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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镓 | 《马蜂》开篇中的政治隐喻

胡镓 古典学研究 2021-10-07

编者按:文本原载《古典研究》2015年冬季卷,页17—28。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众号推送。


Theater of Dionysus(雅典酒神剧场)


公元前422年的雅典,正要迎来伯罗奔半岛战争爆发十年后一个短暂的休战期。是年,执政官克勒翁(Κλέων)在围攻安菲波里斯的战事中指挥失误,导致兵力占优的雅典军队中计,被斯巴达军击溃。[1] 克勒翁也在撤退过程中负伤阵亡。此役之失,让雅典主战派在公民大会中逐渐处于下风,因为恐惧斯巴达及其盟友的进一步反击,雅典人开始寻求缔结和约之路。但在这年春天,也就是《马蜂》上演的时节。《马蜂》的故事围绕着主人公斐罗克勒翁(Φιλοκλέων)展开。这位老人对庭审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爱。但他的儿子布得吕克勒翁(Βδελυκλέων)却非常反感父亲的怪癖,力图阻止并改变父亲的这种行为。父亲想尽办法出逃,儿子手忙脚乱地地阻止。戏中笑料百出,热闹非凡。最后,儿子凭借说服与欺骗,看似成功地改变了父亲。但不再去参加陪审的斐罗克勒翁并未成为儿子期望的谦谦君子。他惹出了更多的麻烦,当然也制造出了更多的笑料。戏剧的结局,老人的儿子对他一筹莫展,老人自己却载歌载舞,在疯狂的舞蹈中,结束了全剧。

长期以来,这部欢腾的戏剧中显露出来的政治讽喻意味一直为解读者所重视。但是各方的解读主要围绕着雅典的庭审制度和法庭辩论程序展开。[2] 解读者们犹如身处古老墓穴的考古学家,眯着眼睛意图从阿里斯托芬的谐剧中找到古代雅典司法制度的踪迹,并以此复原或重建我们对那个久远年代的客观认识。不过,有一个问题横亘在他们与真相之间——阿里斯托芬写作这部戏剧的目的,难道是为后世留下关于雅典法庭的各项制度及程序的记录?我们如何保证阿里斯托芬不会出于其他的写作意图对当时的庭审制度及程序做夸张和变形?诚然,我们也不能否认,从这部剧中,我们确实能大体了解当时雅典庭审制度的一些基本要素——比如贝壳放逐法的存在,以及公民投票的程序——只是,类似的材料我们亦能从其他铭文记载、历史记录(比如修昔底德的著作)以及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中获得更为可靠的信息。[3] 若将眼光紧盯在这些方面,我们是否必然会因此忽略了更重要的东西?实际上,《马蜂》一剧的政治讽喻意图从一开场就表现得十分明显,抓住诗人的这个提示,可能更有助于我们恰切地把握全剧。


Ostracism of Aristides(雅典的贝壳放逐制)


为我们揭开全剧序幕的,是两个爱耍贫嘴的奴隶:克珊提阿斯索西阿斯。他们当时正在守夜。根据索西阿斯的第一句对白,我们不难猜到克珊提阿斯在值着夜班的时候睡着了。索西阿斯并非不累,但因自知责任重大,依然强打着精神。他还提醒克珊提阿斯注意,他们看守的可是一头“野兽”(κνωδάλον)。野兽当然是个带有侮辱性的比喻。因为他们看守的,正是他们主人的父亲,他们的老主人,一位雅典公民。谐剧中出现如此尊卑不分的对白,在当时的雅典无伤大雅。相反,观众的好奇心很可能油然而生——这两名奴隶究竟看守着一个甚么样的人物?为甚么大半夜还要看守他?

