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大学毕业后的6年,我十多次进入中东,离恐怖分子最近时,能摸到他的脸

自拍selfie 自PAI 2019-06-30



编者按2013年,李亚楠的年假旅行选择了一个小众的目的地,中东。在巴基斯坦难民营,大片土坯房,没有铺设的地面,雨水和大片的泥土混杂在一起。

那种强烈的临时感给他带来巨大的震撼。从那次后的六年间,他辞掉原来的工作,出入中东达十多次,距离恐怖分子最近时只有几十厘米。在他看来,相机是日记本,帮助他记录着流弹与纷争背后的日常生活。你如果像本文主人公一样有用相机记录生活的习惯,欢迎点击上方图片和我们分享你的故事。


下面请欣赏,本期自拍主人公李亚楠的“战地人生”。  



李亚楠/口述


大家好,我叫李亚楠,今年31岁,山西太原人。6年里,我十多次进入中东腹地。今年3、4月,我近距离见证了isis在叙利亚的覆灭。在叙利亚巴古兹,我距离伊斯兰国恐怖分子们只有几十厘米远,近到能触摸到他们的脸。


这是朋友Megan给我拍的近照,我的脖子上挂着阿拉伯特色的围巾。 


1988年,我出生在太原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我爸在面粉厂工作,我妈在粮油部门 ,他们抱着我那会儿不会想到有一天我回去到战地拍摄,还不止一次。我的父母和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不愿孩子冒险。他们希望我进央企国企,买车买房,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可安稳的生活不是我的追求。

这是1990年1月,父亲抱着2岁的我在雪后的太原街头留影。


小时候,我爸出差多,我经常去火车站送他。看到轰鸣进站的火车,我就很激动,觉得它连接着家乡和远方,跟贾樟柯电影《站台》里对火车的感触一模一样。这是3岁的我抱着玩具车在家中的留影,对火车的迷恋基本贯穿了我的整个成长期。


上了学,家人管束严格,虽然有各种限制,我还是忍不住想出去跑。初中时,我常和好哥们冬冬骑车去太原市郊,那种出远门的感觉让我兴奋。


太原是一个落寞的传统工业城市,和东北的城市有点像。高中我喜欢坐绿皮火车旅行,去山西角角落落铁路能通达的地方。因为喜欢火车,想拍下来很多稀有的车型,我开始接触摄影,慢慢地觉得相机是个日记本,可以拍好多日常。这是2006年五一黄金周,在山西原平旅行时,朋友杨征帮我拍的照片。


我高中学习不好,很喜欢去太谷“躲避”。那时好友冬冬在太谷上学,有时我会坐火车逃课去找他。这是我俩站在油罐车上自拍的照片。当时应该16、7岁吧,现在我俩都过三十了,他的孩子都要上小学了,我每次见到他,依然感觉是初中的那个冬冬。

无论生活的赛道怎么变,他始终有自己的劲头在。我欣赏这样的人,有自己的坚持,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轻易改变。


其实我是学画画出身,但高考时因为喜欢摄影兼报了摄影专业,尔后考入南京的一所传媒学院。考大学对我来说,是离开家的契机,可以自由地在南方生活一段时间。学院教育让我失望,我的大学在逃课中度过。

四年里,我把中国的省都跑了一遍,大量的行走和拍摄,让我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也渐渐明晰了想要的生活状态:每天有事做,有拍摄的冲动和欲望,有执行力。2011年的实习期我没去实习,跑了趟印度,每天拿着相机出去拍摄。朋友王岳颐拍下了我在印度的街头睡着,手里还紧紧握着相机的情景。


2012年,我大学毕业。此时,我身上的“流浪汉”气质已经初现端倪。我没兴趣做理论研究,所以放弃考研。毕业意味着新的迁徙开始。这张照片是和我大学最好的哥们郑光艺拍的,毕业后我们都在北京,一起租房子生活了四年。2016年他回老家贵阳了,我还真是失落了一段。


毕业后,我尝试去上海找工作,但大家互相没瞧对眼。之后,我来到北京。一开始没什么机会当摄影师,我进入一家摄影图书工作室,撰写摄影器材方面的书籍。这份工作不像进大公司,没那么多规矩,工作时间也自由。忙碌的时候,我天天埋头写东西,工位被堆得特别乱,大家都忙着赶手头上稿子的进度,没工夫去收拾。


