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纳图斯《论喜剧》丨生活的模仿、性格的镜子、真理的影像

多纳图斯

论喜剧

（摘自《欧洲中世纪诗学选译》）

［编译者按］多纳图斯的《论喜剧》与埃文蒂乌斯的《论戏剧》同为公元四世纪的作品，内容上颇多一致之处。通过它们，我们得以了解到许多有关古典希腊罗马戏剧的珍贵知识。这些知识多数并不见于亚里士多德传统，却让我们窥见了尼采的悲剧理论之源。

人们一般认为亚里士多德《诗学》本为讲义，旨在向弟子传授作诗之道，或说其为回应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提挑战、为诗及诗人辩护而作。无论出于何种宗旨，身处雅典黄金时代的亚里士多德未尝有意为古希腊戏剧留下完整史料（除了大量征引列举戏剧名称以外）。然而到公元四世纪，不仅古希腊戏剧高峰巍然，就连效法于兹的古罗马戏剧也已是大家赫赫、佳作尽出。

埃文蒂乌斯和多纳图斯的这两篇作品审视近千年的古希腊罗马戏剧史，探究其缘起，梳理其脉络，评说其得失，可谓正当其时。其中关于悲剧起源于酒神祭祀、喜剧起源于日神祭祀庆典的观点正是尼采《悲剧的诞生》中著名论断之先声。身为古典学家，尼采有可能正是在这些文献中获得思想基石与灵感的。当然，从古人的上述观点中演绎出对现代美学与艺术影响至深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则是另一项伟大创举。此外，我们也不难在这两篇文献中看到与亚里士多德悲剧观一脉相承之处，比如悲喜剧中题材、功用和风格上的差异，以及对剧情的整一性要求等。

中译参考O.B.Hardison, Jr.，Medieval Literary Criticism：Transla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 Trans. & ed. O.B. Hardison, Jr., Alex Preminger, Kevin Kerrane, Leon Golden译出，并据Evanthius, Donatus. De Comoedia et Tragoedia. In Commentum Terenti, ed. Paul Wessner, vol.1, repr. Teubner, 1969校订。

喜剧是一种描写公众和私人的各种品质和情境的戏剧形式，人们从中学会生活中什么有益，什么应避免。希腊人对喜剧有如下定义：“喜剧讲述无重大危险的私人行为。”西塞罗说，喜剧是“生活的模仿、性格的镜子、真理的影像”。

喜剧得名于一个古老的风俗。在早期时代，这种歌曲就在村庄演唱，就像在意大利的“十字路口节”（crossroads festivals）上那样。在换节目的间隙插入说唱表演以娱乐观众，也就是说，它们取材于生活“在村庄”（apo tes konus）的人们的生活，因为他们是中产阶级，而不像悲剧人物那样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喜剧因为要逼真地模仿生活和人物性格而使用动作表情和对白。

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希腊人发明了喜剧。罗马喜剧的发明者却是已知的：利维乌斯是第一位创作喜剧、悲剧和fokula togota的罗马作家。他说喜剧是“日常生活的镜子”，这一说法是正确的。当我们凝视一面镜子时，通过影像我们容易看到真实事物的特征。同样，通过阅读喜剧我们容易发现生活和习俗的生动写照。

卢修斯·利维乌斯·安德罗尼库斯

最初的喜剧思想是从外邦传来的，带着外邦人的风俗，当阿提卡礼仪的维护者雅典人想要谴责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时，他们常常兴奋而热切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村庄和十字路口，在那里他们当众指名道姓地描绘那人的恶行。喜剧就得名于这种风俗。

雅典人一开始在草地上唱歌，其中不乏奖品以激励诗人们学习更高超的写作技巧，还向演员赠送礼品，鼓励他们自由发挥宛转动听的歌喉以获得好评。发给他们的奖品是一只山羊（tragos），因为这种动物被认为是葡萄园的天敌。悲剧（tragedy）一词由此而得名。然而许多权威人士更倾向于认为“悲剧”一词来源于amurca［酒糟］，这是一种水质的东西。tragodia（此词来自希腊语truges，即“酒糟”）暗示了tragedy的来历。

