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满分习作 | 《苏格拉底的低头》

赖星宏 古典学研究 2022-09-14
编者按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19年秋季学期本科专业基础课“古典学概论”满分习作,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推送。2018年,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正式将刘小枫教授主讲的“古典学概论列入专业基础课序列,作为每年入学新生的必修课。2019年,文学院的入学新生约70人,刘小枫教授在这门课上用了半个学期的时间带读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余下的半个学期读刘小枫教授为这门课编的《古典教育读本》。整个学期配有课后小班讨论,由博士生和硕士生(共10位)带领,成效显著。期末考试采用由学生就所读文本自由写作的形式,有3位同学获得满分(100),5位同学获得95分的优异成绩。本公号选择其中若干篇推送,让大家分享刚离开高中的学子在大学“古典学概论”课后的学习心得。——“古典学研究”公号编辑部


1


开端


咖啡馆的门开了。

夕阳照在了我手里攥着的那本《普罗塔戈拉》上。那是一本绿色的小册子,柏拉图写的,它并不厚,却让我感觉沉甸甸的。

若不是刘小枫老师的古典学引论课,我恐怕要晚几年才会接触到这部书哩!虽然我对这本书有兴趣,却总觉着自己离它有一些难以丈量的距离。

正想着,我的思绪就被好友的呼唤打断了。

我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两位好朋友:李艾知王皓麒


王皓麒:嘿,朋友!你打哪儿来?

我:刚上完课,刘老师开的古典学引论课。

王皓麒:看你好像还沉浸其中,没有回到现实呢!你手里拿的是?

我:书,名字叫《普罗塔戈拉》。

李艾知:柏拉图写的。

王皓麒:你读过这本书吗,艾知?

李艾知:很可惜还没有。

我:若你们感兴趣,不如让我来讲述这本书吧!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它。

王皓麒:再好不过了!

李艾知:且讲来听听。



2


论同性恋


我:故事的开头是苏格拉底遇到了他的友伴,这位友伴调侃他与阿尔喀比亚德有同性恋关系。

王皓麒:这哪儿跟哪儿呀!苏格拉底和人搞同性恋?

李艾知:同性恋在古希腊是盛行的,而且是成熟男人与年轻的少年搞同性恋。

王皓麒:天呐!太令人惊讶了!

我:皓麒,你对同性恋是什么看法?

王皓麒:我觉得这是不好的。

李艾知:哪方面不好?

王皓麒:从繁衍的角度来说,如果支持同性恋了,肯定是不利于人类这个种族的延续的。

李艾知:但是据我所知,古希腊对同性恋不禁绝,恰巧是为了降低生育率,避免人口过多呀,这是有利于人类的延续的。


古希腊式同性恋


王皓麒:你说的对,我欠考虑了。但在当今这个时代,情况就并不一样了,但是我们看到现在仍然有不少的同性恋存在。

李艾知:的确如此,你觉得现在的同性恋好吗?

王皓麒:不好。

李艾知:哪儿不好?

王皓麒:我总觉得无论如何,同性恋永远是少数的,但是现在这些群体在大肆宣传自己,同性恋似乎成了一种工具。我看见那些想要标新立异的年轻人被吸引了进去。

李艾知: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你说,那些年轻人只是想要标新立异,对吗?

王皓麒:可能还有其他的目的或想法。

李艾知:那么我们并不否认有天生就是同性恋的人吧?

王皓麒:我承认有,但一定是少数。

李艾知:同性恋是一种爱情,没错吧?

王皓麒:是的。

李艾知:所以我得出了我的看法。我承认存在那些天生是同性恋的人,他们弄清楚自己的性取向之后,爱上了自己的同性伴侣,这本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我们不能把顺序倒置:先产生了爱情,再宣布自己是同性恋,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若先宣称自己是同性恋(此时我们会怀疑这个人是否真正了解自己的性取向),再去寻找同性伴侣,那么此时这个行为的目的,就值得怀疑。

王皓麒:你说的好。

我:同意你的看法。



3


普罗塔戈拉的登场


我:接着讲述。苏格拉底借用荷马的典故澄清了自己与阿尔喀比亚德的关系。接着苏格拉底跟同伴讲了自己和普罗塔戈拉对话的故事。

这时候咖啡递上来了。

王皓麒:你继续讲吧!

