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沈宁:母亲和外公最后的诀别三十年后,我们和外公再相聚,伊人已逝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1-03-26


陶希圣与沈宁大舅,三舅摄于天坛(20世纪30年代)。图源作者


最后一次离别/刹那间重见外公


文/沈宁


编者按:我们曾刊发沈宁先生《母亲的闺蜜》系列陈琏许湘苹杨苡马仰兰,讲述的是这些民国才女们的悲欢人生和命运起伏。今天这篇讲述的是沈宁的外公陶希圣离开大陆之前几番三次劝女儿同行,但女儿执意留了下来。三十年后,在旧金山和外公重聚时,沈宁兄妹三人默默无语,一字排开,在水磨石地上,众目睽睽之中,朝他跪下去,恭敬地磕头。而此时,沈宁的母亲,陶希圣的爱女已经离世九年。

 

最后一次离别


我们将要离开上海,搬去北京之前的几个礼拜天,母亲专门领着我,坐三轮车荡马路,其中几次,都经过外白渡桥。每次过那座桥,我都很高兴。那座桥很特别,头顶布满交叉的铁架。坐三轮车过桥的时候,可以仰着头望,阳光透过铁架空间照射下来,一闪一闪,眼花缭乱,好像看电影,我记得很清楚。


后来我长大些,回想那些少年往事,才明白,我见到外公和外婆的时候,年纪太小,实在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然后外公跟随蒋介石出海去了,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那些天母亲带我走过上海许多地方,给我讲了很多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为的是让我能够记住在上海的岁月,记住外公和外婆。

外白渡桥  图源网络

1949年蒋介石发布元旦公告,宣布下野,带领他的亲随,退避浙江奉化老家,度过艰难的一段岁月。然后蒋介石一众再回上海,就是准备撤退台湾了。那段时期,外公一直跟随在蒋介石身边。


本来1948年秋天,外婆带了舅舅们搬去香港,母亲抱着我也一起去了。可是父亲坚持不离开上海,他当时在上海《新闻报》工作,报馆的人都看到中共占领南京之后发表的八点公告,庄严宣布善待留在大陆的国统区人员,大家都相信了,都决定留下来,迎接中共和解放军。


最后父亲说服了母亲,同意回上海。于是1949年3月,父亲飞去香港,把母亲和我接回上海,在陕西南路租了一个房间住下。当年4月,外公跟随蒋介石从奉化回到上海,还住在狄思威路的房子里。那一次,外公跟随蒋介石,在上海只过了不足一个月。短短二十几天里,母亲有一次抱着我,瞒了父亲,跑到狄思威路去看外公。之后几天外公也曾偷偷跑来陕西南路一次,试图劝说母亲跟随他一起出海。


那是5月2日傍晚,外公忽然来到陕西南路,父亲已去报馆上班。母亲后来讲给我听,那天外公好像苍老了许多,脸色腊黄,眼神迷茫。母亲见状,心痛如焚,抱住外公痛哭,许久不停。外公坐着,抱着沉睡的我,老泪纵横。


外公说:你们不了解政治斗争的残酷,苏儒留在上海,不会有好日子过。


母亲说:苏儒聪明好学,勤奋努力,他一定会成功。


外公说:可是万一他不成功,你怎么办?


母亲想了一阵,然后回答,我们在大学读英国文学,西方人在婚礼上,都会说这样的话,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困,不管是健康,还是病残。


外公接下去:你永远厮守在他身边。


对,生死不移,母亲说。


这是多年之后,母亲对我复述当时外公到陕西南路来劝她时的一段对话。因为是在那么一个生离死别的时刻,那么一种危难临头的情景,所以母亲几乎能够记得他们两人曾经讲过的每句话,每个字。母亲对我讲完之后,稍息片刻,又补充道:


真的,我当时真的那么想,那么感觉。即使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即使我们注定一生穷困潦倒,可是只要我能够守在你爸爸身边,也就足够了。


母亲轻轻地说着,脸上涌起一层淡淡的微笑,两个眼睛注视着前方,没有焦点,沉醉在一种飘渺而真切的回想之中。我呆呆地望着她,眼前的母亲,那样纯净,洁白得透明,而母亲的脸那样的神圣,放射着灿烂的光芒,世界因此而明亮与温暖。我心里充满感动。母亲是伟大的,做她的儿子,我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多么自豪。