因为这些仪式是在祭祀酒神巴克斯（Bacchus）的庆典上表演的，悲剧和喜剧诗人们开始崇拜这种神灵，仿佛他真的在场。对此事可能的解释是：创作这些原始歌曲是为了讲述和赞美酒神巴克斯的威名和功德。

酒神巴克斯

渐渐地，这种艺术形式声名鹊起。泰斯庇斯（Thespis）最初使它受到众人的瞩目。接着是埃斯库罗斯师法其先辈泰斯庇斯的创作。关于这些方面，贺拉斯在《诗艺》中写道：

据说是泰斯庇斯发明了悲剧这种前所未知的艺术类型，并用手推车载着他的剧本四处演出，由面涂酒糟的演员来表演。在他之后是埃斯库罗斯，此人引进了悲剧面具和长袍，设计出由小块木板搭起来的舞台，教演员们讲话要庄重，要穿悲剧靴子。随后赢得大众称赞的旧喜剧出现了，但是它的自由风格使之堕入了过分和暴力，以至于不得不用法律来加以限制。由于不许攻击人们的性格，歌队陷入难堪的沉默。拉丁诗人们遍尝了所有风格。那些敢于追寻希腊人的足迹去歌颂他们自己祖国的诗人们是最值得尊敬的，无论是在悲剧“镶紫边袍剧”中还是在喜剧的“市民剧”形式中。（《诗艺》［Ars Poetica］274-288）

“戏剧”是一个统称，其两个主要的组成部分是悲剧和喜剧。悲剧如果采用罗马题材就叫作镶紫边袍剧（praetexta）。喜剧有很多种：长袍戏（palliata）、市民剧（togata）、商业剧（tabernaria）、阿特拉纳笑剧（Atellana）、哑剧（mime）、壬索尼卡剧（Rinthonica）和赤脚戏（plainipedia)。

赤脚戏得名于其题材低俗、演员出身低微——他们不是穿着鞋袜在舞台或平台上表演，而是“光着脚”——或者是因为剧情并不适于那些生活在华屋广厦之中的人们，而只适于居住在低贱地方的人。

据说最早在喜剧中使用面具的是辛西乌斯（Cincius Faliscus），在悲剧中是米努西乌斯（Minucius Prothymus）。

所有喜剧的名称不外乎取自这四个方面：姓名、地点、事件和结果。以姓名命名的例如有《福尔米欧》（Phormio）、《婆母》（Hecyra）、《格鲁库利欧》（Cruculio）、《埃比迪库》（Epidicus）；以地点命名的有《安德里亚》（Andria）、《莱夫卡迪》（Leucadia）和《布林迪西纳》（Brundisina）；以事件命名的有《阉割》（Eunuchus）、《与驴同行》（Asinaria）和《俘虏》（Captivi）；以结果命名的有《同时死亡》（Commorientes）、《罪》（Crimen）和《自虐》（Heauton Timorumenos）。

喜剧有三种形式：长袍戏使用希腊人的装束；市民剧中的人物穿着罗马式宽袍——许多人把这种喜剧叫作商业剧；阿特拉纳笑剧则基本上以机智玩笑见长，除了古老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喜剧分四部分：序幕、开端、高潮、结局。序幕是展开正式的情节纠葛之前的第一段道白，来自希腊语中的Protos Logos（“第一个词”或“第一段话”）。序幕有四种类型，其一是Sustatikos［评论］，用以赞美诗人或剧情故事；其二是epitimetikos［“相关的”序言］，在这里戏剧诗人或者咒骂竞争对手，或者讨观众的欢心；其三是dramatikos［关于故事］，用以解说戏剧故事梗概；其四是miktos［综合型］，包括以上三个方面的内容。

