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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棱两可的境况 | 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古典学研究 Author 杰克逊

编者按



2021年是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1821–1881)200周年诞辰,公号特别推送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文章作为纪念,以飨读者。

本文原题为《模棱两可的境况——前期莎士比亚和后期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伊凡》,者杰克逊(Robert Louis Jackson),黄汉林译,选自《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 现代编(下)》(刘小枫选编,李小均、赵蓉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为方便阅读,本次推送删去原有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查看原书。

       大果园里,一阵呛人的浓黑大烟冒了出来,笼罩了地球。

——契诃夫《黑僧》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我怎能说上千百次,

让一颗心猜懂另一颗?

我怎能说上千百次,

让一颗心信守它透露的秘密?

——朗费罗《爱玛和艾金哈德》
看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读者都会记得,伊凡父亲被杀后,伊凡(Ivan Karamazov)如何三访斯梅尔佳科夫(Smerdyakov)。每次拜访都使这个十九世纪的俄狄甫斯更加逼近弑父的真相,逼近认识到自己是犯罪同谋。探察和自我揭露的过程不断推进,直到最后一次拜访,斯梅尔佳科夫明目张胆地说:

“你杀了老卡拉马佐夫,你才是主犯;我不过是你的工具,你的忠仆利恰尔达,正是遵照你的吩咐我才干这事。”“干……干……?”伊凡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什么杀父亲?”
叙述者写到,伊凡浑身发冷,“脑子里似乎受到了什么极大的震撼”。

对读者而言,这几幕的戏剧性并不在于揭示斯梅尔佳科夫在谋杀中的角色,而在于伊凡从心理上揭露自我的真相。这是个自我揭露的对话过程,涉及伊凡与自己、与第二个我、与斯梅尔佳科夫的关系。伊凡曾试图掩饰自己的同谋罪,但罪感驱使他走向揭发自己。

在某种意义上,对同谋的罪感和认识覆盖了小说中伊凡与斯梅尔佳科夫的所有对话。伊凡离开父亲屋子的傍晚和早晨,伊凡与斯梅尔佳科夫之间有过重要对话,这些对话揭示了斯梅尔佳科夫感觉到伊凡的意愿后,如何向伊凡拐弯抹角地传达自己的邪恶意图。伊凡看似领会了斯梅尔佳科夫的意图,凭他的理解力,确实可以明白斯梅尔佳科夫的话。(我后来说:“我记得我当时的印象。”)但伊凡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没有打斯梅尔佳科夫。然而,伊凡没有意识到,抑制愤怒意味着自己默许犯罪。当伊凡终于同意去切尔什尼亚时,猛地脱口而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去切尔马什尼亚。”斯梅尔佳科夫回答说:“有句老话说得对,跟聪明人说话真有意思。”伊凡突然笑了,这是一种共犯和失衡的病态的笑 。

当伊凡最终猜破自己与斯梅尔佳科夫对话的谜底时,斯梅尔佳科夫极力为自己辩护,坚持说谋杀前和伊凡的对话并不是在“说笑”,自己完全信任伊凡,就像信任“全能的上帝”。斯梅尔佳科夫坚持认为,自己想让伊凡去切尔马什尼亚,伊凡可以猜到原因:在罪行发生时远离屋子;斯梅尔佳科夫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是个懦夫]。”他也认为,伊凡事先知道要发生谋杀,并让自己父亲听任命运的摆布。的确,斯梅尔佳科夫坚决说,伊凡“巴不得”自己父亲死掉,说伊凡知道父亲有不祥之兆,但还是离父亲而去。“你实际上等于说:‘你可以杀我父亲,我不会妨碍你’”,“得到你的默许,我才干这事”。

《卡拉马佐夫兄弟》书影

让我们转向另一个伊凡、另一个作品和另一个时代。我想起莎士比亚的戏剧《约翰王》。这部精心写就的长剧很可能作于1590年代初期。剧中有两个情节,分析伊凡-斯梅尔佳科夫关系的专家对之尤有兴趣。在第一个情节中(第三幕第二场末尾),英国王位上的僭主约翰王怂恿昂日尔城的公民赫伯特去杀年轻的布列塔尼公爵亚瑟(Arthur)——英国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在第二个情节中(第四幕第二场末尾),约翰王相信谋杀得手后,现在又担心自己遭报应,便反过来指责赫伯特挑拨自己去犯罪。

