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赟 | 《周礼与“家天下”的王制:以〈殷周制度论〉为中心》
周礼与“家天下”的王制
以《殷周制度论》为中心
陈赟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
内容简介
王国维自视其《殷周制度论》为“经史二学的大文字”,但其“藏经学于史学”的进路一再被遮蔽。本书由史而经,由观堂先生而上及历代诸儒,对西周王制要素的继统法、封建、禘礼,尤其是宗法等,进行了详实而具有系统的阐发,试图在规模、广度与深度上呈现西周王制的基本架构、制度基础、精神原则、理念根基。
本书的特色在于:基于经史之学的进路,立足于儒家思想的大视野,对西周王制做了别开生面但又根植于经典的诠释,尤其是对继统法、宗法等进行了集大成性的研究,为《殷周制度论》与三代王制的理解,提供了新的可能进路,也为中国思想起源的研究提供了恢弘的视野。
《观堂集林·殷周制度论》书影
王国维著,中华书局1959年影印版
内容试读
提出“轴心时代”说的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1883-1969)
《尚书·尧典》书影,中华再造善本宋刻本
顾颉刚(1893-1980)
殷墟发掘的经验启示于我们的就是:中国古史的构成,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上古的传说并不能算一篇完全的谎账。那些传说的价值,是不能遽然估定的。只有多找新资料,一步一步地分析他们构成的分子,然后再分别去取,积久了,我们自然会有一部较靠得住的中国上古史可写。[8]
孙中山书《礼运·大同篇》条幅
但孔子对来世的立法,以微言大义的方式隐藏在其对二帝三王的政教实践的述作中。王夫之说:“法备于三王,道著于孔子。”[13]一句话就将以周公所代表的先王与孔子区别开来。三代之法,即构成三代王制的礼之总体,因时而兴,亦因时而衰。是故《礼记•礼器》云:“礼,时为大。”二帝与三王之法,或禅或继,一因于时,孟子主张“禅继皆天”、“天与”则一:“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14]但这并不是否定禅、继在类型学上的本有区别,而是在“天与”意义上同归于“一”。孟子所理解的“天与”本身并没有特别的神学性内涵,天的内涵有两个层面:一方面“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另一方面“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15]就前者而言,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在尧舜时代与周公时代的内涵却并不一样;就后者而言,同样是民,尧舜之民与周公之民也并不相同。尧舜时代与周公时代的变化,都可以理解为随时势不同而产生的历史性变化。[16]历史过程中的时势,意味着一种不可逆的历史必然性,讨论在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思想与义理并不能脱离时势,赵翼说:“义理之说与时势之论往往不能相符,则有不可全执义理者,盖义理必参之以时势,乃为真义理也。”[17]这一陈述与章学诚“言性命者必究于史”,[18]同样令人震撼。不仅如此,它们都可与深具历史意识的孔子的如下言述相互发明:“我欲载之空言,不若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19]孔子整理六经,直面先王的政教实践遗产,但他不是采用脱离行事的纯粹理论性言述,而是藏经于史:表面上整理尧舜三王的政教历史,述而不作,但实际上却寓作于述,由先王之事揭示先王之道。六经中最能代表孔子晚年思想的是《春秋》,它叙述春秋时代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形式上采用鲁国史官的史记体裁,内容上却是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使乱臣贼子惧的经学著作,《庄子•齐物论》所谓“《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就体现了对《春秋》的经学性质的认知。
但是三代之法,如井田、封建、大宗宗法等周代礼制,真的如同一些儒者所主张的那样,可以恢复吗?历史地看,井田之制后世再也没有实行过,而大宗宗法除了在皇室方面还有一些用法,在战国以后其实再也没有恢复过,这就好像尧舜的禅让在战国以及其后再度出现的时候,从来都是以荒唐的闹剧的形式登场的。如果人类的历史具有一种由时势规定的不可逆的结构,那么三代之法就只能是过去的历史。但果真如此,作为典范的三代还有什么意义呢?王夫之区分三代之法与三代之道,为这个问题提供了解决的线索。三代之法总是与三代的社会历史条件不可分割地关联在一起,而不能超出它的时代,未来的任何一种重演都是不可能的;但三代之道却值得认真面对,它为未来的礼乐损益提供了参照性的原则。王夫之云:“《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君子所师于三代者,道也,非法也。”[20]以三代之道而随时损益其法,使之与天理、人情、时势相协调,因而“通古今之变”并不外在于“究天人之际”,而是同一桩事业的不同层面而已。