我:有一天早上年轻人希珀克拉底兴冲冲地找苏格拉底,想要去和普罗塔戈拉学习。

王皓麒:这挺好的呀,热心学习的年轻人。

李艾知:你知道普罗塔戈拉是谁吗?

王皓麒:唔……不甚了解。不过既然能让这个年轻人如此兴奋,应该是个很有名的老师。

李艾知:能让年轻人兴奋,或是很有名的老师,就等于好老师吗?

王皓麒:不一定。

李艾知:所以我们在决定向老师学习之前,难道不应确认这个老师是什么水平吗?

王皓麒:可是如果我们对所将要学习的事情不足够了解,我们又如何判断这个老师怎么样呢?

我:苏格拉底是瞧不上普罗塔戈拉的,他说:“智术师不恰恰就是某个贩卖养育灵魂的东西的大贩或小贩么?”[313c5],于是他决定带希珀克拉底去见识一下普罗塔戈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王皓麒:我有一个问题。刚刚李艾知提到在向老师学习之前,要确认老师的水平,可是现实中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选择老师的权利,学校都已经安排好了呀?

李艾知:我所说的学习,指的是德性的学习,而非技艺的学习。

王皓麒: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艾知:如果是学习技艺,是可以看出你学好了或学坏了的,即便是没有学会一项技艺,仍然不会让你变成一个低劣的人;但是学习德性就不一样了,如果你的德性学坏了,你不仅不知道,可能反倒还迷得不行。

王皓麒:那么我们在学校里学习到的就大多是技艺喽?

李艾知:依我看是这样的,中国现在提供的教育大多数是指向技艺的。

王皓麒: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够学习到德性?

李艾知: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先搁着,之后我们再来回答。请继续你的讲述吧!


普罗塔戈拉


我:普罗塔戈拉谈起了智术师的传统,他认为“智术的技艺其实古已有之,古人中搞这技艺的人由于畏惧这技艺招惹敌意,就搞掩饰,遮掩自己,有些搞诗歌,比如荷马、赫西俄德西蒙尼德斯,另一些则搞秘仪和神谕歌谣,比如那些在俄耳甫斯缪塞俄斯周围的人。”[316d5],而他自己呢,“采取的做法与这些人完全相反:我既承认自己是智术师,也承认我教育世人”[317b5]。

李皓麒:为什么普罗塔戈拉要这么做呢?

我:列奥·施特劳斯在这下面有作疏,他举了个例子:一个王子穿着破烂衣衫要想混出城门,他高调宣称自己是王子,结果被城卫撵出城门,因为城卫以为,王子怎么可能衣衫破烂兮兮。也许普罗塔戈拉宣称自己是智术师,反倒不会被认为是智术师。

王皓麒:王子固然是一个好名分儿,可智术师显然不是吧?

李艾知:按照这个逻辑,也就是说,人们看到普罗塔戈拉这么“好”,才不信他是智术师呢!

王皓麒:这未免也太臭美了!

李艾知:不仅如此,普罗塔戈拉还是一个看轻传统的人哩,你看他竟然连荷马的传统都不继承。

王皓麒:是什么给了他这等勇气呢?

李艾知:这就要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了,当时雅典的民主政治兴起了,自由民拥有了在公共事务方面发表见解和参与事务的权利。但是这时候雅典的教育并没有跟上政治的演变,青年们学不到政治知识和辩论艺术,渴望能够提升自己的政治能力,以普罗塔戈拉为代表的智术师们(智者学派)便迎合了这个市场,开始四处教授修辞术。伯里克利执政期间为了发展民主政制,也鼓励了智术师的讲学,这就使智术师的讲学蔚然成风了。

王皓麒:那么苏格拉底又何以说普罗塔戈拉是“贩卖养育灵魂的东西的大贩或小贩”呢?