这两个情节紧密相扣。事实上可以说,这两个情节在戏剧和心理的意义上构成了一个独立的整体。我要分析的正是这两个情节;在分析过程中,我希望展示这两个情节与《卡拉马佐夫兄弟》处理伊凡和斯梅尔佳科夫的相关情节之间的密切关联,尽管《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情节编造得更为精审详尽。我们这里关注的不是存疑的[作家间的]影响问题(这类问题对伟大的艺术作品而言较为次要),而是两位伟大艺术家在犯罪的框架中,以相似的方式处理了道德欺诈(moral duplicity)问题。

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可能读过《约翰王》的俄译本(甚至法译本)。众所周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终生对莎士比亚怀有深深的钦佩之情,他的小说、笔记和信件中到处参引和提及莎士比亚。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直接提到《约翰王》,该剧的俄译本可以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中找到,该全集初版发行于1865-86年,N. A. Nekrasov和N. V. Gerbel编(第二、第三版分别发行于1876与188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时,他的藏书室有1876年版《约翰王》。A. V. Druzhinin译《约翰王》见于Nekrasov-Gerbel编《莎士比亚作品集》,1860年独立发表在《现代人》(Sovremennik)杂志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该杂志当然耳熟能详。著名的莎士比亚翻译家N. Kh. Ketcher(1806?-1886)的《约翰王》散文体译本(剧名翻译为《国王约翰》[Korol’ Ioann])精良准确,与莎士比亚其他历史剧一起首版于1841年,该译本在1840年代非常普遍。

《约翰王》(CreateSpace,2014)

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监禁于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堡(Petropavlovsk fortress)期间,长兄米哈依(Mikhail Dostoevsky)寄给他的正是Ketcher的散文体译本。然而,我们无法得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到的Ketcher译本是哪一版。Ketcher的莎士比亚全集译本第二版于1879年再次发行,其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在写《卡拉马佐夫兄弟》。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约翰王》可能具有的兴趣,我们应该留意,在莎士比亚的时代,约翰的故事堪比伊丽莎白女王的故事,都已经街知巷闻。伊丽莎白对待秘书大卫逊(Davison,伊丽莎白曾指使大卫逊谋杀苏格兰玛丽女王,随后,他成了伊丽莎白的替罪羊)与约翰王下令谋杀亚瑟遥相呼应。席勒在《玛丽亚·斯图亚特》(Maria Stuart)中对同谋主题的处理,肯定激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约翰王》中同谋主题的兴趣;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如饥似渴地读过《玛丽亚·斯图亚特》。

约翰王希望翦除狮心王理查(Richar de Coeur de Lion)的王位合法继承人亚瑟王子,他把侍从赫伯特叫到一边,以各种暗示、影射、想像拐弯抹角地提到谋杀的话题。约翰王的说话用意逗漏出他的人面兽心,想要表达自己邪恶的用心,但又不诉诸言词,希望自己的意图被暗地里领会。约翰王两次说到“我早就有话对你说,可现在不说它”,但并没有真的不说。正如他说,希望:


不用眼睛就看见我,不用耳朵就听见我,不用舌头就回答我,只需运用想像,无需借助眼睛、耳朵和有害的语声……我就可以向你的心敞开我的心。不过,啊,我不愿讲!可是我很爱你。

和其他诱惑者一样,约翰王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在一堆含混和谄媚的语词中。最终,约翰王含沙射影欲说还休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图:把亚瑟称为一条毒蛇。他对赫伯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是亚瑟的监护人。”赫伯特马上领会约翰王的意图,承诺“把亚瑟管得严严实实,绝不让亚瑟冒犯陛下”。到了这个关节点,随后的对话用词出现彻底的改变,极为短促的邪恶话语几欲压垮约翰王和赫伯特。


约翰王:死。

赫伯特:陛下?

