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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人誌】​殷海光:病中语录

殷海光 勿食我黍 2021-12-24


作者|殷海光(1919-1969)

原名殷福生,中国著名逻辑学家、哲学家





我是一个头脑复杂而心思单纯的人。


我是最少被人了解的。许多人认为我苛求、骄傲。但我对自己却更严格,更苛求。

我最大的特质就是能否定自己。我觉得我以前所写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内容,仅仅是我的心路历程中的一些记录。

生命是不断奋进的过程,一个知识分子更应该如此。


我以前所写的都算不了什么——我这是从严格的学术标准来作衡量的。虽然这样,但我的思想发展的轨迹仍是有显明的条理的:一方面,我跟反理性主义、蒙昧主义,褊狭思想、独断教条作毫无保留的奋战;另一方面,我肯定了理性、自由、民主、仁爱的积极价值,我坚信这是人类生存的永久价值。


我是“五四”后期的人物(Post-May-Forthian),正像许多后期的人物一样,没有机会享受到“五四”时代人物的声华,但却遭受着寂寞、凄凉和横逆。

我恰好成长在大动乱时代,在这个大动乱的时代,中国的文化传统被连根地摇撼着,而外来的观念与思想,又像狂风暴雨一般地冲激而来。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感受到种种思想学术的影响,有社会主义,有自由主义,有民主政治,也有传统思想的背逆反应。每一种大的思想气流都形成各国不同的漩涡,使得置身其中的知识分子目眩神摇,无所适从。在这样的颠簸之中,每一个追求思想出路的人,陷身于希望与失望、呐喊与徬徨、悲观与乐观、尝试与独断之中。我个人正是在这样一个大浪潮中间试着摸索自己道路前进的人。

三十年来,我有时感到我有无数的同伴,但有时却又孤苦地彳亍独行;我有时觉得我把握着了什么,可是不久又觉得一切都成了昙花泡影。然而无论怎样,有这么多不同的刺激,吹袭而来,有这么多的问题,逼着我反应并求解答,使我不能不思索,并且焦虑地思索。

1969年8月18日



中国的传统和西方的自由主义要如何沟通?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深思。如果我的病能好,我要对这问题下一点功夫去研究。

许多人拿近代西方的自由思想去衡量古代的中国而后施以抨击(胡适和我以前就犯了这种错误),不想想看:在思想上,老子和庄子的世界是多么的自由自在?特别是庄子,心灵何等的开放。(要建立开放的社会,首先必须有开放的心灵。)再从社会层面看,中国在强大的皇权下,人民却有很大的社会自由。拿犹太教和回教来说,比孔教要专断多了。历史的社会应与历史的社会比较,拿历史的社会与近代西方的社会比较,是一个根本的错误。


现代人讲传统,不知传统为何,根本是传统的弃儿。

传统并不等于保守。传统乃是代代相传文明的结晶,知识的累积,行为的规范。传统是人类公共的财产,为每个文化分子事实上所共有的。


一个人不可能既讲革命又讲传统。如果这样,那是一只脚向左,一只脚向右。

我所说的革命,乃是一种破坏性的,不是指科学性的革命(科学性的革命是革新或革进)。中国人谈革命带着很浓的打倒主义。


我根本不相信某一类狂热主义的原因之一是:我不以为世界上有这样完美的一种政治制度,其完美性居然要用人的生命、要涂人的肝脑才能实现。


行动人物往往口头唤着要改造世界,心里却只想占有世界。

这里之所以搞得如此混乱,无一成就,这是由于知识分子和政治人都缺乏知识的缘故。我们不能迷信革命主义,我们应有constructionism。


满清承袭了很多优良的传统。清朝的士大夫多能固执于道德理想,所以为人甚有规范、风格。我认为成为社会明灯的,必须是知识分子。一个社会是否健全,全看是否尊重知识。

十一

中国的学问,或有中国成分的学问,除知识传授以外,还要耳提面命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才有一种性灵的感应,才能进入心灵的深处。

英国牛津大学实行导师制,师生长期在一起,才能得到真学问,像今日台湾的教学法,上课犹如流水席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真是鸭子背上泼一瓢水。