我:我也还想不清楚这个问题,让我们继续往下看吧。



4


德行是否可教


我:苏格拉底问普罗塔戈拉,如若希珀克拉底做了他的学生,会有怎样的结果。

王皓麒:普罗塔戈拉如何回答?

我:普罗塔戈拉说:“年轻人啊,要是你与我在一起,那么,你与我在一起一天,回家时就会变得更好,接下来的一天同样如此,每天都会不断朝更好长进。”[318b]

李艾知:我觉得普罗塔戈拉这么说不妥。我想问一下,希珀克拉底在这个场景中是否有说话?

我:没有,是苏格拉底替他说的。

李艾知:那么普罗塔戈拉没有充分了解希珀克拉底的天赋和才干,就说自己会让这个年轻人更好,确实显得比较莽撞。

王皓麒:可是,这也许说明普罗塔戈拉对自己的教育能力很有信心呀?

李艾知:你觉得,一个人要在某个领域实现成功,除了后天的努力,先天的天赋重要吗?

王皓麒:天赋确实重要。

李艾知:假使普罗塔戈拉教的是做木工,要让希珀克拉底也成为一个优秀的木匠,是不是也需要有一定的天赋?

王皓麒:是的。

李艾知:那么如我之前所说,要学参与政治的能力,是不是对人的要求可能还要更高些?

王皓麒:在人们心目中政治人物确实往往要比木匠的要求更高一些。

李艾知:而且这种教育还是涉及到德性的教育?

王皓麒:会涉及到。这让我想起之前说过的,德性的教育是应该要审慎的。

我: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注意,做普罗塔戈拉的学生是需要不少学费的,希珀克拉底实际上是拿了一袋钱在场的。

王皓麒:这说明了什么呢?或许普罗塔戈拉对希珀克拉底的争取还有金钱上的考量?

李艾知:也许有一些,让我们继续吧。

我:苏格拉底继续追问“为了什么长进”[318d5],普罗塔戈拉则说自己不像别的智术师一样教技艺,而是教“自己如何最好地齐家,以及城邦事务方面的善谋,亦即如何在城邦事务方面最有能耐地行事和说话。”[319a]

李艾知:苏格拉底如何回应?

我:苏格拉底向普罗塔戈拉确认了一遍,他说:“我跟得上你的理路吗?你对我说的似乎是治邦术,而且许诺造就好城邦民?”

李艾知:苏格拉底实际上是在提醒普罗塔戈拉。

王皓麒:提醒什么?

李艾知:你有没有发现苏格拉底没有提“齐家”?

王皓麒:对,普罗塔戈拉提到了“齐家”。

李艾知:换言之,普罗塔戈拉把齐家和治国摆在一起,他暗示了自己的王政术。

王皓麒:也就是说他赞成少数人的统治?

李艾知:看上去是的,这在雅典是政治不正确的事情,所以苏格拉底意在提醒普罗塔戈拉说话要小心一些。

王皓麒:可是雅典摆明了是民主政制呀,如果普罗塔戈拉赞成少数人的统治,又为何要来雅典传播学问呢?

李艾知:这我们就要看下一步他怎么说了。

我:接着苏格拉底明确地提出,他认为治邦术没法教。

王皓麒:他有什么理由呢?

我:凭“雅典人是有智慧的人”[319b5],凭“一旦必须考虑的事情涉及城邦治理,那么,一个木匠儿也会站起来就这类事情为雅典人建言。同样,铁匠、鞋匠、商贾、水手,富人也好穷人也罢,出生贵贱统统不论,任谁都一样。”[319d5]


伯里克利(前495-前429)


王皓麒:也就是说,在雅典的民主政制里,人人平等是一个基本的价值观?

李艾知:或者说就是民主政制的根基。雅典的民主基于一个预设:每个自由民都具有政治德性。所以治邦的能力是每个雅典参政公民天生就具有的,并不需要教。

王皓麒:这听上去特别理想主义。

李艾知:实际上是空想主义,历史也证明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皓麒:那么苏格拉底为何还要这么说?