约翰王:坟墓。

赫伯特:他死定了。

约翰王:够了。

约翰王又说,“我现在可以高兴了”,语气焦灼不安。伊凡在与斯梅尔佳科夫达成默契后,同样受这种焦灼不安折磨。

赫伯特·比尔博姆·特里饰演的约翰国王(布面油画,1900)

英国散文家与评论家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称这一幕为“戏剧技巧的大师之作”。或许,有人会补充说,对话末尾的语言极度浓缩和精简,启发了普希金的《小悲剧》,尤其在“贪婪的骑士”中,阿尔伯特(Albert)与他的仆人伊凡(Ivan)合谋串通的那一幕。

约翰王似乎完全意识到自己图谋不轨,但很显然,他更愿意让赫伯特得出结论,这意味着约翰王道德上的犯罪。然而,约翰王和伊凡,还有我们将要看到的斯梅尔佳科夫,最终都没有打算要担负犯罪的责任。

上面讨论的那幕,约翰王与赫伯特几乎心照不宣地认为,亚瑟必须死:约翰王的眼睛望向[亚瑟](在《约翰王》中,视觉与失明是关键的隐喻)。但是,尽管赫伯特言语上准备助约翰王达成心愿,在最后时刻,他决定放过亚瑟。赫伯特似乎不能以实际行动达成约翰王的意图。

在第四幕第二场,约翰王与赫伯特再次见面。赫伯特告知约翰王,亚瑟已死的谣言传到民间。令人惊奇的是,约翰王的第一反应是责备赫伯特逼死亚瑟,而且是毫无根据地指责:

你为什么老提起小亚瑟的死?杀害他的可是你那双手。我要他死有重大理由,可你杀害他却毫无道理。

这里,我们可以回想伊凡对斯梅尔佳科夫说的话:


或许我真的曾有不可告人的念头……希望父亲死,但我敢发誓,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罪大恶极,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怂恿你(podbivat)。

约翰王和伊凡一样,并不理解或不愿理解,他们的希望与施行犯罪的手之间的关联。

因而,约翰王坚持赫伯特没有杀害亚瑟的理由。约翰王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责,赫伯特惊恐不已地回应说,正是约翰王本人怂恿自己去杀亚瑟。在这里,约翰王说了句令人震惊而又微妙不已的话来自辩,即他稍后归纳的这句:一旦有了行恶的条件,就要行恶。但此刻,约翰王回应赫伯特说:


国王的倒霉之处就在于,有一群奴才伺候着他,他们听到国王的玩笑就拿来当令箭,草菅人命,血雨风腥;他们看到国王的眼色就拿来当命令,胡解法律,乱作阐释。国王偶然皱皱眉头,未加思考,奴才们就据以揣摩君王的险恶意图。

因而,应该责备的不是国王的“眼色使令”,而是遵照暗示或“眼色使令”的奴才!

插画《约翰王》

这时,赫伯特向约翰王证明,约翰王是提议犯罪的共犯:“这可是您要我办事的亲笔命令,还盖有御印!”约翰王并没有窘迫不已,他承认了同谋罪,但不消片刻,又替自己辩解起来,责怪起国王的御印与赫伯特:


啊,等到天地之间的最后清算到来之时,这亲笔手谕和御印就是使我万劫不复的证据!一有了干恶行的条件就要干恶行,这多么常见!你经自然之手打上印记,画了符号,指明要你干可耻的勾当。你若不在我身边,杀人的念头便不会串上我的心头;可我却看到了你狰狞的面目,知道你适合干这血腥勾当,可以让你去冒险,我才稍稍向你暗示了要亚瑟去死;可你呢,为了讨好国王,竟昧着良心杀死了一位王子。

