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镇跨男的艰难突围|Transtory
文|于锐
晚上9点,悠生刚刚结束持续了八小时的工作,从装饰满水晶灯的城堡一般的酒店里走出来。
端了一整天盘子,手臂有些发酸,他穿过一条马路,坐上半个小时的地铁,即将回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的落脚点。
这是一个远离城市中心的小区,但抬头即可仰望到的那栋镶满霓红灯的摩天大楼,却不甘示弱地显现出此处关于大都市的痕迹。
悠生借着远处照射来的霓虹灯光,以及老小区不复明亮的白炽灯,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宿舍。
这是一间住了十二个人的男生宿舍,大家都在同一家酒店打工,彼此熟识。晚上关了灯,鼾声此起彼伏,阳台上慢慢挂着一排秋衣秋裤,以及内裤。
而这样潮湿、喧闹而嘈杂的环境却让悠生感到安心。他跟舍友们称兄道弟,共同讨论女人、喝酒、游戏,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个讲着一口川普的22岁小兄弟,是一位跨性别男性。
受访人悠生。图片由本人提供
骗局、休学
悠生本来在上海一所大专读书。由于身份证上的性别是女性,他不得不住在学校的女生宿舍,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中按照一种社会给予的性别规则生活。
虽然如此,悠生大学生活的前两年仍然还算顺遂快乐,直到一场命运偶然的骗局降临,他的生活轨迹被打破,不得不休学、打工,踏上了漫长的还债之路。
初中,刚刚接触到「跨性别」的概念时,悠生非常害怕。他经历了对自己同性恋身份的否定之后,在内心里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跨性别的身份。
彼时跨性别者金星频频登上各大媒体,跨性别的概念第一次较大规模地为公众所熟知,泰国的“人妖”也被人津津乐道。
每次听见有人讨论金星,或者带着戏谑的口吻提起泰国的“人妖”时,悠生在旁边都会深深地低下头,生怕藏于心底的秘密被揭穿。
上了大学,悠生从家乡四川的小县城来到国际大都市上海,这里的开放、包容给了他勇气,他想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改变性别,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从小镇来到上海读书,是他对于命运的一次突围。
悠生在一年前开始注射激素,并且用视频记录下自己的变化。他的声音越来越男性化,肌肉越来越结实,但尽管如此,生活依然是逼仄且令人绝望的。
多年以来,他已经养成了孤僻寡言的性格,也依旧不敢跟别人出柜。在学校里,他只敢穿中性的衣服,戴上耳机低着头,沉浸在二次元空间里。
更为现实的阻碍是,他没有钱去实现自己做性别置换手术的愿望。
在现实生活中无可慰藉,不过幸运的是,悠生借由社交媒体找到了一群跟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人。他们在微信群里交流,报团取暖。
悠生还参加了跨性别群体的线下聚会,由此了解了更多关于跨性别的知识,也遇到了很多给予他温暖的人。
因此,当A君通过微信群聊刚刚出现在悠生世界里时,悠生一度认为他会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然而现实却给他当头一棒。
Photo by Jakob Owens on Unsplash
A君自称跨性别男性,目前住在广州。他取得悠生信任之后,对悠生说,自己有门路可以让他用较低的价格做上手术。但是,对于尚在读书的悠生来说,这依然是一笔无法向父母开口的巨款。
A君对悠生说,自己在银行有关系,可以帮忙进行借贷。悠生同意了,然而最后的结果是,A君在办理完信贷之后销声匿迹,悠生既没有做成手术,又欠下了11300元的高利贷,现在还款数更是已经达13000元。
悠生在广州孤立无援,于是联系了辅导员,辅导员又联系了他的父母。即便怒不可遏,母亲还是用打工挣来的钱尽己所能地帮他还了一部分,但仍剩下一部分需要偿还。
经历了此事之后的悠生对环境绝望,对人心难测感到悲痛,因此抑郁症复发。在一次自杀未遂之后,学校建议他休学一年。
回到位于县城的家里,悠生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终日只与家里的小狗说话:小狗,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男女之分?小狗,为什么人们不能互相爱对方?小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悠生把自己封闭在二次元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他叫佐藤悠生,是个热血少年,还娶了一位名叫「丽芙」的纸片人当老婆。
门外传来父母争吵的声音——父亲又喝酒了,又打母亲了。这样的吵闹,悠生从小已经习惯了。他嫌恶地戴上耳机,但眼里依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印象里,父亲第一次打母亲,是在自己5岁那年,父亲被印刷厂裁员了,之后开始终日醉酒,几个月没有出去找工作。
母亲抱怨了几句,于是父亲把母亲拖到仓库里,闩上铁门,开始对母亲施加暴力。小小的悠生隔着铁门拼命哭喊、拍打,透过门缝,他看见母亲被打得满脸是血,嘴里不停咒骂。
