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琢 | 《庄子》“吾丧我”思想新诠
编者按:本文原题目为《〈庄子〉“吾丧我”思想新诠——以汉语词源学为方法》,刊于《中国哲学史》2020年第5期。感谢孟琢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人物关系是《齐物论》的核心议题,人对于万物的态度,又与其对“自我”的理解方式密不可分。因此,“吾丧我”作为《齐物论》的开篇命题,实统领了庄子的齐物之思。“吾丧我”的语义内涵和哲学寓意是丰富而模糊的,对它的解释吸引着大量学者;新世纪以来,仅《哲学研究》就发表了陈静、罗安宪、陈少明三位先生的专题论述。前人的论述分为两种路径:其一,“吾”和“我”有根本性的语言差异,从“小学”出发考证二者之别是理解“吾丧我”的基础。其二,“吾”和“我”之间没有本质不同,语言辨析无法呈现庄子思想的微妙之处,《齐物论》的本文分析是理解“吾丧我”的唯一方式。这两种路径的不同,也体现出哲学界对“训诂通义理”的不同态度。
本文对“吾丧我”的探讨,是从传统“小学”通往哲学的一次尝试;对“吾”“丧”“我”的词源意义的考察,是这一尝试的起点。通过汉语词源学方法,我们将探讨这样一些命题:“我”和“吾”的词源意义与精神实质是什么?“丧”是怎样的一种精神运动?“吾丧我”是如何统摄《齐物论》的思想体系的?这些命题的探讨,均有助于我们理解“吾丧我”在《齐物论》及《庄子》中的核心意义。
一、方法:为什么是词源学?
通过“小学”考证探讨“吾”与“我”的不同,是理解“吾丧我”的重要路径。前人的研究体现为三个角度:语义、语用、语法。《说文》:“吾,我自称也”,“吾”和“我”的词义并无本质不同,因此,学者多通过语用特点、语法位置的对比来展现其差异。如陈少明先生指出,“‘吾’是一般的自我称谓,故它常作为主语使用;‘我’则相对于与非我关联时的自称,如今天沿用的你我、人我甚至物我等说法,他可以用作宾语,也可以用为主语。”[1]这是典型的语用、语法的辨析。但正如陈静先生所言,这种差别是“倾向性”的,而非“规定性”的,我们看不到“吾”和“我”之间具有鲜明的“概念性的分别”[2]。
吾、我
载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清嘉庆二十年刊本
我们看到,“位于侧边”是一种意象性的意义内涵,它是“壁、臂、嬖、僻、避、劈”共同的造词理据;与此同时,它在这些词汇的言语使用中并不显现,是隐性的,与词汇意义有着本质不同。词源意义的特点决定了词源学方法对“吾丧我”的适用性。首先,词源意义和词汇意义的关系是辩证的,前者相同,后者则不同;后者相同,前者则不同。以“避”组字为例,它们具有共同的词源意义“位于侧边”,但“墙壁、两臂、嬖人、偏僻、逃避、劈开”的词汇意义则完全不同;“避”和“逃”是词汇意义一致的同义词,从词源上看,“逃”与“跳”同源,其词源意义来自“高跳”意象,与“侧边”毫无关系。正因如此,“吾”和“我”在概念层面(属于词汇意义)的一致性,恰恰说明了它们的词源意义是不同的;二者之间缺乏“概念性的分别”,却有着“意象性的分别”。其次,词源意义作为汉语词义的源头,不仅影响着汉语的语用特点,也在语言的根源之地塑造着汉民族文化思维的特点;就《庄子》而言,意象性是其最鲜明的思维特征与语言风格。因此,“吾”和“我”的词源比较对理解庄子的思想意蕴与语言特点,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我”:人物关系的倾斜