有些人文学科是和人的性分不可分的。愈有特色的人,愈不容易被了解。必须生活在一起,才知道他的究竟。

十二

台湾的知识界,学派成见极深,但都没有学问的成就。读书人的心思,常常拘锁在芝麻绿豆的事情上。精力和时间常常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

“大辩不言”,庄子这话一点儿也不错。当你受到无理性的攻击时,大可不必理睬;你不反应的时候,更使对方自卑、挫折、受创伤。

在文化市场上叫嚣的那些人,都是时代的蜉蝣。我们要透过时代的雾,看未来。这样,更能显现知识的光芒。我们需要隔离的智慧,才能显现自己的独特性。

十三

隔离的第一个方式是withdraw,这不是萎缩,乃是保存能力,培养工作的力量。

十四

今日台湾的知识分子,大事糊涂,小事精明。

十五

今日的文化界,到处可看到虚假的面貌。甲乙碰面:
甲说:“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乙说:“哪里!哪里!”
一方恭维,另一方自卫。

十六

有些人名位越来越高,车子越坐越大,而心灵越来越萎缩。

十七

许多人借崇拜别人来壮大自己。

十八

许多人用空虚来填塞空虚。结果还是空虚。

十九

不要怕承认自己的无知。我的老师金岳霖谈起学问来,常说:这个我不懂,那个我不清楚。

二十

有一次,在清华大学教授组织的一个逻辑研究会上,有人提起K. Goedel,金岳霖说要买一本他的书看看,他的学生沈有鼎对金先生说:“老实说,你看不懂的。”金先生听了,先哦了两声,然后坦然地说:“那就算了。”师生对话,神色自若;学生不感到是冒犯老师,老师也不以为学生在顶撞他,面对学问的真诚如此!

二十一

一个文化要能存续与发展,不外乎:一、主动地或被动地吸收或适应外来文化。二、保存原有的文化。保存原有文化的程序可能是revitalization movement。三、创造活动。

二十二

许多讲中国文化的人,极力在中国文化中附会些科学。这实际是把科学的分量估计得过重,以为中国文化中没有科学便没有价值。其实中国文化即使没有科学,并无损于它的价值。不过,对中国目前情形来说,用严格的方法来界定知识,检验知识,当然是重要的。

二十三

中国文化,不能凭借四个人的观念去把握:第一是不能凭借达尔文的进化观念,这个观念把许多人导入歧途。第二是不能运用康德的超验观念。第三是不能通过黑格尔的体系哲学。第四不能通过Marx的思想。中国文化不是进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难中的累积,累积得这样深厚。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能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

二十四

徐复观说:“无论如何,你所表现的一种反抗精神,在中国长期专制的历史中是非常宝贵的。仅仅这一点,就可使你不朽。”

殷海光说:“我不是反抗,而是超越。我希望徐先生也要走超越的路。”

二十五

陈鼓应说:“您给徐复观先生的信,昨天我和张绍文送去了。在路上我问绍文是否觉得徐先生和殷老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绍文说:‘徐先生的泥土气息很浓,第一眼看见他,就感到他像个从坚硬的地壳里冒出来的地鼠,对于这世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好奇的感觉,充满了一股向外跃动的生命冲力。而殷先生则像兀立在没有一片叶子的枯树上的老鹰,凌厉,高迈,孤寂,凝神。俯视物界,一目了然。鼓翼而飞,则一举冲天,直入云霄。’您觉得绍文的批评有没有道理?”

殷海光笑笑说:“有趣!有趣!”

二十六

就思想的模式而论,我是长期沉浸在西方式的分别智中,我比较细密,讲推论,重组织。徐复观等人比较东方式,讲直觉、体悟、透视、统摄。这两种思想模式应互相补偿,而不应互相克制排斥。

思想的转折真不容易,如长江三峡,曲折弯转,才能一泻莫遏,直奔东海。

二十七

徐复观有时出语石破天惊,掷地有声。他的冲力大极了,常常向外冲时,变成了魔王,回到书堆时,又成为圣人。

二十八

徐复观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时下有许多时髦的学者,没有读过一本经典著作,只拿美国浅薄的论调和名词来唬在台的人。学问的功夫,必须深厚。