轻松愉悦的谐剧并不希望因为悬念而陡生紧张。这两名疲惫不堪的奴隶也逐渐松懈,相互打趣闲聊起来。对话能够防止人陷入睡眠。[4] 在索西阿斯的要求下,克珊提阿斯开始讲述他刚打盹儿时做的一个梦——还是个“不同寻常的梦”。克珊提阿斯梦到一只硕大的鹰飞过集市,抓起一只铜盾后飞上天空,然后变成了克勒奥尼穆斯,扔掉了这只盾。克珊提阿斯的梦短暂生动。而且因为祭出了克勒奥尼穆斯这个经典笑料,想必观众也报之会心一笑。克勒奥尼穆斯是一位雅典公民,因其在抵御外敌时弃盾逃跑,被其他人嘲笑为懦夫。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当时人们心中胆小、懦弱的代名词。集市(agora)指当时雅典城的生活区,位于卫城之下的平缓地带。商铺和小作坊多分布于此,是雅典人民十分熟悉的生活场景。克珊提阿斯的梦无法不让观众们对鹰、集市、铜盾和懦夫克勒奥尼穆斯这几个意象产生些许联想。[5] 《马蜂》在公元前422年上演,此时雅典与斯巴达之间的战争已“不间断持续了十年”之久。雅典从最开始的气势如虹,到逐渐处于守势,恰恰像那只雄鹰飞翔的轨迹——先是翱翔苍穹,随后则一路下行直至丢盔弃甲。诗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前一年,将军拉刻斯提议与斯巴达议和,但眼看着将要达到的和平却因为斯基昂尼岛的叛乱而流产。虽然不久后克勒翁领兵平息了斯基昂尼地方的叛乱,但雅典与斯巴达的停战协议却因布拉西达这个强硬派在斯巴达主政而宣告终结。是年,执政官克勒翁(虽然阿里斯托芬对此人极度不满)在围攻安菲波里斯的战事中错误指挥,导致兵力占优的雅典军队中计被拉栖戴蒙军击溃。在撤退过程中,指挥官克勒翁自己也因伤阵亡。唯一堪称积极的消息,可能是对方的主战派首领布拉西达也殒命当场。此人的亡故为双方寻求达成停战打开了一线希望。此役之失,让雅典主战派在公民大会中逐渐处于下风,因为恐惧斯巴达及其盟友的进一步反击,雅典人开始寻求缔结和约之路。但即使如此,雅典邦民也恐怕无心享受和平的安逸。因为其时雅典内忧外患并不会因为一次妥协而出现转机。本该是雄鹰的雅典,成为了将盾牌“扔到地上、天上和海里”的笑话。


Peloponnesian War(伯罗奔尼撒战争)


接下来,在克珊提阿斯的要求下,索西阿斯也向我们叙述了他的梦。索西阿斯说,他的梦关乎“城邦这一整条船”——较之之前克珊提阿斯的梦,索西阿斯之梦的政治意味更加明显。他梦到一群绵羊在普尼克斯(πνύξ)开公民大会。一头贪婪成性的大头鲸在对羊群们滔滔不绝地演说。索西阿斯的梦似乎再明白不过:绵羊指雅典公民,而大头鲸则是善于言辞的政治家。这位政治家的特点是“贪婪成性”且言辞举止粗俗。后世解读者往往认为这个形象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执政官克勒翁。我们不仅能从阿里斯托芬的剧作中找到类似的描述。[6] 也能从普鲁塔克的记述中对此略知一二:


克勒翁傲慢无礼,狂妄自大,给城邦带来许多灾难,他自己也自食其果。最糟糕的是,他使演讲时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代之以他对人民演讲时的那种高声大叫,脱下长袍,拍着大腿,一面说一面来回跑的方式……[7]

克勒翁傲慢无礼,狂妄自大,给城邦带来许多灾难,他自己也自食其果。最糟糕的是,他使演讲时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代之以他对人民演讲时的那种高声大叫,脱下长袍,拍着大腿,一面说一面来回跑的方式……[7]


阿里斯托芬对克勒翁的攻击向来不加遮掩,为此他还特意让克珊提阿斯打趣说,这个梦散发出腐烂的皮革味儿——克勒翁拥有一家皮革作坊,制作皮革必须用到硝石。雅典人用满身硝皮味儿来揶揄克勒翁在当时属于众所周知。这个老哏很可能又让在场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索西阿斯接着说,那头鲸鱼不但向民众发表演讲,还用秤称肥肉。肥肉(δημόν)和民众(δημν)两个语词仅有音调上的区别。因此克珊提阿斯惊呼,这头畜牲在用秤“分化民众”。秤是常见的衡器,既用于日常生活,也经常被赋予一些象征意义——比如正义女神手中的天秤就是她维护平衡和公正的法器。只是如果手拿天秤的不是正义女神而是贪婪成性且善于言辞的政治家,维持平衡和公正的法器也可以成为制造不公与倾轧的利器。据修昔底德分析,克勒翁在执政期间之所以力阻雅典与斯巴达议和,正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贪腐与其他不良行为(5.16)。[8] 与之相对的,修昔底德认为,出于为城邦利益的考虑,当时雅典的另一位领袖尼基阿斯(Nicias)更加期望实现和平。但他与一众议和派努力达成的一年停战协议因为斯基昂尼地方的叛乱和斯法克蒂亚岛战役而宣告失败。[9] 克勒翁趁势在公民大会上大肆攻击尼基阿斯,进一步巩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正义女神雕塑