李艾知:一方面是为了政治正确,另外一方面则是一个反讽。

王皓麒:反讽?这么说苏格拉底也不赞成民主政制?

李艾知:他内心里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不会明面儿说。

王皓麒:那么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的观点实际上达成了某种一致?

李艾知:我们首先应该关注的是“德性是否可教”这个问题,普罗塔戈拉说可以,苏格拉底说不可以,冲突已经出现了。

我:苏格拉底接着举了伯利克勒斯的例子,他虽然具有德性,却教育不好自己的儿子。以此说明德性不可教。

李艾知:所以苏格拉底提了两个观点:一个是在雅典德性不需要教;另一个是用例子说明德性不可教。第一个观点某种意义上是掩饰,第二个观点才是他更为关注的。

王皓麒:苏格拉底说话这么亦真亦假的,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李艾知:确实如此,你要想想,假如你是苏格拉底,你要考虑什么?

王皓麒:我首先要想的是顺利表达自己的看法,毕竟他是在和普罗塔戈拉谈话,或者说是在辩论。

李艾知:除此之外,城邦的政治正确会让你要在言辞上慎重,甚至要隐藏一些观点。

王皓麒:还有,他还想要争取希珀克拉底,虽然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不是特别有天资。

李艾知:在场的人还不少哩,许多城邦里的年轻人都在场,他们事关城邦的未来。

王皓麒:然后就是普罗塔戈拉。

李艾知:正因如此,有太多的因素干扰着两人的谈话,所以我们要注意辨别哪些观点是真,哪些观点是表演性质的。

王皓麒: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听听普罗塔戈拉怎么回应苏格拉底了。

我:普罗塔戈拉选择向大家讲一个故事。

王皓麒:什么?他不是宣称与那些用故事掩饰自己的智术师不一样吗?怎么自己反倒讲起故事啦?

李艾知:你忘了吗?之前苏格拉底已经提醒过普罗塔戈拉要小心了。

王皓麒:普罗塔戈拉还是选择了谨慎小心一些。

李艾知所以我们发现在这对话中人物也在变化着,要注意这个变化哦。

我:普罗塔戈拉讲述了一个关于创世造人的神话。神吩咐普罗米修斯厄庇米修斯给生物分配能力。厄庇米修斯分配完所有能力之后发现忘记了给人类分配,普罗米修斯就为人类偷来了火,但是却没有带来治邦术,因为这个智慧在宙斯身边。人类在散居的时候会被野兽威胁,聚居的时候又由于缺乏政治术而逐渐离散,宙斯便让赫耳墨斯把羞耻和正义两种品质带给所有人们,并且立下“把凡没能力分有羞耻和正义的人当作城邦的祸害杀掉”的法律,就此城邦慢慢地建立了。


尼古拉斯-塞巴斯蒂安·亚当于1762年雕塑的普罗米修斯(卢浮宫藏)

王皓麒:神话我听明白了,但我弄不清楚普罗塔戈拉讲这个神话有什么意图。

李艾知:在这个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带来了火,却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

王皓麒:治邦术。

李艾知:宙斯吩咐赫耳墨斯给人们带来的又是什么?

王皓麒:羞耻和正义两种品质。

李艾知:羞耻和正义等于治邦术吗?

王皓麒:让我想想……尽管看上去它们有一些关系,但是显然不是相同的事物。

李艾知:那么治邦术是谁带来的呢?

王皓麒:我明白了!普罗塔戈拉是在说,智术师给人们带来了治邦术!多么巧妙的隐藏!

李艾知:你说的对。

王皓麒:可是,普罗塔戈拉似乎还没有回答苏格拉底的问题,他只谈到了是智术师带来了治邦术,却没说是否可教的问题呢!