而从历史学家记述的三代之法,走向三代之道,则是研究三代的根本意义,而这就要求从史学转向经学。但是在传统经学解体之后,历史学逐渐成为中国现代学术之主体,经学实质地被历史学所替代,即便是经学的研究也蜕变为经学史的架构下,这正是王国维所面临着的根本处境。[21]传统的道统叙事从尧舜禹汤一直到文武周公,最终归于孔子,然而在不仅尧舜的时代成了神话,成了传说,而且作为三代构成部分的夏朝的存在也被否决了,疑古精神笼罩的民国时代,中国的历史只从殷商开始。这样一来,传统中国关于中国成立的道统叙事便自然崩解,原有的中华文明的开端叙事也式微了,而未来中国走向哪里,与它的开端到底构成什么样的关系?所有这些,都构成《殷周制度论》写作的深层背景。这一篇被视为新史学奠基之作的典范性作品,却被王国维自视为经史二学上的大文字,这意味着世人与王国维本人的自我理解之间存在着的巨大距离:经学解体之后,藏经于史的写作方式自然不易为时人乃至后人理解。然而这正是王国维卓异于时人之处。对于三代礼制的思考,在《殷周制度论》中,早已超出了求真意志主导的历史学兴趣,而是展现为一种对中华文明奠基在现代处境下的重新刻画。正是基于如上的认识,我们不再刻意去求助于考古学,转而从经史之学特别是藏经于史、寓经于史的视角,去重新追问《殷周制度论》所追问的那些问题。本书并不是对《殷周制度论》的文本学阐释,而是沿着《殷周制度论》的方向继续追问中华文明的奠基方式,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从《殷周制度论》出发但却又不停留于《殷周制度论》的探寻尝试。
对于这项具有试探意味的工作,必须交代它的方法,王国维先生所谓的“经史之学”,可谓庶几近之,它其实是在经学式微的情况下,原有的经学系统无法持续,而必须藏经于史,也就是通过即史而即经的方式,在历史的梳理中发现经学的微言大义;而且,这一方法是开放性的,它随着问题本身的内容的转换而使用不同的方法,对于哲学性的问题予以哲学的回答,而对于历史的问题予以历史的处理,对于经学的问题则予以经学的观照,而最核心的则是在这种种不同的方式中予以一以贯之而同时又获得谱系化的处理。因而,我们在处理周礼与三代王制的时候,就不是站在今日的历史学与考古学的地平线上,而是站在王国维经史之学的基础上,向着孔子及其儒家集团对周礼的经学阐释回归。王国维给予我们的是一个现代学术的视域,这无疑构成了我们的出发点,但我们所到达的却不是考古学与现代新史学所描绘的三代,而是“轴心时代”的思想家,尤其是孔子以及其弟子们,也就是那些缔造了六艺经学的学者们,对三代的理解。借助于王国维以来的现代学术的成就,我们将先秦儒家对三代的理解置放在凸凹不平的粗糙地面;借助于孔子及其弟子们,我们进而试图敞开那从粗糙地面生长出来并具有历史纵深与文明厚度的对西周王制的理解,那种理解本身成了中华文明自我构建的展开方式。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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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汝伦:《轴心时代的概念与中国哲学的诞生》,《哲学动态》2017年第5期;张京华:《中国何来“轴心时代”》,《学术月刊》2007年第7、8期。[2]顾颉刚:《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3《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74页。[3]顾颉刚:《古史辨第四册序》,《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109页。[4]孙庆伟:《追迹三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56页。[5]王煦华说:“他的《古史考》虽然未能作成,但他提出的帝系、王制、道统和经学四考,确是抓住了考辨古史传说的中心,是他深邃、宏伟的构思,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对后人继起考辨古史传说有参考意义。”王煦华:《〈中国上古史讲义〉前言》,收入顾颉刚:《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3,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76页。[6]顾颉刚说:“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顾颉刚认为这对他而言是一个觉悟,“真是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一《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22页。[7]顾颉刚说:“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顾颉刚:《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45页。有人认为:顾颉刚的这个论断,否定了整个三皇五帝时代,也否定了古史记载的那个黄金时代,传统古史系统于是崩溃,作为中华文明一大成就的大一统也失去依托。