与其说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这两个奴隶在谈论梦,不如说他们更像在用俏皮的比喻谈论城邦政事。在这样晦暗不明的夜里,两位对雅典的政治现状有着不凡认识的奴隶,究竟在看守着甚么人呢?

分享了各自的梦后,克珊提阿斯自告奋勇地说他要为观众介绍剧情。克珊提阿斯的发言将观众和读者从戏剧情节中推了出来。之前他们用梦影射现实,而现在则通过将观众推回正在观戏的现实,使更具严肃意味的梦离我们远去。这不禁让人狐疑,谐剧剧情本身比谐剧表演更加严肃。现实中的行动与事件在谐剧中虽然以变形的样貌呈现出来,但同样通过戏剧得以更加生动地彰显,而且伴随着笑声深入到观众的脑海。

克珊提阿斯说,眼下的这出戏“只是一个小故事”,包含着一个“小道理”,观众们不必期盼“有啥不得了的大事”。这出戏虽比那些低俗的谐剧高明不少,但也算不上难懂。他还揶揄别的谐剧作家为了讨好观众,指使奴隶给观众分发坚果。也有谐剧作家祭出麦加拉笑话——色情和庸俗的笑话——好让观众喜欢。阿里斯托芬的谐剧虽不刻意讨好观众。但终究期待观众的认可(见1008插曲部分)。[10] 倒不如说,他更希望通过批评来获得人民的尊敬和喜爱。在他的笔下,人民时而是个冲动的孩子,时而是个易受骗的老人,时而是块待沽的肥肉。不仅如此,显赫的政治人物、著名的诗人、睿智的哲学家无一不是他调侃鞭挞的对象。只是诗人特意借克珊提阿斯之口指出,在这次演出中,不会有传说中的英雄被置于尴尬的境地逗人发笑,老对头欧里庇得斯也不会被骂得狗血喷头。尤其是刚在斯法克蒂亚岛获得大捷,在与尼基阿斯将军的政治斗争中重占优势的克勒翁,也不会像之前一样被骂得体无完肤。但搞笑的是,先前两个奴隶在闲聊中已经将克勒翁狠狠羞辱了一番——看来要真正理解阿里斯托芬这样的谐剧诗人,不可不对他的每一个表述细加考虑,弄清楚哪些该信,哪些是诗人的反讽。所以,若将阿里斯托芬的作品看作可靠的历史材料,恐怕难免堕入诗人编织的陷阱。不过阿里斯托芬的戏剧又确实与历史事件紧密相连,但其重点不在记述,而在表达诗人自己对诸事件的看法。后来者依靠修昔底德的著述或可幸运捕获这位谐剧诗人隐藏于闪烁文字下的真知灼见

克珊提阿斯告诉观众,他们的主人(δεσπότης),一位大人物(ό μεγας)正睡在屋顶。我们记得克珊提阿斯刚说过,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并非甚么大事。但这会儿又公然告诉我们,他们的主人是个大人物。如此我们要么将之理解为这会是一个关于大人物的小故事,要么就得警觉,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并不简单。在之前谈论梦的时候,奴隶索西阿斯就说他的梦意义重大,关乎城邦这条船。[11] 如此我们就没有理由不慎重对待克珊提阿斯在此特意做出的表述。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正式进入故事之前,对这位大人物是谁保持一定的敏感。这里的大人物指甚么?他又何以堪称大人物?

克珊提阿斯接着说,他们的主人将自己的父亲关在家里。因为这位老人正害着怪病(άλλόκοτον αυτοῦ νοσεῖ)。[12] 到这里我们才知道,之前这两人打趣时说他们看守的“野兽”,原来是一位害病的老人。老人被称为野兽与他的病有没有关系?人有怎样的举动才会被称为野兽?老人害着甚么病?

