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我和儿子的默契把霞给坑惨了,霞的辛苦在儿子这里得到回报
在老家下湾村
文/陈行甲
儿子是九六年十一月在高阳镇医院出生的,因为提前胎检时医生说胎位不正,有可能是难产,所以我们还特别托高桥老乡介绍找到了医院最有名的姓祁的妇产科大夫,我和霞在住院前一个星期专门上门拜访了那位医生,是一个很泼辣的女医生,当时正在家里跟人打麻将。我那时太年轻没有经验,老乡说尽管祁姓医生是她的朋友,但是暗示祁有点好那个,老乡说这话时做了一个捋钱的手势。我和霞商量了一下还是不要提前送钱,怕万一对方觉得事前拿着钱去请她有辱她的医生身份,我们还是通过老乡介绍提前上门请她关照,然后等孩子出生后再上门表示答谢比较妥当。
后来的事实是我和霞为我们的幼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霞住院的第二天上午羊水破了,孩子迟迟生不下来,当班的一个年轻医生和两个实习医生连续给那位祁姓大夫打电话请她过来紧急援手,我还在旁边提醒打电话的医生给祁姓大夫说就是前几天上门请她帮忙的那对年轻人,状况很危急,我也清清楚楚地听见打电话的医生把这个话说了。祁姓大夫住的医院宿舍楼离手术楼不过走路五分钟的路程,可是,整整五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祁姓大夫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任由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和两个实习医生面对痛不欲生的霞和心急如焚的我和母亲。
下午十七点三十五分,儿子终于来到了人世间,母亲流着喜悦的泪水从医生手中接过儿子,用一块软布小心翼翼地包好,递到我的手中。我抱着儿子泪如雨下,真实地体会到了母亲说过的女人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抚摸着疲惫得几乎昏厥过去的霞的额头,我在内心里跟霞说,霞你辛苦了,我们的孩子是一个儿子,是一个长得好好看的儿子。本来孩子出生前我在想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好,但是这一刻我好庆幸我们的孩子是个儿子,因为我好怕如果是个女儿她将来是不是也必须要遭受霞这个磨难啊,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
按我们农村老家的说法,霞生孩子受的苦多得卖都卖不完。霞的手术后创口缝合是实习生缝的,一遍没缝好又被那个小医生拆了重新缝,霞多受了一遍罪不算,要命的是导致后来术后感染又多住了个把月的医院。由于护疼反应,霞在月子里患上严重的便秘,严重时到了用开塞露都不管用的地步,有时候需要我用手指帮助霞把干结得像石头一样的大便一点点抠出来。但是回忆起来那段时间也是我和霞的幸福时光,我在医院里陪着霞,霞哪天大便稍微通畅了一点,疼痛稍微减轻了一点,汤稍微多喝了一点,饭稍微多吃了一点,奶水稍微多了一点,霞的每一丁点儿进步都会让我们俩欣喜异常。还有就是我们的儿子极其的可爱,从小就是那种乖得让人心疼的可爱,霞的辛苦在可爱的儿子这里得到了报偿。
儿子几个月的时候我就开始担任县外贸局副局长,后来又担任团县委书记,工作忙起来不说,关键是经常出差和下乡。只要我在家,我就喜欢抱儿子,儿子要睡觉了,我就抱着他一边摇一边睡,后来就是一边走一边摇一边睡,再后来发展到一边走一边摇一边唱歌抱着儿子睡。我最经常给儿子唱的歌是《生命中的精灵》,“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将我从梦中叫醒/再一次、再一次给我开放的心灵/关于爱情的路,我们都曾经走过/关于爱情的歌,我们已听得太多/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关于心中的话、心中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后来发生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就是儿子十个多月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一次我偶尔发现儿子接了我唱的一句歌词中的最后一个字。我马上试了一下,从第一句开始唱,故意留下最后一个字不唱:你是我生命中的精——,这时儿子接上了——灵,你知道我所有的心——,儿子跟着接——情,是你把我从梦中叫——,儿子跟着接——醒……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儿子神奇地接上了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而且音调都基本接准了。儿子还没学会说话呢,倒是先学会了唱歌。我兴奋得大叫,儿子也咧着嘴露出奶里奶气的笑容。
