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保守的跨性别男性的初恋、转变和家庭｜性别梦
Alex大二的时候。图片由Alex提供（下同）
文｜藏锋
（本文根据受访人Alex的经历而写作）
初 恋
「我还没有遇见过和我一样保守的兄弟。」这是Alex（亚历克斯）自己的话。
Alex是一位出生在国外的跨性别男生，高二时前往美国读书，之后定居在了美国。
对于自己的家人，Alex知道家人很爱自己，但相对落后的观念让家里人并不怎么关注Alex是否快乐。
在家人眼中，只要Alex成绩好，那就是过得好。
在保守的家庭环境中，Alex同样养成了很多保守的观念。幼年时期Alex将同性恋视作变态，将之与瘾君子画上等号。
因此，被指派性别是女性的Alex在年幼时也曾幻想过自己是白雪公主，等待一个白马王子娶自己，给自己一个温馨的家，填补原生家庭带来的遗憾。
然而Alex的性取向是指向女生的。
小学二年级上补习班时，他就被同班的一个女生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同她交朋友。
那时候的Alex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些想法和冲动，而彻底让其明白自己取向，还要等到高中时期。
刚上高一的Alex因为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在寝室时常常让别人同他一起睡。
Alex的初恋女友，同时是当时的室友，也是其中之一。
女孩子们说和Alex睡在一起时，她们的感觉似乎并不是「女生和女生睡在一起」——Alex常常僵硬得像个木头人。
尽管还没有明确性别认同和性取向，但Alex心底就是有个声音告诉他要约束自己。
女生脱衣服时，Alex会下意识地回避。潜意识里，Alex会避免自己「冒犯」到女孩子们。
在寝室小小的床上，Alex总是会注意不与同睡的女孩产生肢体接触，且保证被子在对方身上才能放心睡。
因为这些顾虑，他常常会觉得和她们睡觉不太舒服。
但Alex的初恋是位体形娇小的女孩，和她睡在一张床上，Alex不用顾忌因空间狭小而产生那些令他尴尬的肢体接触。
久而久之，Alex每天都找她一起睡。
两个人的感情也在这期间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是试探的拥抱，一次意外让Alex不小心亲到了对方。Alex心中震动很大，但对方表示并不介意。
当时的Alex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自己是「女生」，那既然不是男生，做什么都可以。
到后来，两个人发展到每天都会亲一下，还会有其它的亲密行为。
两个人每天一起睡，互相称对方为「老婆」。
但那时候的Alex不承认这是谈恋爱，只因为「自己是女生」。
Alex的初中证件照
在高一和高二之间的暑假，Alex出国了，两人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改变。
出国这件事情，对Alex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
家人买好机票，告诉Alex「后天就出发」。在此之前，Alex对自己出国这件事全然不知情。
匆匆忙忙收好行李，来不及做太多心理准备，Alex就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
曾经日夜相伴，有着说不完的话的那个女生，就像从生命中消失了一样，无法再真切地从身边找寻到。
那是十一年前，微信刚刚上线一年多，尚没有视频和语音通话功能。
如果想和国内联系，除了发消息，Alex只能使用视频软件或是电话卡。
还在上高中的Alex甚至没有自己的电脑，需要请求家长打开电脑，才能与女友联系。
隔着太平洋，隔着十几小时的时差，两个人连吵架都要一觉醒来才能等到回复。
尚且年轻的Alex接受不了巨大心理落差，到美国的第三天，他向对方提出了分手。
这段从没有明确过关系的恋爱，以「分手」两个字作为了休止符。
在分手之前，哪怕有很多超越友谊的亲密行为，Alex也只以「好朋友」的名义和对方相处，而「老婆」更像是朋友之间一种亲昵玩笑。
分手之后，Alex后悔了，想要修复关系，但因为时差关系，已经晚了。
电话打不通，偶尔打通了对方也不会接听。一夜之间，曾经最亲密的人从自己的生命里蒸发了。
Alex终于承认，自己对她的感情是爱情，然而斯人已远。
分手后的前两个月，Alex每天除了哭就是睡，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哭到了开学。
在美国上了一年学之后，他又因为心理状态不佳休学一年。
这段关系留下的伤痕大概有十年才渐渐结痂，Alex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也是这段关系，让Alex第一次认清了，自己和女孩子之间并不「一般女生与女生之间的关系」，让Alex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女生的事实。
Alex小时候的照片
转 变
高中时还发生过一件事情，是关于痛经的。
生理期对于Alex来说格外痛苦，每次都痛得在床上打滚，有时甚至会疼到吐出来。
一开始是在校医院开止痛药，后来去看了妇科，医生给Alex开避孕药调理痛经。
服用大概一两年，痛经有所缓解，但女性的第二性征也开始变得明显。
潜意识里，Alex很抗拒这件事情。