克珊提阿斯就最后一个问题向观众提问,还故意说观众们一定猜不到。这下剧场中的观众你言我语,开始与场上的角色玩起了问答游戏。有人说那位老人爱赌博(φιλόκυβον),却被反唇相讥那是他自己的毛病。又有观众猜那病可能是爱喝酒(φιλόποτην),还有观众猜测老人要么爱献祭(φιλοθύτην),要么爱客人(φιλόξενον)。这些猜测都被克珊提阿斯和索西阿斯否定。种种猜测虽然不同,但都与爱(φιλο)有关,关乎人的某种爱欲(ἔρος)。爱欲人皆有之,无非所爱之事物不同,所爱之程度各异罢了,有甚么稀奇?

柏拉图笔下的阿里斯托芬在那次著名的“会饮”中曾讲述了一个与爱欲有关的故事。[13] 在阿里斯托芬那里,爱欲源自不完整的人对自己原初完整的渴求。在苏格拉底看来,爱欲所欲求的,就是其本身欠缺的。比如唯有身材矮小之人才会欲求长高,身体瘦弱之人才会欲求强壮(200a-200c)。在阿里斯托芬那里,爱欲的产生与对完整的渴望有关。而在苏格拉底这里,爱欲的产生则与对欠缺的补足有关。那么,我们能否猜测,斐罗克勒翁对陪审的强烈爱欲,有可能来自相似的理由?


雅典公民大会遗址


克珊提阿斯不再卖关子。他告诉我们那位老人的毛病是爱审案(φιληλιαστής)。φιληλιαστής这个词是φιλη(爱,喜欢)和ἡ ἡλιαία(法庭)的合写。直译就是爱法庭,引申来就是喜爱陪审。雅典民主法庭的功能比当今的法庭更广泛。公民们在法庭中既判决各类案件,也就城邦政务发表意见和投票。斐罗克勒翁对陪审的疯狂欲求,是否表示了他对公正与权力的渴望?缘何老人对公正与权力的渴望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怪病”?这种“怪病”如何使他成为奴隶们眼中的“野兽”?

为了说明这位老人究竟有多么痴迷于此道,克珊提阿斯开始了一连串轻快搞笑的描述:例如他逢听审就要坐前排,否则就哀声叹气。因为迫不及待地想听案子,他真可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活像在和法庭谈恋爱。此君不但喜欢审案,还有一个特点,性子乖戾,尤爱重判。我们知道,古希腊法庭在判决时,陪审员们表达自己审判意见的方法是在蜡版上划下道道。短则取轻判,长则取重判。这位老人因为每次都喜欢用指甲划下长长的判决线,以至于每次回家,手指甲中都塞满了蜡,活像一只蜜蜂。

古希腊还有一种著名的判决方式,称贝壳放逐。当公民们认为有些位高权重的人可能破坏城邦秩序、施行僭政的时候,就会选用这种方法来维护民主制度不被破坏。如公民们投票通过提案,该人将被放逐十年。著名的僭主希普帕库斯就是有史记载第一个被判处此种刑罚之人。而后,也就是在《马蜂》上演数年之后,尼基阿斯和阿尔喀比亚德两人的矛盾激化,在对斯巴达是战是和的问题上水火不容,从而也选择了用这个方法驱逐一人,好让另一个人全权领导城邦。只是,在最后时刻两人达成妥协,倒是联合起来将怂恿公民行使贝壳放逐审判的另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许佩珀洛斯放逐出去了。而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家伙,也是有史记载的最后一名被执行贝壳放逐法的人。[14] 戏中的老人恐怕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因为他生怕自己的贝壳不够——也就是不够执行贝壳放逐之用——恨不得将一海滩的贝壳都收在家里。如此狂热地爱好审判,而且在判决时也毫无理性可言。这样的老人对城邦法律秩序,乃至整个城邦可能都是一个危险。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很可能还不止一个……