李艾知:就让我们往下读。

我:普罗塔戈拉决定改换论证的方式说明问题,他说:“但涉及正义或其他涉及治邦者的德性时,倘若他们明知他不义,而这人自己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那么,说真话在别处会被认为是节制,在这儿就会被认为是疯癫。而且,据说,所有人无论自己正义抑或不义,都必须宣称自己正义,或者说,谁不让自己显得正义就是脑筋疯癫。”[323c]

王皓麒:普罗塔戈拉怎么又忘记了苏格拉底的警示呢?他这不是在讽刺雅典民主吗,我真替他捏把汗!

李艾知:其实不然,关键在于普罗塔戈拉使用了“疯癫”的概念。疯子是一个不被政治共同体接受的角色,他使用这个概念,实际上巧妙地避开了对城邦的攻击。你知道西班牙的流浪汉小说吗?当时的不少小说家也通过流浪汉这一个边缘化的身份去讽刺和批判现实社会,因为流浪汉是不被社会承认和接受的,所以他们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作疯言疯语,作家们便巧妙地把一些锐利的观点藏在这里面。


《小癞子》,西班牙流浪小说


王皓麒:原来如此,这么说《普罗塔戈拉》也是一部具有文学性的作品呢!

我:普罗塔戈拉进一步明示了自己的观点:“人们并不认为,这德性是天生的或自己冒出来的,而是教会的,靠努力培养出来的。”在他眼里,好品质出自努力或训练或施教,假如一个人没有,他就会遭遇到人们的生气、惩罚、训斥。因此德性是一种可以制作出来的东西。运用惩罚,可以让行不义的人以及看到不义的人在以后不再会犯同样的错误。

王皓麒:听上去挺有道理的,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因为不听话而受到了很多责骂甚至惩罚,虽然当时很痛苦,但确实也让我们慢慢端正了自己的行为。

李艾知:但是普罗塔戈拉的论证有一些漏洞哩。

王皓麒:哪儿?

李艾知:首先,惩罚固然可以让行不义的人感到痛苦并修改自己的行为。但是守法的人一定就具有高尚的品质吗?

王皓麒:你说的有道理哦,法律提供的只是一个底线,要达到更高层面的道德仅仅靠法律的规训也许还不够。这让我想起《论语》里有这么一段: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我是这么理解的:告诉人不要做什么,不如告诉人要怎么样。打个比方,法律告诉人不要偷东西,那么有的人会钻牛角尖:那我打人行不行?道德则告诉人要行仁义,那么偷窃也好,打人也罢,都自然而然地是不可以的了。

李艾知:说的对呀。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不管他说的对不对——普罗塔戈拉在这里其实仍然没有完成整个儿论证。他只说明了教育是可以实现的,却还没有说德性是否可教。

王皓麒:但其实已经蛮接近了。

我:是的,之后普罗塔戈拉就苏格拉底所举的“好父亲教不出好儿子”的例子继续了论证。他指出在雅典人人都拥有政治德性的前提下,肯定存在德性的差异,即有的人德性好一些有的人差一些。但毕竟总体的环境还是优良的,即使某个人的德性差一些,他也总比那些毫无德性的人强,而且他还拥有良善的潜质。接着他说道:“倘若我们中间有谁在增进德性方面哪怕突出一丁点儿,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我以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中的一个。”[328b]总结下来就是,普罗塔戈拉要做的就是在总体良善的城邦里帮助德性稍差的人提升德性。



5


不同的德性


我:接下来苏格拉底继续提问,他说道:“请给我用论证详尽地仔细说说,究竟德性是不是一个东西,而它的各部分则是正义、节制、虔敬;抑或我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实为一个东西本身的各个名称。这就是我渴望知道的。”[329d]

王皓麒:苏格拉底通过这个想讨论些什么呢?

我:施特劳斯的疏是这么写的:普罗塔戈拉虽然论证了德性可教,却没有论证哪种德性可教。

李艾知:看上去苏格拉底在悄悄地改变着立场,他现在接受了“部分德性可教”,比如正义和羞耻是可教的。但是他想知道哪些德性是可以教的,哪些德性又是不可教的,例如智慧,它作为一种德性又是否可教?