我和儿子的这段默契后来把霞给坑惨了。很快我为了带队寻找流失学生重返校园连续下乡一个多月,儿子可不管这一出,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依旧是不抱不走不摇不唱歌就不睡。可怜霞那时瘦得只有八十几斤,如此这般伺候儿子睡觉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一长她哪里坚持得下来,于是只好把儿子放在床上任他哭累了自己睡去,霞就在旁边给儿子扇扇子。儿子哭了三四天之后终于把习惯憋过来了,可以乖乖地自己睡了。但是等我一个多月后下乡回来,儿子一看见我就开始瘪嘴,那意思是老爹你都不知道你不在家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啊。我赶紧抱起儿子,霞也过来我们仨一起抱着哈哈大笑,儿子终于只是瘪了瘪嘴并没有哭出来。
霞调回兴山最初在兴山县工商银行工作,后来又被调到宜昌市三峡工行工作,而我下乡担任水月寺镇的镇长,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就成了跟着爷爷奶奶的留守儿童。上学后儿子就跟着霞去了宜昌市,而我在基层工作,跟霞和儿子聚少离多。在儿子的成长岁月中,我们渐渐地形成了严母慈父的模式,为了让儿子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和生活习惯,霞对儿子的要求比较严格,而我好久不见儿子,只要见着就只负责夸他。儿子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每个学生总结自己的三个优点,儿子回来问妈妈自己有什么优点,霞说赶紧给你爸爸打电话,你在你爸爸那里全是优点。儿子给我打电话,我在电话里一口气说了儿子十个优点。
霞和我们的儿子
这个场景大概就是我们仨在儿子成长岁月里的生活写照,儿子有时候会说坏妈妈好爸爸,因为妈妈经常管着他,而我经常惯着他。儿子上大学后,我们曾经在一次假期里三个人聊天,儿子委屈地说起他少年时的诸多憋屈,霞难过得到里屋哭了。我进去抱着霞,也非常难过,我知道霞这么多年的不容易,我常年在外,收入又少,霞一个人事实上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承担着挣钱养家的任务,再加上性子又急,难免有时候对儿子脾气不好。儿子看见妈妈难过成那个样子,也进来安慰妈妈,说其实是因为那些年里爸爸没有照顾好妈妈,妈妈也累,他能理解妈妈,希望妈妈不要难过。那一刻,我们俩终于在儿子这里平衡了,霞擦干眼泪后说我没能做一个好妈妈,我将来要争取做一个好奶奶。
9
我和霞在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有太多的温暖记忆。几十年里我们别说动手,吵嘴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般的模式是,当霞有点着急上火在抢白我的时候,我就知趣地退缩,由她抱怨发泄几句算了,哪怕她偶尔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讲道理时我也在她气头上让着她。但是,我是一个非常善于秋后算账的人,我会在事情完全过去,霞的心情大好之际,选一个月明风清或烛光摇曳的场合跟她开思想会,把她最近曾有过的些许不讲道理之处拎出来,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跟她分析,直到把她说服为止,有一次居然在深夜里说得霞抱着我哭说我错了,再不敢随便发脾气了。后来,霞渐渐地怕了我跟她讲道理,有时候会在我刚摆好阵势准备算账的时候就认错告饶。
我们也有一些难以忘怀的苦涩。我们俩共同经历的人生至暗时刻是2012年6到7月间。那是我跨地区调到巴东任县委书记的八个月后,当时工作中面对的混乱局面给了我巨大压力,以县长为代表的一部分本地重要官员表面上支持我的工作,其实在暗中使绊子,招数又阴损又高明,让我这个外来者有苦还难言,他们在州里的大领导后台盘根错节,让他们有恃无恐。
从2012年4月起,我开始连续失眠,但是白天的繁重工作必须要硬撑,夜晚睡觉只能靠安眠药维持。忌惮于县委书记的特殊身份,我在县内不敢声张,又怕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霞担心,也不敢跟她说。我逐渐变得着急,可是越急情况越是糟糕,关键是那时由于我对精神心理健康知识的无知让我讳疾忌医,总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坚强,这么不堪大任,对不起党组织和巴东百姓,于是咬着牙坚持强行硬撑。终于,捱到了2012年6月,我开始晚上吃了安眠药也难以入睡了,白天越发神情恍惚,自己都能感觉到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饭量一天天减少,身体一天天消瘦,自己明显感觉到裤腰在变大,连鞋子都在变大,又不敢上体重秤,怕看那个数字。
