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茗卉、赵丹宁:后俄乌时代——国际秩序变革进行时
导读 · 2023.07.04
多元主义已经成为当今国际关系理论探索中最重要的标示性特点。在冷战结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西方自由主义基本是全球效仿的典范。而随着世界主要国家和地区实力的演变,全球权力、资本和文化权威呈现日趋分散的态势,亚洲、欧洲和中东等地区形成各自的区域性强国,世界不同区域间、主要经济体间开始发展多领域合作,逐渐取代单极霸权,形成世界性大国和区域性强国共生的多中心局面。
当前,多元的理念正在逐渐取代西方自由意识主导的国际秩序,正推动着世界秩序朝向深层多元主义发展。一方面是伴随新兴国家的崛起,非西方理论等多元流派应运而生,多元主义正在逐步取代由西方新自由主义引导的国际秩序和单极全球化的现实局面。另一方面,随着俄乌危机的恶化和战争的长期化,俄乌冲突正以一种超越想象的态势,进一步冲击冷战后美式自由主义单机秩序的基石,加速推动各地区“去西方化”进程,且在一定程度上正引起西方内部的大分裂。
非西方与全球南方
这种深层多元主义首先表现在俄乌冲突后西方与非西方之间的观念冲撞,政治类广泛共识很难达成。自俄罗斯总统下令全面入侵乌克兰起,全世界的眼光都被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所吸引,美欧更是步调一致地发起了十余轮制裁,但当这场冲突持续到一年多之后,正迎来许多重大的变数。今年2月初,近100个国家参加的慕尼黑安全会议,没有就是否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支持协调立场达成共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开始敲打着各国的意愿和实力。智库“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FR)今年2月发布的研究分析也表明了相同的结果。
当前,主要西方国家仍然将俄乌冲突基本等同于当前世界最重要的地缘政治问题。在其看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的侵略战争是对人类文明的破坏”,那么战争的结束也必须是俄罗斯“立刻且无条件地”从乌克兰撤军。普遍来说,欧盟、英、美更多的受访者认为,哪怕战争要持续更长的时间,乌克兰也要收复所有被“侵占领土”。极大概率下,主要西方国家会继续承诺对基辅的经济和军事援助,直到击退俄罗斯的攻击,且不放弃对俄罗斯发起更为严厉的制裁。但是,对面临经济发展、能源格局变动、大国博弈等众多国际突出问题的大多数非西方国家代表来说,俄乌冲突只是其中一个议题而已,重要性和紧迫性必然没有那么突出。非西方国家当然希望可以快速结束战争,哪怕对乌克兰“牺牲”一部分领土的可能性予以接受。尤其是,在印度、土耳其等国家,更多受访者则认为战争越早结束越好。此外,在乌克兰战争一周年之际,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都更加赞同美国支持乌克兰是为了“维护西方的主导地位”。
图1:ECFR对乌克兰战争问卷(节选)
这背后反映的是,随着新兴国家的发展,他们逐渐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制定的“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产生不满,双方由此产生了激烈的博弈。以往,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既有国际体系中的发言权和代表性严重不足,而这种不足随着新兴经济体经济实力的增长显得格外突出。2022年,全球经济总规模101.56万亿美元,其中,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经济规模为44.23万亿美元,占比43.55%;发达国家经济规模为57.33万亿美元,占比56.45%。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必然导致其深度参与推动、完善符合其根本利益的国际秩序与规则。这种博弈是两种不同利益之间的斗争,也必然会造成或大或小的摩擦。这也是为什么第59届慕尼黑安全会议无法就俄乌冲突问题达成广泛共识。
国际社会“去西方中心化”博弈当中还有一支非常重要的崛起力量是全球南方。全球南方多指由经济处于弱势的国家所形成的包含多样化价值观念、发展水平和多元化利益诉求的国家群体。在“南北方”概念的基础上,通过给“南方”加上“全球”一词,进一步淡化了地缘政治意涵,突出其在经济民生层面的南北方差异。根据南南合作金融中心的定义,全球南方主要包括77国集团和中国,涵盖广大亚非拉地区的发展中国家。历史上,这些国家常面临“北方”国家的殖民统治,并受到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负面影响,他们也通常被视为反对“北方”主导的多边秩序、反对新自由资本主义的抵抗符号。而伴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他们的自主意识正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而崛起,西方与非西方国家之间的观念冲突正在加剧。