王皓麒:看上去掌握智慧似乎要更难一些。

我:这就是苏格拉底打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他给出了两个比喻供普罗塔戈拉选择:“就好像一张脸的部分是嘴巴、鼻子、眼睛、耳朵,抑或像金子的部分那样,部分与部分没差别,无论这一部分与另一部分还是与整体都没差别,除了大小之别?”普罗塔戈拉选择了脸的比喻。

李艾知:这就很困难了。如果把德性比作一张脸,那么只有那些拥有所有关乎德性的品质的人,才能说是有德性的人,正如缺了鼻子,脸就不能被叫作脸了。

王皓麒:那么如果按普罗塔戈拉这么说,只有很少数人才是有德性的人,大多数人只分有羞耻和正义。

李艾知:所以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到底管什么算是有德性?是缺一不可的完美德性,还是有羞耻和正义的基础德性

王皓麒:普罗塔戈拉似乎说的是前者,那么他之前关于德性可教的观点就被推翻了。

我:不仅仅如此,苏格拉底还给出了一个论证。简单说就是,如果各个品质相互割裂的话,我们就会说:“正义在性质上就不是做虔敬的事情。”[331b]

王皓麒:这显然不符合常识。

我:于是普罗塔戈拉就稍微地修正了观点,但仍然坚持己见:“即便它们会有相同的地方,也仅是一丁点儿而已。”[331e5]苏格拉底只好转向节制与智慧的讨论,让普罗塔戈拉在众人面前尴尬了。普罗塔戈拉宣称节制与智慧相反,苏格拉底则利用“1.一个东西仅有一个相反的 2.节制与不节制相反”这个逻辑,指出了普罗塔戈拉的谬误,即节制不能与智慧相反。

王皓麒:看上去普罗塔戈拉对德性的理解还是有限啊。

李艾知:这也是苏格拉底想让希珀克拉底看到的,如果普罗塔戈拉对自己将要教育的东西没有清晰的认识,就不应该拜他为师。

我:但是普罗塔戈拉显然不甘心失败呀,当苏格拉底接着追问他“好的东西就是对世人有益的东西吧?”[333e]的时候,普罗塔戈拉提出了一个新观点:“对人有益的不一定对一些动物有益,反之亦然。”

李艾知:这显然就是一种价值相对主义。这种观点真是危险极了。

王皓麒:听上去还蛮有道理的,为什么是危险的呢?

李艾知:正如他所说,如果“好的东西”是相对的,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假设在一个城邦里,杀人是一种“好的行为”,这也没关系嘛,即便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罪恶?

王皓麒:真不可思议,可是如果杀人被界定成了一种“好的行为”,那这个城邦一定会走向毁灭。

李艾知:正因为如此,我们肯定会有一些先天的价值判断。起码站在我们最原始的生物本能来看,那些有利于人类求存的事情,就会天然地判断为“好的事情”,而无需额外的证明或约定。

王皓麒:等等,我好像明白了。普罗塔戈拉讲的德性是一种纯然约定的产物,而苏格拉底则认为有一些德性是天生就具有的,是这样吗?

李艾知:我同意这个看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普罗塔戈拉认为德性可以教,而苏格拉底认为德性不可教。

王皓麒:但实际上他们所讲的德性并不是相同的东西?

李艾知:对,它们之间是有区别的。普罗塔戈拉所讲的德性更多的是后天规训而成的,苏格拉底的德性则有更多天赋的意思在里面。



6


尾声


我:苏格拉底到了这,说普罗塔戈拉讲得太繁琐,就要退出辩论。众人纷纷挽留,最后决定让普罗塔戈拉提问,苏格拉底回答。普罗塔戈拉提出要论诗,他读了一首西蒙尼德斯的诗,但是苏格拉底在讨论没过多久之后就宣布不讨论诗歌,又把话题引到别处去了。

王皓麒: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李艾知:我猜这是作者的意图,我们要注意到《普罗塔戈拉》的写作者是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言行实际上也被灌注了柏拉图的思想,在他看来,诗人陷入了“迷狂”而作诗,从而不具有理智,因此诗是低等的。