陕西南路那一晚,外公到底无法说服母亲,只好默默离去,独自一人。母亲怀里抱着我,孤独地留在陕西南路。父女两人的最后会面,一个钟点,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外公的头发全白了,背弯得像一张弓,腿软得迈不出步。他不愿离去,他想永远守卫在母亲和我的身边,保护我们不受任何伤害。可是他终于走了,默默地,无限伤心。


过了两天,外公派遣他的一个学生,匆匆赶到陕西南路,给母亲放下一个小包。里面裹着一根金条,还有一张外公的字条,上面写道:


时势如此,我也无奈。但愿你们永远互爱互助,共渡困难。

不论天涯海角,我将时刻祈祷,愿上帝保佑你们一家平安。


第三天拂晓,外公跟随蒋介石,乘江静轮出海。到了吴淞口,外公不甘心,请求蒋介石停下兵舰,允许他最后一次给留在上海的爱女发个加急电报,催她离沪。蒋介石答应了,在吴淞口停舰,发电报给上海警备司令汤恩伯将军,命上海警备司令部派送信到陕西南路母亲家。同时命上海警备司令部备一艘快艇,在十六铺码头待命,等母亲和我一到,即刻径送吴淞口,登江静轮与外公会合。


这段往事,母亲后来讲给我听过好几次。那天下午父亲到报馆去了,不在家,母亲接到外公的电报,痛哭一场,但到底没有跟随警员去十六铺码头。上海警备司令部电告江静轮,外公万般无奈,禀报蒋介石,江静轮起锚开航,驶往茫茫无边的远方。


十天之后,忽然间上海警备司令部再次派出警员,到陕西南路来找母亲,转送外公急电。电报说,他已抵达广州,心里惦念,面会蒋经国,恳请设法从上海把母亲和我两人接到广州。蒋经国派了一架战机,从广州直飞上海,准备接人。外公同时发电报给上海警备司令部,要求派员到陕西南路,把母亲和我接去江湾军用机场,登机飞穗。那警员对母亲说,军情紧急,不得延误,即刻起身,什么都不必带。但母亲心意已决,坚持留在上海,陪伴父亲,那架战机只得无功而返。


迁往北京之前,母亲带我遍寻上海故地旧居,最后一站是停留海边。海是空的,天是空的,苍穹万里,渺无一物。母亲蹲在海边,跟我一起,眺望海水。海水汹涌澎湃,裹挟她半生经历,瞬间欢乐幸福,满腔辛酸血泪,漂泊远去,无处追寻。更加悲哀的是,外公到陕西南路来的那个夜晚,当母亲张开泪眼,望着外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那竟是他们父女今生今世最后的诀别。

作者2012年在北京  图源网络

海天两隔,翘盼卅载,外公和外婆再没有回上海一次,再没有见过母亲一眼,二老都在台湾去世了。而母亲则在北京英年早逝,没有熬到国门开放的时刻。


刹那间重见外公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我开车去旧金山机场,带着妻子和女儿。今天外公到美国,弟弟从纽约飞来,妹妹从亚利桑那飞来,我们一起去迎接。一九八七年七月十日,妈妈六十六岁生日刚过四天。


旧金山一年四季,总是晴晴朗朗,偏这一日阴阴沉沉,天地间灰灰蒙蒙,水滴落面,不知是雨,还是雾。母亲跟我讲过许多次,外公曾怎样爱我,怎样抱我,可真的要见到他,我觉得恐惧和慌张。 


那时的旧金山机场的国际航班接机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从早到晚挤满接机的人,黄头发,红头发,最多的是黑头发,磨肩接肿,人声如潮。国际航班出口的两扇灰色大铁门,有时几分钟一次,有时一分钟几次,无声地往两侧滑动。全世界各地飞来旧金山的人,都从这大铁门出来,走上美国的土地。

陶希圣  图源网络

我夹杂在巨大拥挤的人群里,旁边是妻和女,弟和妹,还有三舅和舅妈。不知数到大铁门第几百次开启,终于一辆手推车出现,上面坐着一位老者。后面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推车慢行。 


三舅没有讲话,舅妈也没有讲话,但我一眼认定,他就是外公。虽然我是兄妹中唯一见过外公的孙儿,但我那时不到两岁,不可能记得外公的模样。可这个瞬间,当他在铁门边刚一出现,我便下意识地认出,那就是他,我的外公。


一个剎那,我已经清清楚楚看见外公。他很瘦小,穿一身灰色的中山制服。双手在胸前,握着一根手杖。他的脸色安详,皱纹不密,嘴巴紧抿,唇边似有一丝笑意。一副无色的眼镜下面,是两个高高的颧骨,而眼镜上方,则是一个硕大发亮的额头。他的头发都白了,但没有脱落,梳得整整齐齐。 