刚进入青春期时，Alex就有两三年不敢照镜子，连刷牙都算是低着头。
他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哪怕身边的人都觉得Alex「漂亮」，据说还有很多人暗恋他，Alex依然觉得自己很丑，并不认同自己的外表。
避孕药带来的变化同样让Alex不快。
Alex开始给自己找借口——避孕药很难吃，每天都吃避孕药很累。
但这些似乎不是根本的问题，他只是不知原因地抗拒着继续使用孕激素。
2013年的一天，Alex突然想到，既然孕激素可以解决自己的痛经问题，那雄激素是不是也一样？
于是Alex去询问医生。Alex不确定医生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医生只是告诉Alex，他现在年龄还小，如果想要注射雄激素，需要得到家长的同意。
高中时期的Alex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的事情，听到需要家长同意，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等到了大学，Alex开始自己居住。在美国的他不再需要担心与父母商量的问题，便再次在校园向校医询问了相同的问题。
校医并没有苛责Alex，而是告诉他使用雄激素后所有可能的「副作用」，例如声音变低，长胡子。
Alex觉得没有问题，但很谨慎地选择了用小剂量的药物——如果感到不满意，「副作用」可以随时消失。
最开始Alex认为，自己想用雄激素只是为了解决痛经问题；然而，当痛经问题解决后，他开始兴冲冲地期待长出胡子。
他开始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新长出来的胡子。
到此，Alex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是一名女生。
这些想法都指向一个答案，Alex其实是一位跨性别男性。
Alex高三第一次剪短发
早在幼年时期，Alex就常常被当成男孩，和同龄的男生一起玩。Alex也乐于见到别人「误会」自己是个男生。
幼儿园时，别的男生脱掉上衣后，Alex也会脱；但老师会叫Alex穿上，即使那时候身体还没有发育。
那是Alex第一次意识到，因为一个「女性」的标签，自己无法做一些事。
小学二三年级时，他曾突发奇想地站着上厕所，而且持续了几年。当时想法很简单，只是冬天的马桶垫太凉，所以他喜欢站着上厕所。
到高中时，Alex好不容易买了心心念念的西装，但却不是男式西装，而是女式——Alex甚至不愿将其看做自己人生的第一件西装。
穿着它，走在学校的走廊，Alex有种窒息感，有种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慌张感，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那一整天Alex都觉得很不舒服。多年后Alex才知道，自己那时是性别焦虑。
很多事情都早有征兆，只是他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是谁。
阴差阳错之下开启的激素肯定法[注]，让Alex看清了自己是谁，也给Alex带来了自信与快乐。
从小到大，他少有特别开心的事情。快乐在Alex的人生中分量很重，能让自己欣赏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Alex觉得这很好。
Alex顺利地接受了自己，渐渐开始以男性的身份生活。
相对保守的Alex并不喜欢在自己身上「动刀」，对他来说，手术能不做就不做。
使用激素之后，即使什么都不做，Alex都会觉得很开心。
对于别人说自己「娘」，Alex可以坦然接受。对Alex来说，「娘娘的男生」也是男生，这没什么不好。
Alex不会去做整形手术（去垫高眉骨或是削减胯骨），也不会去文身或是化妆。
对他来说，做自己原本的样子就可以了。
身边的LGBT群体中，有一些会抽烟、泡吧、喝酒、文身，有着丰富的私生活；但这些Alex都不会去做。
他和身边的LGBT伙伴很少联系，也没什么志同道合的性少数朋友。
到现在，Alex确立自我认同已经很久了，甚至常常会忘记自己是一名跨性别者。
除了游泳的时候，因为游泳会显露身体特征，让Alex想起自己的下半身同顺性别男性不一样。
不过，Alex不会同一些跨性别男性一样用东西来填充。他觉得自己没有就是没有，没必要用其它东西来缓解焦虑。
也是因为这种想法，Alex前些年完成了上半身的平胸手术。
不为了别人，只为了自己更舒服，能少顾虑一些事情。
做完上身手术后，Alex有时会很自然地在男性面前脱掉衣服，而等回过神来，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注：根据《跨性别议题常见概念汇总表》，我们将跨性别语境下的「激素替代治疗」表述为「激素肯定法」。大家可在本公众号底部菜单找到该汇总表。
做手术的那天早上
对Alex来说，现在的自己还不算「百分之百的男性」。如果以男女二元来划分性别，Alex觉得现在的自己只能算「百之九十的男性」。
有时候他会和家人开玩笑，说自己是「女生」，让家人让让自己。
Alex说，等哪一天完成了全部手术，或许他就会认同自己是「百分百的男性」了。
也许是因为跨性别的特殊经历，他并没有完全融入顺性别男生的圈子。
对于很多男生喜欢讲荤段子，喜欢健身练肌肉的做法，Alex没什么兴趣，甚至感到厌恶。
Alex不会去追求做一个刻板印象中的「纯爷们」；相反，没什么肌肉，白白嫩嫩，做个「蛮娘」的男生也挺好的。