我:有道理,这就不难解释为何苏格拉底要重新把话题重新转回对德性的辨析上了。苏格拉底首先提出,凡快乐的事情就是好的,凡苦恼的事情就是坏的。普罗塔戈拉不同意,他认为有些快乐的事情并不好,有些苦恼的事情并不坏。苏格拉底继续探究,他发现常人往往根据结果好坏而判断事情的好坏,而且往往能够认识到一件事是坏的,却被眼前的快乐征服而选择了坏。这就揭示了一种衡量术,人们之所以会被眼前的快乐征服,常常是因为他们比较了两者之后,发现眼前的快乐要比坏的结果更多。

王皓麒:确实如此啊,我的不少同学在念高三的时候,由于要面对高考,他们都放弃了很多玩乐;可是到了大学,面对广阔而未知的学海,他们却往往首先选择了玩乐。我觉得这和知识有关,他们对高考有足够的知识,知道这个考试的重要性,于是把它摆在了玩儿前面,相反地,到了大学,他们对更深的知识却认知不足了,这就让他们更倾向选择玩儿了,毕竟谁都知道玩儿可以带给人即时的快乐。

我:你说的有益。苏格拉底是用战争打了比方。他首先抛出一个常识:勇者面对可怕的事情,而懦夫则面对让人大胆的事情。在雅典,上战场显然是美的事情,因此勇者“不会恐惧[丑的]恐惧,也不会对[丑的]大胆胆儿大,懦夫则完全反之。懦夫如此(对丑的和坏的事情胆儿大)的原因,恰恰是由于没有学识,因没有学识而懦弱,那么有学识则会让人勇敢。

王皓麒:多么精彩的论证!苏格拉底终于成功地把不同的德性之间联系在了一起,普罗塔戈拉的观点被推倒了。

李艾知:如果知识让人勇敢,苏格拉底的立场实则已然发生了改变,现在的苏格拉底,已经转向“德性可教”了。

我:苏格拉底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结语中他揭示了这个自相矛盾。很有趣的是,起初普罗塔戈拉认为德性可教,苏格拉底认为不可教;到了最后,苏格拉底认为德性可教,普罗塔戈拉则认为不可教了。

李艾知:所以这次的辩论,实质上是一次表演,是为了争取雅典的年轻人而进行的,两人的观点实际上不会有根本改变,但单纯从辩论来看,苏格拉底取得了胜利。


我:但是苏格拉底没有声称自己胜利,他认为这场辩论是为了看清楚涉及德性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艾知:没错,这也是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哲人的节制,我们应该注意到,在论及战争处打住是正确的,作为雅典的年轻人,或者说大多数常人,他们往往只靠着礼法行动,在礼法里,战争天然就是好的、美的,但如果按照衡量术的逻辑,作为个体来讲,战争往往是不快乐的,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是如此。但是如果年轻人都这么想,整个儿雅典城邦毫无疑问将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苏格拉底有自己的理想政制,但他却也十分拥护自己的城邦,这种拥护可不是喊两句口号而已,正如大家所熟知的,他甚至用上了自己的生命捍卫城邦的民主,即使那是他所反对的。


曾经有人问苏格拉底:“天与地之间有多高?”苏格拉底微笑着答道:“三尺。凡是身高过了三尺的人,要能够长久地立足于天地之间,就要学会低头啊!”


END





















作者简介

赖星宏,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19级基地班本科生。





● 张桂娜|托尔斯泰生死观视角下的宗教哲学

● 新书|《柏拉图的灵魂学》

● 樊黎 | 柏拉图的人性论:《斐德若》论人类灵魂的起源

● 林志猛│尼采的苏格拉底问题

● 肖有志|斐德若的爱欲与城邦

● 万昊 | 柏拉图《欧蒂德谟》中的智术师修辞

● 优秀习作 | 《狱中梦谈》

● 优秀习作 | 《到更高处去》

● 满分习作 | 《续写<普罗塔戈拉>之灵魂托付》

(编辑:Dacia)


欢迎识别二维码关注“古典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相关人士联系本公众号处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