《甲骨文合集》10405号,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倾斜”的词源意象和“我”的关系是什么呢?理解这一问题,先要明确庄子对“我”的反思视角。陈静先生指出,“在庄子那里,‘我’是对象性关系中的存在,永远处于物我、人我、彼此、彼是、是非的对待性关系之中,相对于不同的对象,‘我’又具体地展现为形态的和情态的存在。”[6]在《庄子》中,对“我”的理解体现为三重角度:人物关系中的“我”、形体的“我”与精神的“我”,后两种“我”的特质又是以人物关系为基础的。因此,“倾斜”和“我”的关系在于,自我意识具有“倾斜”特性,它的实质是一种人物关系的不对等性。在人与物、心与万象、主体与存在之间,由“自取”而导致了以“我”为中心的关系倾斜与认识偏重。这就像一个身躯沉重的人跳上蹦床一样,他的位置往下一陷,周围的人都向他倾斜——打破均平,发生倾斜,都与“独重”的状态密不可分。自我意识亦是如此,“我”在人物关系中是最重要的,一切事物都以之为中心进行倾斜,从而形成了属于“我”的一隅,这是个体生命牢不可破的角落[7]。
“我”的倾斜是如何形成的呢?“吾丧我”之后,庄子旋即提出“三籁说”,在三籁的发展脉络中探讨“成心”与“成形”的生成机制,这是对“我”的进一步说解。从“大块噫气”到万窍之声,再到人为的丝竹管弦,“三籁”展现出由整体走向判分的、心与物共通的生成框架。其中,“大块”是宇宙混沌之象,“噫气”象征造化流行,“天籁”既是生成万物的本体之“道”,也是作为各种精神现象的内在依据的“真心”。天籁吹过不同窍穴,奏响地籁的“万窍怒号”,喻指多样性的存在样态与精神形态。到了人籁,“比竹”是对自然的仿效与规范,代表后天的执取、分别与是非。我们将其哲学隐喻表解如下:
天籁 | 地籁 | 人籁 | |
文本 | 大块噫气 | 众窍之声 | 比竹之声 |
心 | 真心 | 成心 | 是非纷扰 |
形 | 道 | 成形 | 终身役役 |
在“三籁”的判分运动中,由“天籁”到“人籁”的过程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一方面,“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郭注:“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三籁”的生成是“自取”而非“他予”的,不依赖任何外在主宰,因而是自然的;一方面,具体心物形态的生成是精神运动和宇宙造化的规律,人文价值的不断创造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地籁与人籁都是“不得已”的必然进程。“我”与地籁相应,天籁之风吹入地籁的不同窍穴,形成了具体而多样的万籁;进入窍穴、进入角落、进入具体的心物存在——这种“不得已”的入隅运动,是“我”得以产生的根源。“我”的具体性与特殊性使之呈现出“倾斜”特点,在每一个人的外在样态(成形)与精神形态(成心)构成的存在角落中,“我”与整体性的世界区别开来。就形体而言,“我”表现为“成形”的外在样态,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身体形貌。“成形”与“成心”密不可分,“形”何以能“成”?人执之而成!它的背后是各种与身体有关的人文价值的纷争执取。因此,“成形”成为生命悲剧的重要来源,“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亡”与“丧”同源,倘不能“丧”其成形[8],生命不断与外物顺逆往复,直到“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庄子称之为“行尽如驰”,当不得已的入隅运动不能自觉与自反时,“我”的倾斜与强化、“我”与物的对立也就永不止息,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存在困境。
三、“丧”:作为退场的精神运动
从词源上看,“死”是一种消逝的状态,《说文》:“死,澌也”,死者的生命犹如落在烧红烙铁上的水滴,化作一缕水气,散入虚空;“亡”则是一种离去的状态,中国人以“亡”言死,是不忍说生命彻底消逝,仿佛只是永远离开一样。因此,和“亡”相对的不是“生”,而是“存”。所谓“存心”“存诚”“成性存存”,这是一种理性的凝聚与集中,是精神的“在场”状态。相应的,“丧”与“亡”是理性的游离与排遣,是精神的“不在场”状态,也就是“我”的退场。那么,退场的具体方式是什么呢?离开了固有的场域,“我”又将归往何方呢?
