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申辩》丨驳斥美勒托斯: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停止热爱智慧
(本文选自《苏格拉底的申辩》,程志敏译)
驳斥美勒托斯
(注:以下为苏格拉底与美勒托斯的对话,黑字为苏格拉底语,棕色字为美勒托斯语。)
苏格拉底雕像
所以,雅典人,这一点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些事情无论大小,美勒托斯都从来“没能托思”过。不过,美勒托斯,还是要请你给我们说说,你为什么认为我败坏了青年?莫非显然就在于你写的诉状中提到的,我教他们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是信另外的新神灵?难道你不是说我因为教他们这些东西而败坏了他们?
完全如此,那正是我说的。
那么,美勒托斯,请你向他们,也就是向我们正在谈论的神明起誓,说得更明确些,这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现场这些[陪审]人。因为我还是不能明白,你的意思究竟是说我教他们相信神明存在——那样的话,我自己也就相信神明存在,因而不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当然也就没有犯这方面的罪——不过那些神却不是城邦所信的神,而是另外的神,你就是因为这一条指控我,说我信另外的神,还是说,你认为我本人完全不信任何神,还把这种思想教给其他人?
这就是我的意思:你根本就不信神!
美勒托斯,你这个奇怪的家伙,你凭什么这样说?难道我与其他人不一样,甚至居然既不把太阳也不把月亮信为神明?
没有,我以宙斯之名起誓,法官大人,因为他说太阳是石头,月亮是尘土。
你以为你是在控告阿纳克萨戈拉吗,我亲爱的美勒托斯?你如此藐视法庭中的这些[陪审]人,竟然以为他们如此没有文化,甚至不晓得克拉左美奈的阿纳克萨戈拉的大作中,满篇都是诸如此类的言论?
更有甚者,年轻人是从我这里学到那些东西的吗?有时,他们充其量花上一个德拉克马就能在剧场里的表演中“购买”到那些东西,如果他苏格拉底谎称那些学说是自己的[原创]——遑论那些言论如此荒谬!——他们就有可能会嘲笑苏格拉底。话说回来,以宙斯之名起誓的人,在你看来,我真会这么认为?难道我不相信神明存在?
我以宙斯之名起誓,你当然不相信,无论如何你都不信!
但你这个人却不可信,美勒托斯啊,我觉得,甚至连你都不会相信自己这些话。雅典人,这家伙在我看来太狂傲、太放肆,他完全由于某种狂傲、放肆和少不更事,才提起这场诉讼。因为他就像是在编造谜语来考验人:“究竟苏格拉底这位智慧者会不会感觉到我是在寻开心,会不会看得出我说的话自相矛盾,或者我会不会就这样骗倒他以及其他听众?”因为在我看来,此人在诉状中本身就说得自相矛盾,他好比是在说:“苏格拉底犯了罪,因为他不信神,而又信神。”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嘛!
那么,诸位,请你们跟我一起来考察,他的话在我看来何以就是那个意思。而你,美勒托斯,回答我们!正如我一开始就请求过你们的,即便我以自己惯常的方式作出论证,也请你们一直都记住,不要对我起哄。
是否有这样一种人,美勒托斯,他虽相信世人之事的存在,却不相信存在着世人?诸位,请让他回答,让他不要再三再四起哄——是否有人不相信有马,却相信有马之事?或者说不相信有吹簧管的人,却相信有吹簧管之事?不会有这样的人吧,最优秀的人儿!——如果阁下不想回答,那么,我就要替你向其他这些[陪审]人作答。你至少得回答我下面这个问题:是否会有人相信神灵之事,却不相信存在着神灵?