二十九

韦政通智力颇高,然而仍须向深沉处下功夫。他具有相当的工作力和潜在力,将来或可向中国哲学的园地上开辟一条路来。

三十

陈鼓应问:“老师这二十年来教了不少特出的学生,您是否可以找出几位将来在学术上有工作能力或有所成就的同学,对他们作一些分析和批评?他们一定很希望听到老师的评语。”

殷海光说:“可以的。像张灏,林毓生,林悦恒,罗业宏,何秀煌,叶新云,洪成完,林昭田,林正弘,孟祥森等很多很多,还有些一时想不起来。你记下来,让我对每个人构思一下,改天再作批评。”

陈鼓应问:“您觉得何秀煌怎么样?”
殷海光说:“他是个优秀的学院式的人物,也是很好的教育家。”
陈鼓应问:“叶新云呢?”
殷海光说:“他有相当深厚的基础,有思考力,智力高,反应敏锐。”
陈鼓应问:“孟祥森呢?”
殷海光说:“对于人性有深彻的透视力,看他的《幻日手记》,对于人性负面的意义抓得这么紧,挖得这么深,真是一本极好的存在主义作品。”

三十一

一般中国人搞西洋哲学,有三种:
(1)蜻蜓点水。
(2)雾里看花。
(3)水牛吃草。

三十二

近百年来,对于中国文化的工作,始终停留在所谓汉学和宋学两派之争的小圈圈里,转来转去:一是没有思想生命的考据派,一是玄玄虚虚的义理派——云雾哲学是也。

三十三

一般人谈到中国文化就动辄说:中国文化是静态的,中庸的,和平的,伦理的……一个个格子式的观念往里套,自己很安然地躲进思想的囚牢里。
我们的思想范围要像探照灯一样,耀射到每一角落里,不拘限于一个角落里。

三十四

我这三十年来,像爬墙的蜗牛似的,付出体液,在思想的生命上蠕进。

三十五

名声像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常比本人大。


三十六

许多人社会地位只剩下一点空影,但是在潜意识里却还残存着优越的幻觉。

三十七

没有自己的思想的人,只能算是一团肉,一团肉便做成什么都可以。

三十八

知识分子要有人类的关切心为其推动力,如果没有人类的关切心,就如同没有情感的机械。

三十九

凡是以博士、教授一类的头衔沾沾自喜者,都是不足挂齿的人。

四十

许多人活着,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搞什么都不知道。

四十一

伟大的人物,只有一个主词:如何重建自己,开拓学术思想的园地,其他的一切只是陪衬。伟大的人物是不谈被迫害的。

四十二

真正需要隔离的智慧。要和别人隔离,必须先学习自己和别人隔离。

四十三

思想家是观念的探险者,也是新境界的开拓者。他的心灵永远对真理开放,对别人开放,他不拒绝倾听和他自己的思想不同的思想。

四十四

在学问的面前,我像沙滩上玩贝壳的小孩子,永远是那么新奇,不停止,不满足。

四十五

我的学问算不了什么,但我有超时代环境的头脑。三十年宝贵的经验,没有能够写下来,真可惜。这也是我不想死的原因。

四十六

从前有许多老和尚,在深山大泽的生活中安然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对生死看得很淡然,那是一种自我放弃。我不想死,乃是对生命有所留恋,乃是一种自我的肯定——这个自我的肯定,不是局限于狭小的个己,而是扩张到自我以外对人类天然的关切,是一种责任感,是对生命价值的积极肯定。

四十七

了解存在主义,必须要有这些基础:
(1)要对尼采以来的生命哲学有了解。
(2)要对休姆、康德以后的哲学发展的线索有了解。
(3)要对传统宗教有认识。
(4)要对现代文明的病态有认识。
(5)要对时代环境的问题有真切的感受。
(6)要对死亡的问题有体悟。

四十八

“鼓应,我对存在主义的认识不会太离谱吧!十年前你好几次说我是中国的存在主义者,当时我听了颇不愉快,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同道人。等我病好了以后,我要和你跟新云一块来研究。还有,要好好地读庄子,庄子对人性的了悟这么深切,比现在的存在主义要高明多了。”