那一天我眼睁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熬到天快亮了,慢慢迷糊了一会儿,我梦见自己被关闭在一个狭窄的四面像是毛玻璃的房子里,房子狭窄到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清晰的敲门的声音,接着是我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声音“甲儿,出来;甲儿听话,出来……”,母亲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喊的是我童年时的乳名。我一下子惊醒,浑身大汗淋漓,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我摸到枕边的手机,拨通了霞的电话,跟霞说我病了。霞万分着急地问我怎么了,我几乎没有力气回答她,霞说行甲别怕,你现在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马上回家。
司机把我送到宜昌家里的时候,霞等在楼下接我。霞见到我的样子没有慌张,我那时已经濒临崩溃。霞的第一句话是跟我说行甲你辛苦了,你太累了,你不要怕,你这是病了,到家就好了,你现在一切听我的啊。然后霞布置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和她一起给州委肖旭明书记打电话,报告我生病了,需要请假住院。然后霞马上着手联系医院,跟她单位领导请假,安排正在上高一的儿子的生活。
我那时尚有自救意识,于是提出单位司机先送我先去省人民医院精神科住院,霞安排好儿子随后过来。当我赶到省人民医院时,挂了号,跟医生说自己的病情,大概还没说到三分钟,那个医生皱着眉头斜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不用说了,你这种我见得多了,我给你开个住院手续你先住院吧。我当时彻底崩溃了,是那种绝望的崩溃感,就这医生的眼神,我已经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治好我的病了。我满怀绝望地给霞打电话,霞坚定地说,行甲听我的,马上换医院,我已经详细咨询过了,有一家很专业靠谱的医院,是解放军的精神卫生中心,在江苏,我们马上去那里。
我和司机没有等,直接去了江苏。当我深夜赶到医院住下的时候,我拨通霞的电话告诉她我住下了,霞说好的,行甲你别怕,我这就去江边给妈妈烧纸,明天最早一班飞机我就飞到你身边来了。放下霞的电话,我嚎啕大哭,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了。后来医生说,霞虽然从来没学过心理学,但是她在我生病后最关键的时候每一步都是对的,特别是在我筋疲力尽接近完全崩溃的时候,她提到妈妈,可以说是在悬崖边挽救了我,因为那个要命的时刻我在精神上已经气若游丝,妈妈是我精神上的一根稻草,霞在借天堂里婆婆的力量营救她的丈夫。
第二天中午不到,霞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霞瘦弱的身体里那一刻展现出强大的力量,她是那么平静,她微笑着看我的样子满是坚强,我就那么乖乖地接受霞对我的一切安排,我把手机交给霞,她让我听医生的话我就听医生的话,让我打针我就打针,让我吃了药睡觉我就吃了药睡觉。当我住了四天医院以后,仍然有明显心神不定的焦虑感,那天我开始怀疑这个医院到底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嚷着要出院,霞很坚定地跟我说行甲咱们不能急,你自己可能没感觉到,但是我从旁边看你每天都在进步,我陪着你,你住多久我陪多久,咱们安安心心地好不好。
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需要封闭管理,病人不能随便进出,霞就挽着我的手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我们走过来又走过去,霞说这么挽着你这会儿终于不怕你走快了,当年上大学出去跟你散步总觉得你腿长走得快,跟得好吃力。霞让我小声地唱歌给她听,我也就小声地给她唱《闪亮的日子》。第二天霞又跟主治医生申请,她签字担保带着我出去逛附近的公园,霞一路挽着我,小鸟依人。第三天,我非常准确地记得就是第三天,我一早起来觉得自己的心定下来了。我马上喊霞,说我的心定下来了!