 Alcibiades being taught by Socrates


克珊提阿斯说,老人的行为是一种疯狂。所谓疯狂者,自然听不进规劝。老人的儿子见规劝无效,又尝试了沐浴和祓除。这是温良的传统手段,在各个古代文明中都不鲜见。只是这些手段毫无用处。于是,他又试了科律班忒斯仪式。这一仪式源于当时小亚细亚的库伯勒女神崇拜。科律班忒斯是库伯勒女神的祭司。他们的祝祷方式就是疯狂跳舞、喊叫。可能原想以毒攻毒,不料疯狂过后还是疯狂,老人模仿着这群祭司敲敲打打地冲去新法院听审了。之后,老人的儿子又送他去医神庙过夜,希望老人的疯病能得到医神的净化。谁知次日清晨,老人仍准时出现在了法院门口。从最初的理性劝导,到各式各样的求神祓除,似乎都对老人毫无效果。这似乎在告诉我们,对于这种疯病,传统的办法并非良方。只是,真正的良方是甚么,老人的儿子似乎也没想到。他的最后一招是采取强力,将自己的父亲囚禁在家里。比起之前种种,治疗老人的手段并未逐渐高明,反倒是越来越野蛮。由此我们不难推测,老人的儿子可能也并非十分睿智之人。面对这种困难,他似乎也逐渐无计可施。戏剧进行到此,故事悬念愈来愈突出,观众和作为读者的我们都倍加好奇地想知道,这笨办法能否关得住疯狂的爱陪审老人,这对父子之间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随着布得吕克勒翁的一声呼喝,两个奴隶从闲聊的情绪中紧张起来。因为两人在布得吕克勒翁睡觉时打了瞌睡,很可能疏忽了看守老主人斐罗克勒翁的任务。文本进行到这里,两位主角的名字和身份初步明了。二人是一对父子。老子痴迷于通过投票在法庭断案。儿子——似乎是一位大人物——则对父亲的爱好不以为然,还执着地试图限制斐罗克勒翁的这一行为。首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二人的名字:词尾都是κλέων,即当时雅典的执政官之一,也是当时权力最大的将军,硝皮厂厂主,被阿里斯托芬和修昔底德认定为贪婪腐败的著名政客克勒翁。这个语词前面则分别加上Φιλο(喜爱)与Βδελυ(憎恨)做前缀,就组合成了两位主角的名字。喜爱和憎恶是人的两种行为。如此一结合,父子二人的名字就成了:父——喜爱克勒翁的人;子——憎恨克勒翁的人。[15] 我们既可以将之理解为某个喜爱克勒翁的人和某个憎恶克勒翁的人,也可以将之理解为对克勒翁态度相反的两类人。其中老人的名字因为以“爱”打头,又和前文提到关于爱欲的怪病关联起来。连贯起来理解的话,斐罗克勒翁的名字告诉我们,他是一个喜爱克勒翁且喜爱去民主法庭审案的老人。老人的儿子不喜欢克勒翁,也同样不喜欢去民主法庭审案,甚至还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去。[16] 如此看来,斐罗克勒翁显得既爱法庭又爱克勒翁,布得吕克勒翁则不爱法庭,也不爱克勒翁。厌恶克勒翁之人似乎也厌恶民主法庭,反之亦然。那么这是否说明了爱欲与政治倾向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爱公正与权力的人——让我们先如此猜测斐罗克勒翁的爱欲——支持克勒翁代表的平民政治与民主法庭。我们现在只知道布得吕克勒翁厌恶甚么——他厌恶克勒翁和民主法庭——但尚不清楚他喜爱甚么。布得吕克勒翁的政治倾向会否也与他的爱欲有关?


古希腊的民主法庭


回想前文索西阿斯的梦,他提到那只大头鲸用天秤称肥肉。克珊提阿斯当即反应过来那是在分化民众。如何分化?两名主角的名字已给了我们提示。民众因为支持或反对克勒翁而分成两个派别。我们知道雅典城邦的政治决断在民主政治时期凭靠的是公民大会投票。那么支持克勒翁的人自然投票支持克勒翁的政治提议。所以索西阿斯的梦里才会出现那群穿着旧外套,拄着官棍,坐在普尼克斯听克勒翁滔滔不绝的羊群。结合斐罗克勒翁及其下文中出现的马蜂歌队的形象。我们看到支持克勒翁的人有如下特点:

首先都是老人;其次大多贫穷——斐罗克勒翁有个富庶儿子,但他自己并不富有。[17] 但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相对于克勒翁本人及其同伙,这些喜爱克勒翁的老人,除了得到每天三个奥波尔的陪审津贴,并没有分到别的利益。相反,他们之间的贫富差距极大[18] 而且我们不难发现,克勒翁及其同伙都算不上老人。[19] 如此看来,即使在克勒翁的拥护者中,也存在不同群体。他们在年龄和财富方面存在差异。斐罗克勒翁的特点是年老,爱审案,且执着于判处重刑。

