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前路

编者按

本文系跨之声特约作者Jocelyn Yang的作品。该文由跨之声推荐至《GS乐点》公众号，并由后者于1月13日发表。

本篇推送是该作品的初始版本。关于该文于《GS乐点》上的首发版本，读者可于文末点击「阅读原文」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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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Jocelyn Yang

华灯初上。夜，寂寥无赖。

车，三三两两从身边驶过；

风，莽莽撞撞在头顶回旋；

痛，凄凄惨惨往心底狠扎；

迷茫，它如十字街头的浓雾，遮蔽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却无法揉散刚才的惊心动魄。

1

仅仅十分钟前，我和妻子还彼此握着手，躺坐在咖啡馆的沙发里，桌上放着两杯香滑的拿铁。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当我按计划将「柜子」的门打开，把真实的自己摆到妻子面前的时候，她是如此激烈和痛苦。

以至于她直接摔门而去，我不得不狼狈地紧随其后。

妻子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头也不回地疾步朝前走去，但我分明听见她的抽泣哽咽。

我在后面默默跟着，手却无处安放。女式的针织开衫和百褶阔腿裤都没有口袋，我只能左手牢握右手，心情沉重地追着妻子的步伐。

Photo by Dale Nibbe on Unsplash

过了一个红绿灯，前面是新修的路。车越发地少了，人影就更落寞，连街灯仿佛都昏暗了几分，风也更冷了。

我紧紧抱住自己，走快几步，和妻子并排而行。

「冷吗？」我问。

她摇头，抽泣还在继续。

无言是最大的尴尬，沉默是最重的惩罚。我本想认错，但话到嘴边，迷茫的浓雾再次升起。

我到底错在哪了！

是不该告诉妻子我想变成女人？还是不该在孩子面前打扮得越来越女性化？抑或是根本不该去医院做确诊，就让她以为我是个「女装大佬」好了？

突然，妻子停下脚步，侧过头注视着我。我看到她梨花带雨的脸，心软了。

「我再也不这样穿了，我不化妆了，你别哭了，好吗？」

妻子摇摇头：「但这样你不也会难受吗？」

「但我好怕你不要我了。」说完这句，不争气的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窝里翻涌而出，争先恐后地从脸颊滚落，如这十一月的雨，冰冷，无助。

街头，两个女生紧紧相拥，为数不多的路人纷纷侧目，但我不知，但我不管。

2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午，我从精神卫生中心走出来的时候，天空显得特别清澈。

许是缘起于儿时对扮演女孩子的痴迷，大约两年前开始，我留起了长发。

从男装到中性，再到女装，从简单画眉到轻抹唇红，我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自己的外表，也无时无刻不在审视自我的内心。

然而我越是思考，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活在困惑之中。

我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做一个女生？又为什么如此反感当一个男生？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在这一纸诊断面前，终于如这蓝天白云般变得清晰明了。

「性别认知障碍——国外现在倾向于称之为性别焦虑——按照最新的指南，已经从精神疾病中剔除了。」诊室里，和蔼可亲的心理科主任对我说。

对于自己这些年来的「怪异行为」，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我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别人眼中的变态。

我要做女生，我生来就是女生——我好想大声告诉全世界！

作者近照

或许是我惯常的怯弱，在独自承受了三十多年生理性别的折磨后，我才终于幡然觉醒。但这一刻的来临，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太迟。

此刻，我清楚前方将是万千深谷绝壁，但我竟然释然，竟然坚定，竟然想好好看看自己，给自己一个爱的拥抱。

但拥抱自己过后，黑夜如期而至，这仿佛日升日落、生老病死一般，我无法逃避。

从医院回来后，我便开始「谋划」出柜。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而我也不是一个直截了当的人。按照设想，我应该寻找一个舒服的环境，选择一个美好的日子，让彼此先沉浸在欢愉之中。

并且在出柜之前，我还应该做好足够的铺垫，例如这两年我从板寸到长发飘飘，从西装革履到长裙款款的外表变化，又例如我时不时分享一些和跨性别有关的故事。

我猜想，当她听到我内心的时候，即便不能感同身受，起码也该是哈哈一笑。

或许，她还会问我今后怎么打算，甚至可能戏谑地问我，要不要做个手术变成她妹妹。

只是，这些令我在梦中都会笑醒的场景，事实上并没有出现。

今夜，当我按照计划，在咖啡馆里如实告诉她，我并不是「女装大佬」，而是真的想要做女生的时候，妻子根本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她神情恍惚地冲出咖啡馆，我紧随其后。