乌克兰危机爆发两个月后,在2022年4月7日联合国乌克兰问题紧急特别会议和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上,分别有52个发展中国家不支持对俄制裁、82个发展中国家不支持暂停俄在人权理事会的会员资格。今年2月,联合国反俄决议则遭到7票反对、32票弃权的结果,130多个国家不参与对俄金融制裁。占全球70%以上人口的“全球南方”在重大问题上没有与美西方保持一致,令美西方不得不予以重视。目前看来,乌克兰危机当中体现的全球南方主要诉求是反对“北方”主导的国际秩序和体系,以及资本主义主导下的不公平、不平衡、不充分的全球化,强调多元价值观念,主张国际事务中的中立,构建准政治集团的“新不结盟”立场,以及谋求更广泛的、兼顾南北平衡的发展理念。
2022年4月召开的联合国大会乌克兰问题紧急特别会议 (图源:新华网)
西方内部:美欧联盟的新裂缝
美欧是传统西方的基本组成部分,俄乌冲突中,美欧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步调一致的制裁,在特朗普时期被破坏的战略互信似乎又被拾起来。但如果以此来判断美欧同盟而变得坚不可摧甚至发生了质变仍然为时尚早,战线超出预期的俄乌冲突也已经给美欧联盟之间撕开了一些新的裂缝。
首先,这种裂缝是缘于俄乌冲突后美欧联盟高强度制裁、经济下滑的反噬。早在2022年俄乌战争发生之初,英国《金融时报》就发出严重警告,俄乌冲突持续对经济产生的影响将给西方国家政府带来越来越大的政治风险,进而威胁西方阵营团结,届时西方阵营可能出现分裂。西方国家现在史无前例地制裁俄罗斯,同时向乌克兰提供大量军事援助,却经常忽视一个现实,即这些制裁最终会影响西方国家经济。不容忽视的是,高强度的制裁所带来的不同程度的反噬给美欧之间带来的影响不同。当前美国经济复苏展现出了超强能力,大宗商品价格的上涨和能源及原材料的短缺,给能源和自然资源丰富的美国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同时,美国国内军工复合体将从战争中极大收益。美国、德国及其他北约国家纷纷向乌克兰提供武器,且乌克兰危机带来的安全焦虑最终也会转变为强大的购买力,这均为美国的利好。
但是,在对俄罗斯连续实施多轮制裁之后,欧洲国家更加强烈地感受到物价上涨、能源短缺、失业和接纳乌克兰避难者而导致的经济与社会问题。居高不下的能源价格正在迫使刚从疫情中缓过来的欧盟部分工厂再次关门,经济一再受到重创,多个国家已经不得不采取大规模的工厂、家庭补贴,未来财政问题也值得商榷。持续不断涌入的难民危机给欧盟带来的困难有三点:
· 直接增加欧盟的经济、财政压力;
· 加深东欧、西欧之间的分裂和矛盾;
· 引起中东地区的不满,或引发欧盟种族问题。
此前出于军事、安全上的担忧,欧盟加入了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但当前这个问题转变为欧盟国家是否愿意以及能否承受“更大的经济代价”。另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慕安会上对于乌克兰继续要求战机的要求,德国对此反对而英法则在原则上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背后的问题就是战机价格比较昂贵,到底应该由谁来买单。至此,西方国家内部也出现了相互矛盾的呼声:一部分人会要求对俄罗斯采取更严厉的回应措施,另外一部分人则敦促尽快结束冲突,即便那意味着撤回对乌克兰的支持以及向俄罗斯做出一些如今看来无法实现的让步。
2022年4月在德国柏林一家超市拍摄的面粉货架
(图源:新华社)
美欧之间第二个重要的分歧点是能源部署问题。过去二十年间,北海气田枯竭,欧盟的天然气储备基本处于历史最低水平,产量出现危机,而从挪威、北非、阿塞拜疆等国的管道进口面临生产极限而会变得稀少。是否能够获得充足的能源,防止因经济和地缘政治原因而被中断能源供应是欧盟发展经济、外交关系的重要考虑点。“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从这一点上来说,俄罗斯能源的不可替代性很强。尽管当前欧洲主要国家对俄能源制裁仍将持续,但长远来看,双方的能源联系仍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维系。在早期针对俄罗斯的能源限价令中,匈牙利外交与对外经济部国务秘书就曾表示匈牙利不会“为他国利益放弃从俄罗斯进口能源,或是迫于外界压力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唯一值得商榷的就是这种制裁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终结,未来的维系又将会在何种条件下以什么样的方式得以持续。
虽然对于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在短期内很难改变,但欧盟确实正在加快能源政策部署。此次乌克兰危机正在促使欧盟加快其能源政策部署,推向几个方向:
一是天然气上的“脱俄亲美”,推动来源多元化。在对俄罗斯的几轮能源相互博弈当中,欧盟与俄“能源断交”似乎非常有成效。在2023年前5周,来自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仅占欧盟天然气进口总量的7.5%左右,远低于2021年37%的平均水平。欧盟主席冯德莱恩甚至在社交媒体发文表示,欧盟将在2027年结束所有对俄罗斯石化能源的进口。而为应对俄罗斯天然气制裁对欧盟国家造成的能源困局,欧盟委员会早就表示希望美国成为其主要的天然气供应国。大宗商品数据分析公司克普勒的数据显示,2022年欧盟从美国进口的液化天然气占总进口量的41%,比上年增长154%。