最开始我的月工资只有2000多块,每个月交完房租基本就不剩啥钱了。租住的房子在定福庄,靠近传媒大学,条件虽然普通,但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种大学生活在延续的感觉。我把自己拍的照片打印出来,装饰出租屋的墙壁。


2013与2014年,我的年假都用来旅行了。那时很穷,去中东的钱都是问老板借的。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难民营,我看到的景象让人震撼:一大片土坯房,没有铺设的地面,雨水和泥混杂在一起,一切都给人强烈的临时感,而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几十年。

在外的状态,与在北京没日没夜地赶稿完全不同,我能感受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可以接触到与日常完全不同的人和故事。这是我和难民营里一户人家的合影。


从阿富汗回来,我在难民营拍摄的照片获了一个国际性的摄影比赛奖项,奖金1.6万美元。这笔钱改善了我当时窘迫的状况,去迪拜领奖和见王储的过程都是不错的人生体验。除此之外,我没太多在意,得奖,不是我拍照的驱动力


2016年,我在工作室的工资涨到了5000多块,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我靠着照片获奖的奖金补贴生活和拍摄。

这是2016年,两个朋友来北京出差时顺道来我玩。当时我和两个朋友合租一间60平米左右的回迁房,房间太小了,没个像样的地方招待他们。我从不和爸妈说在北京的日子,怕他们担心我过得不好。


别人看着苦逼,其实我挺满意自给自足的状态。对我来说,挣钱完全是为出去拍摄服务。2016年底,我买了第三台相机——徕卡大M。

我的消费观很简单,有就花,没有就不花。比起物质享受,我更愿意把钱花在给自己投资上。


2016年底,我第3次来到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在Sakhi Tomb,一个小女孩抚摸着玻璃上的弹孔。两个月前,这里发生枪战,14人丧生,40多人受伤。阿富汗仍然是一片死地,充斥着恐怖袭击和不安定因素。

但身处喀布尔期间,艳阳高照的天空下交通拥挤,人头攒动,每天吃早餐时我都会被这种生机勃勃的假象迷惑,觉得很舒心甚至有点享受。

其实天上一会儿一架黑鹰,汽艇监视全城,警笛到处都有,部队在各个角落,相机不敢在街上拿出来。


从阿富汗回来,我决定彻底告别写书的生活,辞职做全职摄影师。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摆在我面前的问题非常现实——生存。

2017年回家过春节,我的卡里就剩下一千多块,朋友聚会只能躲着不去。好在随着接活量的提升,我的经济情况慢慢好转,也有了更大的选择权。从2017年上半年开始,我更加频繁地往来于中东地区。这是我每次出门干活的全部装备,一个双肩包就能装下。

中东的复杂、多变和分裂让我着迷。在黎巴嫩贝鲁特,奢华的现代建筑和商场从战争留下的废墟间拔地而起,所有人都像是处在一场盛大的欢愉活动中,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很欢快,阿拉伯人张扬的一面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承认战争会带来死亡和摧毁,但我也很烦人们对战争中普通人的刻板印象:卑微、惨痛、值得同情——其实并不是那样


在叙利亚,我再一次感受到这种割裂感。2017年中旬,我申请到了去叙利亚采访的出差机会,和搭档刘怡一起进入大马士革,因为叙利亚政府严格的新闻管控,这里一直是媒体的禁区。

去之前,我的脑海里充满了混乱黑暗的预判,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固有的幻想那么可笑。我们住的Cham Palace酒店位于新城,一晚房费130美元,周围的星级酒店鳞次栉比。

每天清晨,坐在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我们享受着舶来的法式早餐,俯瞰着这座城市的苏醒。沿着著名的倭玛清真寺方向看去,时不时会有一团黑烟在五公里外的城郊升起,那是正在交战的战争前线,每天能够听到几十次爆炸的声音。在落地窗前看着这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电影


战火边缘的大马士革,秩序井然,生活照旧。在这里玩实弹射击,15美元能打一个弹夹。当地人对战争早已麻木,留下来的人,几乎都是走不了的

大马士革的年轻人有种强烈的及时行乐的感觉,处在这样战乱的环境下,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们非常努力,不仅是学习努力,生活也很努力,玩的很努力,每个人都在寻找离开叙利亚的方式