我们穿过地铁隧道，前方是一片新城。一座巨大的购物中心已见雏形，对面则是新建的小区，还没有人入住。

空旷的街道，冰冷的雨，回响的脚步声，两颗挣扎而乏力的心脏。

3

二〇〇八年八月，北京奥运会盛大开幕。在我生命中一同绽放的，还有我和妻子的婚礼。

我本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但我还是顺应了双方父母的要求，在各自老家办了两场婚礼。

婚礼来了许多的亲友长辈，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父母带着我一一介绍，我在一旁赔笑、饮酒、收礼金，嘴里叫着叔伯姨娘。

我知道，这一天父母非常快乐。

Photo by Nathan Dumlao on Unsplash

那个时候，我西装革履，剪了帅气的短发，甚至还抽烟、喝酒，可以说和一个普通的男生并无二致。

不过，不管是熟悉还是不熟悉我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给我贴上同一组标签——

文静，书生，秀气。

这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外表，一部分是因为我的性格。

婚后的生活和婚前没什么不同。事实上，从相识至今，我和妻子已经同居了六年。

婚姻只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交代——对于家庭，父母心满意足；对于社会，人人喜闻乐见。从来循规蹈矩的我，理所当然地顺应。

妻子比我大两岁。有时候，我会撒娇地叫她妈妈，甚至躲在被子里，假装小宝宝。

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潜意识中，我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生，迫切想要钻进妈妈或者姐姐的怀抱。

作者早期照片

之所以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跨性别拉拉，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清楚有这样一种群体的存在吧。

我以为我只要不喜欢男人，就不会「有问题」，最多只是心智不够成熟罢了。

这一放，就是十年。

后来，我在外形上努力让自己更man一点，也逼迫自己去承担丈夫的责任。我想做一个可以保护妻子的男人，所以我要变得强大，拼命赚钱。

这期间，我们的第一个宝宝诞生了，很快我们又有了第二个宝宝。

我用自以为是的方法，证明了我是一个「合格的男人」——有妻室，有子女，买房买车，吵架冲在前，逛街跟在后。

但内心的我却愈发迷茫。做男人令我觉得特别难，每一天都仿佛在伪装、在演戏。

我既害怕别人因外表而将我当作女孩，也厌恶别人把我当做男人看待，并告诉我要有个「男人样」。

这样的纠结，终于在一次妻子因为好玩而将我扮成女孩子来拍艺术照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心中的女孩子醒来了！

作者当时的女装照

那一刻我感到一丝惊奇，也感到一丝恐惧，但不管如何，这感觉带着些许甜蜜，些许熟悉。

这就好像找到了一个遗失了很久的布娃娃，它带着我儿时的气息，抱在手中能令我安心。

虽然照片中女装的我，带着男性的轮廓，但我很清楚，这虚假的轮廓下，隐藏着一个真正的女孩的灵魂。

这听起来如电影《丹麦女孩》般的桥段，无巧不成书地在我生活中重演了。

4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就快要过圣诞了，东京的气温降到了零度左右，不过我并不觉得冷——年轻让我有放肆的资本。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在一家物流仓库勤工俭学的我，被安排在冷藏区的一条流水线上，负责根据货架的指示灯，将货品装到随流水线过来的泡沫箱里。

这个工作不累，但十分无聊，因为我不能和周围人交谈，也不能玩手机。

我需要集中精神分拣货品，否则流水线的自动检测装置就会拉响刺耳的警报声。

突然，我面前的流水线停了下来。组长——一个胖胖的小个子日本男人——带着一个有些婴儿肥的女孩子到我面前，指着她对我说：「你，带一下她。」

然后，组长又对着那女孩说：「你有问题就问他。」女孩用日语回答知道了。

Photo by chuttersnap on Unsplash

我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圆圆的脸，个子和我差不多，年龄不怎么好判断，可能比我略长，眼睛不大，是单眼皮。

可以说，她长得不算好看，但符合日本人对于可爱的定义。

我想了下，认定她是一个日本高中生，然后就用日语告诉她流水线的操作方法。说了几句，我发现她并没有听懂。

我突然想起，来这里工作的不少都是留学生，于是我索性用日语问她：「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她用中文回答：「我是中国人。」

这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5

路，还没有走到头，它往新城区继续延伸。可我已经哭得直不起腰，只能蹲在地上不停抽泣。

夜，越发深沉，风雨在宣告前路艰难。

可再艰难，我都记得我和妻子说好了要风雨同路的誓言。

良久，妻子递来一张纸巾。她说：「我们回家吧。」

1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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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Jocelyn Yang，跨性别女性，留日7年，毕业于日本城西国际大学，在医疗行业从事软件开发工作多年。目前以女性身份参加工作，但在家庭中以偏中性的角色生活。

作者往期作品：《我的爸爸是女生》

编辑｜小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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