那一次住院总共住了17天,从濒临崩溃到逆转,再到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状态,霞陪伴着我的每一分钟。出院后医生叮嘱让我坚持吃一段时间的药,这种药叫帕罗西汀,是一种抑郁患者需要长期服用的药物。我一度时期有点急于早点扔掉药物,这时再度差点陷入负循环,我后来才知道对于患过精神疾病的人来说,一个铁律是越想扔掉药物越是扔不掉。这时霞再度站出来充当了力挽狂澜的角色,她给我配了药盒,放在我的包里,要求我像吃饭一样把吃药当成必须完成的事,她说一定要相信医生说的那句话,这种药一定要吃到有一天你忘记它为止。霞说生活中有太多太多人必须终身服药,像高血压,像糖尿病,都要服药到生命中最后一天,他们都能做到,咱们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后来听从霞的安排完全接受了吃药这件事,当感觉很好很稳定的时候,就咨询主治医生的意见之后切成半颗半颗的吃,过了一段时间,仍然觉得很好很平稳,就切成四分之一颗吃,总之不停。大约一年多之后,我开始出现偶尔因为工作忙忘记了吃药的现象,于是我欣喜地给主治医生打电话,说我终于忘记吃药了呃,医生笑着说可是你这会儿又想起来了呀,我恍然大悟地笑了,说我知道了。于是,我又开始吃药,即使偶尔忙起来忘记了吃药,第二天想起来了我还会把头一天忘吃的给补吃回来。
就这样又过了将近一年,一次我又吃空了药盒,夜晚在灯光下拿出新的一板药,一颗颗抠出来准备用小刀切成四分之一,这时,望着眼前的药和小刀,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我终于明白了出院时我问医生“一段时间”到底是多长,我到底要吃多长时间的药的时候,医生说过的那句话“不要急,事实上当你真的不用吃药了的时候,你自己是知道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吃药了。但是,我还是慢慢地把那一板药一颗一颗切分完,装进了包里,虽然我不用吃它了。
这次共同闯过黑暗隧道的经历,让我和霞的生命更紧密地连在一起。但是这次生病也带给我们俩生活模式的一个变革契机,就是在这之前从来都是我让着霞,我生病那两年期间霞开始凡事让着我了,以至于我在完全好了之后仍然很享受霞凡事让着我仰我鼻息的那种感觉。霞有一次说我们俩像是韩剧《爱情是什么》里的那对夫妻,结婚几十年,开始是老婆脾气差,老公脾气好,结果过着过着老婆脾气慢慢越变越好,老公则脾气越来越差,霞提醒我千万别学那个老公啊。这话我可听不进去,就好比一个已经醒过来的人,因为享受旁人伺候着自己睡觉的感觉是多么舒服,而不愿意醒来继续假装还在睡,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对霞偶尔颐指气使。
一直到二零一九年年底,一次在关于我创立的恒晖基金会发展理念的争论时,霞指出我是在急于求成,这样要不得,我又一次恼羞成怒地吼了霞。这一次,已经忍受了几年的霞寸步不让红颜一怒跟我硬钢,结局是我很快怂了。不光是这一次怂了,霞学着过去的我开始秋后算账反攻倒算,历数这几年我跟她发过的几次脾气,顺势跟我明确提出从此收回我的乱发脾气权。眼看着装睡败露了,我也只能没脾气地乖乖答应交回权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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