2017年9月,我结束工作后回到北京,借住在朋友家,我把从叙利亚带回来的小国旗贴在了房门上。出门久了,北京的生活反而让我有点不习惯,平时就在屋里休整,整理照片,盼着有机会再去一次叙利亚。


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又来到了叙利亚,准备在大马士革跨年。八年内战后,城里的居民终于迎来了短暂又未知的和平。 在反政府军曾占领的一个街区,人们涌到街头,庆祝新年的到来。不久前,这里还一直处于反政府军的炮火范围。

当焰火在多玛之门上方腾起,人群中一位小姑娘突然痛哭不止,或许是她第一次听到非炮弹发出的爆响声——战争已经永久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每一个叙利亚人的生活。


离开大马士革后,我来到古城阿勒颇,这里曾是主要交战区,到处都有战争的痕迹,满目疮痍。现在的阿勒颇有一种“每家门都开着”的感觉,我可以任意进入任何一个房间,看看他们当时戛然而止的生活。


2019年2月,回国过完春节,我再次回到中东,先到伊拉克,然后走陆路过境,到达叙利亚巴古兹镇—伊斯兰国(ISIS)在叙利亚的最后一个据点。

在这里,我见证了叙利亚伊斯兰国势力的投降和覆灭。我不自述自己为一个记者,更不会自述自己为一个战地记者。我只是去过很多战乱地区,这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此前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过战争,前线经历,这是第一次。


叙利亚库尔德武装的前线军营建立在巴古兹附近一座废弃的炼油厂旁。高耸的水泥体防爆墙圈出一片和平区域。我们抵达时是清晨,军营竟然显得有些慵懒。士兵们拿着枪,坐在塑料椅上嘬着阿拉伯咖啡。

一辆美军轮式装甲车旁,许多西方记者在毫无目的的地等待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什么事情。这里是距离前线最近的记者集结站。所有报道前线内容的记者,都要从这里随军出发。


第一天前线采访归来,回到军营,才发现这里简直是“嬉皮”记者们的乌托邦。全世界最脏的一群记者汇聚在这里,过着共产主义般的生活。夜晚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有些寒冷,记者们纷纷躲进食堂,就着大饼喝着热土豆汤,然后在三栋黄色的军营房里找房间睡觉。

我和朋友在向导的帮助下找到一个房间,借来床垫和毛毯,蜷进铁架床,由于白天的劳累,竟然安稳地睡了近十个小时。


这次来前线采访,有机会进入一个库尔德武装墓地。在一列列整齐排列的墓,看到一个18岁就战死的库尔德女兵的墓碑,这里的18岁和世界其他地方的18岁……

关于库尔德女兵的报道很多,看多了也会没劲,但真正看到墓碑上的文字,联想到真实的她们,还是会有所触动。战争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仿佛会一直转下去,没有停止的那天。参与其中的个体,就这样被碾为齑粉,微不足道,不留痕迹。


可能因为战事已近尾声,无聊成为前线最满的日常。3月8日,国际妇女节当天,前线军营的库尔德女兵们开始在午饭后找一些乐子。她们将悍马开过来,接上音响,跳起了库尔德当地舞蹈。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的记者也纷纷加入,而我则跑去厨房开了一罐金枪鱼罐头,站在房顶上看她们舞蹈。

前线的日常是什么样?可能就是这样吧,大家在刚刚解放一个月被夷平的小镇废墟里,站在悍马前起舞。看着女兵们舞蹈,想起之前看到的库尔德女兵墓地,便不敢去记住她们的面庞了。


第二日在前线等待投降的伊斯兰国份子到来时,一整日春游般的生活,周遭鲜花遍地,阳光灿烂。士兵们开着悍马带我们在平原上漫无目的地走,把架着高射机枪和20mm口径炮的皮卡开来,看谁打远处房屋打得准。

我们距离20mm口径炮只有半米,每发一炮,巨大的声音震得自己耳鸣半分钟,在听不到世界杂音的这半分钟内,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身处战争前线。
无所事事的午后,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前线不可避免的话题就是死亡。死亡在这里太容易了,以至于轻描淡写。每一个士兵,甚至每一个常驻前线的记者,身边都有人死去。