古罗马剧场

有人认为prologue［序言］和prologium［序幕］之间有一个区别：prologue维护诗人的名誉、赞扬故事情节，而prologium却讲一些与故事本身有关的事。

开端是戏剧表演的第一部分，只解释一部分剧情而留下另一部分，从而给观众设下悬念。高潮是剧情的复杂化，各种因素错综交叠，精彩纷呈。结局则是戏剧矛盾的解决，水落石出。

在大多数戏剧中，剧名是排在作者名之前的；只有几部戏作家名排在剧名之前。古代的戏剧实践有些不同：当诗人们第一次拿自己的戏剧公演时，剧名要在作者之前宣布，以免他们因遭到敌视而灰心丧气；但是当他公演过很多剧本，有了名声之后，就要把他们的名字排在前面以招徕观众。

戏剧显然是在各种各样的比赛中演出的。那时有官方举办的四种公开的戏剧竞赛：主神节赛（the Megalenses）是献给主神的，希腊人叫作megaloi；葬礼赛（Funekres）是在一些贵族的葬礼上用以吸引人们注意的；公民赛（Plekei）是为人民举行的；阿波罗赛（Apollinares）是纪念日神阿波罗的。

舞台上通常设有两个祭坛，右边祭祀酒神巴克斯，左边祭祀比赛所纪念的神。因此泰伦斯在《安德里亚》中说：“从祭坛上拿走一些献祭的树枝。”（Ⅳ.Ⅲ.724）

作家们总是让奥德修斯戴着一顶帽子，这或许是因为他曾经装疯以免被人认出要被迫去打仗，或许是因为他非凡的智慧常常保护和帮助他的同伴。他有撒谎的特殊天赋。许多评论家注意到伊塔卡（Ithaca）的居民都戴着帽子，像洛克里斯人。阿喀琉斯和尼奥普托列墨斯（Neoptolemus）的装束中都有王冠，尽管英雄并不能拥有君权，证据是他们从未像其他希腊青年那样卷入特洛伊战争的神圣誓言当中，也从不听从阿伽门农的命令。

在喜剧中老人们穿白色服装，因为白色和老年是联系在一起的。青年人的衣服五颜六色。喜剧中的奴隶穿短外套，标志着他们常年清贫，抑或为了行动便利。寄生虫们裹着大氅。成功者穿着白袍，不幸者身着旧衣。富人穿紫色外衣，穷人穿紫红色长袍。士兵披一件紫色短斗篷，女孩子身着洋装。皮条客披着彩色披风，妓女则穿象征贪婪的黄色。

庞贝遗址出土的古罗马戏剧面具马赛克装饰画

约公元一世纪（罗马国家博物馆馆藏）

Syrmata得名于它一直拖到地上。这种服装是爱好奢华的爱奥尼亚人发明的。剧中人在服丧期穿Syrmata，象征着他们忽视了自我以致不讲究衣着。花边帷幕也扩展到了前台，这种装饰品从阿塔卢斯（Attalus）宫廷传入罗马。后来，一种喜剧式落地幕代替了花边幕。另有一种哑剧遮幕，用来在换幕时挡住观众的视线。

演员们讲短长格对白，但歌曲的旋律由专业的音乐家而非诗人创作。一首歌曲并不只有一种旋律，通常有好几种，由标明喜剧的三个数字来表示，不同的数字表示该歌曲的不同旋律。作曲家的名字放在戏剧开头，紧随作者及主要演员的姓名之后。

这种歌曲由长笛演奏。许多观众甚至在剧名宣布之前，一听曲调就知道将要上演什么戏剧。演奏歌曲的长笛有时是右手笛和左手笛相配，有时则不需要。右手笛演奏庄严的音乐，营造出严肃的喜剧氛围，左手笛则用高音烘托轻松嬉戏的喜剧氛围。当戏剧要求既用右手笛又用左手笛时，就预示着该剧是既严肃又活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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