外公身后推车的人,是大舅,身材高大,方方的脸上戴一副黑边眼镜,微微带笑,慢慢走来。 


我呆望着外公,在十米宽的空地间,向我们走过来,是的,走过来,我似乎听得到他在水磨石地面上答答答的脚步声。 


就是这个老人,我的外公,平凡,瘦弱,我过去以为,他只是一个政治的人,社会的人,铁石心肠的人。我想过许久,始终想不通,何以母亲在三十年非人生活之后,直至临终,始终那般深爱着她的父亲。母亲是极富情感的人,时刻怀着大爱与大恨。 


此刻,当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的剎那,我突然看到他的另外一面,做为一个祖父,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儿子的人,一个家庭的人,人情的人,一个完整的人,我的外公。 


旧金山机场上成千上百接机的人,下机的人,并不都认识他,他也并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呼唤。但是当他走近的时候,人们都默默让开,注视着他走过。也许是因为他老者的年纪,也许是因为他大儒的风度,也许是因为他智者的光芒,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一眼之下,就都接受了,对他表示尊敬。 


他走到面前,我们三个兄妹,还有我的妻和五岁女儿,默默无语,一字排开,在水磨石地上,众目睽睽之中,朝他跪下去,恭敬地磕头。 


这之前,我们曾彻夜讨论,见到外公,该怎样表现。我们设想过许许多多情景,许许多多话语,许许多多行动,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向外公下跪磕头。 

听外公讲故事  图源作者

外公没有讲话,坐在车上,朝前欠些身,平伸一只手,表示接受我们的大礼,命我们起身。 


我跪在地上,仰起脸,望着外公,近在咫尺。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每条皱纹,看到他嘴唇的微微抖动,看到他眼镜后面的双眼,似眯似睁,松弛了的眼皮下垂,眼角有两粒亮光,是眼神,或是泪珠。 


外公的目光,在我们一个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转到下一张脸。四个孙儿孙媳及重孙女都看过一遍,他依然没有停止眼光移动,从我们的肩头,向后面望去,彷佛在继续搜索着什么。 


我的心骤然紧缩起来,浑身热血冲腾澎湃。我知道外公在寻找谁,他在寻找他的女儿,我们的母亲。母亲已经去世九年了,外公不会不晓得。可他不甘心,他希望那噩耗只是传闻,他渴望人间会有奇迹发生,母亲意外地站在我们的身后,朝他微笑,带给他人间最巨大的惊喜。 


这样的念头,不是一个见过九十年大风大浪的老人还该有的,但我从外公的眼里,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思,他的期待,和他的失望。奇迹终于不存在,他在我们身后没有找到母亲,他闭上了两眼。 


一剎那间,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我扬着头,仰望苍天,暗暗地说:妈妈,我们见到外公了,我们要敬他,爱他,像你一样的深厚和永久。然后我站起来,拉住外公冰凉颤抖的手,对他说:我是宁宁,妈妈一直很想念你,我代她给你请安。

~the end~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作者简介:

沈宁:浙江嘉兴人,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八三年赴美留学。历任美国联邦空军官校教官,科州雷市文化委员会委员等职。业余写作。微信公号,秀州公子沈宁。

本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点击阅读更多文章

虫虫:一个人的凡尔赛,三年后孩子收到清华录取通知,该如何答谢

资本与权力,谁动了谁的奶酪?推特封川普,脸书和澳洲政府斗法

愚石:亚特兰大六名亚裔女性惨遭谋杀,美国百年亚裔歧视史

沈宁:马寅初的女儿马仰兰,她给予母亲尊重和友爱


大家:黄永玉  刘瑜  苏童  野夫  严峰  杨振宁  樊锦诗  艾芬  林青霞  巴金 王小波  齐邦媛  王安忆  白先勇  钱锺书  史铁生  余华
赠书活动:闫红 刀尔登  诺澄  毛姆  石黑一雄  南渡北归  白鲸  狂流  陈行甲
专辑:方方记录  方方读者日记  武汉故事  菊子  侠非侠  小草  愚石  陈行甲  硅谷医生  二湘专辑大家·时评·大学·疫后·人间事·万花筒

关注二湘空间,公号加星标

后台回复“投稿“获取投稿信息


海天两隔,翘盼卅载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