在读大学时，Alex喜欢过班上的一名女生。当时，他拜托别人去试探下那个女生对他的印象，结果令Alex哭笑不得。
「Alex挺好的，但是他是Gay啊。」那位女生以为Alex是男同性恋，而且除了她，身边很多人都以为Alex是Gay。
但其实Alex是纯直男，除了年幼时期不懂什么是喜欢有过幻想，而明确什么是喜欢后，吸引Alex的一直是女性。
现在的Alex对于同性恋抱持着积极态度，尽管看到同性恋者在面前牵手或接吻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但Alex明白这是自己的问题，需要改变的是自己，而不是同性恋者。
Alex说，如果自己不是LGBT群体的一员，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与接受LGBT群体；但跨性别的身份让他得以重新审视LGBT群体，并最终接受。
尽管没有泡吧的习惯，但Alex的人生计划中有一项是去Gay吧看看。
不为别的，只是好奇Gay吧什么样子，之前没见过，希望去见识一下。
受访人Alex
家 庭
2019年，Alex与妻子在美国结婚了。
一年前，他和妻子相识于一款社交软件，当时的Alex在感情上有些自暴自弃。
因为Alex是那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的人，他向往着安定下来，向往有个家。
但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身边的人都想着玩，不愿被婚姻束缚。
Alex对感情的认真常常令他的交往对象望而却步，他会把自己的事情对刚交往的恋人和盘托出。
因此，Alex的亲密关系很不稳定，最长的关系也止步于一个月。
然而，Alex的妻子不一样，她愿意陪Alex一起走下去。
Alex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
在刚认识时，Alex就问过她知不知道自己主页上写的「跨性别男生」是什么意思，而她说知道。
后来两个人开始了网恋，Alex大专毕业后就回国奔现。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恋人一直误会自己是「间性人」。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提出分手，依然继续和Alex交往，并和他去美国结了婚。
2020年意外袭来的疫情让Alex的妻子长期留在了国内，两人没有什么机会线下见面。
原本Alex和妻子计划要个孩子——Alex本身对孩子并没有执念，但妻子非常想要孩子，Alex也尊重妻子的想法——两人的计划同样因为疫情按下了暂停键。
Alex与爱人结婚那天的照片
疫情结束后，Alex回国探亲，同时也与妻子的家人讲明了自己的事情。
尽管Alex希望妻子在一开始就向家里讲清楚，但妻子有她自己的顾虑，Alex也没有强迫妻子做出选择。
妻子的家里人并不接受Alex的身份，但也没有强烈反对。
他们对LGBT的态度，就像「不支持，不反对」这句很多人说的话，只要不在眼前做什么亲密行为，就不会去干涉。
对原生家庭，Alex的态度是不刻意出柜，也不刻意隐瞒。
每次回家，家人还会叫他以前的名字。
因为出生在国外，Alex的被指派姓名是一个由英文翻译而来的名字，而无论从过于招摇还是性别色彩上说，Alex都不喜欢那个名字。
Alex这个名字是表哥给他起的，Alex或是Alexander（亚历山大）。
他觉得Alex这个名字也挺男性化，所以选择了它。
Alex后来才知道，Alex其实是个中性化的名字，社群中很多人都因为不想向家人出柜而取这个名字。
此时Alex已经用这个名字很久了，索性不再更改。
在美国，因为涉及宗教问题，Alex并不会对每个人都出柜。
在不希望对方猜测自己性别时，他就说自己是Alexander，以此来表明自己是男性。
Alex的家人一度觉得，Alex成绩不好，大学没有顺利毕业，而是上了大专，之后又做餐馆服务生，应该过得并不好。
但对于Alex来说，自己过得很快乐。
在Alex的社交圈里，大家都知道这个男生「以前是女生」，并表示可以接受。
对Alex来说，友好环境是自己创造出的，他会主动远离「有毒」的环境和人。
餐厅服务生的身份反而让他很容易换工作，一个地方不友好，那就换下一个。
他的人生并不是典型的「成功」，但是他过得很好。
这次回国，Alex带妻子与家人见了面。
他告诉家里人，自己在美国过得很好，还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合法的妻子。
家里人看到Alex状态确实不错，也就渐渐接受了他的情况。
Alex不会拿自己性少数的身份刻意刺激家人，也不会去装成一名顺性别异性恋者。
作为家人，为了大家相处得舒服，彼此有些小退让也是可以的。
关于孩子，Alex认为自己现在的职业还不够稳定，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再加上和妻子因为疫情而长期异国恋，没有同居在一起，因此需要更多的时间磨合。
等经济和感情都稳定下来，如果妻子依然想要孩子，两人会去着手准备孩子的事情；如果妻子后悔，不想要孩子了，Alex也会尊重她的意见。
就这样两个人过下去，老了之后手拉手住进养老院，Alex觉得也不错。
2018年末停用激素前，Alex胡子最茂盛的时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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