没有这样的人。
你让我太高兴啦,因为你终于开口回答,尽管太勉强,而且也是被这些[陪审]人所迫。——好哇,你说我相信并且传授有关神灵的事情,且不管这种神灵实际上是新的还是古老的,那么,根据你的说法,无论如何我都相信神灵之事吧——你在诉状中还庄严起誓承认过这一点。而如果我相信神灵之事,那么我当然就必定相信神灵喽!难道不是这样?肯定是这样嘛!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视为你同意了。难道我们不都认为神灵要么就是神明,要么是神明的子嗣?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
所以,既然我信神灵——诚如你所说,又假如那些神灵就是某种神明,那么,这完全就是我说你在“出谜语拿我们寻开心”所表达的意思:你说我不信神,又说我信神,因为我毕竟信神灵。再说,如果神灵乃是神明的子嗣,也就是要么与宁芬仙子、要么与其他某些女人所诞的某种众子——据说神灵的确就是她们生的,那么,有哪一个人会信神明的子嗣,而不信神明?因为这与如下说法一样奇怪,好比有人相信马和驴的孩子,即骡子的存在,却不相信马或驴的存在!
这么说吧,美勒托斯,你提起这场诉讼无非是为了以此来考验我们,要不就是你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真正的罪名来控告我,难道不是吗?!无论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去劝服某个哪怕稍微有点理智的人,说一个人相信有神灵之事,也相信有神明之事,但又说这同一个人却既不相信有神灵, 也不相信有神明,更不相信有英雄——那绝对办不到!
总之,雅典人,我绝对没有犯美勒托斯诉状中所指控的罪,我认为不需要做更多的辩护,因为刚才这些已经足够了。你们要清楚地知道,我前面所说的很多人对我产生了大大的仇恨,倒是真的。假如我被判有罪的话,这才是定罪的原因,也就是说,祸不在美勒托斯,也不在安虞托斯,而在于大众的诽谤以及他们的嫉妒。虽然其他很多人,当然也包括一些好人,都由于这种原因获罪,但我想,它还会继续让人获罪。不必担心,这不会到我为止。
离题话
但也许有人会说:“什么!你难道不感到羞愧?苏格拉底,你所追求的这种事业如今毕竟让你身处死亡的危险中呀!”
我会义正词严反驳他:“你这个人呐,这样说可就不好了,假如你认为一个哪怕稍微有点良知的人应该计较生或死的危险,而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只考虑那个处世原则:他做的究竟是正义之事还是不义之事,以及他立身行事究竟像一个勇敢高尚的人还是像一个懦弱卑鄙的人。
“因为照你的说法,在特洛亚平原战死的那些半神,尤其忒提斯之子[阿喀琉斯],或许就该是一帮平庸之辈喽?!忒提斯之子睥睨危险,不愿忍辱偷生,那时,他一门心思要杀死赫克托尔。这位母亲作为女神,就我所知,大致说了这样一番话,‘孩儿呀,如果你替友伴帕特罗克罗斯而向凶手复仇,杀死赫克托尔,你自己也会死,’她说,‘因为你的大限在赫克托尔之后立即就会到来。’然而,他听了这话之后,丝毫没有把死亡和危险放在心上,反倒更怕因没有替朋友报仇而像一个卑鄙懦弱的人那样活着,‘那就让我立即死去吧,’他说,‘只要能够对行不义者施予惩罚,以免留在这里,在弯弓般的舰船边遭人嘲笑,成为大地的负担。’你不会认为他顾虑的是死亡和危险吧?”
雅典人,因为这样做才合于真理:一个人,其岗位无论自认为最好,抑或由统帅所安排,在我看来,都应该坚守在那个岗位上,在危险面前坚定不移,决不会反过来把死亡和其他任何东西看得比耻辱还重。我也许真的犯下弥天大错,雅典人,假如说,一方面,你们选出来统领我的将帅们任何时候只要给我下了命令,无论是在波提岱亚,还是在安斐玻里,抑或是在德利俄斯附近,我那时都曾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冒着死亡的危险奉命坚守在岗位上,然而另一方面,既然神明命令我——我对此深信不疑——必须过热爱智慧的生活,也就是省察自己以及其他人,我却因为惧怕死亡或无论其他什么事情,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逃离自己的岗位,那的确就是弥天大错!要真如此,你们随便哪位都可公正地把我告上法庭,告我不信神,说我不服从神谕,怕死,自诩聪明而其实不然。
因为,诸位,我告诉你们吧,“怕死”这件事无非是自认为聪明,实则不然——不过是自以为懂得自己根本就不懂的东西罢了。因为归根结底谁也不知道,对世人来说,死没准在所有善业中实际上还是最大的恩典呢!而大家却害怕死,就好像很懂似的,以为那就是最大的恶!然而,这种自认为懂得自己并不懂的东西,岂不就是那种最应该谴责的无知吗?