谈及死亡,他们的表情如同描述清晨去楼下跑一圈般平常。生命在战争机器下只是一个统计数字罢了。“几亿人活着是现实,一个人死去也是现实,这两者都不能够中和取其平均值。越经历一些事情就越懂得,你今天的生活和你心底的理想,都是不能轻易拿出来妄谈的。”


伊斯兰国份子投降后,叙利亚库尔德武装会不定期派大卡车到巴古兹去将这些投降后的恐怖分子带回来,在距离巴古兹十公里的空地上,对他们进行安检,并交接带回和平区域,等待审判。

叙利亚伊斯兰国的投降,代表着在叙利亚这片土地上,伊斯兰国将成为历史。但这并不代表叙利亚的全面和平,更不代表着全世界伊斯兰国的消亡。我们有幸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


在交接点等待了一整天,正准备失望离去时,夜幕下看到远处星点灯光缓缓驶来,一个前后武装护卫的卡车队伍来到了停车点。卡车上坐着的,就是投降的伊斯兰国份子,还有那些可能家中男人已经战死的妇女和儿童。

第一个卡车的后门打开了,库尔德武装的两个士兵将第一个男人抬了下来,我看到他的双脚裹着绷带,自然无支撑的耸拉着。他被放在地上坐着,低着头,我在注意他的脚。

人体是如此脆弱,你一旦看到,就知道人体是多么容易被热金属片撕裂。血液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暗褐色围绕在他断开的脚旁。而后又被抬下很多男人,当你去问他是不是伊斯兰国份子,没有一个人承认,更多的是沉默。


两辆卡车开启完毕之后,剩下的三辆卡车都是妇女和儿童。她们穿着大黑袍,眼睛只留一道缝。即使这样,我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茫然和单纯。她们大都只知道跟随自己的男人生活,男人参加伊斯兰国,她们也就随着加入了伊斯兰国。

从眼神中能估计到她们中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些女人身边通常有两三个孩子,而说起来男人,就非常轻描淡写地说“死了”。


我又把注意力放在男人身上。他们是被全世界唾弃的伊斯兰国的恐怖分子,而此时,没有了枪炮的他们,坐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土地上,等待着审判和发落。

那一夜,我捕捉到很多让人无法忘记的眼神。第一个被抬下来的男人躺在了地上,偶尔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那是一种我至今还没见到过的眼神,充斥着很复杂的内容,却被无神遮盖,眼睛里反射着远处车灯的点光

我距离他只有半米,甚至可以触摸到他。


回到军营,填饱肚子后,我在铁架床上沉沉睡去。清晨,收拾行装,离开军营,皮卡车载着我们一路往东北方向奔驰,准备在午后驶过叙利亚和伊拉克的边境。前线离我越来越远,透过狭小变色的车窗看着外面,中东强烈的阳光把周围照得透亮,那种明媚有种很强的浸透感,让人知道自己强烈地活着。

我贪恋这种感觉,只有置身其中才会有,离开便不存在,只在当下。


从叙利亚回国后,我正好用完了三本护照。2012年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有停下脚步,过着“在路上”的生活。离开“边缘国家”,回到和平世界,走在熙攘的北京街头,我有些恍惚,战争与和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远方经历的这一切,让我对国内的生活更加珍惜。爸妈从没想过我能跑那么远,去到那么多地方,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认为太危险。


但我没法停下脚步。4月到5月,我又要出门二十天,去阿富汗、伊朗、土耳其的几个城市,都算是故地重游。对我来说,中东是拉开我生活维度的空间,我知道家在哪里,也知道另一头的世界是怎样的,来回反衬,更喜欢家乡,更珍视生活。

这些年,我还是没多少行李,保持随时能出差的状态。我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有单纯源动力,做事儿纯粹,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都能享受自己追求的生活。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念头。

THE END

点击以下图片-查看上期故事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其他精彩故事

职业杀熊 伊拉克挣钱 农村老文青 出差去南极

 空巢十年 3年不上班 偷渡美国 中年高位截瘫 

冷冻妻子 裸模 性欲是什么 美国人收养

识别图中二维码关注自拍selfie 

故事虽短,人生很长

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讲出你的故事

在看我们的故事?点一下它吧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