的,是一条条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巷子。

过去,这些街上除了国家或集体开设的商铺,基本就是单位和住房。现在的一楼逐渐都在变成私人商铺,或者小餐馆。规模很小,家族式,没人招工。

菜市场倒是慢慢活跃,县城周边的农民拎着竹篮,占据着街边人行道。理发店变换着各种样式,都是年轻人的世界。唯一没变的是政府、医院、学校、还有银行。

丁晓岚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后悔没有去读师范的。尽管流行文凭那几年,他也参加自学考试,并且拿到了大专文凭,在各种需要填写文化程度的表格中可以写 上大专。可那有什么用呢,连幼儿园也不会招聘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 后悔有什么用,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姐姐说话很直白。

她一向的观点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解决问题往前走。但丁晓岚最不喜欢听这话,他被怨恨纠缠在黑暗的隧道里,心里的灯,似乎全部熄灭了。

七十多岁的父亲一辈子洁身自好,创办了包括县师范在内的数所小学中学, 退休后还担纲主编县教育志。但他却不愿意为下岗的儿子,去无论哪个学校求一个哪怕后勤的职位。他宁愿在无数个清晨,去曾经是他学生,而今任着县长的年轻人门口等候,求他在有工人岗位时给予关照。

县长对于老校长的人格尊重不已,他让已经快八十岁的老师不用再来了,他一定放到心上。

不久,机会果然有了。几乎全国都在学习大连的星海广场,政绩嘛,大山里的县城也不能落后。丁晓岚终于被安排到广场,做了一名电工。

生活似乎有了全新的希望,虽然还只是一个合同工,丁晓岚却干得一丝不苟。没有节假日,更没有八小时,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广场上。

领导说了,广场是县城的门面,随时会有上面的人来检查,尤其是电工,出一点差错,什么灯光啊,喷泉啊,就都要停摆,那可是要命的事。

很久以后,当广场一再衰败,丁晓岚想,那是一阵什么风呢?可他那时没想过,只知道干活。

由于干得漂亮,县长特意给他戴帽下达一个转正指标。这表示他又恢复了正式工人的身份,一家人的欢喜无法形容,老父亲立刻做了一大桌菜庆祝。

可谁知道呢,丁晓岚居然又遇到一堵墙,这墙太扎实了,就是他的顶头上司, 广场的主任。

当他那天喜滋滋的把那张填好的编制表格恭敬地递给主任签字时。主任从他的老板椅子直接蹦起来,桌子被拍得啪啪响。

“ 老子的姑娘都还没进编制呢?你凭什么!”

丁晓岚被吓懵了,喏喏地说,“ 这,这是县长批准的。”

快要到退休年龄的主任更来气了,“ 老子工作的时候,他还在啃书呢,哼!”

丁晓岚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有再次求说,“ 您也晓得,我也四十大几了,弄个指标不容易,您女儿还年轻,以后肯定有机会。”

主任又拍拍那张表说,“ 给老子听到,只要我姑娘进不了编制,你就莫想!”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丁晓岚心里堵进一个石头,晕晕乎乎的走回家,父亲大惊失色。思前想后,还是只有再找县长。可县长到底年轻,显然被主任找过了,一番含义不明地劝慰过后,从此没了音信。

更为诡异的是,没过多久。广场上的全部职工,由城建系统的富余人员替代。可怜没有编制的临时工,仿佛就是一个物件,主人随时可以把你扔掉,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连誓言要把女儿弄进编制的原主任,也令其提前内退,女儿跟大家一样,被一脚踢飞。
 