而我,诸位,在这方面兴许也与大多数人大相径庭,如果非要说我更智慧那么一点点,大概就在于此吧:既然我不大懂得冥府里的事情,我就认为自己不懂。但我却深深地懂得,对那些[比自己]更高的——无论神还是人——行不义,不服从他们,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恶和耻辱。
所以,与那些我知道肯定是恶的邪恶东西相比,我绝不会害怕,也不会逃避那些我不清楚实际上究竟是不是善好的东西。
如果你们不听信安虞托斯的提议,现在就打算放过我——他曾说过,要么一开始就根本不应该把我带到这里来,要么既然已经带来了,就不能不投票处死我,因为他还当着你们说过,如果此时让我逃脱,你们的儿子们就会按照苏格拉底所教导的去求索,全都会被彻底败坏掉,——对于他这种提议,如果你们要求我:
“苏格拉底,我们这次不会听信安虞托斯,而是打算放过你,然而,须得以此为条件,那就是你不得再花时间搞你的那种研究,也不得再搞哲学,而如果你被抓住还在搞那些名堂,你就得死”——那么,如我刚才所说,如果你们以这些为条件放过我,我就会对你们说:
“雅典人,我虽然非常敬重和热爱你们,但我宁可服从那位大神,而不是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能够,就绝不会停止热爱智慧,也就是劝勉你们,用我习惯的说话方式向我时不时碰到的你们当中的任何人指出:‘最优秀的同胞们,你们作为雅典人,也就是在智慧和精神力量方面最伟大也最著名的城邦的人,居然只去关心如何才能赚取尽可能多的钱财、名望和荣誉,却既不关心也不思考明智、真理以及如何让灵魂尽可能变得最好,难道你们就不感到羞愧吗?’
“而如果你们中有人要争辩,说自己的确关心那些东西,那么,我不会放过他,也不会离开他,而是立马质问他、省察他、盘诘他。如果我认为是劝诫“私下”碰到的人,而不是公开教育。他并没有美德,反倒冒称自己有,那我就会责备他,说他把价值最大的东西当作最不重要的,却把微不足道的东西视若珍宝。我碰到任何人都会这样做,无论是青年还是老者,无论是异乡人还是本城同胞,当然尤其要针对本邦人,因为你们在族类上与我最亲近。
“你们要知道,这可是神明的命令,而且我认为,在这个城邦中,对你们来说,还没有什么更大的好处比得上我对神明的侍奉。因为我四处奔走,所做的不过是劝说你们,无论青年还是长者,不要如此强烈地关心身体,也不要如此过度关心钱财,甚至超过关心灵魂、关心如何才能使之变得最优秀。我会说:‘美德不来自钱财,相反,钱财以及世人其他所有好东西,无论私人生活还是公共生活中的,都来自美德。’
“如果我说这样的话居然就败坏了青年,那就算它有害好了;但如果有人说我讲的不是这些话,那简直是胡说八道。对此,”我倒是想说,“雅典人,无论你们是否听信安虞托斯,也无论你们是否放过我,我都绝不会以另外的方式行事,哪怕再死很多次!”
请不要起哄,雅典人,但请遵守我向你们提出的请求,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要起哄,务请静听——我以为,你们听一听,终归会有好处。因为我接下来打算向你们讲的那些话,你们对此可能更要大喊大叫——但请你们千万不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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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苏格拉底的申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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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柏拉图 著 程志敏 译
内容简介:苏格拉底被称为西方的圣人,他的受审和死刑构成了西方哲学的母题。《苏格拉底的申辩》无疑是西方最感人的作品之一。柏拉图创作这篇对话,为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申辩。从某种程度上讲,柏拉图的所有作品都是在为苏格拉底申辩。说到底,为苏格拉底申辩,即是在为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申辩,为高贵申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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