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来胜： 悲怆的老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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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来胜：悲怆的老三届

作者：陈来胜

    近日连续看到几篇议论老三届的文章，也想谈一下个人的一些看法。

    所谓老三届，应该是指六六、六七、六八年的高中生和初中生。如今，这几拨学生都已届七十上下高龄，光阴飞逝，两鬓飘霜，回首逝去的岁月，不免感慨万端。

    老三届学生都出生于新中国建立的前后。新中国政权初立，百舸争流、万马齐奔，一片朝气蓬勃。老三届正是在这种总体上升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思想积极健康，忠诚、信从、坚定，尽管物质缺乏，生活清贫，然而精神上昂扬向上，与国家主导的意识形态保持契合一致。如果生活的轨迹依然如此平滑地延续下去，这些新青年将不断吮吸知识，丰富自己，成器成才，在各个岗位上发挥作用、贡献才智，推进国家建设事业骎骎日上。

    然而，秋气肃杀的文化大革命来临了。老三届，也即红卫兵的青年期恰恰是在文革的腥风血雨中度过的，他们领会革命家的思想意图，紧跟革命家的战略部署，四处冲锋，破四旧、抄家、批斗、武斗、大串联、把学校、机关的“走资派”拉下马……

    他们从端坐教室静心学习，到走入社会参与政治斗争，而且以影响社会的主要力量而征战四方，搅动风云。从地上骤然直上云端，他们忘乎所以了，忘记了自己的学生身份，政治意识膨胀，沉浸于挥斥八极、指点江山的亢奋中。

    有革命家的支持，他们威风不可一世。他们唯我独尊，恣意行事，以为自己是最彻底的革命者。曾几何时，他们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睨视四方。他们意气风发、豪气干云，他们以革命、解放为职志，以拯世济时、担当天下为己任。放眼望去，全国各省各市各县各乡各镇的红卫兵无不在冲锋陷阵，一副倚天拔地、我主沉浮、舍我其谁的气势！

    文革是破坏性的，不承认正式的、确立的、规定的、惯例的东西。文革是逆反性的，就是要把以前的规矩、规范、准则统统推翻砸碎，把那些超常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奉为“革命”圭臬。这种蔑视权威、制度、规范，为所欲为，老子第一的思想，在红卫兵一代思想深处形成深刻且持久的、无形且隐性的影响。文革对国家、社会的破坏性作用迄今尚未得到深刻、系统的批判清算，在这种背景之下，文革对红卫兵一代人思想上造成的负作用也不可能奢望得到深刻的剖析廓清。

    对老三届红卫兵来说，文革是他们进行革命的舞台，是他们改造世界的尝试，是他们走上社会的实践。然而，这场文革也是导致他们思想精神沦落的渊薮，是导致他们命运困坷屯蹇的元凶。正是这场运动终止了他们的学习进程，将他们推向社会前台，成为政治攻略的先锋。他们只顾冲锋，或许对革命指示作了过于宽泛的领悟，冲击学校、机关之后，依然意兴遄飞，竟然冲击外国使馆，甚至军队。于是，风云陡变，他们被命令撤出“革命”战场，返回学校，复课闹革命。

    然而，他们折腾过的学校已经秩序全无，校园残破，课堂学习风气一派萧瑟，“革命”过的校园已经不能安顿“小将”们放任不羁的心了。

    接着，革命领袖发出召唤，“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革命”战场撤回到学校，而今又从学校转赴农村，这第二个转折来得过于突然，弯度过大，老三届有些晕头转向，然而还是不打折扣地执行指示，浩浩荡荡，奔赴农村和遥远的兵团、农场，经受风割雪冻、艰难困苦的历练。从课堂走向田畴，终止学习，荷锄稼穑，可谓时乖命蹇。

    当老三届知青站在广袤而苍凉的土地之上时，才看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面对偏僻、贫瘠、落后、闭塞，面对穷困、寒冷、劳累、乏味，甚而面对龌龊、混浊、黑暗之后，他们此前抱持的理想渐渐破碎，转而产生失望、彷徨、低落、灰心、迷茫。一部分知青开始通过参军、病退、困退、转插的形式曲线返城，直到邓小平一声令下，几百万知青主体方才返回当初离开的城市。

    老三届知青返回城市之后，绝大部分人身无一技之长，重新就业，在工作、婚姻等问题上屡逢不顺，住房、工资不理想，又遭下岗重创。直至此时，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社会剥夺他们上学获取知识的机会之恶果出现了，遭到缺少文化知识的无情惩罚。老三届知青年龄偏大，缺少文化知识，因此在工作中很少有培训进修机会，在工资、职称、职务调级和晋升上屡屡碰壁。一路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把儿女养大，自己也到了退休回家的年龄。

    遥想当年，青丝袅袅，风华正茂，而今老矣，如落花萎地。回想走过的一生，老三届无不以为文革和上山下乡对自己这一代人影响最大。高潮过去，归于平静，细细想来，上山下乡暂且不论，单说文革，这一运动于老三届红卫兵有什么思想遗留呢？总结起来无他，唯有那种自我膨胀的志意，只认真理在我的专断，崇尚斗争哲学的思维，简单对立的思维方式（比如非黑即白），耽于摧毁而不思建设的倾向……凡此种种，无论是高居庙堂还是身处里巷的老三届红卫兵们，在他们知与不知的意识或潜意识中留下多少痕迹，在当世又如何或显或隐地表现出来，至今尚未见到有研究者去探究。

    回顾以往，老三届或许感到几丝悲凉。老三届参与文革运动，是国家意志的结果，甚而受到褒扬和鼓励。老三届上山下乡，也是国家意志的召唤，一当发现上山下乡运动难以为继时，或者说，确认这一运动缺少合理性时，国家立刻打开闸门，允许几百万知青潮水般返回城市。随后，老三届知青经过一段时期苦涩的挣扎，开始由于缺少文化知识而不得不将就的较低位的人生。因为很快面临的市场经济社会极其理性而不讲温情，无学历无知识无技术的老三届知青，除了俯就还能怎样呢？

    面对现实，老三届知青一肚子委屈，当初是被社会终止学习的，是响应号召参与文革的，老三届一代人被剥夺了学习机会，老三届一代人忠于祖国忠于党，忠于革命忠于信仰，即使投入文革，也是抱着百分百的真诚与虔诚而响应而参与的，怎么就受到时代的鄙夷和社会的冷落，怎么就被边缘化了呢……

    老三届人都清楚，关于投身文革，是国家意志也好，是老三届本身自主行为也好，有谁会为老三届去认真寻绎其中的因果轨迹、责任攸归呢？起码目前阶段是不会有人去做这个事情了。

    悲怆的老三届！

    作者介绍：

    陈来胜，北京人，1969年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插队，1974年被推荐入辽宁大学上学，1977年毕业后就职于出版社做编辑工作，主要负责审读政治、哲学、文史方面的书稿。退休后继续为出版社审读书稿至今。

    业余时间分别在人民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世界知识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文化艺术出版社、团结出版社、华夏出版社主编、校订、翻译、共同翻译三十余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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