马蜂歌队由一群依靠陪审津贴为生的老阿提卡人组成,他们贫穷,年老,奉克勒翁为其庇护者(413)。但马蜂歌队并不像斐罗克勒翁那样无情和严酷。

克勒翁的同伙及其谄媚者大多是年轻人,其特点是善于阿谀奉承,与老人相比更喜欢衣着华贵,且有点娘娘腔(42,591,688)。

以上三类人在政治倾向上都偏向克勒翁。但很明显,老人与马蜂歌队更亲近,他们彼此以伙伴(οἱ φίλοι)相称,且两者都对最后这类人十分不屑。从角色的名字出发,结合剧情,我们大致能将剧中出现的几个主要角色和人群做出表面上的区分。喜爱克勒翁的斐罗克勒翁、马蜂歌队以及克勒翁的谄媚者们可以分为一类人,但他们之间又存在区别。布得吕克勒翁代表另一类人,虽然他现在并未如其名字暗示的那样展现出任何关于克勒翁的负面看法。第三类则是奴隶和其他对克勒翁态度不明的角色。由此,整个故事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这三类人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阿里斯托芬写作此剧展示了他对于这三类人怎样的看法,这些问题,恐怕比那些经过夸张变形后呈现于戏剧中的庭审制度细节更值得我们关注。



注释

[1]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徐松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5卷。

[2] 譬如罗杰斯(Raymond S. Rodgers)的研究,参Raymond S. Rodgers,《法庭上的马蜂:雅典陪审制度中的论辩与听众》(“The Wasps in Court:Argument and Audience in the Athenian Dicasteries”),载The American Journal of Legal History,Vol. 28,No. 2,1984,页147-163;另参久勒(Dwora. Gilula),《“四项重罪?”从阿里斯托芬<马蜂>74-84说起》(“Four Deadly Sins? Arist. Wasps 74-84”),The Classical Quarterly,New Series,Vol. 33, No. 2,1983,页358-362。

[3] 参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III-XXVII,日知、力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 柏拉图,《斐德若》259d。见Plato,《柏拉图全集》(Plato:The Complete Works),库珀(J. M. Cooper)主编,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页509。
[5] 参阿里斯托芬,《骑士》,1011。中译见张竹明译本,《阿里斯托芬喜剧》(上卷),上海:译林出版社,2007。
[6] 参《阿卡奈人》,《和平》与《骑士》。中译见张竹明译本,前揭。
[7] 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陆永庭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页548。
[8] 修昔底德正是在公元前424年遭克勒翁等人诬告,以致被判流放。参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5.16,徐松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9] 另参《马蜂》行210,布得吕克勒翁提到保卫斯基昂尼。关于斯法克蒂亚岛战役,参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前揭,页545-546。
[10] 谐剧诗人可能比哲人拥有更大的言论自由,但他们仍然被一种东西束缚,那就是观众。参施特劳斯,《苏格拉底六讲》,徐卫翔译,载《经典与解释:苏格拉底问题》,刘小枫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页16。
[11] 关于古希腊思想中以船比喻城邦的考察参刘小枫,《城邦航船及其舵手——古希腊早期诗歌中的政治哲学举隅》,载《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页24-32。.
[12] άλλόκοτον αὐτοῦ νοσεῖ,泛指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和不适。见希罗多德,1.105;修昔底德,2.31;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386;亦可代指某种不正常的激情,见索福克勒斯,《埃阿斯》,635和《特拉基斯少女》,1235。
[13] 柏拉图,《会饮》,刘小枫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页47-54。
[14] 参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前揭,“尼基阿斯传”,页552-553。
[15] 参斯塔奇,《阿里斯托芬的<马蜂>》,前揭,注释部分,页138-9。
[16] 关于阿里斯托芬剧中人物名字的研究,还可见卡娜乌(Nikoletta Kanavou),《阿里斯托芬谐剧中的名字》,(Aristophanes’Comedy of Names),Berlin:Gruyter,2011。关于《马蜂》的部分见页80以下。
[17] 参605,提到斐罗克勒翁仅有参加陪审获取津贴这样一个赚钱方式;另参666,陪审员的津贴实际上低的可怜,远不如其他公职人员的薪酬,还见788。
[18] 见665以下,以及683-695。
[19] 见590及689。


作者简介


胡镓,湖南岳阳人,文学博士,201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2012-2013年度欧盟Erasmus-Mundus访问学者。现任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比较古典学、古希腊戏剧、西方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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