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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海滨高层公寓里弹琴时,我不曾想到自己以后会干10年苦力

自拍selfie 自PAI 2019-06-30


朱芊佩/口述

我叫朱芊佩,今年30岁。

我现在在香港做粮油搬运工,一周6天,平均每天送货10吨以上,这样的日子我已过了10年。

我们这行的年轻人很少,女的更少,作为这个行业里的“异类”,我很适应这份工作,也很喜欢。

比起做白领时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生活,每天和货物一起令我更有安全感。说不累是不可能的,但我相信,要想得到一样东西,必须先要付出一些代价。 

在香港,我们把这份工作叫“跟车”。一般来说,搬运一次货物需要三个人合作完成,一个司机加两个跟车。

因为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做这行5年后,我才跟在厦门生活的爸爸讲我的职业。

想不到,他说“你这个人从小就很奇怪,做这一行我并不惊讶。”

我出生在香港九龙荔枝角的美孚新邨,这里靠近海边,从我家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碧蓝的大海。六岁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

小时候,我家家境不错,有房子车子,我还记得家人带我去日本和北美旅游。这是1992年2月,3岁的我在东京迪士尼乐园玩时拍的。

其实我对小时候的事情已经基本没印象了,留下的只有模模糊糊的美好幸福的感觉。照片中那个向我伸出手的人是我妈妈。

从有记忆起,我就蛮有活力的。小时候精力旺盛,起得早睡不着,就和爸爸一起坐在客厅望向美孚的货运码头,那时候哪能想到,现在我成了一名运输工人。

6岁那年,爸爸为我找了钢琴老师,开始学的是古典乐,后来又转向爵士。音乐我倒是蛮喜欢的,但实在不喜欢参加表演。

6岁以后,我家搬离香港,去了台中。我在台湾读到小学一年级,又随爸妈一起搬到厦门读中学。我性格内向,又常年转学,那会儿从没有过被团体接纳的感觉。

在学生时代,没有太多朋友,我经常会沉默一整天。其实不说话的日子也蛮自在的,但有时也很孤独,每到那种时候,我就会去做运动,跑步、吊单杠、打沙袋我都喜欢。

我小时候一直胖乎乎的,也不爱跑步。小学五六年级暑假,因为贪吃,我一下子胖了很多。

爸爸实在看不过去,问我“你想不想瘦一点,成功一点,受欢迎一点”,看着身边其他的女孩都开始去逛街买衣服,我当然也想了。

于是爸爸就让我每天早上去跑步。那个暑假,他每天早上负责叫我起床,给我脚上绑铅块,然后陪我一起跑步。后来腿上松绑了,我发现自己能跑得飞快。

我喜欢上了跑步,它让我觉得自由,也收获付出就有回报的成就感。

中学时,家里经济出现问题。毕业后,我决定回香港工作。

零几年时,在厦门的餐厅当服务员,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块,但在香港就能拿一万多。其实在做运输工之前,我试过不少工作,文员、酒店大堂接待员、清洁工、保安等。

做文员,每天待在密闭的空间吹着空调让人生病;做酒店前堂,我算数不好,算得慢,被上司当面骂,第二天就不做了。那段时间我很迷茫。

为了缓解压力,我常去健身房打沙包、举哑铃,有时候也去海边吹着海风夜跑。

这张照片是我在从事大厦保安工作时拍的。做保安,每天要巡逻大厦的各个出入口,楼层,轮班到晚上时一个人巡逻楼梯,心里毛毛的,再加上工作很沉闷,没多久我也放弃了。

最后选择运输业,是机缘巧合。

在酒店大堂工作时,有一次帮送货的人登记,听他们讲自己每天的工作,走来走去,可以接触到不同的人,很有趣。恰好看到报纸上的招聘信息里,家附近要请物流送货员,我就想尝试一下,结果一试就喜欢上了。

虽然工作量比以前多,但薪水也要好很多。最重要的是,这份工作让我体会到舒服的人际关系。大家有话直说,虽然有时难免粗声粗气,但对骂之后彼此就忘了,又会互相帮忙抬货拉车门。

