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茗卉：美国230条款改革的争议与改革趋势

导读 · 2023.05.09

美国社交网络平台蓬勃发展，其中不得不谈及的就是 “230条款”，这是一条1996年由克林顿签署的《1996年通信规范法》(the 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 1996)230条款，是当前美国对社交媒体监管主体责任认定的重要法律基础。该条款规定，除执行联邦刑法、知识产权法或电子通信隐私法等不适用外，互联网服务的运营商不应被视为出版商，因此不对使用其服务的第三方言论承担法律责任。例如，如果用户在平台上发表了诽谤性的言论，通常是由内容发布者而非平台承担责任。该条款为网站、互联网服务提供商、社交媒体提供商及其他网络平台因用户内容而引发的法律索赔提供了强有力的豁免，也被称为“科技巨头的免责盾牌”。

虽然美国各界对于“230条款”亟需改革基本达成了共识，试图推动社交媒体平台对其个体用户行为、平台内容的法律责任承担，但从现实发展来看，在短期内进行具有实质性意义改革的可能性非常小，两党没有就改革方向和路径达成统一共识，政府与巨头企业之间也有无数的争论。那么当前230条款的主要争议是什么，以及230条款改革的下一步可能是什么？

230条款改革的基本讨论点

美国社会对于是否要推动230条款改革，让互联网平台对其内容担负监管责任的争论背后主要有两个大的群体，一是政府和特殊群体保护等为主体的支持者；二是以互联网巨头科技公司为代表的反对者。

230条款改革者的主要立足点在于“干预的自由”带来的非法言论管控的必要性。在230条款改革的推动者看来，此条款是网络上充斥非法暴力内容、儿童性虐待、仇恨言论、虚假信息等问题的根源，减小了在线平台删除有害或非法内容、防止有害或非法活动在其平台上发生的动机，阻止了受害用户追究这些平台的责任。甚至，230条款正在被科技巨头或第三方团体或相关利益方利用，使其在可以引起社会性、政治性恐慌的假新闻、舆论控制、政治宣传等方面得以推卸监管责任。对此，社交媒体应当对于在网络上盛行的虚假信息和欺骗性内容积极干预。美国信息技术与创新基金会ITIF（Information Technology & Innovation Foundation）在2021年2月22日的报告中总结了230条款的10大争议点，包括责任保护范围太广、需要“信念感”、防止犯罪受害者起诉支持平台、对大科技公司有利、将科技行业与其他行业区别对待、赋予平台不受限制的“访问自由”、阻碍地方各州执法、允许平台存在政治偏见、不利于平等保护、破坏了对抗性法律制度（adversarial legal system）等。

230条款修订中“干预的自由”呼声日益高涨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技术可实现性。互联网科技公司被认为有这个技术能力对其平台上的内容进行有效监管，而这也是为什么公众认为互联网科技公司需要承担这个责任。例如，脸书、谷歌和推特等主流媒体平台都逐步建立事实核查治理体系，包括将用户反馈的新闻真实性、有意义性等指标纳入信息流推荐算法（包括旨在检测假新闻、不良新闻和恶意插件的AdVerif.ai算法等）中，机器学习等人工智能技术也可以开始对假新闻等进行识别新闻来源、识别伪账户等技术性分析，而这种算法过滤、新闻标记等方法的结合则会极大提升事实核查的力度。此外，部分科技公司也开始利用外部力量和多方协同参与等多种方式。例如，美国主流媒体在2017年后通过接入PolitiFact、FactCheck.org等专业的事实核查网站来鉴定新闻真伪。

图源：Meta

在这个要点上，主要的难点是该改革受到了以互联网巨头科技公司为代表的反对。该群体认定该条款是为了取消阻碍电信市场竞争的管理法规壁垒，通过保护在线平台免于承担责任和无止境的诉讼，促成依赖第三方内容的各种创新在线服务和商业模式，创造一个更加互联和高效的网络社会，从而推动美国在数字经济领域的创新和应用。诸多互联网巨头担心对于230条款的改革会将监管和审查非法内容和非法性交易的责任全部转移到平台身上，使得他们遭遇过度诉讼，增加平台公司的运营成本，甚至阻碍新业务的出现，从而制约平台发展。如果将监管的责任转嫁到平台上来，那将严重限制互联网公司的发展，许多小型平台要么完全关闭，要么全面禁止完全合法的活动，以避免审查任何内容。

230条款改革的新思路和未来趋势

据美国国会研究处（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2021年4月7日发布的针对230条款研究报告指出，目前对第230条进行修改的提案主要有两种思路：限制范围和施加新义务。