约翰王厚颜无耻、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开脱,一副无辜的姿态,使人愕然。似乎有那么一刻,约翰王承认自己是共犯,但只是间接承认:他说,那“手谕和御印”,即国王威权和权力的具体体现,要受到责备。但是,不仅仅是可见的御印(即权威的书面批准)唆使人去犯罪;对约翰王而言,即便看见了显得准备行恶的人,也会把位高权重的人(比如约翰王)推向犯罪之路。总之,如果君王们不是被奴才们和马屁精簇拥,被恶行的例子围绕,他们就不会被诱惑去诱惑他人犯罪。正是因为奴颜卑骨者“面目狰狞”,形象和行为都猥琐可耻,才可能会有恶行的出现。约翰王坚持,看见了“经自然之手打上印记”的赫伯特,约翰王才被引诱去犯罪。“我才稍稍向你暗示了要亚瑟去死;可你呢,为了讨好国王,竟昧着良心杀死了一位王子”。

约翰王的话含有许多莎士比亚的智慧,但莎氏自己没能把握这些话而利用之。“面目狰狞”者和“适合干血腥勾当”者的存在确实会引诱人去犯罪。这恰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探究的事实。斯梅尔佳科夫是“自然”的不法造物,带着邪恶的面目,的确会诱使人去犯罪。但同时,在斯梅尔佳科夫身上,我们也看到伊凡性格中邪恶一面的集中表达或投影。还值得留意,伊凡和约翰王一样,把他们的同谋视为较低级的生灵。伊凡轻蔑地说,斯梅尔佳科夫是粗暴叛乱的“一等一材料”。相反,侍从斯梅尔佳科夫把伊凡奉为偶像,谋杀了伊凡的父亲,达成了伊凡的心愿。约翰王在这里谴责赫伯特(“可你呢,为了讨好国王,竟昧着良心杀人”),看起来很恰当。

无论约翰王的话有何等的普适性,归咎给赫伯特的邪恶更适合于约翰王自身。我们将看到,约翰王有一刻自辩说过,拒绝承认自己的责任。随后,在道德-心理意义上,斯梅尔佳科夫面对伊凡时有过同样的自辩。但是,先让我们听完约翰王最后的自辩,这些话引导我们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探究的那种共犯或道德欺诈的中心。

如我所说,约翰王给赫伯特眨眼下令,或暗示赫伯特去犯罪。在对赫伯特最后说的话中,约翰王责怪赫伯特向自己回应了赫伯特要犯罪的意愿。

在我隐约吐露我的目的之后,倘若你摇摇头或是迟疑片刻,或用怀疑的眼光看看我的脸,显得要我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内心的羞惭必使我闭嘴作罢;你的畏怯可能引起我的畏怯,可是你却清楚明白我的暗示,还以暗示交流着罪恶的意图;是的,内心毫不迟疑地认同,随后又用你那粗暴残忍的手,干下你我都不敢提起的恶行。滚远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约翰王的话再次证实,他本人无耻地拒绝承担犯罪责任。然而,这些话同时含有更深层的意识:人们采取约翰王和赫伯特、甚至伊凡和斯梅尔佳科夫那样模棱两可或道德欺诈的方式共谋犯罪时,犯罪默契在很大程度上居于被暗示者对暗示者的反应,这种反应是一种反暗示。在这个游戏里,双方都有责任。

插画《伊凡和斯梅尔佳科夫》

伊凡和斯梅尔佳科夫共谋犯罪的中心是一种充满暗示和信息的含混游戏。进入老卡拉马佐夫屋子的大门前,在与伊凡对话的中间部分,斯梅尔佳科夫告知伊凡,自己已经向德米特里(伊凡的大哥)传达了如何进入老卡拉马佐夫屋子的“信号”。得知了这些信号,德米特里才有办法进入父亲的屋子,谋杀父亲。但是,斯梅尔佳科夫告诉伊凡,自己已向德米特里揭示了进入屋子的信息,这实际上向伊凡传达了第一个信息:斯梅尔佳科夫意图辅助或煽动行凶,而这可能导致老卡拉马佐夫的死。我们知道,伊凡以言不由衷的方式回传了自己的暗示,表示同意,参与了一种暗示和信息的游戏。