现在从周一到周六,每天早上我7:40准时跟同组的同事汇合,一行三人去荃湾上货。

上午主要送方圆五公里内各家店铺的货。到了中午再回仓一趟,重新装满一车货物,下午去湾仔或铜锣湾送货到6点。从早晨开工到下午送完所有货为止,除了必要的休息一刻不停。

平均下来,一天下来能送上十几吨货,大部分的货都是米面粮油,罐头砂糖等生活用品。

照片右边那个人是我现在的老板辉哥,也是现在车队的司机。

刚认识他时,我还在超市送货,那段时间很累,有时要到凌晨三点多才能收工,“出粮”(发工资)时间不定,很多费用都要自己先垫付。感觉自己付出的劳动和收入不成比例。

辉哥对我说,他当时看见我一个女生拆货送货,搬运重物,好奇又佩服。又因为同在一个大厦送货取货的缘故,我们就渐渐熟络起来。

认识了大约五六年吧,有一天辉哥说他刚好缺人,叫我去帮忙并答应会准时“出粮”,我就过来了。事实也正是如此,每天有活干,每个月有工资收的日子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

送货是一个体力活,但做久了也有技巧可言。照片中,我跟同组的一位同事正在合作“拆柜”(将货车车厢里的货物卸下来)。

这些雪菜罐头每箱10公斤,一车箱货总重近20吨,我和同事合作搬运装车只需45分钟。“拆柜”因为多了核查清点和分类堆放的流程,耗时多一些,大概需要5-6小时。

香港寸土寸金,楼宇之间空间狭小,只有在搬运大批量货物时候我们才会用叉车,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用灵巧轻便的手推车,遇到有楼梯的地方则要用托盘等工具。

无论搬什么货物,要遵守一个原则:一定要把货物放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如果因为赶时间而随意摆放,那么货物在运输中很容易掉下来,那样反而更耗时。

我呢,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中午有时候吃早上剩下的半份饭团,有时候就近去茶餐厅外带一份饭。天气最热时,一天能喝两大桶矿泉水,有三公升吧。

水喝得多,但大部分都化成汗了,流起来像瀑布一样,有时候连袜子都是湿的。这样一来,反而不怎么去上厕所,工作时也不用担心去厕所浪费时间,特别忙的时候,我一天只去一次。

这张照片是前几天收工时同事帮我拍的。铲车后面是当天的最后一张货单。

每天送完货,我们都要对一下单据,把它们整理好,有些公司是现金付款,我们会先存好,等到第二天送回公司。五六点收工,有时已经是饥肠辘辘,因为当天忙到连午餐都没空吃完。

清点好单据,交接好钱款,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现在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搬货的时候,即使穿上了最凉快的背心和短裤也抵挡不住汗意。

满头大汗可以用毛巾擦,但全身都湿透的,只能更换衣服。最热的时候一天换过5件背心。

工作几年后,我研究出一个节省时间的方法,开工前我先多套上几件背心,出汗了直接脱掉。

虽然日光暴晒时出汗很多,但我更不喜欢雨天。雨水弄湿衣物倒也罢了,更麻烦的在于运货和搬货的过程。

一到下雨天,路上难免塞车,花费在送货路上的时间会明显增加。而且雨天路滑,我们在送货时必须格外留神,碰上不平坦的路面或是要爬楼梯时更是要命,我得把货物扛在肩上,一件件徒手搬运,担心雨水弄湿了货物还要加快运货的速度。

每到雨天,受伤的可能性会加大,我必须时刻小心。

刚开始做运输,同事乍一看到我都很惊讶。后来慢慢熟悉了,有人跟我讲,当时怀疑我在团队中只是一个花瓶。

其实我也有所察觉,但性格使然吧,心里有一股劲儿在,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求自己一定要做的比人家期望的更好。

那些大家都不愿做的单子,如需要爬楼梯搬货的这些,我从来不会拒绝。

现在,我在团队中也算是获得大家的认可了,同事们会开玩笑地叫我“朱豪杰”,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有点开心的。

我相信做好这份工作需要的不仅是体力,还有意志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做的比人家期望的更加好,就可以说服别人。

这是我和老板阿辉(左)、歌手谭咏麟在街头合影,谭校长鼓励我说,他以前也做过一些比较低廉的工作,只要努力不放弃,最终都会有成功的一天。

其实做粮油运输这一行,受伤是很平常的事情。

腿上的伤是家常便饭,这些磕碰产生的淤青,开始我还有些在意它的美观,后来就习惯了,基本每天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有淤青,但工作起来又哪有时间在意这些呢。