此后的十几年,父亲没再找工作,家庭全靠母亲和奶奶打工维持,生计艰难。悠生对同为男性的父亲充满憎恨,不希望自己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受访人悠生。图片由本人提供
歧视、寻觅
悠生7岁之前,一直患有自闭症,常常往医院跑。他从小身体状况很差,是严重的过敏体质。
早在5、6岁的时候,悠生就开始对自己住院时的女性主治医生产生爱慕的情感,那是小小的悠生第一次感受到女性对自己的吸引力;但是直到多年以后,悠生才意识到自己跨性别的身份。
此外,他还暗恋过自己英文补习班的补习老师。这位老师结婚的时候,他暗自伤心了很久。
在上初中时,悠生跟一位女孩网恋。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断断续续持续了7年,悠生很想跟对方见面,但是他没有勇气告知对方自己跨性别的情况,而是以男性的身份跟对方交往。
俩人的感情最接近成功的时候是悠生初中毕业那一年,女孩对悠生说,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援藏军人,她打算坐火车去探望父亲,顺便借此机会背着家人到四川来跟悠生见面。
悠生没有勇气说出实情,也害怕这段关系会随着见面而结束,因此拒绝了这次会面。女生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西藏的火车。在火车上,她孤独且恐惧,一路上都在跟悠生打电话。
那时的悠生留着一头短发,拥有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嗓音,如果不面对面接触,很难被人看出跨性别身份。
女孩说她最喜欢《小王子》,悠生也因此买了一本,细细品读。他读给正在火车上的女孩听,让她在充满玫瑰花和星星的夜晚,伴着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得以安眠。
两个人知晓彼此心中的爱意,用他人的文字,以自己的口吻说给对方听,隐秘而又暴露,这是少年关于青春的回忆里最浪漫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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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生的生活像是两个平行时空,有网络世界的浪漫,也有现实世界的残酷。
由于他平常行为举止上的男性化,以及表现出的对女性的亲昵,同学之间开始产生了他是“同性恋”“变态”的流言。
这件事传到老师耳中,老师心里也早有疑惑,于是找来悠生的母亲。母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向老师表示歉意。
回到家,母亲狠狠打了他一顿,并通过查看手机,发现了悠生与女生网恋的情况。她告诉悠生:「不要给我搞什么变性、同性恋,做个正常的女生,否则打断你的腿。」
悠生被老师找家长后,他是“同性恋”“变态”的流言在全校传播。他走进女厕所,走在操场上,都会感受到别人猎奇审视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中,悠生更加封闭自己。
悠生生活在小县城里,人情社会复杂,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最能传播广泛。邻居们觉得悠生是个不正常的孩子,让小孩离他远远的,连村里人家的小狗跑到他身边蹭蹭,都会被别人大声呵斥。
除了母亲,悠生感觉不到来自生活的一丁点善意。
悠生从小被人看作是同性恋,而一开始,他也一直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中的「T」,甚至还曾朦胧地察觉到自己可能是一位跨性别者,但是他没有勇气继续深思。
直到上了高中,悠生在楼梯间看到一对接吻的拉拉,这一幕令他觉得不适,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认同这种女女之间的恋爱形式——自己被女性所吸引,但是他自己必须真正地处于一个男性的角色中。
从此之后,他终于彻底摆脱混沌,勇于直面自己跨性别男性的身份。
尾声
悠生从小长到大,承受着灵肉不合一的痛楚,承受着因为胆怯而无疾而终的爱情,承受着来自小镇的重重社会压力;终于,他突出重围来到上海,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是又因为对改变自我的急切渴望遭受欺骗,陷入到另一种囹圄。
住在打工的男生宿舍,没有人发现他性别的不同,但只有悠生自己知道,为了打上新冠第三针疫苗,他需要奔波一整天才得以证明身份证上的人正是自己。
还完因被骗欠下的债,悠生的打工生活就要告一段落。他终于走出这个只有25㎡的出租屋,接下来的人生,仍然需要处处劳心,步步突围。
受访人悠生。图片由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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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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