伊凡临走的早晨和前晚,与斯梅尔佳科夫有两次对话。对话的语言丧失了直接传达思想的作用,转化为一系列暗示和信号,其功能并非清晰传达思想,反倒是模糊或者掩盖思想。在语言的界域被突破后,出现了语言的讹用,出现了暗示与被暗示的短路连接;这种语言讹用和短路连接正是道德和社会上诸多“关联”的副产品,而这些“关联”可以区分运行着的社会有机体与各独立事件的无序集合体。在《约翰王》中,罪(sin)与暗示(sign)起双关作用,在语义上完全相通,这并非偶然。

我们面临一个悖论:同一部戏剧中(如《约翰王》或《卡拉马佐夫兄弟》),语言在人类关系的范围内既表达出艺术的生命,又刻画出生命的残缺。在突破个体或社会中,语言是第一个牺牲品,陀思妥耶夫斯基深谙此道。

让我总结一下我简短论述的结论。约翰王责备赫伯特明白自己的“暗示”;紧接着,责备赫伯特以暗示的方式交流罪恶。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约翰王的自辩与斯梅尔佳科夫在伊凡面前的自辩本质类似。斯梅尔佳科夫坚持认为伊凡明白自己的暗示和信号:“得到你的默许我才干这事”。用莎士比亚的话讲,伊凡“以暗示交流着罪恶的意图”。当斯梅尔佳科夫最后得知,伊凡至少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是犯罪同谋;当他得知自己的偶像要崩溃了,他“告别”伊凡,就像面对赫伯特眼中真实的约翰王形象,约翰王只能让赫伯特在自己眼前永远消失。

约翰王坚持,倘若赫伯特摇摇头“或迟疑片刻”,他约翰王就会因“内心羞惭”而作罢。但是,约翰王的性格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会比斯梅尔佳科夫更能感到内心的羞惭。和斯梅尔佳科夫一样,约翰王首先是怯懦逃避,而在与赫伯特的对辩中,约翰王至少是个诡辩大师。哈兹里特正确地评论道,“舞台上没几个角色可以比约翰王更能激起恶心和憎恶感”。对斯梅尔佳科夫,我们同样可以这样说。现在,如果我们再仔细看看约翰王,我们会认得,他名义上是国王,却有斯梅尔佳科夫的灵魂。约翰王是王位的“僭主”,用莎士比亚的话说,人格“不自然(unnatural)”。约翰王对自己行为的辩护充满非凡的洞察力,但这是一种用以遮蔽自身的洞察力。悖谬的是,这里的洞察力是一种盲目;它屏蔽了“面目狰狞”的特征,约翰王把自己本质的邪恶和懦怯,还有自己的“狰狞面目”,归咎于赫伯特,就像斯梅尔佳科夫从伊凡身上错误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像:“我原以为你和我一样”。当然是斯梅尔佳科夫错了,有如约翰王把赫伯特错误地看成一个“面目狰狞”的人。

文章开始,我要大家留意两个伊凡(伊凡·卡拉马佐夫和约翰王)的某些相似之处。但文章结尾,我认为,在道德意义上或在道德-心理学意义上,约翰王更像斯梅尔佳科夫。并非赫伯特,而是约翰王有着奴性的灵魂。相反,赫伯特像伊凡那样,尽管可以犯罪,却流露出某种天性上不可约减的高贵和良知;归根到底,赫伯特不愿或不能把自己的犯罪意图付诸行动。至少从总体上讲,赫伯特趋向自我分裂的忧郁性情类似伊凡。

最后,约翰王和斯梅尔佳科夫之间的联系在于,一种不动声色的偏狭或一种身处邪恶中的清白感。把恶隐藏在内在灵魂的不动声色的清白之中,没有比这更骇人听闻的恶。



延伸阅读


古典诗文绎读

西学卷·现代编(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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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上册]

马基雅维里(公元1469-1527)
1、《曼陀罗》中的隐喻

莫尔(公元1478-1535)
2、《乌托邦》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清谈
3、莫尔的乌托邦与闲暇

拉伯雷(约公元1483-1553)
4、《巨人传》中的畅饮
5、日常饮食:“骇人听闻的神秘之物”