四十九

老庄的思想要从根地消解一切刑名制度,狂热营求以及杀伐活动。他们要撇去与生命活动不相干的繁褥,而致虚静,收敛生命的能量,提升越俗的自我,他们对于精神生活的安排,绝不是孔制所能提供的。

五十

孔制的价值系统和依它而制定的伦理规范,对于社会文化既有稳定作用又有拘束作用。事实上,任何价值系统和依它而制定的伦理规范,不可能只有维系社会文化的稳定作用而没有拘束作用;也不可能只有拘束作用而没有稳定作用。

五十一

我现在悟到中国文化自孔子以来不尚机变之巧的伟大价值。

五十二

我对于中国文化的体悟和重新的认识所获致的结论,在我整个思想过程的发展上来看,确是得来不易的,必须从我整个奋斗的心路历程中来了解才有意义。

绝对不可以把我的看法和钱穆这一般人混在一起,他们的脑子被既定的制式思想所凝着,双眼被俗世的考虑所迷惑。他们思考问题纯粹是从自己的感情出发,在没有看清楚问题之前就抢先下价值判断;他们富于根源感而缺乏展望力和分析训练;他们全然是一群在朦胧的斜阳古道上漫步的人。他们的结论是轻而易举地从堂庙里或名人言论里搬出来的,他们的古典是不敢(也从未曾)和弗洛依德、达尔文碰头的。因此,他们谈中国文化只是在做文章,其结果不是空论就是玄扯。

严格说来,钱穆这般人乃是保守主义者,他们基本的心态是退缩的,锁闭的,僵固的,排他的。他们不敢正视现实,不敢否定自己的错误。他们谈问题时,经常和不相干的心理因素牵扯在一起。

我和他们是判然有别的,两者之间的异点不可混淆。

五十三

我是传统的批评者,更新者,再造者。

五十四

张尚德问:“在过去若干年中,您对西洋文化的热爱远超过中国文化,为什么现在反而对中国文化有极大的好感?”

殷海光说:“人的思想是有阶段的,而且是会转变的。我之所以转而喜欢中国文化,有四个原因:(1)从思考反省中所得的了解:中国文化对于生命层域的透视,对于人生活动的安排,我渐渐地有较深的认识。(2)从生活的经验中体会出来的:回味以前的乡居生活,这种生活给人带来清新、宁静、幽美、安然、自在——这才是人的生活,才是人所应过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产生中国文化的根源。(3)我受了Eisenstadt,Parsons等人的影响。(4)最近受了张灏和徐复观先生的刺激,引起我对中国文化的一番思考。像Eisenstadt一些人,感到西洋文化已走向穷途末路,故而转向东方古典文化中寻求出路。但这是一项极艰苦的工作,我们必须将东西文化作一个comparative study,然后才能确定文化evolutional意义(这里所说的evolutional并不是达尔文的意义)。我们学哲学的,处在今日文化危机的时代,也正是我们为文化做莫大贡献的时代。

五十五

张尚德问:“老师,你将来要研究宗教吗?”
殷海光说:“是的。”
张尚德问:“要做神的信仰者吗?”
殷海光说:“是的。不过不是传统的和一般意义的。我的神不是有一个具体对象的,而是爱、同情以及与自然的和谐,就像爱因斯坦所信仰的那样。”

五十六

我活不成了!平常看到人家把棺材一副副地抬出来,我们看了却很淡然,为什么今天面临自己,却有异样的感觉呢?其实,对于死这件事,我老早就想透了,看淡了,我的潜意识里都没有一点儿恐惧感。只是我死得不甘心,我的思想刚刚成熟,就在跑道的起跑点上倒下来。对于青年,我的责任未了;对于苦难的中国,我没有交代!


—End—

本文选编自《春蚕吐丝:殷海光最后的话语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殷海光|我对中国哲学的看法
林毓生 | 自由、秩序与文明的演化——从苏格兰启蒙运动谈起
殷海光:人生的意义
葛兆光 | 成为中国那一代的知识分子
余英時 | 我在哈佛大學的求學生活
潘光哲|想象现代化:30年代思想界的一个解剖
知识人的公共关怀|林毓生先生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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