限制范围的思路是主张在保留第230条的同时为某些类型的内容或活动创建例外，通常针对特定形式的有害或非法内容或活动，如性交易，要求限制互联网公司在涉及这类内容的法律案件中使用第 230 条作为辩护。针对众多非法内容，法律上的第一例立法突破是2018年7月特朗普签署的FOSTA 法案（Allow States and Victims to Fight Online Sex Trafficking Act）和SESTA法案（Stop Enabling Sex Traffickers Act）。FOSTA-SESTA为第 230 条开辟了一个新的例外，指出第 230 条不适用于性交易的民事和刑事指控或“促进或便利卖淫”的行为。这意味着如果发现第三方在其平台上发布性交易广告（包括自愿性工作），平台方将承担责任。相似的是，参议员Lindsey Graham 和 Richard Blumenthal早在2020年底就试图以进一步压缩第230条的豁免权范围，将儿童性虐待内容加入第230条的例外情况，虽然该提议在新冠疫情危机下被停滞许久，但已在2022年2月于参众两院重新提出，前景可期。

特朗普于2018年签署FOSTA-SESTA法案

（图源：网络）

施加新义务的思路则是指科技公司在适用230条款保护之前，应满足部分先置条件。2020年9月23日，美国司法部正式提出立法提案，建议对在线平台内容审查责任进行修改，在激励在线平台处理非法内容的同时，需要明确联邦政府应对非法内容的执法能力。目前该提案根据外部环境和技术发展的快速发展提出了几个值得关注的调整。

第一，在内容方面，将原有230条款当中比较模糊的术语表达转为更为具体，从而为平台、用户和法院提供更加清晰的指引。提案将230条(c)(2)(A)中“其他令人反感的材料”规定为“促进恐怖主义或暴力极端主义”“促进自残”和“非法”的内容，防止平台根据原来的规定随意删除内容，并要求平台在确定相关内容属于这些类别后才可以删除，建立了可以删除的“黑名单”。

第二，在内容管控方面，提案在第230条(f)(3)中进一步明确了“信息内容提供者”的定义。旧有的规定是“全部或部分负责信息的创建或开发的在线平台”无权获得第230条规定的豁免，提案将“全部或部分”解释为包括“征求、评论、资助或肯定的和实质性的贡献、修改或改变第三方的内容”，该修改内容使得一旦平台积极选择或鼓励了某些内容，它们就要为这些内容造成的损害承担责任。

第三，激励平台主动处理线上非法内容方面，提案保留了第230条规定的豁免权的核心。第230条的豁免权旨在激励和保护在线的“Good Samaritans”（指做好的事情），那么“Bad Samaritans”将不应该享受这种豁免权的好处。因此提案在第230(d)条提出增加了豁免规则的三种排除对象：(1)有目的地推广、促进或请求违反联邦刑法的第三方内容；(2)实际知道特定内容违反了联邦法律；(3)在收到法院判决的通知后，没有删除非法内容。这是对豁免权的另一限制调整。除此之外，提案还在第230(e)条增加了两组新的规定，包括在剥削儿童和性虐待、恐怖主义、网络跟踪方面免除豁免权适用，以及符合联邦反托拉斯法的一些要求。

从目前进展来看，对于有害或非法内容的限制范围监管思路已基本得到了美国民主、共和两党以及多方利益团体的基本认同，相关推动也是各项改革当中最有成效的领域。但施加新义务类提案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阻力。虽然巨头科技公司已经逐步意识到内容监管责任已经成为一个必然的发展趋势，但背后代表的利益方必然会采取多方游说，例如目前脸书等公司坚持主张由平台建立内容责任自我监管体系，以试图推动“有限”的230条款免责。

注释：

[1]条例原文：No provider or user of an interactive computer service shall be treated as the publisher or speaker of any information provided by another information content provider.

[2]最高法院在1997年6月在雷诺诉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案（Reno v. 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中做出终审裁定，认定《通信规范法》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赋予公民言论自由的权利，法案中关于禁止淫秽内容的条款被废止，只保留了规定互联网服务的运营商不应被视为出版商(即230条款)，因此不对使用其服务的第三方言论承担法律责任。

[3]Johnson, A., & Castro, D. (2021). Fact-Checking the Critiques of Section 230: What Are the Real Problems?.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Foundation.

[4]此前，根据第 230(e)条规定，第 230 条仅不适用于联邦刑法和知识产权法。

[5]但也有反对者提出FOSTA-SESTA法案也对性工作者和执法部门追踪性贩运者带来了负面影响。原本互联网平台可以使性工作者更容易安全地工作，同时也使执法部门更容易记录和获取有关非法活动的证据。但大量非法平台被查封并没有消除这种对非法内容的需求，反而使得市场变得更加分散，许多平台转移到海外或使用复杂的支付系统，都加剧了执法部门在收集提示和证据方面的挑战。

[6]林赛·格雷厄姆（Lindsay Graham）参议员和理查德·布卢门撒尔（Richard Blumenthal）参议员于2020年提出EARN IT法案该法案的目的是“制定推荐的最佳做法，交互式计算机服务的提供者可以选择实施，以防止、减少和应对对儿童的在线性剥削”。根据一份关于 EARN IT 的事实文件，它将创造“新的激励机制，使科技行业认真对待在线儿童剥削”。该法案将授权美国各州和地区制定新的法规，以剥夺第 230 条所保障的保护措施，该条保护网站和平台对用户发布的内容不承担责任。

https://www.justice.gov/ag/department-justice-s-review-section-230-communications-decency-act-1996?utm_medium=email&utm_source=govdelivery

作者于茗卉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国际事务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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