蒙田(公元1533-1592)
6、《随笔》的意图和修辞

塞万提斯(公元1547-1616)
7、《堂吉诃德》中的政治、诗和预言

霍布斯(公元1588-1679)
8、霍布斯的“申辩”
9、《利维坦》中的解读和书写]

培根(公元1561-1626)
10、《论古人的智慧》解析
11、《新工具》与征服自然

莎士比亚(公元1564-1616)
12、莎士比亚与光荣的政治
13、智慧与命运
14、科利奥兰纳斯与大度之人
15、喜剧战胜悲剧

笛卡儿(公元1596-1650)
16、《方法谈》的笔法

弥尔顿(公元1608-1674)
17、《失乐园》中的政治
18、弥尔顿的亚当与“宗教大法官” 
19、《论出版自由》中的公民自由与哲思自由

斯宾诺莎(公元1632-1677)
20、何谓“凭可靠慎虑来操持一个人的全部事务”

洛克(公元1632-1704)
21、洛克与文化相对论
22、《政府论上篇》导读

笛福(公元1660-1731)
23、星期五在《鲁滨孙飘流记》中的宗教作用

斯威夫特(公元1667-1745)
24、《格列佛游记》与矮化哲人

维科(公元1668-1744)
25、三读维科

孟德斯鸠(公元1689-1755)
26、《波斯人信札》中的自由与剧场
27、《思考罗马人兴衰的原因》的谋篇
28、《论法的精神》中的共和政治
休谟(公元1711-1776)
29、《自然宗教对话录》中的自由神学
30、何谓经典:休谟论审美趣味

小传及阅读文献指引



[下册]
卢梭(公元1712-1778)
31、卢梭的面具
32、公民哲人卢梭
33、《社会契约论》开篇指要
34、《爱弥尔》的谜团和线索

狄德罗(公元1713-1784)
35、《拉摩的侄儿》中的插叙与案语

亚当·斯密(公元1723-1790)
36、《国富论》中的闲暇和劳动分工

莱辛(公元1729-1781)
37、《智者纳坦》中的理性之家
38、为什么要读《恩斯特与法尔克》
39、谄媚者与历史哲人

柏克(公元1729-1797)
40、《致布里斯托长官》中的自由与革命

歌德(公元1749-1832)
41、浮士德与格劳孔
42、荷蒙库鲁斯与“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
诺瓦利斯(公元1772-1801)
43、黄昏永罩亚特兰蒂斯

奥斯丁(公元1775-1817)
44、《劝导》中的哲学修辞

克劳塞维茨(公元1780-1831)
45、克劳塞维茨与情报

托克维尔(公元1785-1859)
46、《民主在美国》中的公民宗教
47、非公民的创生
48、托克维尔和他的《回忆录》中的革命

密尔(公元1806-1873)
49、《论自由》的难题

狄更斯(公元1812-1870)
50、《圣诞颂歌》中的救赎

基尔克果(公元1813-1855)
51、《恐惧与颤栗》与假名写作
52、《或此或彼》中的唐璜
53、《哲学片段》中的苏格拉底与耶稣

毕希纳(公元1813-1837)
54、十八世纪神义论与《丹东之死》
屠格涅夫(公元1818-1883)
55、《猎人笔记》中的哲学、神话与技艺
56、观看的伦理

梅尔维尔(公元1819-1891)
57、自然王国的悲剧
58、文明、野蛮与种族

陀思妥耶夫斯基(公元1821-1881)
59、女人都爱虚无主义者
60、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隐喻
61、哲学人类学与“宗教大法官传说”
62、模棱两可的境况
63、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契诃夫的伊甸园

福楼拜(公元1821-1880)
64、《情感教育》中的爱情与革命

易卜生(公元1828-1906)
65、此时此地

托尔斯泰(公元1828-1910)
66、《战争与和平》中的历史、诗和哲学
67、《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生活情景与道德抉择

尼采(公元1844-1900)
68、谁是“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
69、扎拉图斯特拉的上山下山
70、尼采与解放:一阙未来哲学序曲
71、尼采哀悼阿莉亚德妮

小传及阅读文献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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