现在还是会坚持在伤口上擦一些药油,让淤青尽快散开,主要是害怕骨头出什么问题。健康比美观更重要。

印象中最惊险的受伤经历要追溯到七八年前,那时候还是在果栏做水果运输。

落货时,手推车卡在了车斗和叉车之间拔不出来。 我用力拔到一半的时候,司机没有留意我在做什么,把尾板按了下来。手推车瞬间被拔了出来,飞起来后砸到我的手上,我的手登时血流得止不住。现在这根打了钢针的拇指歪掉了,无法弯曲。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我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现在对工作熟悉了,双手同时推着货物跑也不费力气。2016年,有网友拍下了我工作时的样子发到网上,说我拉着货物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罗拉”(电影《古墓丽影》女主角),于是我有了“港版罗拉”这个外号。

2018年,香港一家媒体来我工作的地方邀请我接受访问,我没有马上答应,因为自己不是在镜头面前特别自如的人。

但老板和同事鼓励我,说这是个的机会让大家去认识运输业到底是在做什么。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接受了访问。

接受访问后,路上认出我的行人变多了,他们有时会跟我打招呼,跟我说加油,有时还会要求跟我合照。如果当时正在搬货,我会说“请等一下,搬完这趟货再拍照“。

很多合照的路人说被我的故事鼓舞感动,说我给了他们勇气去面对困难,其实这些话也给了我不少勇气。

知名度的提升让我生活里多了一些选择。我不排斥参加通告,也想尽量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但这一切都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进行。

我接的大部分通告都安排在晚间或周日,和工作并不冲突。有时必须要请假,老板和同事们也总是很体谅。他们都说叫我趁年轻把握住每一个机会,无论成功失败,重要的是尝试,不要将来后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我的工作,因为做运输真的是我很喜欢的事业。

也有脆弱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一家餐馆送货,当时正是午饭时间,店里人多路窄,我虽是好心帮他们把货送到后厨货架上,却也阻碍了服务员送餐,老板4冲我吼,“你怎么搬得这么慢,拜托利索一点。别挡路影响我们的生意。”

事后回想起这句话,我非常气馁,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得更强壮高大一点。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我会和朋友倾诉,老板辉哥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总是安慰我,“始终你都是一个女生啊,你要接受这一点。"

其实我又哪有不接受自己是个女生呢,我也喜欢化妆品,美丽的裙子,但这些只能是在工作之外了。

工作之余,我喜欢逛街,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用来买化妆品。香港的物价真的很贵,现在单单住宿一项就占了每个月薪水开支的一半,还有水电煤等基本开支,每个月最后到手的没有多少,但我会拿出一部分来购买化妆品。

平常我已经那么man了,如果再不好好保养自己,我真怕自己变成爷们。工作的时候不能化妆,但我也会坚持画眉毛。

我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工作,业余时间我喜欢搞装修,以前也接过装修兼职的活儿,清拆、拆墙、攒地等工作我都做过。这张照片是我在给墙壁上螺丝时拍的,桌面上摆放的工具:胶塞、锤子,电螺丝我都十分熟悉。

把一面墙拆掉,室内空间弄大,建造几个地台,改换空间,我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有趣。

朋友们会替我担心,每天工作那么忙,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一个人。

今年,内地一档相亲节目在香港招募候选人,朋友偷偷给我报了名。抱着好奇的心态,我跟老板请了2天假参加节目。化上妆,穿上裙子,在后台时候心情还算轻松。一上了台,摄像机一闪一闪得晃得我有些紧张。

最后选择的那位男生,最主要是因为他和他的父母都尊重我的工作,不会看不起搬运行业。现在我们是朋友,有时候在网上聊聊天。

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的减弱,自己不能搬一辈子,可能总有一天需要转行。

今年,我计划考下手动挡货车驾照,以后再考中型甚至重型货车驾照,逐步建立自己的运输团队。我一般利用周日和夜间学习驾车,休息时间的确少了,但觉得自己长了不少见识。几个月前我笔试刚刚合格,今年六月份就要路考了。

有天晚上学车时,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中秋节,在台湾,我们一家人坐在那里看月亮。希望今年年底可以请到假,去厦门看望爸妈。

去年圣诞,我把爸妈和妹妹接到香港住了几天。其实我想让爸妈来香港生活,一家人团聚,但爸爸总说“香港的生活太急促了”。

而我已渐渐习惯香港的工作状态,何况这里还有一群很好的同事、伙伴,算是在这里扎下根。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吧。起码现在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充实。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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