一波又一波,下岗潮还在推进。惶惶不安中,谢梅所在的商场也被私人老板买走。一家四口,仅剩下老父亲一点微薄的工资。

儿子正上高中,是县城最好的学校。而且儿子很优秀,年级排名一直靠前。做父母的,再多的苦水也只能流在心里,争吵都只能背着他,一应开支更是一分也不能减少。

这次是夫妻俩一起搜寻大街小巷,哪怕打零工,能做一天就做一天。可最终也没找到糊口的饭碗。直到年底,两口子才决定试着做香肠。

县城的房子很多都做在半山腰,他们的单元房上了半山腰还要再上五楼。每天天不亮,谢梅就去市场买肉。要讲价钱,要选最中意的肉,她对男人不放心。

背上半山腰的五楼,一块一块去皮,再一点点切成小块。肠衣也得自己刮,不干净会有气味。等拌好佐料,才有时间坐下来啃个馒头喝口水。

接下来的工序三个人一起上,把肉灌到肠衣里去,用针扎出气泡,让肉变得紧实。一根肠灌完了,再用麻绳扎成均匀的小段。

忙到晚饭时,也就能灌几十斤肉。但总算完成第一阶段工序。丁晓岚背着这半成品,到郊区亲戚家熏制。

这之前,已经买好了熏制香肠的材料。有木头、锯末、柑橘皮、柏树枝等等。 

火架起后,是 24 小时不能离开的,火的大小要随时观察,湿的香肠要定时翻动,否则受热不均匀会没有看相,甚至会沤坏。

更令人担心的是,香肠快干的时候,油脂外溢,很容易就燃起来。万一火突然旺了,或有火星窜上去,把香肠引燃,就会立马烧上屋顶。因为熏制香肠的屋顶是透烟的木椽和青瓦盖成,木椽很容易着火。

熏房的火一架起来,丁晓岚就没睡过整觉,这让他想起早年读过的《春蚕》,体会生存的不易。

过去靠着大厂,赚或赔都不用操心,虽然工资刚好维持生计,但能活啊。现在一切都要担起来,却还不知道后果。

他感觉心思无法收拢,就像悬崖上的瀑布,本来是一泓静水,突然遇到悬崖,跌下去,粉身碎骨,再也聚不起精神。可是,能如何呢,一夜一夜地熬吧。

熏制好的香肠要背到街上装袋,抽真空。需要送礼的还要包装成盒。当然,最担心的还是销售。

街上的门面是卖不出去的,那时不时兴旅游,县城的外地人少,本地人自家在阳台上搭个棚子就可以熏十几斤,没谁会买。销售对象只剩下外地人,或从外地回乡探亲的人。

但凡到腊月中旬香肠还没有卖完,夫妻俩就得满街上去推销。心里流着苦水,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哪怕一斤两斤,也赶紧跟买家送上门。

父亲眼看丁岚夫妻的辛苦,写下一首灌香肠的小诗:

灌香肠感怀

为得几张人民币,
富人吃肉我吃皮。
周瑜可能胜黄盖,
子牙未必逊二姬。
野草巉风吸冷露,
家花园中享膏饴。
天生我才不堪用,
毕生为人做嫁衣。

后来,公务送礼开始盛行,县城做香肠的人也多了起来。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老县城的几辈人,总会沾亲带故。这时,丁晓岚的香肠“ 产业” 才算是有了模样。

他买了半手工的机器,剁肉,灌肠都不用纯手工了,场地也直接搬到了郊区亲戚家,效率提高不少。不过,好景不长,送礼风刮了几年终究被遏制了。限产,叫卖,一切回到初始。
 
磕磕绊绊的日子,一晃眼,儿子上了省城的大学。这当然是高兴的事,但经济负担日见沉重,收入却日见减少。

寻找挣钱门路,节省一应开支,再次成为丁晓岚和谢梅的第一要务,也成为夫妻争执不休的焦点。越找不到出路,内心越焦急,对外人不敢发泄,彼此成为出气筒。

外患内忧,如在油锅煎熬。如果夫妻俩不是都想着儿子,离异几成必然。

那时,县城下岗的工人差不多都选择了离乡背井,去能找到糊口门路的城市。但父亲年事已高,丁晓岚无法离开。夫妻俩来回讨论,只有让姐姐帮忙,在省城为谢梅找到一份拿计件工资的工作。

这工作白天可以从早做到晚。下班了还可跟领导求个情,带回姐姐家继续加班。谢梅每天的工作都要超过十六小时,加上路途花去两小时,她能躺下休息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幸亏年轻,透支着生命,总算能勉强挣回儿子大学的生活费。

儿子也很懂事,每逢周末,就帮助母亲干活。儿子说,那情景,很容易联想到几十年前,城市里一家人糊火柴盒的画面。他这当然是从书上读到的,没想到竟成了他的第一堂社会实践课。

儿子终于大学毕业,又历尽波折,找到一份省城的稳定职业,丁晓岚和谢梅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以后的日子,只需要糊口便能过下去。可谁知道呢,长期的劳累和焦虑,过了五十岁的人,病魔已经在身边游荡,抓住时机,就会扼住你的咽喉。
 

那时,谢梅已经回到县城,并且找到一份门卫兼保洁的工作。虽然门卫需24 小时不离岗,还带打扫整个办公区域和职工宿舍的院子,收发信件报纸,接电话叫人,月薪也仅 800 元。但就在自己家楼下,一家三口轮换着,还能拿下来。