郭象用“忘”解释“丧我”的退场方式,“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说文》:“忘,不识也。”这一解释自有其训诂依据。“忘”与“识”是对立的,“识”是一种人文的标识,它与“志、帜、职、史、时、事”同源,无论标志、旗帜、职业、历史、时间、事项,都是规范社会生活的人文标识。“标”与“识”结合成词,它建立在知识体系的基础上,只有在网络状的信息关联中,坐标才能具有定位的意义。我们熟悉“刻舟求剑”的成语,“刻舟”之所以是一个失败的标记,正是因为舟的游移让契刻的参照系丧失了。既然人文标识与知识体系相互依存,“忘”作为标记的去除,也就意味着“知”的退场,它在《庄子》中甚为常见:
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天地》)
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达生》)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达生》)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齐物论》)
寿夭俱忘,穷通不足言矣。(《天地》)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外物》)
四、“吾”:与万物相遇
首先,“相遇”是一种均平的状态,而非倾斜的。人和万物之间并没有“独重”的一方,既不滑向于“我”,也不滑向于物,而是在均平的关联中互相敞开。正因如此,“相遇”中的人与物具备了本源性的平等关系。其次,“相遇”是一种无待的状态,人物之间不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不再是“我和它”,而是“我和你”——马丁·布伯早年编译《庄子文选》,深受庄子哲学之影响。他在《我和你》中说道:“基本词‘我—你’只能用整个的生命说。召集,向着整个的生命融化,当然不能只是靠‘我’,但也不能没有‘我’。挨着‘你’,就有了‘我’。……所有的真实生活,都是相遇。同‘你’的联系是直接的。我和‘你’之间没有概念性,不用预先知道什么,无需借助幻想;就连记忆也焕然一新,摆脱了孤零零的状态,进入完整。”[13]相遇者突破了主客、人物之间的对待关系,也排遣了相应的概念、记忆、知识与想象,从而进入真实生活的完整性,这与庄子的思想何其相似。最后,“相遇”是一种非选择、非功利的状态,它不是“发若机栝”的紧张寻伺,而是偶然性的“不期而遇”,通过消解人物关系的目的性而获得自由;当我们与世界自由相遇之时,亦可自由离场,“物我相遇”恰意味着“物我相忘”。“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通过“丧”与“忘”契入江湖,在天下未裂的“道术”中自由相遇,这是一种平等无待的自由境界,它根植于人的精神内在,也折射为身体状态,更体现在人与万物的关系中,为立足个体而回归“前个体”的本源性完整提供了关键的精神进路。在“吾”的相遇中,无论是形体的“我”、精神的“我”还是人物关系中的“我”,都得到了彻底的超越与排遣。
就成形而言,庄子通过描写身体的颓唐与随意,来展现“忘形”的境界。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形如槁木”,其形貌中已然暗含“丧我”之意。倚靠几案,仰天吐气,与儒家的守礼危坐截然不同。“嗒焉”在《经典释文》中释为“解体貌”,这是一种“謋然已解,如土委地”的状态。所谓“礼,体也”,礼乐构成了身体的文化规范,“丧我”则让“体”完全松弛下来了。除此之外,“嗒”也是一种遗忘的精神状态。《广韵》:“嗒,忘怀也。”玄应《一切经音义》:“嗒,精灵失其所也。”在这里,精神的“忘”和身体的“解”是统一的,忘知与忘形共同指向了排遣人文标识后的道通为一。正因如此,《庄子》中的“形如槁木”也有特定的隐喻内涵,而非枯萎消极的意象。在《田子方》中,孔子称赞老聃:“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后者答道:“吾游心于物之初。”老聃形如槁木,人物双遣,进入了“见独”之境。“独”不是孤绝的,而是打破了人物界限后指向了“物之初”的完整的“全”。《大宗师》说“朝彻而后能见独”,这一境界犹如朝阳,洞照万象,体现出内在的勃勃生机。在《庚桑楚》中,“槁木”与“死灰”用来形容“儿子”:“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婴儿行动无方,没有特定的目的与方向,而是与大千世界不断相遇,这正是“忘”与“吾”的状态,展现出天籁开端处的强旺生命力!