[8]李济:《城子崖发掘报告序》,《李济文集》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210页。[9]脱脱等《宋史•张载传》作“为政”,冯从吾《关学篇•横渠张先生传》作“为治”,见林乐昌编校:《张子全书》,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第459、461页。[10] 《明夷待访录》卷4《原法》,《黄宗羲全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6-7页。[11]宋代学者王应麟云:“《论语》终于《尧曰篇》,《孟子》终于‘尧、舜、禹、汤、文、孔子’,而《荀子》亦终于《尧问》,其意一也。”王应麟:《困学纪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017-1018页。[12]陈赟:《从帝王之统到圣统:治教分立与孔子圣化》,庞朴、王学典主编:《儒林》第5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3]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船山全书》第10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第68页。[14] 《孟子•万章上》。[15] 《孟子•万章上》。[16]在孟子思想中,尧舜、周公、孔子作为道统谱系线索的不同阶段的成员,仍然有其类型性的区别。譬如《滕文公下》中,孟子说:“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壤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地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逺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17]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26,北京:中华书局,2013,第585页。[18]章学诚谓:“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之书。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圣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2《浙东学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121页。[19] 《史记•太史公自序》。[20]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9《隋文帝八》,《船山全书》第10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第706页。[21]以顾颉刚为例,他曾自叙自己的为学历程云:“我自己最感兴味的是文学,其次是经学(直到后来才知道我所爱好的经学也即是史学)。”《古史辨第一册自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第13页。又据《顾颉刚年谱》(修订版,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39页),顾颉刚于1916年24岁因仿《太平广记》编《学览》,其时对于经学认识如下:“经者古史耳,儒者九流之一家耳。”目 录
序 论
第一章 王国维的学术转向、问题意识与《殷周制度论》之撰作背景
第一节 早期王国维的文哲之学与“人间”大义
第二节 晚年王国维的思想转向及其对古今中西之争的回应
第二章 嫡庶之制、继统法与“家天下”的王制
第一节 殷周之变的“思想史”定位
第二节 嫡庶之制与西周的继统法
第三节 父子型政教体系的确立
第三章“以兄统弟”:“家天下”政教结构中的宗法
第一节 “殷唯有小宗,而周立大宗”:关于商周宗法的讨论
第二节 七十子后学对周代宗法的理念型刻画
第三节 尊祖-敬宗-收族:宗法的功能与结构
第四节 “所自出”:大夫士之宗统与诸侯之君统的连接
第四章 “不王不禘”与“王者天下之大宗”
第一节 郑玄禘释与后世正统禘论的张力
一、郑玄的禘论
二、对郑玄禘论的批评以及正统禘论的形成
第二节 禘礼与“以祖配天”的机制
一、禘释中的去始祖化取向
二、帝、王关系的家族论解释及其困境
三、重回“以祖配天”:从郑玄而归五经
四、由禘义抵达宗法的天命根源
第三节 禘的类型及其天道论依据
一、从纬书到《周礼》:“六天”说的经学根据
二、昊天、上帝与五帝:“六天”说的构成
第四节 “王者天下之大宗”与禘论的归宿
第五章 “家天下”王制架构下的封建
第一节 氏族-方国体系:封建的社会历史前提
第二节 赐姓命氏与西周封建的创制
第三节 从封建之制到封建之道
第六章 周代王制的精神原则与理念根基
第一节 亲亲与尊尊:周礼的精神原则
第二节 “家天下”:周礼的理念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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