每天一清早,无论天晴下雨,酷暑寒冬,八十多岁的父亲就起来做早饭,谢梅则下楼清扫职工宿舍和办公楼的院子。晚上由丁晓岚睡门房值夜班。

门房是半地下室,后边的睡房则完全封闭。由于潮湿,墙上的涂料一层一层的起皮,落在地上,床上,一扫就是半撮箕。厕所的臭味更是满屋弥漫。春夏雨季,被子潮得能拧出水来,墙角可以长出蘑菇。冬天阴冷,放两个热水袋被子也暖不过来。

尤其是,职工宿舍卖断以后,院子里人员结构很复杂,租客更换频繁。有下夜班的,也有打麻将深夜才回的,更有深夜醉酒归家的。

虽然单位在门房贴了一次又一次安民告示,上夜班的个别情况也特配了钥匙,但那些下半夜还在外面游玩的人,本来就是从不懂得规矩,更不懂得尊重别人辛苦的人。

幸亏丁晓岚是个倒头就能睡着的人,无论何时何人,只要有人叫,他就会立马起床开门,冬天冻得发抖也不说什么。

可是,即便如此,有时也会因为睡得太沉,起床稍慢一点,便有人不高兴,甩脸子是轻的,埋怨几句也忍了。但有几次,居然叫骂上了。丁晓岚虽然胆小,但尊严受到侮辱,那也是不能再退让的。

有一次,一个深夜醉酒的租客回来,一边把门敲得惊天动地,一边破口大骂。丁晓岚再也无法忍耐,大门一打开,两个人就交上手了。虽然对方是个年轻租客,但丁晓岚农民出生,山里头长大,一身筋骨还算硬朗。加之又在气头上,自然把对方教训得心服口服。

还有一次,丁晓岚临时出门办事,谢梅值夜班,那几个恶人见是女的,更是有恃无恐,起床稍慢便骂骂咧咧。丁晓岚回来后,听老婆说起,咽不下这口气,找到挑事那人,又一顿教训。

从此,形势才有了反转。深夜归来的人知道给值班人笑脸了,也有人会说抱歉。有些特殊情况需要,会主动事先打招呼。

这辛苦繁杂的门卫,才 800 元的待遇,明显带着不合理,甚至极具侮辱性和伤害性。丁晓岚的姐姐忍不住,多少次要去相关部门投诉,都被他们夫妻拦住说,这是县城,没有讲理的地方,所有单位都是如此。就这工作,还是看了爸爸这个老校长的面子。有人巴不得你不干了,他好接手呢。

姐姐无话可说,但丁晓岚总算用自己的方式,找回部分尊严。

长期的忍辱负重,还没有到六十岁的丁晓岚,终于病倒了。到省城一检查,三条心血管主动脉几乎堵死。当场便下了病危通知书。姐姐虽然竭力冷静着,但一应手续必须由已经天昏地暗的谢梅来签。

必须立即搭支架,问医生得花多少钱,医生说,二十万以内吧。天啦,这对勉强糊口度日的家庭,简直无法想象!

姐姐忍住泪,安慰谢梅,不要管这些,一切由姐姐来,你只管照顾病人就好。谢梅知道,姐姐也只是工薪阶层,这么大个坑,如何填得了!

姐姐义无反顾,给主治医生说,能用进口支架尽量用进口,他还没满六十啊!姐姐想起了五十四岁就被心肌梗塞瞬间夺去生命的母亲,她无论如何不能让悲剧重演。母亲的猝然离世,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血管堵点太多,姐姐请的本是省城最有名的医生,但三条血管的治疗还是分两次完成。一次桡动脉导管进入。一次股动脉导管进入。这使住院时间拉长,最终费用近十七万,总算控制在二十万以内。

丁晓岚身体底子比较好,恢复也比较快。一场死亡线上的挣扎,活过来,比什么都好。至干钱,慢慢想办法吧。

如今,丁晓岚和谢梅早已过了花甲,孙女也上小学了,可老俩口二十多年的下岗经历,却像一道道永远的伤口,稍一触碰,就会流血。

因为,那是献出全部青春之后,瞬间被抛进深渊。是人生中,上有老,下有小最艰难的时刻。

试想想,现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尚且一个家庭几代人焦虑,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突然没了生路,该是怎样的身心破碎!曾经有篇小说的题目叫“万箭穿心”,实在是再确切不过了。

可谁肯为这些曾经的下岗工人还一个公道呢?到如今,除了文学,真正能解决问题,且应该解决问题的人,恐怕早已忘记了这些人曾经的苦难。

或许在将来的某个历史时刻,被某个有良知的人,再次从历史深处发掘出来。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丁晓岚想。


【作者简介】青禾,退休“70”后,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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