这种“脱俄亲美”方案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欧盟天然气危机,但也有不小的风险。“脱俄亲美”方案中美国正在以较高的价格向欧洲市场供给,今年2月的数据显示,欧洲天然气均价是美国天然气现货价格的七倍多。在一定程度上,美国不仅仅在增加欧洲国家对其经济依赖,更是从地缘政治冲突中大发横财,增加了美国对于欧洲的“豪夺”,被一些专家认为是美国对其欧洲盟友展开的“经济战”。同时,这种高成本的能源运营成本正在将越来越多的公司从欧洲“驱赶”到美国,整个欧洲面临着“去工业化风险”。
2022年3月,欧盟凡尔赛峰会提出摆脱对俄能源依赖 (图源:新华社)
二是加速核电等的新能源转型。随着俄乌冲突的发展,欧盟国家正在加码新能源,采取激进的措施来提高可再生资源的市场份额。2021年,欧盟再度修订可再生能源指引 (Renewable Energy Directive),将2030年的可再生能源目标从32%上调至45%,几乎占欧盟现有可再生能源份额的两倍。根据行业组织欧洲太阳能 (Solar Power Europe) 的研究报告显示,欧盟太阳能发电装机总量从2021年的165.5GW增长至208.9GW。其中,欧盟光伏新增装机容量也预计在2022年达到41.4GW,相当于为1240万个欧洲家庭供电,可以取代44.5亿立方米的天然气。
2022年6月,欧盟正式通过“REPowerEU”能源计划
(图源:欧洲委员会官网)
其中一个有意思的点在于重启核电。目前欧洲有17个核能使用国,但在2021年仅有27%的电力供应来自核电,核电启用问题上始终有重大分歧,抱有谨慎保守态度。在今年3月法国举办的“欧洲核联盟”会议上,法国、芬兰、捷克为首的支持阵营重点强调核能作为可再生资源的补充,呼吁要新建30个至45个大型核反应堆,同时发展小型模块化核反应堆。以德国、奥地利、卢森堡、西班牙等为代表的反对阵营则主要担忧核电的安全性。尤其是拥有强大的公众支持和长期反核情绪的德国,在2011年日本福岛核泄漏发生以后,就立即决定在10年内关闭所有核电站。但从未来发展趋势上来看,核电重启已经成为欧盟国家的重要选择,主要国家已经出现了政策上的松动。法国宣布计划新建6座核反应堆;比利时将2025年废除核能计划延后10年,推迟至2035年;英国称每年将新建一座核电站以减少对外能源依赖;德国将原定于2022年底关闭的境内最后3座核电站推迟到今年4月。另外在欧盟层面,欧盟在2021年开始将启用绿色能源的核电列为重要议题,且在2022年2月2日通过了一项关于应对气候变化的分类条例补充授权法案,将满足特定条件的核电归为可持续投资的“过渡”能源,并对相应项目设置了技术筛选标准和排放标准。欧盟已经在启动核电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目前看来,欧盟国家内部正在出现一些悄然的变化,其中最为重点的是欧盟战略自主在(军事)硬实力上可能会加速进程。在近期乌克兰危机的评论当中,有观点指出,欧盟对俄施压失败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其外交政策缺乏硬实力的基础,这也导致处于相对弱势位置的欧盟所主导的诸多谈判的最终落实受到质疑。事实上,自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等问题上令人“失望”的表现后,欧盟开始质疑美国是否为所谓的“和平使者”,是否能够真正帮助欧盟进行安全防御,同时也在思考进一步将其军事安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在俄罗斯军事介入乌克兰后,欧盟,尤其是德国在这一想法上更是发生了重要变化。俄罗斯的军事行动似乎唤起了德国“以战争换取和平”、要时刻为战争做好准备的思想浪潮,而未来与俄罗斯可能发生的冲突也只能在亚欧大陆进行,那么德国则更希望将其自主权控制在自己手中。这都促使德国思考在未来的军事防御领域迈向独立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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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于茗卉: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赵丹宁: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全球研究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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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王旭烨
编辑 | 袁浩延
审核 | 冯箫凝 黄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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