在“槁木”背后,蕴含着婴儿、朝阳般的新鲜生命;在“死灰”背后,亦有与“成心”完全不同的精神形态。《知北游》中说:“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成疏:“忘心忘知”,基于“忘”的真知是一种非固化的心灵形态,它表现为《庄子》中灵动自如的思想方法:
庄子眼中,百家之学皆为“一曲之士”,他们背离了“备于天地之美”的“神明”,从而固执在精神世界的一隅。“以明”则是要由一曲之明进入全体之神明。“一曲”来自视域的有限,“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当视域倾斜于“我”时,个体成为了世界的中心,也就隔断了人与万物的本质统一与自由转化。“丧我”正是要打破“自彼”与“自知”的有限,进入彼我皆知的通达。《成疏》:“若审能见他见自,故无是无非也。”庄子并未消解彼此之存在,而是要突破二者之间的隔阂;这种超越主体视角的视域转换称作“两行”,它的实质正是“相遇”的——相遇者的视域是平等的,也就具备了“两行”转换的自由,体现出“吾”的精神特点。庄子用“天钧”(也作“天均”)和“道枢”来形容相遇的心灵境界,“均”是陶轮,均平圆转,毫不倾斜;“枢”是作为“环中”的圆心,与对待双方有着平等的距离,不偏斜于任何一方。“吾”立足作为道枢的圆心,不进入圆周中的任何一点;在圆周之上,能画出无数两点相对的直线,道枢也因之统摄了无尽的相遇与两行。“成心”是固化而有限的,超越“成心”的精神自觉则灵动而无穷,庄子用变化莫测的语汇表达“丧我”的思想方法,天均、两行、坐忘、心斋、神遇……这既是排遣名相的语言策略,也体现出“以明”的内涵。“以,用也”,让方法保持在运动与反思之中,才是摆脱固化、超越“成心”的根本。
《梦蝶图》
元刘贯道绘,美国王己千先生怀云楼藏
“吾”展现出生命的整全与思想的灵动,人物关系也由此摆脱了不对等性。通过“丧”与“忘”,“吾”消解了“我”的偏斜,与万物在自由相遇中平等转化、浑然一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是《齐物论》对人物关系最根本的理解。在《齐物论》篇末,庄子用“物化”表示人物关系的超越。关于“丧我”和“物化”的关系,钟泰先生指出:“物化者,丧我之功之所致也。”[14]这是理解“吾丧我”的一个共识。需要注意的是,“化”是转化,人与物、庄周与蝴蝶均未丧失“我”的现实存在,而是在“有分”的基础上自由转化,让“我”在“吾”的相遇境界中超越自身的有限性。正因如此,“物化”的自由亦难免有“我”的瞬息倾斜——“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俄”与“我”同源,事物倾倒的瞬间是为“俄而”。在内心倾斜的刹那,庄子陷入了“蘧蘧”的内心惊动:“我原来是庄周啊!”这一瞬间,庄子的自我意识得以回归,与蝴蝶也判然有别。当然,“物化”中的“俄然”仅仅是弹指一瞬,就像宇宙大化流行之中,每一个“我”也不过是弹指一瞬那样。
五、结语:意象与哲理之间
对“吾”“丧”“我”的分析是理解齐物思想的枢纽,词源学方法则为我们探求“吾”与“我”的意象性分别与“丧”的意象性特点,提供了根本性的启示。对《庄子》研究而言,如何沟通意象与哲理的关系,从而把握其哲学特质与语言特点,始终是关键性的研究方向。值得注意的是,意象与哲理的张力不仅存在于文本之中,亦潜藏在汉语言文字的内部。利用汉语词源学方法辨析词源与词义,由语文世界进入思想世界的深处,为“训诂通义理”的传统提供了新的进路。
注释
作者简介
延伸阅读
孟琢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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